西班牙主題變奏 - 第2章

毛姆

在曼雷沙,伊尼高隱瞞了自己的身世以及先前的生活方式,他在一座窮人的醫院住了下來。在世俗生活中,他曾很在意自己的容貌並為自己漂亮的頭髮而得意,他以前習慣留着長發。現在他不再關心自己的外表,將頭髮剃光,任鬍子、指甲變長。每天,他都要鞭笞自己三次,跪上七個小時;每天,他都去做彌撒、晚禱和夜禱;每天,他都去祈求施捨。但他既不吃肉也不喝酒,只靠麵包和水維生。他躺在地上睡覺,夜裡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禱告。他小心地克制自己,拒絕任何能帶來肉體歡愉的享受。儘管伊尼高是一個堅忍頑強的人,可沒多久,嚴酷的苦行使他變得無比孱弱。一天,他和一群乞丐模樣的人待在醫院,身處貧困與骯髒中,他不禁問自己:「你在這個臭氣熏天烏七八糟的地方幹什麼?你為何穿着得如此狼狽有失體面?難道你沒發現麼?因為與如此低下的人結交,言行舉止變得像他們一樣,你玷污了家族的榮譽。」伊尼高知道那是魔鬼的聲音,他靠近了那些窮人,強迫自己以更加友善的方式對待他們。另一天,當他精疲力竭的時候忽然產生了一種想法,他無法忍受這種可能要持續七十年的比野蠻人的生活還要糟糕的生活,如此殘酷而悲慘的生活。「但是,」他對自己說,「七十年的懺悔與永恆比起來又算什麼呢?」一段時間以後,曾被伊尼高當作慰藉的靈魂的平和也離他而去了,他的內心感到非常乾枯乏味,精神也似乎變得萎靡不振了。他禱告,卻得不到滿足或安慰。他被重重顧慮困擾,覺得在總告解中沒有能說出他本應該說的話。良知譴責着他,他只得在痛苦的淚水中熬過漫漫長夜,深受焦慮的磨折。有一次,當伊尼高離開醫院住在一個多明我會的修道院時,他感到無比絕望,甚至想把自己從房間的窗戶里扔出去。幸虧他曾經讀過《聖賢花絮》,他回憶起一位聖徒的例子,那位聖徒因為對上帝有所祈求,便決定一直絕食到上帝滿足他的要求為止。伊尼高仿效那位聖徒,決心不吃不喝直到獲得他所渴望的心靈的平靜為止。整整一個星期,他滴水未進。在這段時間裡,他依然每天跪着禱告七個小時,鞭打自己三次,並繼續以前常做的其他祈禱。在經歷了這一切之後,伊尼高覺得自己足夠堅強可以持續進行下去,但是他的告解神父命令他進食,如果他不吃就拒絕給他赦罪。他停止了絕食,沒多久就完全卸下了心頭的顧慮。他將有關過去罪惡的記憶埋葬,再也沒有為之煩惱過。

上帝賜予了這位懺悔者更多的恩典。有一天,當伊尼高在聖多米尼克教堂的台階上祈禱的時候,他的靈魂得到了提升,他親眼目睹了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的形態。這一景象使他的心靈充滿了極大的安慰,他既不能思考也無法言語。他用豐富的道理、比喻和例證解釋了這一奇蹟,所有聆聽的人都充滿崇敬和驚奇。當他祈禱的時候,時常會感覺到耶穌神聖的博愛,有時還會感知到光榮而神聖的聖母馬利亞。一天,伊尼高在曼雷沙附近漫步,沉浸在對神聖事物的思索當中。他在一條小溪邊坐下,凝望潺潺流水。忽然間,他將雙目睜開,以一種全新的、不同尋常的眼光審視萬物(並非具體感覺上的,而是以一種更高層次的精神上的方式),就這樣他不僅理解了信仰的奧秘,而且洞察了全部知識的玄機。在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伊尼高很肯定說他後來通過學習或神奇的恩賜所獲得的知識都不像在神靈啟發那一刻得到知識那麼圓滿豐富。

一個星期六,伊尼高像往常一樣忙於做禱告,忽然間他昏厥了過去,周圍的人都以為他死了,差點要把他埋葬,幸好有個人在給他診脈時觀察到他的心臟還在跳動。他一直昏迷到下一個星期六才從甜美的睡夢中甦醒過來。

身體的過度辛勞和靈魂的不斷鬥爭使伊尼高精疲力竭,他覺得自己不得不休息一下。然而,呈現在他眼前的景象實在太令人驚奇了,這樣的安慰無比甜美溫柔。他原本分配給睡眠的時間就很短暫,但即使在這麼短暫時間裡他也無法入眠,而是在激動與喜悅中度過漫漫長夜。他病入膏肓,對生命已不抱什麼指望。就在他準備赴死亡之約的時候,魔鬼撒旦向他暗示:作為一個公正虔誠的人,他無需對死感到恐懼。這令伊尼高心驚膽戰,他竭盡全力與之抗衡,通過反省以往的罪惡,試圖在上帝的慈悲下將魔鬼的希望從心中剷除。在稍有氣力說話時伊尼高懇求身邊的人,當他們滿懷關切地看到他在死亡的痛苦中掙扎時就對他說:「噢,可憐的罪人啊,噢,不幸的人,想想你曾犯下的罪惡吧,想想你令上帝不悅的冒犯。」稍稍康復一些,他立即繼續以往的苦修和嚴峻的生活。在戰勝自我的不屈不撓意志的激勵下,伊尼高自願承擔着遠遠超出他那疲憊的身軀所能忍受的重負,並一次又一次地身染重疾。直到最後一次,他的胃疼痛不已,加之當時又是天寒地凍的冬季,他這才勉強穿上足以禦寒的衣服。就這樣度過了大半年,伊尼高終於等到了可以出發前往耶路撒冷朝聖的那一天。有人提出願意陪他同往,還有人建議他既然沒有會說意大利語或拉丁語的人充當嚮導和翻譯,就不要去嘗試如此漫長而艱難的旅行了。可是伊尼高渴望與上帝獨處,認為這樣或許就可以毫無障礙地與上帝交流了。他對上帝堅信不疑,不願意因為依賴他人的幫助而辜負了這份堅定。他踏上了前往巴塞羅那和追尋遙遠目標的旅程,除了上帝之外別無他人的陪伴。

這就是西班牙貴族青年奧納茲的伊尼高早年的生活,在歷史上人們稱他為聖依納爵·羅耀拉。讀者應該早就已經猜出來了,因為我說的這個故事家喻戶曉。我從費爾南多那裡極不情願地買下的那本書是有關羅耀拉的生平的。它是耶穌會的佩德羅·德·里瓦德內拉神父在羅耀拉去世後不久寫的。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潘普洛納這個地方。它佇立於高山之上,周圍環繞着低矮的丘陵——在藍天的映襯下它們顯得蒼白暗淡。山丘的斜坡上種植了莊稼,到處是一片片的玉米地,另外還有一片片小麥收割後留下的乾燥土地。農民們肯定要不停地辛勤勞作才能從那樣山石嶙峋的土壤里艱難地收穫些糧食以維持生計。除了白楊木,平原上幾乎不長什麼樹木。那裡有一小片白楊樹林,樹木比肩而立,分布稀疏,略帶着一種羞澀的熱情。它們的樣子會令你聯想到一群瘦高的神學院的學生聚集在演講大廳的門前歡迎剛獲信仰辯論勝利殊榮的神學博士的情景。

潘普洛納是個不大的省城,也沒什麼可以吸引遊客之處。憲政廣場已經被更名為共和廣場。廣場四周的咖啡館是當地居民消磨光陰的場所,他們坐在遮陽篷下,面前放着已經喝空了的玻璃杯,一坐就是一整天。廣場中央是個露天演奏台,毫無疑問,總有一天共和國第一任總統的雕像會坐落此處。中世紀小城狹窄崎嶇的街道已經被拓寬並伸直了,商店裡的窗戶也都鑲上了厚玻璃板。房屋都建有塔樓,女子們一直坐在樓上,一邊俯視樓下的街道,一邊縫縫補補,閒話家常。頭頂的天空中布滿了蛛網狀的電報線、電話線和電燈線。以往,形形色色的手藝人會在街頭各占一個角落做活計,這番景象如今已不復存在了。可是在大教堂後面的城牆上,你或許還能看到製作繩索的工匠用流傳了幾個世紀的方法做繩子——用從奶牛的牛角里提煉出來的油潤滑他們的梭子,你或許還能看到製作登山帆布鞋的工匠們拼盡全力工作的情景。

