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鋒 - 第3章

毛姆

他轉身看着艾略特,「你當然認識奧利芬特公爵夫人的?」

「瑪麗嗎?頂熟的朋友。」

「她要我裝飾餐廳,我一見到她的人,就決定喬治二世。」

「你真對。上次在她那兒吃飯,我就注意到。雅極了。」

話就這樣談下去,布太太只聽他們講,你猜不出她肚子裡想些什麼。我講話很少,伊莎貝兒的年輕朋友拉里(我忘記了他姓什麼)簡直一言不發。他坐在我對面的布拉巴宗和艾略特之間,我不時看他一眼。他年紀看去很輕,和艾略特差不多高,六英尺不到一點,瘦,而且四肢長得很鬆弛。頂討人喜歡相的一個孩子,不漂亮,也不醜陋,相當的靦腆,一點沒有出色的地方。我覺得怪有意思的倒是,雖則進屋子來之後記得他沒有說上五六句話,人卻非常自如,而且奇怪的是,儘管不開口,好像也在參加談話。我注意到他的手很長,可是,就他的身個論,不能算大,形狀看上去很美,同時又有力。我想畫家一定高興畫這雙手。他體格比較瘦,但是,看去並不文弱,相反地,敢說頑健。一張臉寧靜莊重,曬得黝黑,要不是這樣就看不出什麼血色;五官端正,但並不出眾。顴骨相當高,庭穴凹進。深棕色的頭髮,微微拳曲。眼睛看上去比原來的要大,因為陷在眼窩裡很深,睫毛則又濃又長。眼珠的顏色很特別,不是伊莎貝兒和她母親,舅舅共有的那種濃栗色,非常之深,虹彩和瞳子差不多是一個顏色,這給他的眼睛以一種特別的光芒。他有一種動人的瀟灑風度,看得出為什麼伊莎貝兒對他傾心。她的眼光不時落到他身上一下,從她的神情里我好像看出不但有愛,而且有喜歡。兩人的眼光碰上時,他眼睛裡含有一種溫情,看去非常之美。沒有比看見年輕人相愛更動人的了,這使我這個已屆中年的人艷羨他們,同時,不懂得什麼緣故,感到難受。這很愚蠢,因為以我所知,是沒有什麼可以影響到他們的幸福的;兩人的境遇都寬裕,你想不出什麼理由說他們結不了婚,而且結婚後不能一直幸福地生活下去。

伊莎貝兒、艾略特和布拉巴宗繼續往下講怎樣重新裝飾屋子,想逼出布太太一句話來,承認是得想個辦法,可是,她只藹然微笑。

「你們不要逼我。我得空下來自己想過。」她轉身向那男孩子說,「拉里,你對這一切怎麼看法?」

他向桌子四周環顧一下,眼中露出微笑。

「我覺得做不做都無所謂,」他說。

「你這個狗蛋,拉里,」伊莎貝兒叫出來。「我還特地關照你給我們撐腰的。」

「假如路易莎伯母滿意她原來的那些,做什麼要換掉?」

他發的問題非常在點子上,而且很合乎情理,我不禁笑出來。他看看我,自己也笑了。

「而且請你嘴不要咧得那個鬼相,你自以為講了一句非常俏皮的話,我覺得很蠢,」伊莎貝兒說。

可是他的嘴咧得更大了,這時我注意到他的牙齒長得又小又白又整齊。他望着伊莎貝兒的神情,不知怎樣,使她臉紅起來,呼吸也急促了。我假如沒有弄錯的話,那麼,她就是瘋狂地在愛着他,可是不知道什麼緣故,好像她對他的情意裡面還有一種母性的愛。這在這樣一個年輕女孩子身上有點令人意想不到。她嘴邊微帶笑意,重又向布拉巴宗殷勤起來。

「別睬他。他非常之蠢,完全沒有受過教育。他什麼東西都不懂,只懂得飛行。」

「飛行?」我說。

「他大戰時是空軍。」

「我還以為他那時年紀輕着,不會參軍。」

「他年紀是輕,着實太輕了。他淘氣之極。溜出學校,跑到加拿大;說了一大堆謊話,人家真的相信他是十八歲,這樣就進了空軍。停戰時,他還在法國作戰呢。」

「你把你母親的客人纏死了,伊莎貝兒,」拉里說。

「我從小就認識他,他回來時穿一身軍裝,外套上掛那麼漂亮的獎章,非常好看,所以,我就這麼坐在他門口階沿上,纏得他一刻不能安靜,只好答應跟我結婚了。那時候,競爭可真激烈。」

「真的嗎,伊莎貝兒?」她母親說。

拉里身子伸過來向我說:

