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田蜜事 - 第2章

浣若君

  夏晚拿着塊熱帕子,從額頭到眉眼,仔仔細細替他擦拭着。

  打小兒就認識,但這還是頭一回,夏晚如此放肆的欣賞郭嘉的相貌。

  沉睡之中,他兩道墨色勻稱,根根分明的眉毛都有些格外的溫柔,增一分太粗,少一分太細,清秀中帶着幾分凌厲,帥氣之極。

  鼻如懸柱,自山根位置突起,增一份太蠢,少一份太秀,陽剛之氣十足。

  一點薄唇,淡淡的緋紅,抿成一道線,微微的抿着。

  自打七歲那年夏晚指認郭嘉在私塾於夫子家的小妾上茅房時,往茅坑裡扔過石頭,叫於夫子當眾扒了褲子打過屁股之後,他每每見了她,都是恨不能宰了她的兇惡樣子。

  夏晚端詳着這沉睡中少年的臉,回想戒尺落在他緊窄窄的屁股上,一下一個紅印時,他滿臉脹紅的樣子,忍不住貼頭在他額頭上,又不可自抑的笑了起來。

  那也是她頭一回見識他溫良表面下的壞。

  那天夜裡她獨自一個人回家,分明天還不太夜,卻總聽見身後有狼在嚎,狐狸在叫。

  跑在傍晚無人的山路上,夏晚嚇的一路狂奔,哭了個稀哩嘩啦,直到後來郭嘉忍不住笑出聲來,她才知道是他一路跟在後面,裝狼裝狐狸嚇唬她。

  她永遠都忘不了那細瘦高挑的少年,翻着空心跟頭一路翻到她跟前,兩手着地,倒掛金鐘問她:小丫頭,往後還敢不敢多嘴?

  當時才不過七歲的小夏晚,挽着個小挎籃,立刻就捂上了自己的小嘴巴。

  夏晚家並不在水鄉鎮,而在五里外的紅山坳村。

  她爹夏黃書是個賭徒,跟郭萬擔的弟弟郭千斤,還有黑山坳的大瘸子是一夥賭友,在水鄉鎮合夥開賭坊,有賭客的時候坑賭客,沒賭客的時候坑彼此,說白了,就是個三兩不着的人物。

  她娘孫氏有個胞宮垂的病,只要胞宮垂下來,就會臥床不起,是個常年的病秧子,也不能生育。便夏晚,也是夏黃書從黃河邊的瓜田裡撿來的。

  所以,夏晚打小兒無人管束,四五歲起就在水鄉鎮上做小賣買,養活自己,賺銀子給娘看病,還兼帶着還夏黃書無窮無盡的賭債。

  這不,原本郭嘉才考中秀才的時候,夏黃書費了多少力氣,將夏晚吹噓成個天上少有地上難得的寶貝兒,郭嘉連眼皮子都不曾抬一下。

  等到郭嘉病倒了,郭萬擔四處找不到個沖喜的女子給郭嘉為妻,五十兩銀子的聘禮,就把夏晚給娶回來了。

  真真周瑜打黃蓋,一個願娶一個願嫁,夏晚一塊白帕子擦拭着,守着個奄奄一息的丈夫,從手指到胳膊,拎幹了溫熱熱的帕子仔細擦拭着,樂的什麼一樣。

  夏晚的娘孫氏那胞宮脫垂嚴重的時候,也會躺到炕上起不來,夏晚經常替她擦身,所以很熟絡的,在要翻身擦背時,便將郭嘉兩條胳膊搭到自己身上,再摟着他的背一翻,便將他整個人翻了過來。