從清晨到深夜,小城裡喧囂不絕:汽車喇叭的嘟嘟聲,排氣裝置的噼啪聲,自行車鈴的叮噹作響,馬車經過鵝卵石路時發出的轆轆聲,驢兒嘶叫和蹄聲嘚嘚,鋼琴彈奏出的旋律和留聲機發出的刺耳響聲,特別是人們興高采烈談話時拉高的嗓門所發出的尖利的聲音,就仿佛是這塵世喧囂持續不斷的伴奏。在伊尼高受傷後接受治療的地方,人們修建了一座小禮拜堂,在它的旁邊又建了座教堂。小禮拜堂里有一幅聖徒伊尼高的畫像,他躺在地上,同伴們正為他醫治受傷的腿。一個騎着白馬的男子漠然地注視着這一幕,有一位天使卻在受傷的英雄上方盤旋,為他的病情而焦慮不安,畫面的背景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城牆。小禮拜堂旁邊的那座教堂是我所見過的教堂里最醜陋的一座。裡面的裝飾品會讓人想到和平大街香水店裡的點綴。整個建築極其簡陋,看上去好像根本沒花錢裝修過似的。我無法相信宗教藝術的沉淪還會有比這裡更加嚴重的地方,也無法相信虔誠的天主教徒會認為這座教堂沒有被地震夷為平地是上帝無限隱忍的顯著例證。在城市的擴建中,大部分城牆被毀壞了,但遺留下來的部分卻震撼人心。腓力二世好像重新修建過這些城牆,從那時候起這座城市就固若金湯。一條小河從城牆底部流過,河邊是樹木叢生的草地,形成了一片宜人的陰涼。那裡有成群的遊人——有的在岸邊垂釣,還有人坐着閒聊——如此美好的圖景,讓人不禁聯想起法國印象主義畫派的作品。

但我從未去過羅耀拉、阿茲佩蒂亞或曼雷沙,這三個城市都與耶穌會的創立者密切相關。在讀了伊尼高的故事之後,我決定去探訪這些地方。伊尼高就是在阿茲佩蒂亞受洗的,在教堂里你可以看到儀式所用的洗禮盆。木製的裝飾品和雕刻的頂部把教堂點綴得格外美麗。在教堂的兩側是石頭做的洗禮盆,原本是打算讓這附近的居民以後為他們的孩子進行洗禮時用的,但人們仍堅持要用聖徒曾用過的洗禮盆。教堂的看守人會以寬容的口吻告訴你,人們這樣做是希望子孫後代都能分享伊尼高的聖潔。羅耀拉距離阿茲佩蒂亞不到一英里的距離,如今只要沿着一條寬闊的林蔭大道一路前行就可以到達那裡。你一直行駛就會來到聖依納爵的雕像前。長方形教堂的精美門廊正對着你。這座教堂是按照十七世紀耶穌會的風格建造的,裝飾得異常華麗,一段台階引導遊客走向主殿。教堂的內部高貴而莊嚴。羅耀拉家族的祠堂就在教堂的左邊,坐落於雄偉的石建築群的包圍中。祠堂的外部仍保持着舊時的樣子,但裡面的房間已被改建成禮拜堂了:牆壁用大理石鑲線,窗戶也嵌上了彩色的玻璃。一段氣派壯觀的新樓梯取代了原先的舊樓梯,木製欄杆具有八十年代的那種華麗風格。在樓上,你可以看到伊尼高小時候與他的一個兄弟共同生活過的房間。隔壁是一間低矮寬敞,有着巨大房梁的屋子,伊尼高養病期間曾在這裡讀書祈禱。在房間的一張金制的長凳上安放着伊尼高的塑像:他身着最體面的衣裝,背靠軟墊,手拿一本書,顯現出皈依上帝那一刻的樣子。那裡還有一個供貴賓祈禱用的大理石祭壇,十分宏偉可也無比醜陋。

隨後,我便前往曼雷沙。開車穿行過那個陽光充沛的村莊是件愉悅的事情。小鎮呈現的色彩雖沒有法國風景畫的那種柔和的淡雅,卻更加深邃而豐富。明亮的藍色天空上飄浮着小片靜謐的白色雲朵。山丘上覆蓋着松樹,松葉在陽光下綠得格外燦爛。還有幾株松樹和矮小的橄欖樹稀疏地生長在小鎮周圍。你可以沿着一條水流迅急的小河步行,河邊種植着蘆葦、白楊和山毛櫸。當小河流經小鎮時就變得平和起來,似乎到了那個寧靜的地方它也不宜匆忙趕路了。一座纖巧的小橋橫跨河流兩岸,小橋雖樸素卻十分雅致,橋洞很高,在中部突起。河兩岸是密密麻麻的屋舍,陳舊高聳的房子有敞開的涼廊,人們把洗淨的衣裳掛在裡面晾曬。

聖依納爵正是在曼雷沙撰寫了那本影響巨大的小書——《精神修行》的初稿。遊客可以看到傳說中這位聖徒在寫作時棲身的岩洞。岩洞位於一個多石的山丘的一側,從山上遠眺,可以欣賞到蒙塞拉特修道院的壯觀景色。天氣晴朗時,修道院看上去鋒利挺拔,而在薄霧中則顯得奇特神秘。那座山洞很淺,卻高而深遠,洞裡崎嶇不平,洞口敞開,可以看見風景。這裡永遠不可能完全與世隔絕。現在,岩洞口安裝了粗壯的鐵柵欄,岩洞之上修建了一所耶穌會學院和一座教堂。可如今耶穌會的教士們已被驅逐離開,那兩座建築也被上了鎖,人們是無法入內的。

《精神修行》是一本要懷着敬畏之心閱讀的書。因為人們必須記住它是耶穌會維持其幾個世紀以來統治地位的有效工具。書上有四百條注釋。教皇、紅衣主教和主教們都讚揚過它。教皇利奧十三世說:「這是我靈魂的養料。」即使在與伊尼高同時代的人看來這些修行也是不同尋常的。這位聖徒在寫作的時候沒有受過任何教育,人們通常認為這些修行是源於一種超自然的力量。聖母馬利亞也證實了這一點。她出現在瑪利亞·埃斯科巴女士面前並且明確地告訴這位夫人,自己是聖依納爵寫作時的助手和導師。其實在伊尼高成書的前幾年,蒙塞拉特修道院的院長——西班牙僧侶希斯內羅絲的弗朗西斯科·加西亞曾發表過類似的作品,書的題目也與伊尼高的那本書幾乎一樣。但出於某種原因,伊尼高和聖母馬利亞這位著名的合作者對這一事實絕口不提。在魯道夫所寫的基督傳記中也有多處與《精神修行》雷同,看來這對合作者難避抄襲之嫌。很多人對此感到不安,可這種不安在我看來實在荒唐。我對待這種冒犯持寬容的看法。我們作家從不同的來源獲取素材(吾自適宜處取吾所需),事實上是我們只有在身不由己的時候才會承認對他人成果的借鑑。我想聖母馬利亞不僅將有趣的材料口授於聖依納爵,也應該告訴了蒙塞拉特修道院的院長和加爾都西會教士魯道夫。作家們彼此之間也會有轉述,而且一旦他們有了感興趣的想法,就善於以此大做文章。

這本書完整的題目很感人:《精神修行:為了戰勝自我以及擺脫過分的欲望從而規範生活》。多麼崇高的目標!這位與眾不同的人究竟制定了怎樣的方案才能完成如此艱難的過程呢?只有遲鈍的頭腦才不會感到好奇。儘管伊尼高借鑑了他人的方法,但這本書顯然是他自身經歷的成果,書中的每一頁都帶有他堅忍不拔的個性痕跡。

