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六日夜 - 第2章

安·蘭德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標題還算適合劇本的實際由來;對於我來說,它十分空洞,毫無意義——非常令人痛苦。

紐約劇場出品人們的一系列拒絕開啟了這部劇本的輾轉史。我當時住在好萊塢,但是我有一個代理人負責把劇本寄給一個一個的出品人。我所認為的這部劇本的最初始的特徵是從觀眾中抽取陪審團。也就是因為這個特點,出品人紛紛拒絕了這部劇本,他們說陪審團上設計的小伎倆沒有用,公眾不會喜歡它,它會毀掉「劇場幻覺」。

後來,同一時間,有兩個地方接受了我的劇本。其一是紐約著名的出品人A.H.伍茲,另外一個是英國演員E.E.克里夫,他在好萊塢劇場經營一個不大的出品公司。但是伍茲想擁有我劇本的自由修改權,所以我拒絕了與他交易,和克里夫簽了合同。

一九三四年秋,這部劇作以《法庭上的女人》為名在好萊塢劇場上演了。默片明星芭芭拉·貝德福德飾演凱倫·安德列。E.E.克里夫擔任導演並出演了一個不重要的角色,他是一個出色的人物演員,他喜歡我的劇本,並且似乎理解它,至少他知道這部劇本有它的某些獨特之處。至今,我都深深地感激他的態度。但是,作為一名出品人,他一直受着資金短缺的很大困擾。演出還算令人滿意,不過有點平庸——不夠風格化,過於自然。儘管如此,劇作還是獲得了不錯的評價和成功的持續演出。

結果A.H.伍茲又來找我,說劇本可以在百老匯演出。合同條款中有關腳本變更的部分以含糊不清的方式被改寫了;我的代理人向我保證,新條款的意思是所有的變動都必須基於雙方的同意。我不這麼看,我頗為確定新條款仍然給予了伍茲他想要的所有控制權。但是我決定僅憑着我的說服力冒這一次險。

這部劇作餘下的故事則相當悲慘。

劇作開演的前前後後完全是我和伍茲之間進行的令人反胃的對抗。我試圖避免他決定採用的變更中最糟糕的部分,我也試圖保護他想要刪除的章節中最精彩的部分,但這是我能夠做的全部了。所以這部劇作變成了各種矛盾元素中倉促誕生的一部不和諧的雜交劇。

伍茲是一個著名的傳奇劇出品人。他的一些作品很好,另一些則糟糕透頂。傳奇劇是我的劇本中他所理解的唯一元素,但是他覺得我的劇本傳奇因素不夠。所以,「為了使它更有意思」,他少量地引入了一些用濫了的材料,以及與劇本無關的傳奇劇手段。這一切不但不能促進情節,反而僅僅讓觀眾感到大惑不解——比如說一把槍,一個為了確定已被抹去的槍支序列號而進行的高溫試驗,一個花哨的歹徒情婦等等。(在最後一幕中引入歹徒的情婦是為了引起對於「虎膽」里根證詞的懷疑,可當然,她沒有做到這一點。我沒有寫過那一節,那是劇本的導演寫的。)事實上,伍茲相信只有槍、指紋和警署事務能夠抓住觀眾的注意力,但是「語言」不能。對於他作為一名出品人的聲望,我只能說,他覺得有關陪審團的設計是一個好主意。這一點也是他買下這個劇目的原因。

這是我第一次(但不是最後一次)與當今文化中處在支配地位的意識形態二分法的文學表現形式偶遇:「嚴肅」與「娛樂」的分裂——堅信文學作品一定是「嚴肅的」,一定無聊得要死;而如果它是「娛樂的」,就不能傳達任何重要的東西。(這意味着「好的」就是痛苦的,而愉悅則必須是愚蠢和低級的。)A.H.伍茲篤信上述思想體系,因此將「思想」、「觀點」、「哲學」或者「人生觀」等詞語與任何劇場的事務聯繫起來向他提及都是對牛彈琴。說他反對那些理論並不確切,他對於這些東西完全是音盲。天真的我為此感到震驚。從那時開始,我觀察到了對於這種二分法(雖然是在它的相反方面)同樣音盲的人,而這些人卻沒有A.H.伍茲那麼多的藉口,他們是大學教授。那時,我竭盡我的智力和忍耐,與教條鬥爭。我至今仍在繼續那場戰役,與往昔同樣地激烈,卻沒有了曾經年少時痛心而難以置信的驚愕。

