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回唱 - 第2章

卡勒德·胡賽尼

魔王回到屋裡,看到巴巴·阿尤布耷拉着肩膀,站在碎裂的玻璃旁。「你這殘忍的畜生。」巴巴·阿尤布說。如果你活得和我一樣長,魔王答道,你就會發現,殘忍和仁慈只是一體兩面罷了。你做出選擇了嗎?

巴巴·阿尤布揩乾眼淚,拾起鐮刀,綁到腰上。他低垂着腦袋,慢慢走向門口。你是個好父親。巴巴·阿尤布走過身邊的時候,魔王說道。「為你對我所做的一切,我但願你受到地獄之火的灼燒。」巴巴·阿尤布疲倦地說。

他走出房間,往走廊里去,魔王在身後叫住他。

拿上這個。魔王說。那怪物遞給巴巴·阿尤布一個小玻璃瓶,裡面裝着一種黑色的液體。回家的路上喝掉它。一路平安。

巴巴·阿尤布接過玻璃瓶,一句話也沒說便離開了。

很多天以後,他妻子還坐在自家田地的邊上等他,就像巴巴·阿尤布當初坐在那兒盼着卡伊斯出現一樣。過去這些日子,她對他回家的希望一天天在減少。村子裡的人提起巴巴·阿尤布,已經像談論死人一樣了。這一天,她又一次坐到田邊,喃喃禱告,忽然看見一個枯瘦的人影,從山那邊走近了馬伊丹·薩卜茲。一開始,她把他當成了迷路的苦行僧,只見他皮包骨頭,衣不蔽體,兩眼空空,雙頰凹陷,可是不等他走近,她就認出了自己的丈夫。因為歡喜,她的心怦怦直跳,又因為寬慰,她放聲大叫。

巴巴·阿尤布洗漱完,喝了水,吃過飯,便躺倒在家中,村民們圍在他身邊,不停地問這問那。

你去哪兒了,巴巴·阿尤布?

你看見什麼了?

你究竟怎麼了?

巴巴·阿尤布沒辦法回答,因為他想不起自己的遭遇。怎麼長途跋涉,怎麼爬魔王的山,怎麼對魔王講話,還有那宏偉的宮殿,掛有帷幔的巨大房間,他統統都記不得了,就像剛從一場已經忘記的夢中醒來。他想不起那秘密的花園,那些孩子,最重要的是,他不記得自己見過兒子卡伊斯曾在樹叢中與朋友嬉戲。實際上,有人提起卡伊斯的名字時,巴巴·阿尤布還茫然地眨起了眼。誰?他問。他已經忘了自己有過一個名叫卡伊斯的兒子。

你懂嗎,阿卜杜拉?要說抹去了這些記憶,那可真是不幸中的萬幸啊。這是巴巴·阿尤布得到的補償,因為他通過了魔王的第二次考驗。

開春了,馬伊丹·薩卜茲的天空終於開裂。這一次落下的可不是過去那樣的毛毛細雨,而是瓢潑大雨。豪雨從天空傾瀉而下,焦渴的村民抖擻相迎。整整一天,水做的萬千鼓槌不停敲擊着馬伊丹·薩卜茲的片片屋頂,淹沒了世界上其他的一切聲音。沉重、肥大的雨滴從葉梢滾落。井水滿了,河水漲了,東山綠了,野花也開了。多年以來,孩子們頭一次有了嬉戲的草地,母牛也第一次啃到了青草。人人歡欣。

雨終於停了,村民們還要忙活一陣。有的土坯牆倒了,有的房頂垮了,農田成了片片澤國。可是,經歷了十年的苦難,馬伊丹·薩卜茲的人們無意抱怨。牆重新砌起來了,房頂修好了,灌渠疏浚了。當年秋天,巴巴·阿尤布種的開心果取得了這輩子最好的一次收成,其實呢,在第二年,第三年,不論產量還是品相,他的收成都越來越好。巴巴·阿尤布去了大城市搞買賣,坐在他的開心果金字塔後面,臉上洋溢着笑容,仿佛全天下最幸福的漢子。馬伊丹·薩卜茲再也沒發生過旱災。