修行分四個星期進行,但每個星期持續的時間有長有短,而且必須在導師的指導下完成。修行的根本主旨鮮明:「人類被創造出來是為了讚頌、崇敬及服務我們的主——上帝,從而使靈魂得到救贖。世間其他萬物均為人而存在,是為了幫助人類達成生存的目的。此書由此得出結論:人類應當利用有助於其完成目標的事物,而遠離妨礙其達成理想的事物。因此,我們必須對世間萬物保持超然的態度(對一切由我們的自由意願決定的事物),這樣我們就不應該期望自己擁有健康而非疾病,財富而非貧窮,榮耀而非恥辱,長壽而非短命,在其他任何問題上,我們應當只渴望並選擇那些能夠更好地引領我們通往我們存在目的的事物。」

書中給出若干條戒律,幫助修行者凝神聚氣,從而達成所望。

「……上床之後,在使自己平靜下來準備入眠之際,在吟誦聖母經的間隙,想一想何時應該起身,起身的目的,扼要地重述必須要完成的修行。」

「……醒來的時候……立即專注於午夜的第一個修行所要冥想的內容,舉例反省自身的種種罪過,就如同某個被傳訊到國王和大法庭面前的騎士,想到自己曾獲得許多賞賜和恩惠,如今卻鑄下大錯,內心深受羞愧和困惑的折磨。」

在修行者到達進行冥想的場所之前,會被要求站着默念主禱文,然後他便進入沉思,「跪下,俯臥於地,仰面躺下,坐起,站立。」在這一過程結束之後,他會用一刻鐘的時間——坐着或散步的方式皆可——去思考他的收穫。他必須避免想到令人愉悅的主題,因為享樂的念頭會妨礙對其自身罪過的悲痛體悟。他必須遠離明亮的光線,除了禱告、閱讀和用餐的時候外都要關門閉窗。他不可以笑,也不能說任何引人發笑的話。他受命以苦修的方式贖罪:一種是內心的苦修,即哀悼自身的罪過,並抱着絕不再犯這些或其他錯誤的堅定目標;另一種則是外在的苦修,也就是對所犯下的罪過加以懲罰。懲罰有三種方式。「第一種與食物有關:換句話說,取走多餘的食物,這並非苦修而是節制。苦修是取走與我們的必需量相稱的食物。在不損害體質或引起顯著病症的前提下,取走的越多,苦修就越艱巨,其效果也更佳。第二種方式與睡眠的多少有關。同樣地,取走精緻柔軟的奢侈品並不是苦修,就睡眠而言,只有減少了適宜的睡眠時間才是苦修……第三種方式是責打肉體,也就是說,通過穿剛毛襯衣,綁繩索,在赤裸的身體纏上鐵鏈,鞭打自己,傷害自己,或是其他的苦行手段使肉體承受巨大的痛苦。苦修中似乎比較適當和安全的一點在於它只是讓肉體感覺痛苦,而不會刺穿骨頭,它可能引起疼痛卻沒有殺傷力。因此在鞭笞自己的時候,應當使用會帶來皮肉之痛的細繩,而不能採取會造成嚴重內傷的其他方式。」

苦修首先要進行一個預備祈禱和兩個前奏。第一個前奏被稱作「情境構想」。修行者為自己構想一個情境畫面作為冥想的主題,比如發現耶穌的寺廟或高山。在對無形的事物如同對罪惡進行冥想的時候一樣,「構想應該以想象力的眼睛去觀察,想象自己的靈魂被束縛在腐朽的軀體中,而整個自我在這煩惱的人世間苟且就如同被放逐於野獸群中。」

在第二個前奏中,修行者會被問到他希望從冥想中獲得什麼。如果他冥想的內容有關基督復活,就要求他能設身體會耶穌的歡欣;如果他的冥想是關於基督受難的,那麼就要求他能夠體會耶穌遭受折磨時的疼痛、淚水和煎熬。苦修以一個對話作為結束,在對話中修行者必須想象自己正面對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對話就「如同一個朋友在向另一個傾訴,或一個僕人向他的主人匯報,首先尋求幫助,然後為自己的罪過自責,再談談自己的事情並詢問建議」。

主禱文為苦修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第一周共要進行五次修行。第一次修行是針對天使的罪過,亞當和夏娃的罪過以及凡夫俗子們不可饒恕的大罪。第二次修行要求修行者反思自己的罪過。第三和第四次修行重複前兩次的內容。而第五次的修行則是關於地獄的。

我有一本西班牙文版本的《精神修行》。書的編者,好心的雷蒙·加西亞神父設法為修行者指明了一條較為容易的道路。他用大量的細節向修行者描述了「處境構想」,並為他們提供了沉思的素材,使冥想成為一種並不艱苦的智力修煉。當談及地獄的冥想時,這位神父發揮了西班牙式的現實主義想象力。他說,地獄就仿佛異常黑暗的監牢或煙霧繚繞的洞窟。懺悔者必須通過想象力的眼睛看到駭人的怒火,看到被桎梏於熊熊烈火中的魂靈。「看哪,」他呼喊道,「看那不幸的人們在燃燒的火焰中痛苦掙扎,毛髮豎立,雙目凸起,形容慘烈,雙手刺痛,他們承受着甚至比死亡還痛苦千萬倍的酷刑與熬煎。看那面目猙獰的魔鬼們吧,現在它們不再以享樂的念頭去誘惑那些可憐的人了,而是像殘忍的施暴者一樣折磨着他們。看看魔鬼們是怎樣嘲弄、毆打、猛擊那些人,並在無盡的狂暴中將他們撕裂的吧。如今,那些人已經成了魔鬼的奴隸,只能聽憑魔鬼的擺布,正如在俗世里他們受魔鬼的驅使犯下種種罪惡。用你的耳朵去聽一聽那些惡魔般的地獄裡傳出的永不停歇的騷動和混亂聲。倘若當一座房屋被大火夷為平地時會引起一片哭天喊地和慌亂騷動,那麼當數不清的人在燃燒的大火中掙扎時會發出什麼樣的嘶喊?」現在懺悔者通過努力的想象並運用他的嗅覺,可以感受到地獄裡散發出的硫黃味的硝煙和惡臭氣。那種瘟疫似的空氣令人厭惡。那是沒有通風孔的監牢才有的臭味:比地牢發出的蒸汽還難聞,比一座打開的墳墓的深處還令人作嘔。地獄裡的人身上爬滿了蛆蟲,腐爛得比屍體還嚴重,以至於一具軀體就可以毒害一整座村莊。「這樣一座擠滿了如此之多令人憎惡的肉體的可怕監牢里會發出怎樣的臭氣?我們可以把地獄的深處看成是液體硫黃的湖泊,湖中升騰起的大量蒸汽因為無處揮發而凝結成液體;有毒的液體多到幾乎能感覺到它們的流動,可憐的人們忍受着致命的痛苦,還要不停地呼吸着這樣的空氣。那個悲慘的地方就是一個深淵,在審判日過後,腐爛物、毒藥和世間的污穢都會落入這個深淵中,那時它就會像一個無底洞,所有有罪之人都將沉溺其中。想想那麼多骯髒的東西混合凝聚在一起會散發出怎樣的惡臭吧。也想想從那些受難的人眼中不停流淌出的苦澀、灼人的淚水,那眼淚弄皺灼傷了他們的臉龐。如果在我們自己的身體內,由於突然受驚嚇或是怒火攻心,可能會產生消化不良、膽汁外滲、憤恨、口苦、口臭、咳嗽、噁心、嘔吐和其他痛苦的症狀,令人不堪忍受,甚至連目睹這些慘狀的人也會感到非常痛苦和噁心,那麼地獄中受詛咒的人的嘴巴和呼吸又會是什麼樣的呢?世間沒有任何東西如此令人厭惡,也沒有任何臭氣可與之相比。此外,良知的自疚會永遠吞噬着他們的五臟六腑,壓榨出苦澀的膽汁和持續的悔恨。」

「還有,」雷蒙神父問道,「折磨着他們的口渴和飢餓又是怎麼樣的呢?」太可怕了。炎熱和不斷的哀嚎引起了劇烈的口渴。幾百年來,富有的守財奴的喉嚨都要被烤乾了,他的舌頭一直耷拉在嘴巴外面,渴求着哪怕只有一滴水,但卻永遠也得不到,因為在那個地方除了惡魔的膽汁、蝮蛇的毒液、沸騰的瀝青和液體硫黃之外沒有什麼可喝的。那些可憐的人兒受到無情的飢餓感的磨折,他們一刻不停地忍受着疲倦、虛弱和強烈的想吃東西的渴望,但是那裡沒什麼可吃的,除了苦艾、瀝青以及在他們的內臟里燃燒的熔鉛。

