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特工 - 第2章

毛姆

「看起來一切倒還完全正常,」他評論道。

此刻正站在爐前烤火,嘴邊還噙着支紙煙的阿顯頓,聽後沒說什麼。他細心打量着這兩個警探,但臉上的一副表情,他敢自誇,還是挺友好而輕鬆的。法騷特把護照又遞迴給法夫納,後者一邊琢磨着一邊在用那粗笨的指頭敲打着護照本。「我們這次是奉局長之命而來的,」他乾脆明說了來意,「來向你作點兒調查。」這時阿顯頓已感覺到,兩人的眼開始緊盯着他。

阿顯頓明白這樣一條道理,這就是,如果什麼時候你找不到特別恰當的話好說,那就最好什麼都別說;再有當一個人說了句話,而這話在他看來是要你句回話的,這時如果你還悶不作聲,也會讓他微感不安。所以阿顯頓還是準備讓警方先說。他自己也說不準,但他覺着對方這時稍顯猶豫。

「最近一個時期以來,居民的不滿投訴特別強烈,原因是,每晚那家賭場散場時候,賭客們從那裡出來時往往過於吵嚷喧譁,以致弄得四鄰不安。我們現在想知道,是否你個人也同樣受到過驚擾。非常明顯,由於你的房間就面向那湖水,這些尋歡作樂的傢伙從你窗下經過時如果噪音過大,你是不可能聽不見的。」

聽到這個,阿顯頓仿佛猛地吃了一下悶雷,半晌吭不出聲。天哪,這個警探跟他講的都是些什麼胡言亂語(咚咚咚咚,這不就是戲台上的那個巨人在擂大鼓!),難道警局領導就為了這個而不惜派人專程登門問安,垂詢他的美夢是否受到那些俗客的喧鬧驚擾?看來這像是在套他的話。但是把一些實為淺薄的東西誤為高深往往恰是最大的愚蠢;這正是不少老實的評論家難免墜入的真正陷阱:

阿顯頓對人之為人所具有的那種蠢性是從不存一毫奢望的,而這個在他一生行事當中確實沒少幫他忙。他登時心中一亮。如其說警探竟向他發出這樣的問題,那只能是因為他們還不曾拿到他參與過任何非法行動的絲毫證據。不錯,告發的事確曾有之,可是證據卻提不出,因此查房也就毫無結果。但是此番尋訪所找的藉口卻夠多愚蠢,那編造的本領又有多可憐!阿顯頓立即對他們此次尋訪所可能出示的理由替他們設想出好幾條來,而且自信這些設想也是在與這類人混得熟透的基礎上提出來的。這實在是對人的智力的一大褻瀆。這些人比他原來想的還更愚蠢;但是他對愚蠢的人向來還是心存忠厚的,因而此刻望着他們時態度反而更親切了。他簡直有心過去拍拍他們的肩膀,但他還是一本正經地回答了他們的問題。

「老實對你們講吧,我這個人一向是能睡安穩覺的,這無疑也是心思純淨和毫無愧疚的必然結果吧,所以從沒聽到過什麼響動。」

阿顯頓望了望他們,想在他們的面孔上尋到他這句話理當引起的一絲淺笑微哂,但他們一副遲鈍的臉上卻毫無反應。但我們的阿顯頓,不僅單是一名英政府雇下的諜報人員,他也還是個識趣解事的人,所以才能把那差點兒就要冒出的一聲嘆息給壓了下去。他一改原來模樣,面色顯得更加凜然,語氣也更加儼然。

「退一步講,即使我的睡眠真的就讓那些嘈雜的人眾給吵醒了,我也決計不會考慮對他們採用投訴做法的。值此全世界飽經戰亂、災禍遍地、苦難重重的不幸歲月,我個人以為,橫豎因為有少數人竟能苦中作樂,設法從中尋點排遣,便要對之強行干預,這實在是做得太過分了。」

「En

effet,

」警探說道,「但這卻改變不了這樣一個情況,就是居民確實受到了干擾,因而警局領導認為此事不容警方不加過問,不進行調查。」

他那同事,那位迄此為止還一直在保持緘默因而顯得十分神秘的人,這時突然打破了沉寂。

「我從你的護照看到你還是位作家,先生。」

阿顯頓此刻已經完全不再激動,而是感到異樣的意泰神閒,於是從容不迫地好意答道:

「是這樣的。這是個充滿苦痛與折磨的行業,但是也能不時地給人一點報償。」

「La

gloire,」法夫納客氣地講道。

「也或許只能帶來惡名。」阿顯頓謙虛地應道。

「那麼你現在在日內瓦有何貴幹?」

問題問得相當輕鬆,這一來倒使阿顯頓不能不對此稍加警惕。對一個有頭腦的人,一名滿面笑容的警官往往比一名其勢洶洶的警官更加危險。

「我正在寫一齣戲。」

說着用手指了下桌上的那些紙張。兩雙眼睛也跟着向那裡瞟了一下。一個偶爾的眼神透給了他這些警探也早就見着了和留意到了那些稿件。

「可你那出戲為什麼非要到這裡來寫而不在你的本國寫呢?」

聽了這話,阿顯頓望着他們的那副笑臉就笑得更可愛了,因為這是一個他早就備好了答案的問題,此時正樂得把它拋出去。現在他想知道的是這話聽後的接受情況。

「Mais,

monsier,

戰爭的原因嘛。敝國現在已經是遍地災禍,非常混亂,所以無法靜坐下來,安心寫戲。」

「你寫的是出喜劇,還是悲劇?」

「噢,是出喜劇,而且屬於輕鬆的那種,」阿顯頓回答道。「一個藝術家需要的是平靜,是安寧。可你又如何能使他獲得那種超然物外式的心境,而這個正是一切創造性的工作所必需的,除非他能享受到寧靜?叨天之幸,瑞士正好有條件保持中立,所以對我來說,日內瓦恰恰是我所能覓到的理想環境。」

法夫納輕輕向法騷特點了下頭,但這個究竟是想要表示他認為阿顯頓是個白痴,還是對此人想從那動亂的世界裡逃避出來的那番渴望稍表同情,阿顯頓便無從得知了。不管如何,這個警探顯然已得出結論,他再也從阿顯頓的口裡問詢不出什麼,因而再談無益;而他此刻的話語也越來越雜亂了。說着他便起身告辭。

當阿顯頓和他們熱烈握手,把這一對傢伙關到門外之後,他着實舒了口長氣。他馬上打開水龍頭準備洗澡,而水也放得儘可能地更熱一些。脫衣工夫,他回想了一下這次的脫險。

前一兩天,有件事情的發生使他不得不警惕起來。他手下的一名瑞士人,在情報部門裡認可的名字為伯納德,最近從德國到來,這人阿顯頓想接見他,於是指令他在某一時刻前往某一咖啡店去晤面。因為這人他以前並未見過,為了保證不致產生差錯,他曾對此次見面他所要問的問題以及對方所需回答的問題,通過一中間人傳達給了對方。會面他選擇了午餐時間,這工夫咖啡店裡的顧客常常不多。實際的情況是,進得門來,他只見到了一名顧客,而此人年齡也正合乎他所要找的那個。他走上前去,若不經意地把那預先提出的問題又擺了出來。現成答案答覆完畢,他便往這人的身邊一坐,然後叫了一瓶杜彭涅酒。說到這名特工,這是個個矮體壯、衣着邋遢的人,膚色偏黃、發作淺棕,修剪得短短的,腦袋屬那種炮彈形,另外生着一雙藍色而飄忽的眼睛。他不太像是那種見了讓人放心的人,而且如果不是因為阿顯頓憑其經驗而早就知道,此刻要尋一名肯去德國的人會有多難,那麼今天見到此人他一定會對他的「前任」竟覓得這種角色而大為詫怪。他是個瑞士籍德人,所講法語德國腔調特重。他一回答完馬上就開口要他的工錢;這個阿顯頓用信封遞了過去。是以瑞士法郎支付的。這時他又對自己留在德國的情況作了一番概述,並詳細回答了幾個阿顯頓的具體問題。他在德國的職業是服務員,受僱於離萊茵橋不遠的一家酒店,這就給了他機會去獲取一些必要情報。他來瑞士小住幾天的理由是站得住的,所以返回過境時也將不成問題。阿顯頓對其行事表示滿意,於是在對他作了一些指令後,即準備結束這次會見。

「一切正常,」伯納德道,「但在返回德國之前我想索要兩千法郎。」

「你想要?」

「不錯,而且現在就要,在你離開咖啡店之前。這是一筆我不能不花的錢,所以不能不要。」

「可這錢我恐怕給不了你。」

一張面孔頓時陰沉下來,那臉色比他原先還更難看。

「可你不給也得給。」

「什麼會使你這麼認為?」

特工稍稍探身向前(聲音不曾提高,但阿顯頓能夠聽見),對他大發脾氣。

「你難道認為我會只為了你發給我的那點可憐小錢就為你捨身賣命嗎?十來天前美因茲那裡就拘捕和槍決了一名這種人員。那也是你們的人吧?」

「我們在美因茲那裡並沒安置過人,」阿顯頓若無其事地應道,但據他所知,伯納德這話其實不假。他也納悶過怎麼他近來再沒從那地方收到過什麼訊息,而伯納德的情報正好證實了這個問題。他接着道,「你當時接這活兒時並非不清楚你能掙多少,而且你如果感覺不滿意,你那時就可以不攬這活計。我是一分錢也無權再多給你的。」