  她不期一個男人的身子竟會這樣沉,一翻身,叫沉睡中的郭嘉壓在身下,費了好大的勁才把自己瘦瘦的身軀挪出來。

  翻過來,夏晚手還未搭到他背上,又停了停。

  郭嘉的背上,順着肋骨從上至下是一道又一道的傷痕,特別的均勻。

  夏晚一隻手輕撫上去,順着那針疤輕輕的點着。心說,這該不會是三年前他救我那一回留下來的吧。

  三年前,老爹夏黃書說幫夏晚找到了一份好差事,就在七八里外的關西大營,做短工幫大營伙房裡的婆子們剝蔥剝蒜帶燒火,一個月可以得三兩銀子。

  夏晚整日在鎮上跑,做小賣買,一個月頂多賺二十個銅板,一聽不過幫忙生生火就能得三兩銀子,當然歡喜,跟着夏黃書就去了。

  那算是自打夏晚到紅山坳以來,夏黃書待她最好過的一次,在鎮子上給她買炸糕,買頭花兒,買花生糖,便如今身上這件白底紅碎花兒的襖子,也是那一日扯布做的。

  結果夏晚一進兵營就叫關西提督呼延神助給綁了,然後她才知道,自己壓根兒不是來做廚娘的。

  邊關戰事連年不利,當朝皇帝迷信,據說算來算去,就算準了她是上古戰神蚩尤未過門的妻子女魃,因跟蚩尤吵了架才誤投凡胎,只要把她祭過去,戰神蚩尤就會保佑大魏士兵能打勝仗。

  聽着多荒唐的事兒?

  可它就是真的。

  夏晚被那些婆子們剝光,沐浴,梳好髮髻再裹上錦緞,光溜溜的就扔進了蚩尤祠中的一座石棺之中。

  黑暗冰冷的石棺被閉合之後,空氣漸漸稀薄,夏晚給悶的喘不過氣來,兩隻手在石棺里不停的抓着,將那匹裹身子的錦緞都撕成了碎屑,最後悶到奄奄一息,眼看將死。

  她以為自己活不了啦,趴在石棺里哭自己的命苦,哭自己怎麼就遇到夏黃書那麼個爹,哭自己下輩子絕不做女子。

  就在那時,在外獵兔子的郭嘉自蚩尤祠外經過,肩上還背着兩隻毛絨絨的灰兔子,拼着關西大營將士們的阻攔,推開石棺把她救出來的。

  當時,他被關西大營的士兵們壓在那石棺板上,就差點抽了個半死。

  夏晚覺得,他背上這些傷,大約就是那時候留下的。

  這人臉俊,也白,身子更白,但並非女子身體的那種白皙,而是充斥着男子陰柔魅力的冷白,仿似冷玉一般,一道道淡褐色的,帶着針腳的疤痕,在那冷白色的肌膚上格外清晰。

  擦罷了背,夏晚怕自己又要叫他壓住,不敢再摟着翻,脫了鞋子光着兩隻腳靠牆一蹬,就把個郭嘉重又翻回了平躺的樣子。

  這時候,他身上只有一條窄窄的褻褲了。夏晚又到廚房另打了一盆熱水回來,從大腿到腳再擦了一遍,便盯着他那條齊大腿根的褻褲發呆。

  要不要脫了也擦一擦?

  若不擦,他身上終究不乾淨,可若是擦,他萬一中途醒來,會不會覺得是她在輕薄他?

  不過猶豫的瞬間,帕子上的水一滴一滴,便將郭嘉那條白色的褻褲給滴濕了。

  夏晚連忙去擦,濕帕子沾上去,褻褲濕的更多了,而且,濕處就在襠部的那個位置,看起來,像是郭嘉尿了褲子一樣。

  夏晚心說這可怎麼辦呢?

  難道再替他換條褻褲?