沒有多少可講的了,阿卜杜拉。不過呢,也許你會問,有沒有一個俊俏的青年,在展開偉大歷險的途中,騎着馬,經過這個村莊?他會不會停下來,在這如今水源豐沛的村子裡喝口水?他會不會坐下來和村民們吃頓飯,說不準就在飯桌上遇見巴巴·阿尤布呢?兒子,我沒法告訴你。我能說的就是,巴巴·阿尤布確實活得非常久,成了個很老很老的老頭子。我可以告訴你,他如願以償,看到自己的孩子們都成了家。我還可以告訴你,孩子們又生了好多孩子給他,每一個都給巴巴·阿尤布帶來了巨大的快樂。

還有啊,我可以告訴你,在有些夜晚,不知道什麼原因,巴巴·阿尤布就是睡不着。雖然這個時候他已經非常老了,可是只要拄着拐杖,他那兩條腿就仍然派得上用場。所以,每逢睡不着覺的夜晚,他便從床上溜下來,悄悄地,免得把妻子吵醒。他拿上拐杖,走出家門。他在黑夜裡行走,拐杖在身前點點戳戳,夜風拂面而來。他的地邊上有塊平平整整的大石頭,他彎下腰坐到上面。他常常來這兒坐一坐,有時一個鐘頭,有時更久,凝望星空,看流雲飄過月亮。他回想自己漫長的一生,感謝所受的恩惠和和喜樂。他懂得,再有更多的索要,更多的欲求,便未免過於厚顏。他幸福地嘆了口氣,再聽山風瑟瑟,夜鳥啁啾。

可是每隔一會兒,他便覺得萬籟之中,別有異聲。那高亢的聲音一成不變,是一隻鈴兒叮叮噹噹。所有的綿羊和山羊都在熟睡,他不明白為什麼會聽到這樣的聲音,孤孤單單地在黑暗中迴響。有時他告訴自己,他並沒有聽到這聲音,可有時他又確信無疑,便向黑暗中叫道:「有人嗎?誰在那兒?出來啊。」可是從無應答。巴巴·阿尤布不明白。正如他不明白為什麼一聽到這鈴聲,便總有一道波浪,宛如苦夢的尾梢,從他周身橫掃而過,每一次都像不期而至的狂風,吹得他心裡一驚。可是隨後它便過去了,像所有過去的事情一樣。它過去了。

就是這樣了,兒子。這就是故事的結局。我再沒什麼可講的了。現在真的很晚了,我也累了,你妹妹和我天一亮就得起床。所以把你的蠟燭吹熄,腦袋放平,閉上眼睛。好好睡,兒子。咱們早晨再說再見。

第二章

1952年秋

父親以前從來沒打過阿卜杜拉。沒想到這一次他打了,狠狠打在他腦袋一側,就在耳朵上方,下手很重,突然一巴掌。震驚的淚水一下子湧進阿卜杜拉眼裡。他皺緊眉頭,強忍住淚。

「回家去。」父親咬牙切齒地說。

阿卜杜拉聽見帕麗在前面抽泣。

父親接着又打他,打得更重了,這一次扇在左臉上,阿卜杜拉的腦袋猛然甩向一邊,臉上火辣辣的,眼淚止不住地往外流。他的左耳嗡嗡作響。父親上前蹲下,逼得那麼近,他那張滿是皺紋的黑臉一下子把沙漠、山和天空全遮蔽了。

「我告訴你了,回家去,兒子。」他滿臉痛苦地說。阿卜杜拉一聲也沒吭。他把苦水咽進肚子,抬手擋住陽光,眼睛眨了眨,又眯起來,看着父親。

帕麗待在前面的紅色勒勒車上,叫他的名字,聲音又尖又顫,透着恐懼。「阿波拉!」

父親用刀子般的目光按住阿卜杜拉,這才邁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勒勒車。帕麗從車斗里伸出雙手,來夠阿卜杜拉。他讓他倆先走,接着用掌端抹了抹眼睛,邁步跟上。

過了一會兒,父親朝他丟了塊石頭。沙德巴格的孩子們也這樣用石頭丟帕麗的狗舒賈,只不過他們是真想砸舒賈,想傷害他。父親的石頭卻落到阿卜杜拉身邊幾步遠的地方,誰也傷不着。阿卜杜拉等着,等父親和帕麗又往前走了,才再一次尾隨而行。

終於,日頭剛剛偏西的時候,父親再次駐足。他朝阿卜杜拉的方向轉過身,好像合計了一下,然後做了個手勢。「你這個倔種。」他說。

車斗里的帕麗趕快伸出一隻手,阿卜杜拉把它握在掌中。她抬頭看他,淚水漣漣,卻在咧嘴笑着,好像只要阿卜杜拉站在身邊,她就能遠離一切災殃。阿卜杜拉攥緊她的手。每天晚上,他和妹妹一起在小床上入睡時,也是這樣手攥着手,腳纏着腳,頭頂着頭。