「那你看看我這裡帶來的是什麼?」

他從衣袋裡掏出一支小型左輪,而且意味深長地在撥弄着。

「你這是要拿它做什麼?拿去典當?」

他悻悻地聳了聳肩,把那傢伙又放回衣袋裡去。阿顯頓心想,如果伯納德稍懂一點兒舞台演技,他就會認識到,做一些並無更多深意的手勢舉動將會多麼無聊。

「那麼你拒絕給這筆錢?」

「當然拒絕。」

這特工的態度,一開始還是那麼恭順聽話,此刻卻已變得敵意十足,不過他頭腦還能保持冷靜,嗓音也從沒高起來。阿顯頓看得出來,伯納德雖說是惡棍一個,但是從當特工來說,還是可依靠的,所以也就決心請R把他的工錢再給漲上點。剛才發生的一幕讓他感到滑稽。離他們不遠,兩名體胖又都蓄着黑須的日內瓦市民正在打着多米諾骨牌;他們對面架着眼鏡的一名年輕人正在以驚人的速度一頁頁飛快地寫着一封其長無比的長信;一個瑞士家庭(誰又說得准,或許其姓氏也就叫魯濱孫),成員包括老小六人,一對夫婦及其四個娃娃,正在津津有味地共享分嘗着兩小杯咖啡;櫃檯後面的女「收銀員」,一位威風氣派十足的棕發女性(此人豐乳肥腰,一身黑色綢衫緊繃繃的),也正在翻閱一份當地小報。周圍的一切,當然也包括阿顯頓在內,所構成的這幕「舞台場景」使得它看上去真箇是有點假裡假氣,怪滑稽的。阿顯頓覺着他自己劇作里的一些場面反倒會顯得更真實些。

伯納德笑了笑。他的笑是不迷人的。

「你明白嗎?我只要去趟警局,把你的情況告發給他們,就能把你拘捕?你知道一座瑞士監獄是個什麼樣子嗎?」

「並不知道。不過最近我倒是常常想過這個。這麼說你是知道的了?」

「不錯。你可能對它熱愛不起來的。」

一件曾使阿顯頓感到不安的事就是,別價他的劇本還沒寫完,就已經給拘捕了。他擔心的正是這個。剛寫了一半,那後一半就不知會給拖到何年何月了,這個他想起來可不會痛快。再有他弄不清這時他會不會受到政治犯的待遇,還是乾脆只按一名普通的罪犯來對待,而且他真想問問伯納德(此人所知不多,但這件事他倒有可能知道),如果遇上後一種情形,他是否可以被准許在那裡享用紙筆等文具。當然他擔心伯納德會把這一詢問看成是對他本人的一種嘲弄。不過他此刻還是能夠心平氣和而且不雜一絲火氣地回復伯納德的威脅。

「你當然可以讓我判上兩年監禁。」

「那是至少。」

「不對。而是最多。這個我懂。這時間就夠不短的了。不瞞你說,我一定會覺得那裡挺不好過的。可我的不好過跟你的不好過還不完全一樣。」

「那你又能如何?」

「又能如何?我們總是能把你抓住的。畢竟這仗總有打完的一天吧。你是個跑堂的,可行動自由你也不可能就不想要。我給你先撂下句話:

我不出事就不說了,如果出了事,那你這輩子就休想再踏上協約國的任何一處國土。我覺着,到那時你可是要寸步難行,太屈才了。」

伯納德沒有作答,只是悻悻地盯着那大理石的桌面。阿顯頓覺得也到了該付賬走人的時候了。

「再好好想想吧,伯納德,」他最後道,「如果這活兒你還想干,那你已經得到了該怎麼做的指令,你原來的工錢也還能按原來的渠道來付。」

特工聳了聳肩。至於阿顯頓這方面,雖然他對此次談話的結果將會如何心裡還一點沒底,但他覺得他還是理應理直氣壯地走出門去。他也就是這麼做的。

而此刻,當他把一隻腳伸進盆里,試試那溫度受不受得了時,他也在琢磨那個伯納德最後是怎麼決定的。那水溫剛剛不太燙人了,他就慢慢把整個身體也都泡了進去。總的來說,他還是覺得那個特工會考慮還是走正道合算,另外,即使是要去告發,那緣由嘛也還得另尋。也或許就會尋到這旅店本身。阿顯頓把背脊往後一靠,於是當他的身體已漸漸適應了水的溫度,不禁露出了滿意之色。