「我希望你一個字也不要信她。伊莎貝兒不是什麼壞女孩子,可是個說謊大家。」

吃完午飯,艾略特和我不久就告辭。我先前告訴他打算去博物館看看畫,他說他帶我去。我不大願意有人跟我去逛博物館,可是,沒有法子說我喜歡一個人去,只好讓他陪我。路上我們談起伊莎貝兒和拉里。

我說,「看見兩個年輕人這樣相愛,怪有意思。」

「他們結婚的確太早一點。」

「為什麼?趁年紀輕時戀愛、結婚,要有意思得多。」

「別胡鬧。她十九歲,他不過剛滿二十。他還沒有職業。自己有點小進項,三千塊一年,路易莎告訴我的;而路易莎也不是怎樣富裕。她的收入只夠她自己花。」

「那麼,他可以找個事做。」

「就是呀。他不想找事。他好像很滿意這樣晃膀子。」

「我敢說他在戰爭中一定吃了不少苦頭。也許想休息一下。」

「他休息已有一年。這總夠長了。」

「我覺得他像是個很不錯的孩子。」

「哦,我對他毫無成見。他的門第以及其他種種都很好。父親原籍是巴爾的摩;過去是耶魯大學羅曼語副教授,總之大致如此。母親是費城教友派的一個老舊家。」

「你口口聲聲過去,難不成他父母都去世了麼?」

「是的,他母親生孩子亡故,父親約在十二年前去世。他是他父親的老同學撫養大的。那人是麻汾的一個醫生。路易莎跟伊莎貝兒就是這樣才認識他的。」

「麻汾在哪兒?」

「布家的產業在麻汾。路易莎總在那邊度夏。她看見這孩子可憐。納爾遜醫生是個獨身漢,怎樣帶孩子連初步的常識都不知道。路易莎力主把這孩子送到聖保羅堂去,聖誕節時她總接他出來過節。」艾略特法國式地聳一下肩膀。「我想她當初總該見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了。」

這時,我們已走到博物館,心思就轉到繪畫上去。艾略特的識見又令我傾倒一番。他領着我在那些屋子裡轉來轉去,仿佛我是一群旅遊家似的。講起那些畫來,連任何美術教授都不能比他更使人獲益。我決定獨自再來一次,那時自己可以隨便逛逛,所以現在由他說去。過了一會,他看一下表。

「我們走吧,」他說。「我在博物館裡從不待過一個鐘點。這樣還得看一個人的欣賞力熬得了熬不了。我們改天再來看完它。」

分手時,我滿口道謝。也許走開後我變得聰明一點,可是確很惱火。

我和布太太告別時,她告訴我第二天伊莎貝兒要請她幾位年輕朋友來家吃晚飯;我要是願意來的話,那些孩子們走後,我還可以跟艾略特談談。

「你等於救救他,」她接着說。「他在外國待得太久了,到這兒覺得百不如意;簡直找不到一個跟他合得來的人。」

我接受了;在博物館門口台階上兩人分手時,艾略特告訴我,他很高興我答應下來。

「在這座大城裡,我就像迷失了的靈魂,」他說。「我答應路易莎跟她住六個星期,我們自從一九一二年後彼此就沒有見過,可是,我盼望回巴黎真像度日如年。巴黎是世界上唯一文明人能住得下去的地方。我親愛的朋友,你知道他們這兒把我看作什麼?看作一個怪物。真是野蠻的人。」

我大笑走了。



第二天傍晚時分,我一個人去赴約。事前艾略特打電話來,要來接我,被我推掉,居然平安到達布太太家。因為有人來訪,我耽擱了一下,到得稍為晏點。上樓時,聽見客廳里人聲嘈雜,我以為客人一定很多,不料連我通共不過十二個人。布太太穿一身綠緞子衣服,戴一串細珠項鍊,非常富麗。艾略特的晚禮服式樣做得極好,那種瀟灑派頭,看上去只有他才配;和我握手時,各種阿拉伯香水氣味都衝進我鼻孔里來。他把一位身材高大的人介紹給我;那人一張紅紅的臉,穿着晚禮服,樣子怪不舒服。他叫納爾遜醫生,可是,我當時聽到絲毫沒有感覺。其他客人都是伊莎貝兒的朋友,不過,那些名字才聽到就被我忘掉。女子都年輕貌美,男子都少年英俊。那些人我全沒有什麼印象,只有一個男孩子,還是因為他的身材特別高大的緣故。他一定有六英尺三四英寸高,而且肩膀寬闊。伊莎貝兒穿着得極美,白綢子衣服曳着長裙,正好遮着她的肥腿;從衣服的式樣上看出她有發育得很豐滿的胸脯;光膀子稍嫌肥一點,可是頸項很美。人興高采烈,明眸四射。毫無疑問是個很美很可愛的女子,但是看得出如果不當心的話,人就會胖得過頭。