在遴選演員的問題上,伍茲的決斷比在文學觀點上要好一些。他把凱倫·安德列的角色交給了他找到的一個有才華卻沒什麼名氣的演員——多麗絲·諾蘭。她不僅有沉魚落雁之貌,還是那個角色一個非同尋常的典型,並且表演得非常出色。男主角「虎膽」里根是華爾特·皮傑飾演的。他的加入是我對遴選演員這件事的一個貢獻。那時正是從默片向有聲電影轉變的時期,皮傑被認為其好萊塢的職業生涯已經結束,正在東部的一個夏令劇目劇院演出。他是我在默片中的最愛之一(總是出演強壯、迷人的貴族反派角色)。我也在好萊塢的舞台上見過他的身影,所以我建議伍茲在夏令劇目表演時去見見他。伍茲的第一反應是:「啊,他的職業生涯已經結束了。」但他還是去了。值得表揚的是,皮傑的表演給了伍茲很深的印象。於是伍茲當即和他簽了《一月十六日夜》的合同(然後告訴我:「啊,這個人很棒。」)。開演不久後,皮傑與M-G-M簽了一個長期電影合同。這是他在影壇的新開端,也是他躋身明星界的開始。他後來告訴我,他是憑藉他在「虎膽」里根這個人物上的表演獲得了那份合同。(我為M-G-M使他局限於「米尼弗先生」式的家長里短的角色而感到遺憾;他值得更好的。)

還有一個事情也是和《一月十六日夜》有關的為數不多的愉快經歷之一。劇作在百老匯上演(一九三五年九月)之前,就我而言它已經死去了。我從它當中感覺到的,除了嫌惡與憤慨再無其他。它不僅是一具面目全非的軀體,而是更糟的:這具面目全非的軀體上,被撕裂的四肢展現着曾經的美好,凸顯着血腥的混亂。在開演的那天晚上,我坐在後排,打着哈欠——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由衷的厭倦,因為它於我再也沒有什麼意義和價值可言了。

劇作獲得的評價有好有壞;它沒有成為紅極一時的作品,但是被視為一個「成功」。它連續演出了六個月。正是在陪審團上的設計使它獲得成功,並引發了討論。在開演的那天晚上,伍茲預先安排了一個名人組成的陪審團陣容(其中我只記得前舉重冠軍傑克·鄧普希)。那以後的起初幾周,伍茲一直備着一個傀儡陪審團,以防觀眾不主動加入。但是很快他就發現這種未雨綢繆完全沒有必要——他的辦公室里充斥着來自於想要坐上陪審席的名人及其他人的請求;主動加入陪審團的人比他所能提供的名額還要多。

劇作的連續演出中發生的一件趣事是一場盲人慈善演出。(我沒有參加那次演出:我再也不能忍受看這部劇了,是別人告訴我的。)陪審團成員全部是盲人,觀眾也大多數是盲人;陪審團主席是海倫·凱勒。在有需要的時候,新聞播音員格雷漢姆·麥克納米擔任了描述視覺信息的講述者。那個晚上的判決是「有罪」。

據持續統計這項信息的舞台經理所說——劇作在紐約演出期間,判決的總記錄是「無罪」占六成。

那年冬天,伍茲開辦了兩家巡演公司(分別在芝加哥和洛杉磯),還有一家倫敦的公司;它們都經營得不錯。

芝加哥的公演因為某種意外的原因留存在了我的腦海之中。戲劇批評家阿什頓·史蒂文斯給予了我唯一一個使我在整個職業生涯當中都感到愉悅的評論。我曾經得到過可以說是更好的評論,其中一些也是我非常感激的,但是它們當中沒有一個說出了我想要它們說的東西。因為那些所謂的讚許,而不是因為無知的毀謗,我學會了不去指望那些評論者。我喜歡阿什頓·史蒂文斯對於戲劇技巧的通曉,對於戲劇感受的了解。他讚賞劇本的結構中最好的部分;他讚賞我的獨創性,這個特點是只有全神貫注的觀眾才能欣賞的。他將這部劇視為一部情節劇,這確實是它的全面概括;我傾向於相信他的人生觀和我的相反,因為他如是寫道:「它不像《瑪麗·杜甘》那樣親切和振奮人心,也不那麼撕心裂肺。沒有任何一個人物招人喜歡。」