「一點不假,」他沉思着,「不管這個世上存在着多少數不清的亂亂鬨鬨,——從最原始的黏泥到我這微末的軀體,其中畢竟還有些時刻值得人一活。」

阿顯頓此時不禁覺得,他總算萬幸能從那晚上的困境中掙脫出來。如其不是這樣而是受到拘捕,接着又遭到判刑,那R聽到後,也只會聳聳肩膀,罵上他一句笨蛋,也就會開始物色新人去接替他了。阿顯頓此刻對他的這位上級的脾性早已摸着了些,因而也就十分清楚,當他跟你講你如出了問題不要去找他的時候,他那句話可不是信口一說的;他還真的就是那個意思。



哀密斯金

此刻仍然舒舒服服泡在澡盆里的阿顯頓,心中高興地想到,十有八九,他的那出戲是能夠安安靜靜地脫手的。警局抽了個空簽。雖說今後他們會對他監視得更加認真,但是在他至少草成那第三幕①之前是不大可能再有什麼新的舉動的。

當然他理應行事審慎一些(僅僅兩周之前他的一名同行就曾在洛桑被判入獄),但驚惶失措也是不明智的:

他在日內瓦的一位前任,因為在思想上太誇大了他個人的重要性,總覺着自早至晚老是有人在監視跟蹤,結果弄得神經過度緊張而不得不被撤換下來。阿顯頓須要每周兩次去集市接受指令,指令由一名前來賣雞蛋與奶油的法國薩瓦的老農婦傳遞給他。她是隨同其他農婦一起來的,而過境的檢查也只是走走形式。天剛剛蒙蒙亮時,她們已經跨過邊境,而這些值勤的警官巴不得趕緊把這些吵得人心煩的嘮叨婆子打發完畢,也好早些返回屋去烤火抽煙。的確,我們這位上了些歲數的大娘看上去是那麼和氣善良,身體胖胖,面色紅紅,唇邊堆着可愛的微笑,除非是遇上了一名特殊精明的警探,才或許會憑其想象,猛地察覺到,只需把他的一隻手深深地探進那對飽滿的豐乳之間,並從中抻出小小的紙片一張,就定能將這名忠厚的老婦人(她正是因為甘冒此險才救出了那本該去前線戰壕的兒子),連同一位人近中年的英國作家雙雙送到被告席上。阿顯頓去市場的時間一般為九時左右(這工夫絕大部分的日內瓦家庭主婦都已採購完畢),然後便在一隻籃子前頭停了下來,而這籃子旁邊,風雨不誤寒暑不誤地總坐着一名雷打不動的堅強人物,於是便在那裡買下半磅奶油。她也就把那紙條隨着找回的零錢,比如十法郎,遞給了他。他的唯一危險是在返回旅店的途中,口袋裡有那物件嘛,而剛才的那點危險一過,他總是要儘量縮短這段行程以防止在這期間他被發現。

阿顯頓嘆了口氣,因為水已經不太熱了;這時用手去夠,手夠不到,用腳趾去擰,腳趾又不會擰(每個正式的水龍頭總是得去擰的),而如果他完全坐起身來再去擰開熱水,那還不如乾脆爬出澡盆算了。另一方面,他既無法用腳指頭把那塞子拔掉,以便放了水的空盆逼着他不得不跑出來,他身上又找不到足夠的意志力來使自己像個男子漢那樣地馬上從盆里出來。他平時常聽人誇他,說他這人很有性格。他心裡想,人們對人的行事往往結論下得過於倉促,其判斷的依據也常不足:

他們就從沒有見過他在一隻浴盆——從熱到不熱了的浴盆——時的表現。不過他的一門心思又返回到他的那本戲裡去,他向自己重述了裡面的不少笑話與巧妙回答,可這些,據他的慘痛經驗,在案頭上不會再那麼乾淨利落,在舞台上也不會再那麼響亮動聽。就在他正設法將他的思想從那已然快冷卻下來的浴盆里轉移開來的工夫,突然聽到門邊有敲門聲。因為他不希望此刻有人前來,他倒還沉得住氣,沒有說出請進。可門還是在敲。

「誰?」他不耐煩地大聲說道。

「有您封信。」

「那進來吧,可得等等。」

阿顯頓聽到他臥室的房門被打開了。他從浴盆一躍而起,抓了條毛巾往腰間一纏,就去了門邊。一個小聽差正手持一信在等他。信不必筆復,只要句回話。信來自一位住店的女士,邀請他飯後到她房間去打橋牌。信的簽名是大陸式的:

女男爵德·黑堇斯。阿顯頓本來盼望能穿雙拖鞋,在他自己的房間內吃頓可口晚飯,然後在燈前看上本書;正要開口回絕,但突然想到,在目前情況下,那天夜晚在餐廳里露一露面也許正是明智做法。應當能想得到,他受到警局登門查訪的消息這時不可能不已經傳播開了,所以最好還是在他的旅伴面前證明一下他沒有絲毫不適之處才是。一個念頭忽地掠過心頭,沒準那個告密者也就是這旅店裡的人,而說實在,那位活潑好動的女男爵的芳名本身就難免會令人起這疑心。如果真的就是她告發的自己,那麼一會兒再同她一桌玩上回牌一定會是個不小的樂子。他馬上讓那聽差捎個口信說他願意前去,然後便從容不迫地着上晚裝。

女男爵馮·黑堇斯為奧地利人,自開戰的第一個冬天即寓居在日內瓦。她感到使自己的姓氏看上去儘量像個法國名字對她只會有利。她英語法語都講得同樣的好。她的姓氏一點都不像條頓(或日耳曼)人的,這個,可是託庇她祖父的餘蔭了,原因為她祖父本是約克郡的一個小小馬倌,後被一位名喚布蘭肯斯坦的親王看上,攜往奧地利去,那已是十九世紀前期的事了。後來乃祖竟然風流韻事不斷,官運亨通;原因是此公生得儀表非凡,容貌極美,很快便備受某大公夫人的青睞寵幸,加之他又極善於把握時機、利用條件,如此夤緣際會,最終竟受封男爵並累官至駐意大利某一宮廷的全權公使。至於這位女男爵,亦即他身後唯一的一名繼承人,在經歷了一段不幸福的婚姻(關於此事的種種細節她都沒少向些熟人講過)之後,一直依舊使用着其未嫁時的名字如上。她對人沒少提起過她祖父曾榮任過大使,但對其馬倌的出身卻從來諱莫如深;這節趣聞阿顯頓是從維也納聽說來的;而他既然已經與她慣熟了些,所以認為他有必要對她的過去稍知一二,而據他已查知的,她的個人進項似乎尚不足以開銷她目前在日內瓦所過的那種相當奢侈浪費的排場生活。但既然她身上具有那麼多適合於從事諜報行當的有利條件,所以不難想象某個活躍的情報機構早已經把她吸收過去,因而阿顯頓可以相當肯定此刻她和他所從事的應可算作是同行。這點倒還多少促進了彼此間的一些過從交往。

當他步入餐廳時那裡已經客滿。但他還是坐進了他的老地方。由於剛才險渡難關後的一身輕快,他也不免稍奢侈了些,(用英政府的公款)給自己要了一瓶香檳。飯間,那女男爵也曾俊眼流波,向他粲然一笑。按此女實已年逾四旬,但若以俊潔光晶這一類型衡量,也仍稱得上是美艷超群。這是一名氣質格調十分成熟的西方美人,一頭金髮,盛有光澤,也很可愛,但還不夠迷人,其實阿顯頓自初見時便想過,它不是落在湯里你仍會珍愛的那種美發。她面容長相姣好端正,眼碧鼻直,膚色更是白裡透紅,只是皮骨之間微有一些緊蹙。上衣開口較低,袒露於外的一雙豐滿雪白酥胸頗予人以雲石般的圓潤之感。只可惜天生一副麗質當中,那種最能使多情之士為之痴迷的降心委身式的溫柔品性,她卻十分缺乏。在衣着上她可謂富麗堂皇,但佩戴上卻非常有限,對此,阿顯頓(他對這類事也略知一二)認定,可以想見,當年准有某位高人曾將她的一份委任狀遞與其裁縫,嗣後對她只供服裝而不供珠翠。但儘管如此,她還是不免過於招搖,因而除非是遇上R的故事裡講的那種特殊好色部長——阿顯頓是這麼想的——如其她對誰稍送秋波,只需一個眼神(而這即將是所施蠱惑的開始)就定會使那被施予者猛地醒悟,而不得不在行事上知所怵惕。