席間,我坐在布太太和一位靦腆的女子之間;她看去比餘下的人還要年輕。我們坐下來時,布太太為要使談話容易進行起見,特地講給我聽,說她的祖父母就住在麻汾,而且伊莎貝兒和她從前是同學;她的名字,我從旁人口中聽到,叫索菲,姓什麼可不知道。席間,大家盡情笑謔,人人都大聲說話,笑聲很多。這些人好像都非常之熟。我不跟女主人周旋時,就設法和鄰座的那個女孩子攀談,可是並不怎樣順利。她比其餘的人都要沉默些。人不算美,但是,臉長得很有趣,鼻尖微翹,闊嘴,藍裡帶綠的眼珠,赭黃色的頭髮,式樣梳得很簡單。人瘦,胸部幾乎像男孩子一樣平坦。大家尋開心時,她也笑,可是,態度顯得有點勉強,使人覺得她並不如表面那樣真正感到好笑。我猜想她是在盡力敷衍;也弄不懂她是否人有點笨,還只是過分靦腆。我起先和她的幾次攀談都沒有談下去,後來無話可說,就請她告訴我席間這些人是誰。

「啊,納爾遜醫生你總認識吧,」她說,指指坐在布太太對面的那個中年人。「他是拉里的保護人。我們在麻汾都是請他看病。人很聰明,發明了許多飛機零件,可是沒有人理會。他沒有發明可做時,就喝酒。」

她講話時淡藍色眼睛裡閃出一絲光彩,我不由而然覺得這孩子肚子裡並不如初看上去那樣沒有貨色。接着她把那些年輕人的名字一一告訴我,他的父母是誰,若是男子的話,從前進過什麼大學,現在做什麼事,都沒有什麼出色的。

「她很可愛,」或者,「他高爾夫打得很好。」

「那個濃眉毛的大個子是誰?」

「哪個?哦,那是格雷·馬圖林。他父親在麻汾河邊有一所大房子,是我們裡面的百萬富翁。我們都以他為榮,他把我們的身價都抬高了。馬圖林,霍布斯,雷納,史密斯這些人。他是芝加哥頂頂有錢的人之一,格雷又是個獨養兒子。」

她講到這一連串闊人的名字時,故意加上些逗人的刻薄字眼,使我好奇地瞟了她一眼;她張見,臉紅了起來。

「你把馬圖林先生再講點給我聽。」

「沒有什麼可講的。他很有錢,人人都尊敬他。在麻汾替我們蓋了一所教堂,還捐了一百萬給芝加哥大學。」

「他兒子長得挺漂亮。」

「他不錯。你決想不到他祖父是個愛爾蘭水手,祖母是飯店裡一個瑞典女跑堂的。」

格雷·馬圖林的相貌不能算漂亮,不過動人。人看去很粗野,毫不修飾;鼻子短而扁,多肉的嘴唇,紅紅的愛爾蘭膚色;長了一頭黑髮,又光又柔。濃濃的眉毛,下面襯着一雙明亮的藍眼睛。雖則身個高大,四肢五官倒也相稱。假如脫掉衣服,一定是個很健美的男性胴體。看來力氣想必很大,那種雄赳赳的樣子給人印象頗為深刻。拉里就坐在他身邊,和他一比,拉里雖則不過比他矮三四英寸,卻顯得孱弱多了。

「喜歡他的人真多,」我靦腆的鄰座說。「我知道有好幾個女孩子都在拼命追他,就差要動刀子。可是她們一點指望沒有。」

「為什麼沒有呢?」

「你一點都不知道嗎?」

「我怎麼會知道。」

「他愛伊莎貝兒愛到了極點,人就像瘋了一樣,而伊莎貝兒卻愛上拉里。」

「他幹嗎不競爭一下?」

「拉里是他頂好的朋友。」

「我敢說,這一來事情可麻煩了。」

「的確,要是你像格雷那樣義氣的話。」

我拿不準她這話的意思是當真,還是帶有譏諷。她的態度一點不莽撞,也不直率或者冒失,然而,我有個印象,覺得她並不缺乏幽默,也不缺乏精明。我猜不出她這樣和我談着話,肚子裡會想些什麼,可是,這一點我知道永遠也不會弄清楚。她擺明不大信得過自己,我想她大概是個獨生女,過去和比她年紀大得多的人過孤寂的生活太久了。她有種幽嫻貞靜的派頭,使人覺得很惹疼,可是,如果我猜她以前過了很久的孤獨生活是事實的話,看來她對於和她一起生活的人一定默默觀察過,而且對他們都有一定的看法。我們上了年紀的人很少覺察到年輕人對我們的判斷多麼無情,然而又多麼深刻。我又瞧瞧她那藍裡帶綠的眼睛。