  她漸漸覺得那條褻褲似乎在一點點的往上頂。

  難道說他醒了?抬頭看看,郭嘉兩道修眉,鼻樑懸挺,但人依舊在沉睡中。兩隻手也紋絲不動,仍還是冷的。

  畢竟夏晚還是個小姑娘,便悄悄看過老娘壓箱底兒的避火圖,究竟不知道男女之事為何。眼看那塊濕處暈染的越來越大,她覺得自己該幫他換條褻褲。

  這間新房,原本就是屬於郭嘉的臥室。很寬敞的一里一外兩套間。外間置着書案,書櫃,衣架上掛着兩件衣服。

  而裡間,也就是起居間,炕上便有一隻黑油木的大炕櫃。郭嘉的貼身衣服,應當就在這炕櫃裡。

  夏晚打開柜子,最上面是疊的整整齊齊的袍子,各種顏色各種質地,再下一排是純白的中單,亦疊的整整齊齊。

  翻到最下面,夏晚才找到一大摞子疊的整整齊齊的褻褲。

  她抽了一條出來,心說雖沒拜堂,我也是花轎從大門抬進來的,這就算是成親了,自家丈夫有什麼羞不羞的,好歹替他換條干褲子讓他睡的舒服才是正經。

  到底十幾歲的小姑娘,甚事也不懂,夏晚兩隻手解開郭嘉褻褲上的帶子鬆了,再從兩邊一扒……也不知是什麼東西立刻就糊了她一臉。

  她猛然臉一紅,慌的拿被子將郭嘉的身子一遮,心中怦怦而跳,隱有隱約,覺得噴在自己臉上的東西怕是不乾淨,而方才瞧見的那個黑乎乎的東西,雖一再想從腦海里抹去,它頑強而醜陋的,就橫在她腦子裡。

  忽而外面一聲哭,是個男子的聲音:「我的六畜喲,我的六畜哎,怎的不等叔叔來你就咽氣兒了?快快,知縣老爺來看你啦。」

  這是郭萬擔的弟弟郭千斤的聲音。

  郭千斤是和夏晚的爹夏黃書一起在鎮子上開賭場的,在夏晚看來,男人那怕好嫖,那怕濫酒,都算不得壞人,但只要沾了賭,那就是沒救了。

  所以,在她眼裡,就從未把郭千斤和夏黃書這等人當過人看。

  夏晚記得自己方才是關好了院門的,伸頭在窗子外面一看,院門大敞着,一群人涌了進來。她心中一聲叫,心說糟了,我怎的忘了婆婆吳氏是個半呆痴,她大約又犯了痴病,聽人敲門,就把門給開了。

  住在對門子的,田氏一族的族長田興旺,還有他兒子田滿倉,和哥哥完全不同,又瘦又猥瑣的郭千斤,一群子的人中間擁着個年約四旬,胡茬密密,穿青袍帶硬幞,上繡溪敕補子的官員走了進來。

  不用說,這是金城郡的縣令劉一舟,他和田興旺是親戚,顯然,方才郭萬擔一聲吼震住了田家,叫他們不必再鬧。可是轉眼兒的,田家就把知縣劉一舟從金城郡給搬出來了。

  夏晚還在拿濕帕子擦臉上一股濃濃麝香味的粘乎,心說郭嘉雖人未醒,幾乎也沒了呼息,可身上有一處還是會動的,既會動,就證明他未死,人既未死,又怎能叫這些人給埋葬了去?

  幸好她洗澡的時候把西廂的門給下了鞘兒,推是推不開的。

  郭千斤一把推不開西廂的門,又道:「六畜哎,我的好六畜,看來你是真咽氣兒了,別急,知縣老爺把棺材都給你賞下來了,你瞧瞧,百年老槐木的棺材,上面漆着春江花月夜,花開四季,正是你這個秀才最喜歡的東西哎。」

  他話音未落,果真身後的人就抬了具棺木進來,白花花最易朽的老槐木,顯然是倉促打成的,上面的油漆都還未乾,滴滴嗒嗒往下滴着。

  是春江花月夜,可月亮上的黃漆還嗒啦啦往下流着呢。是花開四季圖,可那花兒丑的,就跟道上曬乾了的牛屎餅子一樣。

  半瘋子的婆婆吳氏不知跑那兒去了,公公剛剛下了田,夏晚也是急了,再搖郭嘉一把,小聲叫道:「郭嘉,郭嘉,你好歹醒醒唄。」

  炕上的人紋絲不動,就那麼沉沉的閉眼睡着。

  外面的知縣劉一舟等不到人開門,沉聲道:「果真窮鄉僻壤,民風敗壞之地,為了個秀才功名,難道要任一個死人臭在炕上不成?給我砸!」

  他聲音未落,身後的衙役們提錘子的提錘子,拿斧頭的拿斧頭,這就要來砸門了。

  夏晚心一橫,一把將自己白底紅花面的布襖兒扯開,露出白玉般的胸脯來,推開窗戶脆生生叫道:「知縣大人!」

第3章

  老郭家一水兒的黑木門窗,窗扇上雕的那才真叫花開四季,黑油油的紋理扇面上雕着枝葉舒展,無比悠美的水仙,叫夕陽照着熠熠發亮。

  西廂靠裡間一頭的窗扇忽而打開,伸出一張白生生兒的鴨蛋似的小臉兒來,柳眉,微深的,一雙清水般的大眼睛,微潤潤的唇兒紅紅微噙着笑,叫油黑的窗扇映着,黑白分明,不是美,用美都不足以形容這小丫頭的臉。