「現在,觸摸一下想象中折磨着那些受詛咒的人的火焰,它造成的痛苦劇烈而且非常恐怖。和地獄之火相比,人間的火就像是畫中的火焰一樣。是上帝的憤怒點燃了並維持着地獄之火,因此它將是上帝公正復仇的可怕工具。遭受懲罰的人身陷火光烈焰之中,像是水中的魚兒,或者說更像(作者認為這樣說更確切)是被熾熱的煤塊穿透身體,火舌吞噬着他們的咽喉、血管、肌肉、骨骼、內臟和所有的重要器官。它匯聚並代表了一切可以折磨我們肉體和精神的痛苦:傷寒、抽搐、疼痛、痛風、毆打、鞭笞、鐐銬、絞刑、老虎鉗、刀劍、刑車、鐵鈎。它同樣折磨着靈魂。我們無法理解究竟是怎樣的,但它無疑以一種可怕的活力穿透並兇殘地打擊着人的意志,因為我們的信仰教導我們魔鬼同樣在烈火的苦痛中燒灼和煎熬。」

在向讀者描述了等待罪人的命運的這幅栩栩如生的圖景之後,作者指出這種命運將是永無止境的。受罰之人承受的痛苦,無論是精神上的還是肉體上的,都將是永恆的。他們渴求一死,但死亡會逃離他們而去。想要自我毀滅的狂熱願望將給他們造成可怖的苦惱,因為他們感覺到自己死不了。他們承受的折磨不僅僅是永久的,而且還會毫無間斷地持續:它們是恆定的,不會減少;它們一個小時、一個瞬間也不停止;也沒有任何的緩和。儘管時間如此之長,又如此毫不間斷,但想減輕折磨使苦楚不那麼難以忍受是絕不可能的。每一天的折磨都是新的,帶着新的增劇的痛苦而返。

然後,在對我來說似乎具有相當力量的段落中,這位好心的神父暫停下來,開始考慮永恆的含義。永恆將永遠持續下去,沒有盡頭。「為了對這麼可怕的事物形成一個概念,讓我們在腦海中想象許多年,或者是千百萬年,我們會發現即使在經過這些年之後,永恆仍是完整的。對於受詛咒的人而言,千百萬年過去,就像落入泥土的水滴,最終將墜入世界的盡頭。千百萬年,多得就像星球上所有海洋中的水滴;千百萬年,多得就像世界上所有的樹木和植物上的葉子;千百萬年,多得就像太陽的光線,空氣中的原子和海中的沙礫。在經過了數不勝數的年月之後,對這些可憐之人的折磨還將繼續,就仿佛才剛開始一樣;永恆與苦難依然完整,就好像一秒鐘都不曾過去似的。

「天哪,對此你有什麼想法呢?倘若你躺在柔軟的床上,覺得難熬過一個無眠而痛苦的長夜,急切地企盼着黎明的救濟,那麼在永恆的長夜裡你又會有怎樣的感受呢?黎明永遠不會打破那樣的黑夜,你一秒鐘也得不到休息,永遠看不到一絲希望的光芒。」

這次冥想在第一周結束。修行者作一次總告解並獲得罪行的赦免。

在進一步深入之前,我想講述一個何塞·穆諾·桑·羅曼先生告訴我的小故事,讀者如果喜歡不妨聽下去。安達盧西亞某個村莊裡的村民厭倦了大齋戒的傳教士,因為這位傳教士每年都試圖以他們已經爛熟於心的布道令他們悔過。為了給村民們一次特別的款待,村長邀請了一位聲名遠播的傳教士來進行平常的講道。村民們熱切地等候着他的到來,全都到街上去歡迎他。世俗的和教會的權威人士都去火車站迎接他。村裡的女人們圍繞在村長夫人的身旁,站在村口的十字架下等待。傳教士在人們的歡呼喝彩聲中走進了村莊,大家都湧入了教堂。為了不錯過他每一句中肯的話語,人們努力着儘量靠近講道壇。當他上台的時候,一種好奇和期待的興奮情緒傳遍了與會的聽眾。剛進入緒論部分時,他舉止謙卑言語溫和,但後來他就提高了嗓音,改變了語調,忽然間高聲呼喊起來。悔恨攫住了他並將他擊碎,怒火使他的額頭突起,恐懼使他顫抖,然後他又再次因為憤怒而窒息。他的手勢豐富而誇張。在描繪耶穌受難時所經歷的侮辱以及折磨着聖母馬利亞的痛苦時他運用的語言令聽眾們紛紛哭泣,流下了苦澀的淚水。這位演說者的口才十分出眾,他描述救世主受難時的語言非常生動形象,以至於許多信徒暈了過去,有些人甚至抽搐起來。村長的夫人昏倒在地,這令她周圍的人一陣驚慌失措,村長也很自然地為她的狀況感到擔憂。全場的會眾都受到一種難以控制的焦躁不安情緒的折磨。

傳教士終於覺察到正在發生的一切,他非常地驚訝。會眾們對於他迫使他們陷入這樣情境感到憤慨,已經打算沖向講道壇了。這個不幸的人幾乎不知道該怎樣遏制他引起的公憤。他懇請聽眾們鎮定下來,因為那裡已是一片喧囂了,他乞求安靜。當他最終使人們聽到他的聲音時,他說道:

「但是,我的同胞們,請想一想我告訴你們的這一切都發生在很多年之前,而且也許永遠也不會再發生了。」

這些慰藉的言語安撫了會眾們的不安情緒。

在我看來《精神修行》中最有趣的內容之一是與罪過搏鬥的方法,叫做「特定的和總體的反省」。特定反省與特殊的罪過有關:修行者每天進行三次反省;第一次是在起床時,當他決心要抵禦自己希望改正的罪過時;然後是在午餐之後,他通過在一條線上打圓點的方式記錄自己反省的次數;最後是在晚餐之後,他在一條較低的線上打圓點,記錄下每一次後來犯下的過失。他每天都要重複這樣的反省,每天都要比較圓點的數目。一個奇特的細節就是作者建議修行者每次犯錯時就把手放在胸前,「即便有人陪伴時,也可以在別人不注意的情況下做這個動作。」總體反省,正如它的名稱所提示的,是對良知的一次總體探索和自省。

修行的第一周涉及罪過,第二周是有關耶穌生平的沉思,第三周是關於耶穌受難的沉思,第四周則關於耶穌的復活。第二周是修行過程的頂點,因為它將引領修行者選擇一種生命狀態,第三和第四周的修行將確定並加強修行者所下的決心。

當你將修行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時,就必然會發現為了達到目標,作者多麼非凡地設計了這些修行的內容。聖依納爵是位藝術家,他以自己的形象為藍本塑造了其他人。他像詩人創造另一個詩人那樣創造了他們。但是他試圖要鞏固修行者的意志,而並非發展他們的智力。他要求修行者盲目地服從,不允許他們享受考慮自我的愉快自由。現在我們知道了這一要求具有多麼偉大的價值,也知道了它的力量將達到怎樣奇特的效果。聖依納爵自己掌握了其中的奧秘。修行者不斷削弱的身體狀況以及他從事修行時所處的環境使他陷於一種被動的狀態,非常容易接受他所渴望得到的印象。你完全可以想象,在經歷了這般徹底將人擊垮的修行之後,人的精神肯定永遠失去了彈力。據說第一周修行的結果就是使新的信徒完全衰弱崩潰。悔恨令他悲傷黯然,羞恥和恐懼令他的精神倍受折磨。他不僅為腦海中那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畫面感到恐懼,還因為缺少食物而變得虛弱,因為睡眠不足而疲憊不堪。他陷入無比的絕望當中,不知道逃脫何方才能尋求救助。就在那時,一個新的理想擺放在了他的面前,就是耶穌基督的理想。他將被引導着以愉悅的心情為了這個理想犧牲自我。據說所有按照指定的方式進行修行的異教徒都皈依了天主教,不僅如此,他們還都向耶穌會尋求庇護。我還聽說被派往信奉新教的英格蘭執行危險任務的耶穌會教士們在臨行前要參加一次特殊的修行(即「情境構想」),在修行中他們必須用心靈的眼睛去想象可能被扔進的監獄的景象,想象他們可能會遭受恐怖拷打的陰森牢房,想象他們將在可怕的折磨中捨生取義的刑場。他們要通過想象去感受地牢刺骨的寒冷和有毒的臭氣,折磨他們血肉之軀的沉重鐐銬,燒灼肉體的熾熱烙鐵,撕裂他們關節的拷問架和摧毀他們四肢的毆打。然後,在極大的痛苦中,他們還要想象開膛破肚取出五臟六腑的銳利刀具,梗塞肺部的辛辣煙霧和無情地燒焦身體的火焰。這種修行異常痛苦,因此當教士們最終遭遇現實時,他們不僅毫無畏懼,而且全然麻木。他們已經忍受了一切肉身和不朽魂靈所能承受的苦難。倘若他們並沒有參加特殊的修行,在和其他人一樣經歷了這樣的折磨後,他們不可能倖存下來講述這一切。