但這裡正是我喜歡他的地方:「但是這是我看過的情節發展最快的法庭情節劇。它從各個角度詮釋這個事件,每一次都一鳴驚人。」

「最震撼也是最出色的驚人之處在於當『虎膽』里根從過道中衝進法庭並告知她:她被指控謀殺的那個人死了的時候,那個囚犯——像緊張的古羅馬硬幣上的女子那樣板着臉的凱倫·安德列——的墜落和崩潰。觀眾們,女士們和先生們,那是第二幕的開幕。(4)(模仿他的排印方式。)

「你們可以看到,這部劇作迎合了觀眾的自我分析。它允許我們期望某種事情發生,但又永不讓我們的正確持續的時間超過一瞬……這是這部劇作的某種特質的所在。」(如果他所看到的版本中真的有這種特質的話,我為他能夠察覺到它而感到驚異。)

這部劇作在夏令劇場得到了異乎尋常的成功:上演的第一個夏天(一九三六年),它在十八個劇院演出,並成了接連幾個夏季的最受喜愛劇目。一九三六年夏天的演出中的一個亮點是有一周,在康涅狄格州的斯托尼克里克,我的丈夫弗蘭克·歐康納飾演了「虎膽」里根的角色。

後來的幾年,這部劇作被譯成各種語言,在大部分歐洲國家上演。二戰中,為慶祝美軍攻占柏林,美國勞軍聯合組織排演了這部劇作。至今,這部劇作仍然偶爾在世界各處演出。這其中可能有我知道的,還有我不知道的。至少我間或因其演出而收到版權使用費。它現在也間或在這裡的夏令劇場演出。它也曾在廣播中播出,並兩次(被兩個不同的公司)在電視中播放。

業餘表演市場是這部劇作的經歷中糟糕的部分。業餘演出權賣給了一個出版社。這家出版社發行了一版改編過的「淨化」版本。那時他們聲稱業餘表演市場包括教堂、學校和學院的小組。這些小組在嚴密的監視下活動(我不知道誰是這些監視的施加者):不允許提及風流韻事或者情人,不允許在舞台上吸煙,或者發毒誓等等。舉例來說,他們不許使用「虎膽」(5)這個詞,因此我劇本中一個人物的名字就被換成了萊瑞·里根。該版本是由出版社修改的;它不會在書店或是向公眾銷售,而是僅僅出售給業餘組織,作為他們業餘表演的劇本。我偶爾聽到我的仰慕者們不知怎麼也持有了那個版本,憤怒但卻無助。所以我想在此鄭重聲明,以供記錄在案並作為一個面向公眾的告知,《一月十六日夜》的業餘表演版本不是我寫的,也不是我著作的一部分。

這部劇作的電影版本則是另一個糟糕的故事。它的熒屏版改編與我無關。除了一些人物的名字和標題(也不是我的標題),電影中沒有任何我的元素。影片的對話中來源於我的劇本的唯一一句是:「法庭將休庭至明早十時。」影片體現出的膚淺拙劣的庸俗我簡直不想過多提及。

在那些年裡,正當這部劇作變得出名的時候,我感到了一種痛苦得愈演愈烈的困窘不安:我不想和它有關,也不想讓大家知道我是它的作者。我那時覺得,我的不幸僅僅存在於我的出品人和我不得不與之打交道的一類人上。今天我懂得更多了:承認了我作品的實質和當今的文化趨勢之後,我明白了這一切都是必然的。但是別再讓任何人找我商量能否更改我的作品:我已艱難地吸取了之前的教訓。

我二十五年沒有看過這部劇作的腳本,每當它被提及,我都會畏縮一下。後來,在一九六〇年,南森尼奧·布蘭登請求我允許他響應學生們的要求,在南森尼奧·布蘭登學會開展一次有關我的劇本的讀書會。我不能讓他朗讀A.H.伍茲的版本,所以我必須為之準備一個權威版。我比較了《頂樓傳奇》的原始腳本,《法庭上的女人》的腳本(與前者相同,但有我的一些刪節),以及《一月十六日夜》的腳本。我對結果稍稍有點震驚:在這個最終的權威版本中,我得刪去伍茲出品時增加的所有內容(除了一處台詞的更改,以及標題)。當然,我刪去了持槍匪徒的情婦,槍支,還有其他所有那樣粗鄙的元素;出乎意料的是,甚至不重要的台詞和細微的風格上也犯了極不和諧的錯誤,最終不得不被摒棄。