等着上菜的工夫,阿顯頓用眼掃了一下周圍,覺得多數食客也都還看着面熟。那個時期的日內瓦正是陰謀詭計的溫床,而阿顯頓所寄寓的這座旅店更是一切鬼蜮伎倆的故鄉。住在這裡的有法蘭西人、意大利人、俄羅斯人、土耳其人、羅馬尼亞人、希臘人以及埃及人不等。有的乃是逃離其故國,有的卻無疑正代表着它。內中另有一保加利亞人,阿顯頓手下的一名特工,但出於安全考慮,在日內瓦期間從未同他說過一句話;那天夜晚和他同桌進餐的只是兩名本國同胞,而且三兩天後,如果其間他還不曾死掉的話,準會漸漸談得有趣起來。旁邊還有一名小巧的德國娼妓,生着一雙中國藍的眼睛和一張娃娃相的臉蛋,經常繞行於湖面和穿梭於此地與伯爾尼之間,於是其皮肉生涯帶給她的點滴訊息還真讓柏林方面滿當回事,對之反覆作過思考。當然她與那女男爵屬於完全不同的兩種類型,所追逐的獵物也更單純簡易得多。但是使他驚奇的是他竟瞥見了那個號稱伯爵馮·赫爾茲明敦的,心想他可是來此何干。其實他乃是德國派赴維委的特務,只是偶爾才尋來此間。一次阿顯頓在此地舊城區的僻靜街舍角落見着他與某某人在交談,而此人一眼便看出是個特務,所以當然極欲得知他倆間的那些鬼祟黑話。今晚在這裡撞上了這位伯爵倒也是挺有趣的,因為戰前在倫敦早就熟知他的不少情況。此人倒確實出身名門,與郝亨左倫斯家族有姻親關係,另在傾向上偏愛英國。他舞跳得好,馬術槍法也堪稱俱佳;因而博來的美譽是,他比英人更像英人。相貌方面,他頎長清瘦,衣着也剪裁得宜,留着一頭普魯士式短髮;再有即是總是照例微弓其身,仿佛時刻在準備着對某位御前殿下鞠躬如也,大行其禮

,這個你在那些平生經常出入於宮廷的人士身上每每能夠想見,即使不曾眼見。他的儀表風度也很迷人,並對高雅藝術極為傾心。但是此刻,他倆卻佯作以前彼此從未見過。當然兩人心裡也都明白對方在幹什麼。阿顯頓真的有心想調侃他一下——一個多少年來曾經沒少同自己在一起吃過飯玩過牌的人居然裝作素昧平生,根本不識,但還是忍住了沒這麼幹,原因還是擔心德國當局會以此為新證來奚落英方大戰當前仍然舉止輕浮,毫不嚴肅。令阿顯頓感到不解的是,在這以前赫爾茲明敦從不曾涉足此店,故今晚之行不可能沒有相當原因。

阿顯頓產生了一個疑問,是否赫的來此與阿里親王在此餐廳的不尋常的出現有何內在關係。處此非常時刻,把任何眼前發生的事件,不管表面看上去多麼像是純偶然性的,僅僅視作碰巧湊到了一起的那種認識都是欠考慮的。親王阿里為埃及人,凱迪夫總督的一名近親,當年凱被罷官後曾亡命國外。凱是英人的死敵,據說他一向沒少在埃及到處煽風點火,製造動亂。就在前一周,凱還在防守極嚴的情況下在這旅店住過三天,其間這一對要人經常進行密談,地點就在親王的房間。親王本人是個矮胖子,蓄着濃濃黑髭。隨他一起的還有他的兩個女兒,以及一位帕夏,名叫穆斯塔發,時任其私人秘書。上述四位此刻正在一起進餐;香檳喝了不少,語言卻無一句。兩位公主都是解放型的年輕女郎,每晚都與當地不少紈絝子弟在各旅店內大跳其舞。兩人的身材也都隨了乃父,矮小粗胖,眼睛美好而黑,面色灰黃而深;至於所着衣衫,則闊氣花哨,招眼俗艷,給人的聯想是開羅的魚市而不是巴黎的和平路。親王殿下一般都只在樓上的房間內進食,而兩位公主每晚卻都在公共餐廳里用飯:

但兩人身邊似仍另有一人在相跟,以便從旁服侍照拂,一名已經年邁、個頭不高的英國女人,其名為密斯金,一直受僱於其家,充擔幼兒教師兼保姆等家務;但她的飯桌只在一旁,兩名小主人也似乎從不望她一眼。一次阿顯頓在經過走廊時便撞上過一個場面:

那兩名胖公主中當姐姐的那個正在用法語劈頭蓋臉地訓斥那個保姆,那暴虐之甚,幾乎讓阿顯頓喘不過氣。她真的是直着嗓子在喊,然後猛孤丁地狠批此女人之頰。當她瞥見阿顯頓時洶洶地望了望他,便砰的一聲關門進了屋裡。阿顯頓照直往前走去,仿佛什麼都沒看見。

住進旅店之後,阿顯頓也想跟密斯金套套近乎,成個熟人,但她對這些殷勤的反應不僅僅是冷冰冰的,而且就沒給過他好臉子看。一開始見着她時他就脫帽致敬,但她只是死死地微欠下身;接着他又主動去找話說,但她卻難得有半句答話。情形是明擺着的,人家就不想跟他有半點交道。可是干他這行是不能經受不住這點打擊的,所以他還是得儘量樹起信心,一遇機會就設法能和她談到一塊。這時只見她一副生硬態度,鄭重其事地用那帶英國味的法語回答他道:

「我不想和不認識的人來往。」說罷便轉身而去;下次再遇見他時,乾脆就不睬他。

這是一名瘦小的年邁女人,生着皮包骨似的一副可憐身軀,表皮已經抽抽,臉上也皺紋很深。顯然她的頭髮只是假髮,為棕鼠色,做工考究,但有時卻戴不太正。在裝扮上她是下了功夫的,發皺的頰上胭脂片片,帶褶的唇邊口紅亮晶。她的穿戴也夠新鮮的,全是花哨衣服,見後給人的印象是,它們不是好好買來的,而只是從哪個舊衣店裡胡亂抓來的。另外白天時間頭上戴的也全是那種邊沿特大式樣最怪的女孩子的帽子,而走起路來腳下穿的也總是鞋面極窄,跟部極高。她的一身打扮實在是太古怪了,人們見後會只感驚奇,而忘了她的好笑。的確,街上行人遇見她時肯定會對她側目而視,驚得合不攏嘴。

阿顯頓聽說,密斯金早自她被親王母后雇用為保姆之後便再沒返回過英國,因而不能不驚奇,在背後這麼漫長的歲月當中,在開羅的後宮私處她都曾見過些什麼。多少東方生靈在她眼睜睜下草草了結了其短暫的一生,又有多少暗室隱私宮闈詭秘她曾目睹耳聞!阿顯頓實在猜不出她目前的確切年歲,同樣弄不清其生地故里;既然這麼多年長期流放於國外,她的故鄉那裡肯定再無親友:

他清楚在思想情緒上她是個反英分子,所以如果說她對自己一直粗暴無禮,他猜想那一定是有人提醒過她要提防他。她平日說話只講法語。阿顯頓也納悶過,她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當她悄悄坐在那裡,當她在吃午飯晚餐,而且從來都是一個人的時候。他也搞不清她平時看不看書。每次飯一吃完,她二話不說便返回樓上房間;客廳裡頭是從不露面的。另外他還想知道她對那一對解放型的公主是怎樣一種看法,這兩個傢伙什麼時候也是一身奇裝異服,每晚都跟些二流咖啡館裡的陌生青年跳舞跳個沒完。但是當她從餐廳出來走過阿顯頓時,他感覺她那假面具般的一張面孔又忽地陰沉下來,她好像故意表示在厭煩他。她的眼神碰上了他的,並彼此對視了一下;他覺着他在那眼神里看到的是一種無言的侮辱,是她有意放進去的。這張全憑脂粉描畫的衰老面孔看上去雖然荒唐得好笑,實際上卻因另有苦衷而悲慘得出奇。

此刻那女男爵已用畢晚膳;她戴好圍巾,拎上提包,然後便在兩邊侍者們的鞠躬歡送下,翩翩駛過廣闊大廳,她在阿顯頓的桌前停下步來。那風度,真是儀態萬千。

「真高興您晚上能來打牌,」她說道,操着一口十分純正的英語,只是微露一絲德語腔調。「您一吃完就請來我房間吧!」

「您的一身衣服夠多漂亮,」阿顯頓恭維道。

「太嚇人了。可我沒穿的。我真不知道我該怎麼辦,既然現在去不了巴黎。那些要命的普魯士人啊,」話音一高那裡面的「r」音就顎化起來,「他們為什麼要把我那可憐的國家給拖進這場可怕的戰爭?」

她嘆了口氣,又嫣然一笑,便姍姍離去。

阿顯頓是餐廳里最後的幾位客人了,等他吃完,人已全部走光。當他走過赫爾茲明敦伯爵時,出於玩笑心理,竟向他仿佛遞送了個飛眼。那德國間諜恐怕一下弄不准這到底什麼意思,而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就挖空心思也要去弄明白這裡搞的什麼鬼名堂。阿顯頓上了三樓,敲了下女男爵的房門。

「Entrez,

entrez,

」是她的話音,房門也應聲而開。說着她熱情地緊握了阿顯頓的雙手,將他引了進去。這時他看到那一桌牌的另外兩位已經在座,這即是阿里親王及其秘書。阿顯頓不禁一驚。

「請允許我把阿顯頓先生介紹給您殿下,」女男爵用她流利的法語講道。

阿顯頓欠身致意,一邊握了握那伸向他的友誼之手。親王迅疾地望了他一眼,但沒說什麼。黑堇斯夫人接着說了下去:

「我不清楚您見沒見過帕夏。」

「非常榮幸能和您認識,阿顯頓先生,」親王的秘書說道,同時熱情地與他握手。「我們漂亮的女男爵就向我們誇獎過您的牌藝,我們殿下也向來熱衷於此道。N''est

ce

pas,阿爾台斯?」

「Oui,

Oui,」親王應道。

穆斯塔發帕夏是個肥胖的大個兒,年歲在四十四五左右,生着一雙靈活大眼,須髭黑而濃重。此時仍穿着短晚禮服,胸前綴着巨型鑽石一枚,頭上戴着其本族的那種氈帽。這是一名話語極多的人,一張開口就滔滔不絕,其詞句出來的方便就像解開口袋倒東西,傾囊而出,一瀉無餘。他此刻正竭力在阿顯頓面前顯示禮貌殷勤。親王則默坐那裡,只是從那厚重的眼皮底下偶爾偷看人家一眼。他好像生性靦腆。

「我從沒在俱樂部里見到過您,先生,」帕夏講道。您不喜歡打巴卡拉?

「我不常打。」

「女男爵這位什麼都讀過的人就跟我講過,您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只可惜我念不了英文書。」

女男爵也對他進行了不少肉麻奉承,對此阿顯頓也只能作謹愿狀,恭聽而已。繼而向客人獻上酒類咖啡,然後便取出牌來。阿顯頓想不明白何以他也被邀請來湊這把手。他對他自己的長處(這點他倒認為算個長處)向來錯覺不多,至於說到橋牌,就更可謂是絕無。他清楚他的打牌手氣最多只是二流(二流偏前),但因為他同世上好手沒少在一起耍過,他明白他還夠不上人家的等級。這時他們玩的名叫「合約」,對它的打法他並不太熟悉,而且賭注不低;但這種牌局只是個藉口,是桌面上的東西,至於桌子底下正在玩的什麼他可就猜不透了。也有可能是因為親王及其秘書打聽到他是個英國間諜,所以想會會他,以便探探他的虛實底細。這幾天阿顯頓已經嗅到了空中有點異味,這次會晤更證實了這種猜疑不錯,只是它到底屬於何種性質,他一時還一點摸不着邊。他手下人最近傳給他的那些東西絲毫不能說明任何問題。他此刻越發相信他受到瑞士警方走訪的事正該感謝女男爵的善意干預,而當一發現警探對此無能為力時,便立即出現了這場牌戲部署。想到這點,這就不僅透着神秘,而且也很好玩。於是就在所謂的羅布這麼一盤盤地往下打着,而中間雙方又沒少談話時,他對一方面他自己所講的內容和另一方面別人的那好多談吐,都沒有一刻放鬆注意。這工夫戰爭問題談得最多,女男爵與那帕夏都表達了相當強烈的反德情緒。女男爵的一顆赤心始終眷眷不離英國故土,那不正是她家族(按,那不正是約克郡的馬倌!)的發祥地嗎,而那帕夏呢,則把巴黎視作他的精神家園。這樣在帕夏談說起蒙瑪特爾及其夜生活時,親王這才如夢初醒,不再沉寂,開了金口:

「C''est

une

bien

belle

ville,

Paris,

」這是他的話。

「親王在那裡有所漂亮住房,」他的秘書接着道,「裡面到處是精美的畫幅和大型雕像。」

阿顯頓也作了表示:

他個人對埃及的民族獨立渴望是深表同情的,另外也認為維也納是全歐最可愛的城市。他對這幾位完全是一副友好態度,正如人家對他那樣。但是如果他們竟因此而認為他們將能從他的口中套出任何他們在瑞士報紙上看不到的東西,他敢說那他們可就錯了。有那麼一陣兒他甚至疑心這是不是在試探他有無可能會接受收買。一切都進行得那麼聰明謹慎,他一時也不能十分肯定,但他總覺着周圍氣氛中飄動着這麼一種暗示,其意若曰:

一名聰明的作家完全能夠做到,上為其國家立功,下使他個人發財,只要他肯加入進某一組織,如此必能給亂世帶來和平,為黎民帶來希望。顯然第一天晚上是不會談出太多東西來的,但阿顯頓還是儘可能地以其隱約方式,亦即只憑表情而不靠言詞,表示他樂意再多聽聽下文。就在他同帕夏以及那美麗的奧地利人還在扯淡的時候,他意識到阿里親王的一雙眼睛始終不離他身,因而頓感不安,擔心他們對他的思想實在盯得過於緊了。他能感覺到,雖說並非了解到,親王可是個精明幹練的人。很有可能阿顯頓離開屋,他就會告訴那兩個人同阿顯頓談話只是浪費時間,目前也無可奈何他。

午夜過後不久,最後一盤羅布剛一打完,親王便從桌邊站起身來。

「時候不早了,」他道,「阿顯頓先生明天肯定還有不少事務要忙。不能讓人家再熬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