有一次,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企圖自己嘗試其中一項修行。那是一次奇特的經歷。我從「情景構想」開始。這項修行內容顯得相當簡單,但我卻覺得它一點也不容易。難怪《精神修行》的注釋者認識到了為修行者提供一些詳細指導的必要性,這些詳細的指導間接地彌補了他們想象力不足的缺陷。但我覺得和冥想相比,這就如同兒童遊戲。我的確沒有通過禁食或體罰為修行做好準備,上帝的恩典也肯定沒有降臨在我的身上。將精神集中於一個主題並全神貫注毫不分心,這對我來說難以置信地艱難。我總是在旁門左道上徘徊遊蕩,會想到任何事情,可就是想不到應該想的內容。我猜想數學家和哲學家們就能夠控制思維的流動,他們可以毫不困難地針對期望的目標進行思考。我們大多數人的思想都是散漫的,心無旁騖地逐步追隨一連串思路的努力對我們而言太困難了。我想得很多,也寧願相信我的思維是清晰的,但我無法做到秩序井然地思想:觀念和感想雜亂無章地出現,它們被儲存在潛意識當中,在需要的時候就會經過篩選、組合以及闡釋從而浮現出來,而我對於這一過程根本沒有意識。然而,刻意地努力向自己描繪一系列事件並試圖感知令事件中的參與者們覺得感動的情緒是一種意志的修行,我發現這種修行是自己力所不能及的。我的意志好像被近乎物質的障礙物圍困住了,它到處不安地躁動,強烈地渴望着逃脫。我的想象力受到某種猛烈的力量的控制,這種力量麻痹了我的意志。我覺得自己仿佛是一隻在羅網中掙扎的小鳥,頭腦也似乎被一個鐵箍束住了,我的胸口產生了一種古怪的感覺,覺得自己要得病了。

聖依納爵教導修行者要將同樣的冥想重複兩次,有時是三次,但他這麼做究竟是因為他通過自己的經驗了解到實踐是多麼地困難還是僅僅希望鞏固修行的效果,我就不得而知了。那一定是一項極其嚴酷的修行,因為儘管我們可以將思想再次轉向曾占據我們腦海一個主題並且更加深入地思考它,卻無法通過努力再次感受我們已經感知過的一種情感,否則我想,我們中就不會有任何人因為不再愛別人而給他們造成痛苦了。這樣的嘗試必然會把勇氣徹底撕碎。但我無法說服自己強加於頭腦的冥想可能產生新鮮而振奮人心的觀念。我倒寧可認為這樣的實踐會奴役並恐嚇住人的精神,同時永遠地阻止愉悅的想象力的流動。或許這正是聖依納爵的目的所在。倘若如此,《精神修行》是掌控那個遊蕩的、反覆無常且固執任性的東西——人類靈魂的前所未有的最佳方式。

這些修行的效果是通過不斷地、無情地訴諸恐怖和羞恥而達成的,但不可思議的是,所有沉思的最後竟是關於愛的沉思。



很多年以前,我寫過一本有關安達盧西亞的書,但心裡卻苦澀地明白它的缺陷所在。那本書名叫《聖母馬利亞的土地》。十九世紀末的年輕人比現在的年輕人要稚氣,根本不懂得用聰明機巧的方式掩飾自己的無知——這讓那些有機會讀到他們作品的人充滿欽佩。前往塞維利亞的時候我也只有二十三歲,在此之前我在倫敦的一家醫院工作了五年。生平第一次,我成了自己的主人。自那以後我又去了十幾次西班牙,而每一次都能體會到頭幾個月在那裡的那種天堂般自由的魔力。我無牽無掛,沒有責任,可以將世間萬物置之腦後,只要寫出好文章。那時候對於寫作所必需的艱辛勞動和由此帶來的令人煩惱的束縛,我還一無所知。我在這個國家四處旅行,對於見到所有新景象都充滿着熱情,不過我的熱情(儘管我當時並不知道這一點)完全是拘泥陳規的。奇怪的是年輕人很少會以新鮮而直率的眼光看待世界,儘管人們認為這對他來說是自然而然的。無論是出於羞澀還是膽怯,他不會以新奇的眼光去打量從未見過的東西。也許一個人只有在具備了成熟的思想之後,才能以自己的眼光看待事物。我的情況就的確如此。我的情感是十分真摯的,但這情感是比我先到這裡來旅行的人所具有的情感。我看到的是博洛和理查德·福特,特奧菲勒·戈蒂埃和梅里美所見過的。

不久以後,我騎馬進行了一次旅行。當時不同地區之間唯一的交通方式就是火車,因為其他有輪子的車輛無法從路上通行。倘若想要遊覽的地方不在鐵路沿線,那就得靠騎馬了。回來之後,我認為將這次遠足的經歷記錄下來會是一個很好的寫作練習。在創作小說時,寫作會受到素材的局限:你不能用分析某種心理狀態的方法來描繪一場意外事件;文中的對話,儘管你力求使它們自然,卻會破壞文章的結構。只有在散文或遊記中,你才能嘗試一種持續不變的效果。對於小說家來說,不時地在這類文體上小試牛刀是大有裨益的。

但當我竭盡所能完成這一寫作練習之後,卻不知道該怎樣處理它。我從來就不是那種滿足於將作品關進抽屜的作家。在塞維利亞,我非常甜蜜地陷入了愛河。我的腦海中曾冒出過將這段經歷寫成一部小說的念頭,我或許會用浪漫而諷刺的筆調去描述它。因為即使在當時,我也還並沒遲鈍到對自己的荒唐視而不見,我已經意識到自己被大大地愚弄了。在小說中我有機會描述大教堂、某幾幅繪畫、一場鬥牛賽以及塞維利亞那安逸迷人的生活。然而我還是猶豫了,擔心人們會說這部小說不過是在模仿皮埃爾·洛蒂(倘若寫出來的話,它倒真會成為那樣的小說)。在那時很多人都讀過洛蒂的作品,他可以用優雅的法語輕鬆自如地寫出這類優美的作品。我真是愚蠢。我並不知道在此後的三十年裡,至少有三位英國作家(還有若干位美國作家)通過模仿阿納托爾·法朗士而享譽殊榮。我本可以安心地寫出這本書,要是書很成功的話,還可以接着續寫發生在歐洲每一個國家的詼諧而感傷的愛情故事。也許現在我已經成為一個富有魅力、感情敏銳又有鑑別力的作家,並因此享有盛譽了。然而,我並沒有這樣做。我倒也不願意浪費這次騎馬旅行的記錄,於是就寫了一篇描繪塞維利亞以及我在那裡所見所聞的文字。為了使這篇文章具有某種完整性,我又加上了對安達盧西亞其他地方的概要描述,這樣就為寫一本小書準備了足夠的素材。

那篇文字粗糙而且感情過於強烈。隨着歲月流逝,每每想到它時,我都相信自己原本可以寫得更好。每一次去西班牙,我都有重寫一遍的衝動。可我不想寫另一本遊記了。太多的旅行者遊覽過西班牙。作家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描述他自己的感受,而他的描述恐怕不大可能激發起其他人對於他試圖刻畫的對象的準確感受。