我感到一種莫名的哀傷:我回想起排練時與伍茲的一次爭執。我們坐在空無一人的劇場的最前排,他憤慨地說:「你怎麼能這麼固執己見?你怎麼能跟我吵?這是你的第一部劇作,而我在劇院待了四十年!」我向他解釋這無關個性、年齡和經驗,也無關語出誰口,而有關說了什麼,我也向他解釋,如果辦公室小弟碰巧是對的的話,我會向他做出怎樣的讓步。伍茲沒有回答;我甚至在那時就知道,他沒有聽我說話。

在內容方面,最終的權威版最接近於《法庭上的女人》的腳本。我沒有對故事情節或主旨要義做任何更改;額外的更改大多數是語法上的。這個最終版就是如今出版的這個版本,在這本書里。

我很高興見到它的出版。以往,我一直感覺它仿佛是一個私生子在世間流浪。現在,通過這本書的出版,它成了我的嫡子。

還有,雖然它已在世界各地上演,但是我仍覺得它好像是一個從未上演過的劇本。

安·蘭德

一九六八年六月,於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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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本劇本中,匪徒「虎膽」里根被塑造成了一個有種種優良品質的人,而銀行家則被暗示為一個罪惡多端的人。——譯註

(2)

欲求更完整的有關人生觀的本質與功能的討論,請閱讀我的著作《浪漫主義宣言》中的文章《人生觀的哲學》和《生活的藝術與意義》。

(3)

出自希臘神話。法厄同,太陽神赫利俄斯即福玻斯·阿波羅之子,自不量力駕馭父親的太陽車而最終跌落地面喪生。伊卡洛斯,代達羅斯之子,和父親一起逃離克瑞忒,因肩縛鳥羽飛近太陽,墜海而死。上文「墜落」、「飛上天」語即用這兩個希臘神話人物影射伊瓦爾·克魯格。——譯註

(4)

在原文中,這裡使用了英文大寫字母。下文的「排印方式」即指這種大寫。——譯註

(5)

指人物「虎膽」里根,原文Guts意為「內臟,肚子」。——譯註

致出品人

這部劇作是一起沒有預定判決的謀殺罪審判。陪審員從觀眾中選出。他們作為真正的陪審員見證整部劇,並在最後一幕的末尾給出一個判決。劇本寫了兩個短短的結尾——根據不同的判決使用。

劇本的設計使得證明被告有罪或無罪的證據被均勻地平衡了,因此判決取決於陪審員自身的價值觀和性格。法庭上對立的兩派有着同台下觀眾一樣激烈的矛盾,觀眾們有的與那個妻子的遭遇有所共鳴,有的則與那個情人有同感。任何一種決斷都會導致對立一方的抗議;這個案件必定會引起爭論和探討,因為它潛在的衝突是人性兩態的根本對立。因此真正被審判的其實是觀眾自己。「在這個案件中被審判是誰?是凱倫·安德列嗎?不!在這裡被審判的是你們,陪審團中的女士們和先生們。呈上你們的判決,你們自己的靈魂將被引向光明。」被告律師如是說。

陪審席被搬上了舞台,就如同在一個真正的法庭當中。這樣我們便給予了觀眾親臨謀殺罪審判現場的一切快感。我們把決定權交予觀眾,由此提升了他們的興趣;我們用沒人能夠在任何一次表演中確定其結果這個事實增加了懸念。

來自安·蘭德繼承人的聲明

一九七三年,為了以《頂樓傳奇》為題的《一月十六日夜》的出品,安·蘭德在劇本中做了許多編輯上的小更正,大部分旨在更新語言。根據最近發現的蘭德女士的往來信函,她認為這些更改是最終版的。因此,這些更改從這一版開始,被併入了之後的所有印刷當中。

里奧那多·佩克夫(1)