「你該待在家裡,」父親說,「陪你媽,還有伊克巴爾。我告訴過你的。」

阿卜杜拉心想,她是你老婆。我媽已經埋了。可這些話到了嘴邊,他又知趣地咽了回去。

「好吧,那就去吧。」父親說,「可是絕對不許哭鼻子。聽到了嗎?」

「聽到了。」

「我警告你。絕對不許。」

帕麗笑嘻嘻地抬起頭,看着阿卜杜拉。他低頭看着她淺色的眼睛,圓圓的臉蛋,也沖她咧開嘴笑了。

此後,勒勒車在坑坑窪窪的荒漠裡顛簸前進,阿卜杜拉握着帕麗的手,隨車步行。兄妹倆偷偷摸摸地交換着喜悅的眼神,卻一言不發,生怕一開口就招惹了父親,毀掉他倆的好運。孤零零地走了很久,只有他們三個,視野中全無人煙,僅僅看得到深深的棕紅色峽谷,高高的砂岩峭壁。大漠在腳下鋪展,寬廣而遼闊,仿佛特為他們而生,也只為他們而生。空氣是靜止的,熱得灼人。天高雲淡,碧空如洗。岩石發着光,在龜裂的荒漠中明滅。阿卜杜拉能聽到的聲音,僅有他自己的呼吸,以及車輪有節奏的吱吱嘎嘎。父親拉着這輛紅色的勒勒車,向北行進。

不久,他們停在一塊巨石的背陰下歇腳。父親呻吟了一聲,把車把手放到地上,彎腰時疼得齜牙咧嘴。他抬起臉看了看太陽。

「還要多久才到喀布爾?」阿卜杜拉問。

父親低頭看着兄妹倆。他叫薩布爾,皮膚黝黑,長了一張苦大仇深的臉,瘦骨嶙峋,鼻子的曲線仿佛沙鷹的鈎子嘴,眼窩沉陷,眉骨突出。父親瘦若蘆葦,但一生的勞作給了他強健的肌肉,緊繃繃的,猶如藤椅扶手上裹纏的藤條。「明天下午,」他把牛皮水囊舉到嘴邊說,「如果咱們走快點兒的話。」他咕嘟咕嘟喝着水,喉結起起落落。「

納比舅舅為啥不來接咱們?」阿卜杜拉問,「他有小汽車。」

父親把眼睛一翻,不看他。

「省得咱們走這麼長的路。」

父親什麼也沒說。他摘下沾有煤煙的便帽,用衣袖擦了擦腦門上的汗。

帕麗突然從勒勒車上伸出指頭。「快看,阿波拉!」她激動地叫着,「又一片!」

阿卜杜拉順着她手指的方向一路追趕,直到那片羽毛落入巨石的背陰,它長長的,灰灰的,仿佛燒過的木炭。阿卜杜拉走過去,拾起羽毛,捏住羽干,吹去上面的土。隼,他想,翻個面再看,也許是鴿子,要不就是漠百靈。今天他已經看見不少漠百靈了。不對,是隼。他又吹了吹,便把它遞給帕麗,妹妹高興地一把抓了過去。

在家裡,在沙德巴格,帕麗有個馬口鐵的舊茶葉盒,藏在她枕頭下面,那是阿卜杜拉送給她的。鎖已經生鏽了,盒蓋上有個大鬍子印度人,包着頭巾,穿着束腰外衣,用兩隻手舉着一杯熱氣騰騰的茶。盒子裡裝着帕麗收集的所有羽毛。這是她最心愛的財寶。幾根公雞毛,有的深綠,有的暗紅;一支白色的鴿子尾羽;一根灰棕色的雀毛,夾雜着黑色的斑點;還有最讓帕麗引以為榮的,那是一支綠色的、泛着虹彩的孔雀翎,頂端有隻漂亮的大眼睛。