聖地亞哥·德·孔波斯特拉古城的街道狹窄,路上鋪着的石塊在世世代代人的踐踏中被磨得光滑平坦。街道上下起伏,曲折蜿蜒,最後全都通往大教堂——那是許多世紀以來無數朝聖者的目的地。如今,這座大教堂的立面已經成為世界一大奇觀。它由灰色石頭建成,但到處都有黃色的苔蘚,還有幾處有耐寒的小灌木附着其上而形成了片片綠色。在烏黑雲朵的映襯下,它顯得驚人地壯觀(聖地亞哥經常下雨),但當陽光明媚天空湛藍的時候,它又呈現出蜂蜜般的色彩。這是一座奢華的建築,可是它那英雄式的宏偉莊嚴使人不會產生厭倦之情,建築物上繪畫、雕塑的總體裝飾效果達到了完美的平衡,讓人感受到一種近乎古典的莊重。這就仿佛查普曼翻譯的荷馬史詩中的一個詞藻華美的段落。我不由地想到當建築師目睹竣工後的教堂立面時心中一定怦然悸動,他知道這是一座非凡的建築。它不同於那些委婉地施展魅力,需要熟悉很久才能引人入勝的景觀:它給人以強烈的衝擊,並永遠銘刻在觀者的腦海中。每當人們回想起它,它的感染力就會加強。然而,語言無法重現那些尖塔的壯麗以及豐富的勻稱美感。瞥一眼照片很可能比讀上六頁描述細緻的文字更能給人非同尋常的震撼。不,我可不想寫遊記。

我的腦海里盤旋着幾個主題,我會考慮用它們能編出些什麼故事並以此自娛自樂。有一段時間,佛羅里達的發現者龐塞·德萊昂的事跡吸引了我;西班牙的征服者們踏上危險的旅途前往大西洋彼岸新近發現的土地是為了攫取財富,而他,則更浪漫,是為了尋找青春永恆之泉。我構思了一個自己喜歡的故事。但它的缺點是要把我的敘述引向海外,可我卻不想離開西班牙。然後我又對阿爾巴公爵們在阿巴托美的小宮廷產生了興趣。他們過着華貴的生活,培育藝術,在他們的庇護下,英勇瀟灑的詩人加爾西拉索·德·拉·維加在那裡度過了他短暫而光輝的生命中的一段日子。我去過阿爾巴。那個小鎮坐落在河畔的山上。鎮上的街道上少有人跡,小雞到處亂跑。街道是用粗糙的鵝卵石鋪成的,因此腳走在上面會感到疼痛。那裡的房屋小巧而樸素,刷了白色牆粉或塗上了泥漿,在一兩座較體面的房屋的門上懸掛着盾形紋章。可是,要是你瞥見正步行走過的街道的名字的話,會頓覺古怪:它叫做男僕大街。昔日的公爵府邸是由來自意大利的畫家和雕塑家們裝飾的,裡面陳設着從被征服的國家裡奪取來的戰利品。可如今這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只剩一座陰沉沉的城堡佇立於山巔。我猜想那些當年聞名遐邇的花園會一直向下延伸到靜謐蜿蜒的河邊。花園曾是詩歌比賽的地點,在那裡,意大利風格的作家們談論着他們的藝術,而音樂家們演奏着六弦琴和古琵琶。可如今,我已遍尋不到花園的蹤跡了,我向當地的居民打聽,但他們也一無所知。我的想象力無法根據如此單薄的材料去重新構建往昔的生活和業已消亡的輝煌。

此外,我希望有一個可以自由發揮的題目。我不想被局限於某個偉大貴族的宮殿和文雅之士的交際應酬這樣的題材。我想要的主題能夠讓我有機會去展示你在傳奇冒險小說中讀到的豐富斑斕的生活。我想寫寫劇院,因為西班牙黃金時代——自小說《小癩子》的作者開始到劇作家卡爾德隆結束的短暫時期——的戲劇不僅是整個民族的愛好也是這個國家藝術追求最有特色的表現。有一段時間,我琢磨着寫一個關於阿古斯汀·德·羅加斯的小說。這位演員兼作家在他的代表作《有趣的旅行》中,不但生動地描寫了當時戲劇界的情況和一個巡遊各地的演員的生活,而且還以漫不經心的筆調記述了他自己的林林總總,留下了關於他本人的充分描繪。即使在那個時期的西班牙,也很難找到一個人生經歷比他更加獨特多彩的人了。他的父親名叫迭戈·德·維拉地亞戈,是位出身名門的紳士;他的母親名叫路易莎·德·羅加斯。他通常使用的名字,根據西班牙的傳統在當時並不罕見。阿古斯汀大約於1577年在馬德里出生。九歲那年,他就在一戶顯赫的人家當侍童。十四歲時,他渴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享受冒險的樂趣,於是就跑到塞維利亞參了軍。他在卡斯蒂加·德拉古斯塔的衛戍部隊待了一段時間之後就乘船前往法國。阿古斯汀在布列塔尼島上了岸。在兩年的時間裡,他參與了各種軍事行動,為自己贏得了許多榮譽和一些利益,然後便乘坐一艘法國的船前往南特。途中,阿古斯汀遭到了俘虜,被帶到拉羅謝爾。在那裡他被迫伺候某個叫做德方特納的先生,直到他和其他受奴役的同伴被用來交換在西班牙軍艦上划槳的拉羅謝爾原住民,這才獲得了自由。在接下來的兩年多里,阿古斯汀一直在劫持英國船隻,最終在桑坦德登陸。此後,他便出發前往馬德里,在那裡感染了一場幾乎奪去性命的疾病。

他剛痊癒就又回到了海上的皇家艦隊,最後在馬拉加才脫離了軍職。他給一位軍需部長當差並跟隨他去了格蘭納達。那年,他二十二歲。他在格蘭納達發展得不錯,給自己購置了華美的服裝和純金的鏈子。但後來他丟了工作,便返回了馬拉加,在那裡經歷了一段最為奇特的冒險。在一場爭鬥中他殺了人,逃到聖約翰教堂避難。警方包圍了教堂,他在那裡躲了兩天,餓得奄奄一息。後來當警戒稍有鬆懈之時,他便抱着大不了一死的念頭不顧一切地衝出了包圍圈。可幸運的是他邂逅了一位異常美麗的女子。女子為他英俊的面容和豪爽的氣概所傾倒,當聽說了他的意圖之後就勸他回教堂暫避。她花了三百個達卡金幣助他脫離困境,但如此巨大的一筆開銷卻令她陷入窘困。羅加斯將這名女子帶到了自己寄居之處。為了供她吃喝,羅加斯夜晚乞討,為聖奧古斯丁修道院的僧侶撰寫布道詞(每寫一篇布道詞,他可以得到一盤肉和一磅麵包作為報酬),偷碎穀子,還去果園和葡萄園打劫。人們無法確定這段情感是如何結束的,因為當故事寫到這裡的時候,講述者的情緒很不幸地阻止了他繼續寫下去。

但是,似乎就是在那個時候他決定登台演藝。他跟隨着一個又一個戲團在西班牙四處演出,那個將他從絞刑架上救下來的美麗女子可能就陪伴在他左右。由於瘟疫或某個王室成員的去世,戲院關門的情況並不罕見。有一次,劇院被迫關閉,他只好又回到格蘭納達,在那裡開了一家男子服飾店,生意做得相當成功。他就這樣過了三年,後來,一場劫難從天而降。他的情人離開了他。「最終,」後來他寫信給在塞維利亞的一些朋友,「我被世間最可愛的天使和上蒼所造的最無情的庇護者拋棄了。我痛恨她的殘酷,我承認我被劇烈的痛苦折磨,已到了想自殺的時候。」他將那個負心的女人叫做艾莉莎,可是這究竟是馬拉加的傳奇故事中的女主人公還是另有其人就不得而知了。人們希望她就是那個女子,因為這樣的話故事就更加動人了。帶着一顆破碎的心靈,羅加斯去了科爾多瓦的山區,在那裡加入了居住在岩洞中的隱士們。他試圖通過苦修和祈禱使自己斷絕世間浮華的念頭。可天生的稟性使他無法在如此禁慾的狀態下生活,沒多久他就回到了那個總而言之待他不算太薄的世界。不久,他結了婚。作為一個演員他不可能存錢但他其實又頗有錢,由此看來他肯定是很慎重地選擇了一個富有的妻子。然而一場倒霉的官司使他喪失了相當可觀的一筆財富,於是他就去給一個熱那亞人當差。他餘下的錢就被那個商人或是銀行家搶奪了。他在監獄呆了一小段時間,在塞維利亞又遭到暴徒的襲擊還差點喪了命,最後聽說他給薩莫拉的主教當了代筆人和公證人。那時,他三十三歲。