「你多大了?」

「十七歲。」

「你看書嗎?」我大膽問她。

可是,她還沒有回答,布太太為了盡女主人的責任,已經拿話和我搭上。我還沒有對付掉她,晚飯已經完畢。那些年輕人立刻走得不知去向,剩下我們四個人,就到樓上客廳里去坐。

我很詫異今天自己也在被邀請之列,因為他們閒談一會之後,就談起一樁恐怕他們一定願意背着人談的事來。我拿不定主意是否要避點嫌疑,抬起腳來走掉,還是以局外人的身份,當一個對於他們有益的旁觀者。爭論的問題是拉里為什麼不肯就業,這太奇怪了,後來又集中到馬圖林先生答應在他的公司里給拉里一個職位,馬圖林先生就是適才晚飯時同席的男孩子的父親。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只要人能幹勤快,拉里在一定時間內就可以賺一大筆錢。小馬圖林急於要他接受。

我記不清楚他們所有的談話,不過談話的內容卻清清楚楚在腦子裡。拉里從法國回來時,他的保護人納爾遜醫生勸他進大學,可是他拒絕了。這也是人情之常,先閒散一個時候;他吃了不少苦,而且兩次受傷,雖則不算太重。納爾遜醫生認為他對戰爭的餘悸還沒有消除,能夠休息些日子直到完全恢復正常,也好。可是,幾個星期一拖就是幾個月,現在離他退伍時已經有一年多了。他在空軍裡面混得好像不錯,回來在芝加哥很談得上嘴,因此,好幾位商界人士都要羅致他。他謝謝他們,但是拒絕了。也不說什麼原因,只說他自己對於做什麼還沒有打定主意。他和伊莎貝兒訂了婚。這事布太太也不詫異,因為兩人耳鬢廝磨已有多年;布太太知道伊莎貝兒愛他;她本人也喜歡他,而且覺得他會使伊莎貝兒幸福。

「她的性格比拉里強,她可以彌補他的短處。」

儘管兩人年紀都這麼輕,布太太卻願意他們立刻結婚,不過拉里總要就業才成。他自己有點錢,可是即使有比這多上十倍的錢,她還是要堅持這一點。照我猜想,她同艾略特想問納爾遜醫生的就是拉里打算做什麼。他們想要納爾遜醫生用他的影響使拉里接受馬圖林先生給他的職位。

「你們知道我從來就管不了拉里,」他說,「便在做孩子時,他就獨行其是。」

「我知道,你完全縱容他。他會變得那樣好,真可以說是奇蹟。」

納爾遜醫生酒已經喝了不少,不樂意地看她一眼,一張紅紅的臉又紅了一點起來。

「我很忙,我自己也有事情要過問。當初我收留他的緣故,是因為他無處可去。他父親又是我的一個朋友。這孩子是不容易管教的。」

「我不懂你怎麼可以講這樣的話,」布太太尖刻地回答,「他的性情很溫和。」

「這孩子從不跟你吵嘴,可是完全我行我素;你氣極時,他就說聲對不起,由你咆哮去,請問你怎樣對付?他要是我自己的兒子,我就可以打得。但是,這樣一個舉目無親的孩子,他父親把他託孤給我,以為我會待他好的,我總不能打吧?」

「這全是驢頭不對馬嘴,」艾略特說,人有點兒發毛,「目前的情形是這樣,他遊手好閒的時間算得上長了;他現在有一個就業的機會,眼看可以賺很多的錢;他如果要娶伊莎貝兒,就得接受。」

「他總該懂得目前世界上,」布太太插嘴說,「一個人總得做事。他現在已經強壯得和好人一樣。我們都知道,南北戰爭之後,有些人回來從不做事。他們是家庭的累贅,而且對社會毫無益處。」

後來我開口了。

「可是,他拒絕那些人給他找的事時,提出什麼理由呢?」

「沒有,只說那些事他不喜歡。」

「可是,有什麼事是他要做的呢?」

「擺明沒有。」

納爾遜醫生給自己又倒上一杯檸檬威士忌,喝了一大口,然後看看他的兩個朋友。

「你們要不要聽我講講我的印象?我不敢說我看人沒有錯,不過,至少行了三十多年的醫,我想總懂得一點。這次戰爭使拉里變了。他回來時已經不是他走時那樣的人。也不是說他年紀大了一點。他不知道碰上什麼事情,連性格都變了。」

「碰上什麼事情呢?」我問。

「我可不知道。他對自己的戰爭經歷總是諱莫如深。」納爾遜醫生轉向布太太,「路易莎,他可跟你談過他的經歷嗎?」

她搖搖頭。

「沒有。他初回來時,我們總設法要他告訴我們一點他的出生入死經歷,可是,他總是那樣笑笑,說沒有什麼可談的。連伊莎貝兒他都沒有告訴過。她屢次問他,可是一點沒有問出什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