最後這一支是阿卜杜拉兩個月前送給她的禮物。他聽人說,鄰村有個男孩家養了只孔雀。有一天,趁着父親出門,到沙德巴格南面的鎮上挖溝,阿卜杜拉便走路去了鄰村,找到那男孩,跟他要一支家裡的鳥毛。談判隨即開始,最後,阿卜杜拉同意用鞋子換鳥毛。等他把孔雀翎藏在上衣下,別在褲腰裡,一路走回沙德巴格的時候,腳後跟都已經豁開了,地上一步一個血印子。蒺藜和小石子鑽進了他的腳底板。每走一步,腳下都傳來鑽心的痛。

回到家,他發現後娘帕爾瓦娜就在屋外,弓着背,在泥爐里烤當天的饢。他趕快躲到家門口的大橡樹後面,等着她收工。他從樹後窺視,看她忙忙活活。這女人虎背熊腰,胳膊長,手糙,指頭短粗,一張浮腫的大臉盤子,雖然名叫蝴蝶,卻沒有一絲蝴蝶的優雅。

阿卜杜拉希望愛上她,就像愛自己的媽媽,親媽。三年半以前,阿卜杜拉七歲,媽媽生下了帕麗,卻死於大出血。媽媽的臉曾經是他的一切,現在卻不再屬於他。過去每天晚上臨睡之前,媽媽都會用雙手捧住他的頭,摟在自己胸前,摩挲他的臉蛋,唱搖籃曲給他聽:

我瞅見傷心的小仙女,

待在紙樹影子下。

我知道傷心的小仙女,

晚風把她吹走了。

他希望能用同樣的方式來愛新媽媽。他想,也許帕爾瓦娜也抱着同樣的希望,愛他。就像她愛自己一歲大的兒子伊克巴爾那樣。她總是親伊克巴爾的臉,為他的每聲咳嗽、每個噴嚏着急。或者像當初她愛自己頭一個孩子奧馬爾那樣。他是她的小心肝,卻死在了前年冬天,凍死的。他只活了兩個禮拜。帕爾瓦娜和父親剛剛給他取了名。那個嚴冬凍死了沙德巴格的三個寶寶。阿卜杜拉記得,帕爾瓦娜死死地抱着奧馬爾裹起來的小屍首,也記得她一陣陣的悲慟。他記得那一天,他們把他埋到了山上,也記得那個小墳堆,下有凍土,上有灰天。謝基卜毛拉誦讀經文,風吹起沙礫、雪花和冰碴,吹進每個人的眼睛。

阿卜杜拉擔心,要是帕爾瓦娜待會兒發現,他拿僅有的一雙鞋換了孔雀翎,一定會大大地動怒。父親頂着日頭拼命做工,才有錢買下這雙鞋。阿卜杜拉想,等她發現了,恐怕會狠狠罵他一頓,甚至揍他。以前就有好幾次,她對他動了手。她那兩隻手又厚又重,力道十足——阿卜杜拉猜想,準是因為長年累月地搬弄她那殘疾姐姐。這雙手也懂得怎樣揮舞掃帚把,怎樣又准又狠地抽嘴巴。

幸好帕爾瓦娜並不以揍他為樂。她也不是不疼愛繼子繼女。有一次,她拿父親從喀布爾買的一匹布,給帕麗做了身銀綠相間的衣裳。另一次,她帶着驚人的耐心,教阿卜杜拉怎樣打雞蛋,同時打兩個,而且不會把蛋黃弄破。還有一次,她給他倆示範怎樣把玉米皮擰成洋娃娃,帕爾瓦娜和她姐姐小時候就是這麼玩的。她也教過他倆怎樣用碎布條打扮娃娃。

可是阿卜杜拉明白,這些舉動都是姿態,盡她的本分而已。井分兩口,有深有淺,她給伊克巴爾的那口要深得多。如果哪天晚上家裡着了火,阿卜杜拉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帕爾瓦娜會抱起哪個孩子往外跑,一點都不帶猶豫。說千道萬,事情是明擺着的:他們不是她的孩子。他和帕麗不是她的。大多數人愛的是自己的孩子。沒辦法,他和妹妹不屬於她。他倆是另一個女人留下的累贅。

他等帕爾瓦娜拿着饢進屋,又等她出來。她一隻胳膊抱着伊克巴爾,另一隻胳膊底下夾着一大堆衣服。他看她慢慢走向河邊,直到沒了人影,這才溜回家。每一步踩到地上,腳底就一陣抽痛。一進屋他就坐下,換上他那雙舊的塑料拖鞋。阿卜杜拉知道自己幹了件很不明智的事,可等他跪到帕麗身邊,輕輕把她從小睡中搖醒,像魔術師一樣從背後變出那根大羽毛的時候,一切都是值得的了——值得讓她露出先驚後喜的表情,值得讓她在哥哥臉上一通猛親,值得他用羽毛軟軟的一端輕輕刮她的下巴,逗得她咯咯亂笑。突然之間,他的腳一點也不疼了。