這是一個熱愛冒險的浪漫的生命。它幾乎為我提供了一切所需的素材。羅加斯有魅力,有幽默感,還有寫輕鬆詩篇的美好天賦。他勇敢,他英俊瀟灑卓爾不群。他喜愛華麗的衣服和漂亮的飾品。正是由於這個癖好,他被朋友們稱為「奇蹟之俠」,因為即使身無分文,他也從不缺少奢華的服裝。他具有當時的西班牙人典型的強烈宗教感。當不幸降臨其身的時候,他歡喜地接受,把磨難看成是上帝之手所賜予的恩惠,是為了靈魂的得益與榮光。

可我有點畏懼寫阿古斯汀·德·羅加斯。對於我的寫作意圖來說,他是個有些過於戲劇性的人物。當作家被像這樣一個異常鮮明的人物所掌控的時候,就永遠無法確定自己是否會被引入原本不想踏上的道路。這種類型的人能夠很好地將事情納入自己的控制中,使一本書呈現出與作者原本打算寫的內容大相徑庭的面貌。長期的經驗也使我不可能不注意到在阿古斯汀生命中最悱惻纏綿的那段愛情里,那位女子才是更有意思的人物。如果奮不顧身搭救他,與他共同忍受貧困,然後又離開他幾乎令他肝腸寸斷的是同一個女人,那麼一個獨特的故事就產生了。只有非常遲鈍的小說家才無法欣賞這個女子來去迅猛的激情和不計後果的性格。她慷慨而衝動,甘願為了愛情而放棄人們認為女人最想要的安全感。對於極端的貧窮,她也毫不在乎。她勇敢、堅定、愛冒險。她找到了似乎值得為之犧牲一切的愛情;可又無情地,以一種可以代表她性格的果斷決絕,拋棄了愛人而改投他人的懷抱。既溫柔又冷酷,既忠誠又薄情,既自製又放縱,她定是個令人驚嘆的人物。

那可不是我想要的主題。我希望可以更加自由地發揮。我認為寫一個我自己創造出來的人物應該會更得心應手。我完全可以把我的主人公塑造成一個年輕的蘇格蘭天主教徒,到西班牙國王統治的國度來尋求出路,或者是奉年老的伊麗莎白女王之命出使馬德里宮廷的大使的親戚。我可以通過自己感興趣的不同領域將這樣一個人物處理得栩栩如生。我想要更多地關注主人公精神上的歷險,在我看來倘若我將他塑造成一個善於反思,眼光敏銳,又很好地受到過當時文化薰陶的年輕人,那麼我應該有一個非常好的機會去研究我打算描寫的那個時期的西班牙精神的不同側面。這是在腓力三世統治的初期。洛佩·德·維加是西班牙戲劇界的偶像。他專制地統治着自己的虛幻王國,容不下任何對手。塞萬提斯還沒有出版《堂吉訶德》,但已經寫就第一部分的許多內容並向他的朋友朗誦了其中的一些章節。生活在托萊多並享有盛譽的埃爾·格列柯,終於使自己擺脫了威尼斯畫派長期的束縛。在晚年,他重新回到在克里特島的青年時代所獲得的靈感,創作了其繪畫中最為傑出的作品。馬特奧·阿萊曼寫出了最流行的流浪漢小說《古斯曼·德·阿爾法拉切》,維森特·艾斯比內爾在他那憤世嫉俗的陳舊腦袋裡反覆琢磨出了引人入勝的《馬可斯·德·歐布雷貢的一生》。你或許還會遇到曾與聖特雷薩修女交談過的博學的紳士和不凡的女子們。薩拉曼卡的學生們曾聽過弗雷·路易·德·雷昂修士的訓誡。西班牙人是世界上最驕傲的民族。儘管遭受毀滅與飢餓,他們依舊認為自己像查理五世在帕維亞俘虜法國國王時那樣強大;儘管為了鎮壓異端分子,維護信仰的清白流盡了鮮血,他們還是認為愚蠢的君主要求他們所做的犧牲只不過是君主們應有的權利,是「地位崇高之人應有的責任」。

我覺得這個想法挺好,可以把它加以利用,於是就着手準備起來。自我最初穿過比利牛斯山脈後的許多年裡我閱讀了大量的西班牙文學作品,可那僅僅是為了自娛。現在我以一種更加系統的方式開始重新閱讀。



在這樣一本為自我教育和消遣而寫的小書里,列出我曾請教過的權威人士的名單會顯得荒唐。然而,除非我在此表達了對借鑑阿爾塔米拉和埃里森·皮爾斯教授的學術著作的謝意,以及對利用奧布里·貝爾先生,路德維格·潘多先生及雷納博士的辛勤工作成果的感激,我的心緒是不可能到安寧的。這些博學之人令我受教良多,作為回饋,我將為他們提供一點對他們來說新鮮的信息。在他們的學術著作中絲毫看不出物質享受曾引起過他們注意,但我將告訴他們一些有關西班牙食物的事情。

阿維拉是個適宜閒逛的城市。那裡沒有太多事可做,也沒有太多風景可以流連。城牆被大力修復過,看上去就如同祈禱書里的古老城市的城牆一般。每隔一定的距離就有一座靈巧的圓塔,好像一個十七世紀男子假髮的整齊捲曲。大教堂像城堡一樣氣派,除了產生一種陰沉的效果之外也就無甚可觀了。哥特式的門廊和窗戶也不像你在其他地方看到的許多門廊和窗戶那樣漂亮,而且我們現在對哥特式建築也都感到有些厭倦了。但是往昔西班牙貴族們的宅院仍舊保留了幾分莊嚴肅穆。門關上懸掛着的巨大盾形裝飾物引人注目。這是一座靜謐之城。在那裡的許多街道上,即便你站上一個鐘頭,也不會看到一個行人。阿維拉的男子們穿着莊重,女子們穿着黑色的喪服。即使在夏天,空氣中都彌散着某種尖利的感覺。在春秋季節,風吹得猛烈,而到了冬天則是嚴寒刺骨。這是一個含蓄、緘默、拘泥禮儀的卡斯蒂利亞古城。可是那裡的旅館是西班牙最糟糕的之一。房間簡陋且不舒適,裡面一點兒都不乾淨,還散發着異味。餐廳是一間陰森森的大屋子,屋裡的電燈發出刺眼的光芒,餐廳里提供的食物堪稱恐怖。邋遢的侍者用髒兮兮的雙手將裝在冰冷盤子裡的難以下咽的菜餚一盤接着一盤扔到你面前。酒單上提供的酒,地窖里則幾乎都沒有。

我幾乎什麼食物都吃,即便不是帶着愉悅,也談不上厭惡。一頓低劣的晚餐也絲毫不會擾亂我的平靜。我可以誠實地說我擁有一個超越食物的靈魂,可是哎呀,儘管我的精神是堅韌的,我的身體卻十分羸弱。我可以毫無怨言地吞下一餐糟糕的飯菜,但這會讓我病上一個禮拜。弗雷·洛爾丹將身體稱作「小驢子」,但我那飛揚的精神可不敢怠慢了這頭「小驢子」。有一次我在阿維拉就遇到了這種情況,吃了一頓糟糕的飯菜後,我在硬板床上輾轉反側了好幾個鐘頭才終於睡着了。雄雞報曉的聲音將我吵醒,幾分鐘之後,我又聽到了一陣突然的敲鐘聲。在那個深夜裡,這還真有些嚇人。我想到那肯定是做清晨彌撒的鐘聲,於是便起身,在睡衣外面套了條褲子,並披上了一件厚外套。夜間的門房給我開了門,我穿過了街道。大教堂沉浸在夜色的黑暗中,但有一座小禮拜堂里卻亮着燈。禮拜堂的司事正在點蠟燭,他裹着斗篷,一條灰色的羊毛圍巾遮住了他的嘴和鼻子。我看到三個在祭壇前下跪的黑衣女子的背影。一個臂上挎着籃子,頭上裹着塊手帕的農婦,恰好在牧師之前走了進來。牧師顯得行色匆匆,他是個又胖又小的男人,頭髮灰白,面容樸實。他走得太快了,身後的侍僧幾乎要跑步才能跟上他。當他用低沉的聲音含混不清地嘟嚕出彌撒文的頭幾句禱詞時,一個男子從黑暗中步行而出。我驚訝地瞥了他一眼,沒想到那裡除了四個女子之外還有其他人。他是個又高又瘦的男人,身上隨意地披了件寬大的外衣。在濃黑的眉毛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有個很大的鷹鈎鼻,碩大的腦袋上留着灰白色的捲曲長發,臉龐粗糙,布滿皺紋,看上去就像一個古老的西班牙征服者。他並沒有跪下,而是紋絲不動地站立着,雙唇緊閉,一雙奇怪的眼睛凝視着祭壇。我揣測着他在那裡幹什麼。天氣異常寒冷,我覺得很不舒服。回到旅館之後他們給我喝了加了山羊奶的咖啡和塗了腐臭黃油的麵包。那一餐,我吃得過多了。