  她就像只八月間酡熟的甜瓜一樣,無比的鮮甜可親。

  滿院子的男人,十幾雙眼睛,齊齊兒從額頭到鼻子到臉將窗子裡的小姑娘打量了個遍,一時間竟無人出聲。

  就連砸門的衙役們都停了斧子錘子,就那麼望着。

  夏晚再往外湊了湊,笑嬉嬉的,又叫了聲:「二叔好,田祖公好,田伯伯好。」

  這一湊,她那方才扯開了衣襟的,白嫩嫩的脖頸就露出來了,纖細柔美的,就像那天鵝的長頸一般。

  從田興旺到田滿倉,再到郭千斤,一個臉上的神色比一個好看。

  過了好半天,郭千斤才道:「小夏晚,你這是在做啥?」

  夏晚一笑:「作啥,新婚頭一夜,二叔您說我在做啥?」

  田興旺可看不出這小丫頭美來,於他父子來說,一個秀才功名才是最重要的。

  知縣劉一舟是他女婿,當然是還未發跡的時候就嫁的女兒,如今女婿平步青雲做縣爺了,他搖身一變成了知縣大人的老岳丈,這本來是個頗榮耀的事兒,但自家這女婿有一點不好,就是好色,見了女人就走不動路,於女人又無甚挑頭,髒的臭的,只要是女人就要。

  身為堂堂知縣,連縣衙門口賣烤餅的窮婆子都要勾搭,還總是嫌棄自家夫人太醜,所以經常氣的田興旺火冒三丈。

  他見劉一舟嘴巴張的有些大,似乎還有點口水在往外流着,便知女婿那好色的毛病又犯了,一甩袖子怒沖沖道:「小夏晚,你這是拉着個死人強行洞房了不是?」

  夏晚道:「田祖公這話說的,您有兒有女,雖說只有一個孫女兒,也算子孫成群的人,您說說,若真是個死人,我夏晚能拉着他洞房麼?」

  院子裡的男人們面面相覷,畢竟都是叔叔輩兒,夏晚是個小輩,萬一郭嘉真醒了,或者原本就醒着,他們也不敢再往前湊,老而在在的,不能看小輩夫妻倆洞房不是。

  夏晚心中也急呢,她是真怕那些衙役們砸開門進來把郭嘉給搶走,塞進那爛棺材裡草草下葬。

  雖說臉上笑的格外溫婉,一顆心卻早已急爛了,此刻只盼着公公郭萬擔能回來,扛起鋤頭或者鐵叉把這些人趕出去。

  相互對視了片刻,到底秀才功名的誘惑更大,田興旺一咬牙上了台階,緩緩往窗戶邊走了過來。

  夏晚拉着郭嘉一隻手使勁兒搖着,迫不得已,見郭嘉仍是紋絲不動的睡着,全然沒有要醒的意思,忽而想起方才給他擦身時,他有個地方動過。

  迫不得已伸根手指點了一點,心說若是能像方才一樣起勢,就給這些人瞧瞧,不定他們就會相信他是活着的呢?

  果真,那地方應聲而起,可他的人還是紋絲不動。

  田興旺已經走過來了,畢竟老人,也不敢看孫輩媳婦的身子,草草掃了一眼,見炕上的郭嘉仍是直挺挺的躺着,混身唯有一條褻褲,但顯然沒有任何生氣,冷笑一聲道:「小夏晚,尋常人說你潑辣老夫還不肯信,今日才知,拉着死人洞房這種事兒你都敢幹,果真是膽子大到沒邊了。

  老夫瞧見了,郭嘉是死的,給我砸門,搶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