父親又一次用袖子擦了擦臉。他們輪流從水囊里喝水,喝完了,父親就說:「你累了,兒子。」

「不累。」阿卜杜拉說,可他確實累了,累得要死,腳也疼。穿着拖鞋翻越沙漠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父親說:「爬上去。」

阿卜杜拉爬上勒勒車,坐到帕麗身後,背靠着木頭側板,妹妹背脊上一塊塊的小骨頭頂着他的肚子和胸膛。父親拉車前行的時候,阿卜杜拉眺望着天空和群山,一座座山包緊緊相挨,一排連着又一排,柔和地在遠方鋪展。他看到父親的背,他拉着車,低着頭,腳下蹚起一團團紅褐色的沙塵。一支庫齊牧民的大篷車隊從旁邊經過,煙塵滾滾,鈴兒響,駱駝叫,還有個塗着眼影的女人對阿卜杜拉露出微笑。她的頭髮是小麥色的。

這讓阿卜杜拉想起了媽媽的頭髮,他又一次思念起媽媽來了,思念她的溫柔,她天生的快樂,她面對惡人時的不知所措。他忘不掉她笑得直打嗝兒,畏怯的時候,她會歪歪頭。媽媽一向都是柔弱的,身材如此,性格也一樣,一個弱不禁風、腰身纖細的女人,總有幾縷碎發跑到頭巾外面。從前他常常覺得驚奇,這樣一副脆弱的小身板,怎麼裝得下如此多的歡樂,如此多的善良。當然裝不下。會漏到外面,從她眼睛裡往外流。父親就不一樣。他是鐵石心腸。他目光所及的世界和媽媽的一樣,可他看到的只有冷漠。無盡的辛勞。父親的世界毫無仁慈可言。絕沒有免費的東西存在。甚至愛。你得為一切付錢。如果你是個窮人,就只能拿痛苦當錢花。阿卜杜拉低頭看着妹妹,她頭髮分線的地方結了皮痂,細細的手腕垂在勒勒車外。他知道媽媽快要死的時候,把有些東西傳給了帕麗。她的樂於奉獻,她的老實巴交,還有她那壓不垮、踩不爛的樂觀心態。帕麗是這個世界上惟一一個永遠不會,也永遠不能傷害他的人。有些時候,阿卜杜拉感到,她才是自己惟一的、真正的親人。

白日的顏色慢慢地灰下去了,遠處的山峰變成了伏地巨獸晦暗的側影。在此之前,他們路過了幾個村莊,多數都像沙德巴格一樣偏僻而破敗。四四方方的小房子是土坯蓋成的,有些向上修到了山腰,有些沒有,只有道道炊煙從它們的房頂上升起。晾衣繩。蹲在爐火邊燒飯的婦人們。幾棵白楊樹,幾隻雞,牛羊三三兩兩,清真寺倒是村村都有。他們經過的最後一個村子和一塊罌粟地前後相連,有個正在地里剝籽的老漢朝他們擺手,還喊了句什麼,可是阿卜杜拉聽不見。父親也朝老漢揮揮手。

帕麗說:「阿波拉?」

「嗯?」

「你覺得舒賈傷心嗎?」

「我覺得他還好。」

「不會有人欺負他嗎?」

「他是條大狗,帕麗。他能保護自己。」

舒賈的確是條大狗。父親說他肯定做過鬥犬,因為有人剪了他的兩耳和尾巴。可他能不能,或者說想不想保護自己是另一回事。他流浪到沙德巴格時,小孩們拿石頭砸他,用樹枝或生鏽的自行車輻條戳他。舒賈從不反抗。折磨到後來,村裡的小孩們不免興味索然,這才對他不理不睬。舒賈卻仍舊進退小心,舉止多疑,好像仍未忘掉曾經受人惡待。

在沙德巴格,他見人就躲,只有帕麗是個例外。她讓舒賈丟開了所有的戒心。他對帕麗的愛是浩瀚而不加掩飾的。她就是他的整個世界。早晨只要一看見帕麗走出家門,舒賈便一躍而起,全身上下哆嗦個不停,狂亂地搖着斷尾巴根,跳起踢踏舞,好像踩在火盆上一樣。他上躥下跳,圍着帕麗轉圈。這狗整天跟着帕麗,一路嗅她的腳後跟,到了晚上,人狗殊途,他便臥在門外,一副孤苦伶仃的樣子,等待早晨的到來。