倘若你在阿維亞抱怨說在西班牙根本不可能吃到一頓可口的飯菜,你是不該受到指責的。然而,這卻是個錯誤的判斷。在西班牙可以吃得很好,只不過必須了解去哪裡吃以及該怎樣開始吃。首先,你必須下定決心一餐只點一道菜,這是一個相當明智的決定,因為這樣就不會暴飲暴食了。無論這道菜多麼好吃,你也只能吃到不覺得飢餓為止。

在飲食方面,西班牙人粗糙而節省。即使食物不佳又燒得難吃,他們也似乎並不在意。他們可以吃一點兒也不新鮮的魚,圓莢和鷹嘴豆煮的牛肉——每天同樣的菜餚,卻不厭膩。他們一貫儉樸。西班牙士兵最偉大的美德之一正是在於他可以僅靠少到連維持生命都困難的那點食物行軍打仗。你在流浪漢小說中讀到的旅行者,一餐飯能吃上一大塊麵包和一個洋蔥就滿足了。但另一方面,人們又必須承認一旦涉及籌備盛宴,他們則具有驚人的才能。當塞普羅尼奧和帕梅諾想要招待他們的兩位女友以及老鴇塞萊斯蒂娜晚餐的時候,他們派人送來了(供五個人食用的)一塊火腿,六對小雞,幾隻鴿子,莫維埃多的酒以及白麵包。當我第一次去西班牙的時候,除了在馬德里、巴塞羅那和塞維利亞的一兩家旅館可以吃到仿製拙劣的法式小麵包外,就很難吃到其他麵包了。一般的旅館只提供一種用半生不熟的白色麵團做的雙層卷,看上去倒人胃口,吃起來淡而無味,咽下去胃部發脹。

如今,你在任何主要的城鎮都能吃到法國麵包,可那麵包既不鬆脆也不可口。你若想吃到好吃的麵包就得去北部山區的一些村莊。要是你足夠幸運地趕在麵包出爐的時候到達那裡的話,就能品嘗到一種色澤誘人、氣味芬芳的黑麵包,那麵包的外殼在口中咀嚼起來也很美味。用這樣的麵包抹上黃油——三十年前在西班牙很難獲得,但現在到處都可以找到——再加上一些橄欖、鳳尾魚和山羊奶做的奶酪,就足以做出供帝王享用的盛宴了。

當然任何理智的人都不會吃旅館提供的客飯。一流旅館提供法式風格的客飯,通常要等很長時間,菜也難吃;二流旅館提供西班牙風格的客飯,也要等很長時間,菜倒也不會更差。不幸的是菜餚的樣式千篇一律。在這兩類旅館裡你都能喝到同樣淡而無味的清湯,湯里除了肉質粗糙堅硬、沒有味道的鱈魚外極少有其他魚類。那種鱈魚,你可以烘它、煮它、燉它、炸它、烤它;你可以用伍斯特沙司抓捏它,用西紅柿醬浸透它,用油和醋醃漬它,把它浸在蛋黃醬、貝爾尼斯濃醬、奶油酸辣醬、塔塔沙司中,它依舊淡而無味,肉質粗糙而堅硬。但即便是在旅館中——只要不是在那些第一流的旅館中——倘若你不是很匆忙並以友善的口吻和領班或廚師商量的話,常常可以吃到非常美味的食物。在一個沉悶的季節,我去了阿利坎特,那是一個宜人的小鎮,但沒有什麼可遊覽的。我在那裡品嘗到了完美的瓦倫西亞飯。為了搭配這道佳肴,我喝了當地產的酒,那是一種淡色的酒,非常可口,帶着股麝香葡萄的芬芳。我忘了說明一點,除非你能津津有味地品嘗在油里烹飪的食物,否則就永遠不會喜歡西班牙的菜餚。倘若你堅持所吃的一切食物都應該用黃油烹飪,那麼除了精神的滿足外你就別還指望能從西班牙獲得什麼。餐桌上不會有任何東西能帶給你享受。

瓦倫西亞飯是瓦倫西亞的一道地方菜,我猜想它就是在那個枯燥而喧囂的城市被發明出來的。當西班牙民族英雄熙德征服瓦倫西亞的時候,他以下面的這首詩歌中所描繪的方式向前進發:

我們的英雄攜妻帶女徑直向城堡挺進。

一到那裡,他便引領她們登臨山巔,

美麗的雙眸遠眺四方風景。

她們看到了腳下的那座城池——瓦倫西亞,

而視野內更遠的地方竟是海洋。

我願意這樣想象:隨後,他便牽着她們的手,帶着她們去品嘗那味美可口的瓦倫西亞飯。我希望皮爾斯教授——我相信他曾在那裡住過幾個月——能花上一小段時間把自己廣博的研究轉向這位「戰士首領」(一個迷人的無賴),以弄清這道美味佳肴的來源。我想要知道這道菜是否是由一個天才的摩爾人發明的,或者是很偶然地在一百個摩爾人的家庭主婦的廚房裡同時產生的。儘管這道美味以瓦倫西亞命名,但從巴塞羅那到馬拉加的海岸線上的人們都在食用它。在安達盧西亞,這道菜叫做「肉菜飯」。它決不難吃,有時還會好吃得令人難以置信。米飯當然是這道佳肴的基礎,藏紅花和紅辣椒賦予它西班牙式的濃鬱氣味。飯里有雞肉、蛤蚌、淡菜、明蝦還有我不知道的原料。烹製這道菜費時費力,但絕對物有所值。我吃到的最可口的瓦倫西亞飯是在塔拉格納。

塔拉格納有一座大教堂。教堂是灰色的,莊重,質樸,有高大堅固的柱子。它仿佛一座堡壘,是一個供頑固、粗野、殘酷的人膜拜的地方。在圍牆之內,夜色很早降臨,此時側廊里直立的圓柱好像自己坐了下來,黑暗籠罩了哥特式的拱門。這番景象令人恐懼。整個側廊如同一個地牢。我最後一次去那裡是在復活節前一周的星期一,一位講道者正在講壇上做一個大齋戒期間的布道。兩三盞沒有燈罩的電燈泡透射出一道冷冷的光,就像拿着剪刀在黑暗中剪出了圓柱的輪廓。燈光恰好照射到人群(大部分是女人)的身上。那些女人坐在聖壇和唱詩班的席位之間,她們擠成一團,好像是因為害怕敵軍圍攻城市而哆嗦似的。講道者手勢猛烈,聲音洪亮而充滿訓斥,他以極快的速度滔滔不絕地發出譴責之辭。每一個怒火熊熊辭藻華麗的句子就像一錘重擊,一錘重擊以惡毒的堅持緊緊跟隨着另一錘。那個粗厲刺耳的聲音從莊嚴教堂最遠的一端傳來,纏裹着圓柱,繚繞着拱頂交叉而成的穹窿,飄下宏偉樸素的正殿,沿着地牢般的側廊穿行,始終如影隨形地追趕着你。

然而就在那天,有一個虔誠的崇拜者在我居住的旅館中招待講道者午宴。那場面相當盛大。出席宴請的有主人的妻子——一個頭髮灰白的肥胖女人,他的兩個兒子和他們的妻子,要麼就是他的兩個女兒和她們的丈夫(我只能猜測),還有八九個不同年齡的孩子,我試圖將他們區分清楚。大約有一個鐘頭的時間,講道者都在盡情享用瓦倫西亞飯。在當時有一個念頭令我頗感欣慰:這是個萬惡不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