「阿波拉?」

「嗯?」

「等我長大了,我能和你住在一起嗎?」

阿卜杜拉看着橘紅色的太陽低落,已輕輕擦到地平線上。「只要你願意。可你不會願意的。」

「會的!我願意!」

「到時候你就想住自己的房子了。」

「可咱倆做鄰居也行啊。」

「也許吧。」

「你可別住得太遠。」

「你要煩我怎麼辦?」她用胳膊肘使勁頂了他肋骨一下。「我不會的!」阿卜杜拉沒看她,自顧自地笑了一下。「那好吧,很好。」

「你一定要在我旁邊。」

「好的。」

「一直到咱倆都老了。」

「老掉牙。」

「永遠。」

「好的,永遠。」

她從勒勒車前面轉過身看着他。「你保證,阿波拉。」

「永遠永遠。」

後來,父親把帕麗背到身上,阿卜杜拉跟在後面,拉着空空的勒勒車。走着走着,他便墜入了恍惚狀態,無思無念,只知道雙腳起起落落。汗珠貼着他的帽檐往下淌。帕麗的兩隻小腳丫一下下彈着父親的屁股。他只知道,父親和妹妹的身影在灰色的荒漠裡漸漸拉長,如果他慢下來,就要和他們的影子分開了。

父親這份新工作是納比舅舅給他找的——納比舅舅是帕爾瓦娜的哥哥,所以不能算阿卜杜拉的親舅。納比舅舅在喀布爾當廚子,兼做司機。他每月一次,從喀布爾開車到沙德巴格看他們,每次一聽到那斷斷續續的汽車喇叭聲,村里小孩扎堆的吵鬧,就知道他來了。孩子們跟着車跑。那是輛氣派的藍色小汽車,皮頂篷,輪轂鋥亮。他們拍着車窗,敲着擋泥板,直到納比舅舅熄了火,笑眯眯地下了車。他很帥,留着大鬢角,大背頭,黑髮一絲不苟地梳到腦後,穿一身超大的橄欖綠西裝,白色的禮服襯衫,棕色的樂福鞋。所有人都出來看他,因為他開小汽車,哪怕車是老闆的,還因為他穿西裝,在喀布爾做事。喀布爾可是座大城市。

就是上次來的時候,納比舅舅跟父親說了這份工作的事。他給有錢人家打工,他們要加蓋一套小客房,建在自家後園,連同浴室,跟主樓分開。於是納比舅舅向他們推薦了父親,說他是建築工地上的行家。納比舅舅說,這份工作待遇不錯,估摸着一個月就能完工。

父親確實是建築工地上的行家。這方面的活兒他可沒少干。自從阿卜杜拉記事起,父親就外出打工,挨家挨戶地敲門,找零碎活兒干,賣苦力。有一次,他偶爾聽到父親告訴村裡的長者謝基卜毛拉:假如我生下來是頭牲口,那我敢保證,毛拉老爺,我肯定是頭騾子。有時父親去打工,會把阿卜杜拉也帶上。他們到一個鎮上摘過蘋果,從沙德巴格去那兒要走一整天的路。阿卜杜拉記得,一直到太陽落山,父親都得爬在梯子上,雙肩聳起,脖梗子起了皺,暴露在灼人的陽光下,前臂裸露在外,粗粗的指頭擰拽着蘋果,一次一個。他們還在另一個鎮上給清真寺打過土坯。父親給阿卜杜拉示範怎樣取好土:往深挖,顏色淡一些的就是。他們把土混合過篩,加草,父親耐心地教給他,加水的時候要細滴慢滲,土坯才不會又松又軟。過去一年當中,父親扛過石頭,也鏟過土,犁過地,還曾到修路隊裡打工,鋪瀝青。

阿卜杜拉知道父親為奧馬爾的事自責。如果他多打幾份工,或者找到更好的差事,就能給寶寶買更暖和的冬衣,更厚實的毯子,甚至

一個正兒八經的火爐,讓家裡熱乎起來。父親肯定就是這麼想的。別看葬禮之後,父親就再沒跟阿卜杜拉提起過奧馬爾,可阿卜杜拉心知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