一九八五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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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安·蘭德的指定繼承人。他是客觀主義的提倡者,並建立了安·蘭德協會。——譯註

人物一覽表(以及時間地點)

人物:

大法官海斯

公訴人弗林特

被告律師史蒂文斯

凱倫·安德列

柯克蘭醫生

約翰·哈特金斯

荷馬·凡·福力特

埃爾瑪·斯惠尼

瑪格達·斯文森

南茜·李·福克納

約翰·格雷漢姆·懷特菲爾德

詹姆斯·錢德勒

西格德·瓊奎斯特

「虎膽」里根

法庭工作人員

地點:紐約法庭

時間:當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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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這裡指作者著書的年代,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譯註

第一幕

舞台布置成一個紐約法庭。法庭面對觀眾,因此觀眾相當於坐在真實法庭中的旁聽席。舞台後部中央的高台上是大法官的辦公桌,桌子後面是通往法官議事室的門,門的左邊是面向觀眾的證人席,它的後面則是通向陪審室的門。大法官辦公桌前是法庭書記官的辦公桌;右面是——法庭辦事員的辦公桌。它的後面有一扇供證人進入法庭的門。舞台前方的右側是被告及其律師的桌子;左側是原告的桌子。靠牆的左面是陪審團成員的十二個座位。再向台前則有一扇供旁聽者進場的門。對面牆邊的右側是供旁聽者的座位。舞台上分別有幾級台階通向左右通道。大幕拉開時,法庭已經準備好開庭,但大法官仍未出現。原告與被告在各自的桌前做好了準備。

公訴人弗林特是一個身材肥胖的中年男子。他的溫文爾雅,就如同家庭中受人尊敬的父親,可是他的性格卻有典當商的精明和銳利。被告律師史蒂文斯個子高挑,鬢髮灰白,顯示出久經世故的人固有的整潔、詭辯和高雅。他正看着他的委託人,可他的委託人沒對他有半點注意。那位委託人坐在被告席的桌前平靜地,幾乎是自傲地,仔細觀察着觀眾。委託人,即被告凱倫·安德列有二十八歲,旁人對她的第一印象是想要對付得了她,得要一個動物馴養師,而不是一個律師。在她的神色中,沒有任何情感,也沒有任何反抗;那是一種難以捉摸的、無動於衷的平靜。但是,從她身軀苗條的傲然不動當中,從她頭顱高昂的頤指氣使當中,從她頭髮蓬亂的桀驁不馴當中,人們依舊感覺到一種令人窒息的活力,一種原欲的烈火,一種未被馴化的力量。她的着裝因為簡潔考究,因而引人注目;觀眾可以注意到,着裝體現出的不是屬於注重穿着的女人的高雅氣質,而是低調的奢華;或者倒不如說她可以在不經意間,把襤褸的衣衫都變得優雅動人。

大幕拉開時觀眾席的燈光不要熄滅。

法警:全體注意!

(全體起立,大法官海斯進入法庭,法警擊槌)

紐約州第十一高級法庭。尊敬的大法官威廉·海斯主持。

(法官就座,法警擊槌,所有人坐下)

大法官海斯:紐約州人民訴凱倫·安德列。

弗林特:準備就緒,法官大人。

史蒂文斯:準備就緒,法官大人。

大法官海斯:書記官,請選出陪審團。

(書記官手裡拿着一張表格踏上舞台,站在幕布前,向觀眾們講話)

書記官:女士們、先生們,你們將有可能成為這宗案子的陪審員。你們當中的十二位將被挑出來執行這項使命。如果您被選中,勞駕您到這裡來就座,並聽取大法官海斯對你們的指示。

(他念了十二個名字。陪審員在各自的位置就座。如果有人不願擔任陪審員,或者缺席,書記官就再叫一些名字。陪審員就座之後,觀眾席上的燈光熄滅。大法官海斯向全體陪審員講話)

大法官海斯:女士們,先生們,你們是這起訴訟的陪審員。庭審全部結束後,你們會回到陪審室,基於你們自己的判斷進行投票。每天庭審結束後,會有法警護送你們到陪審室,在此之前你們不能離開座位。我要求你們認真傾聽證詞,以你們最佳的能力和最公正的品德進行判決。你們有權決定被告的罪名是否成立,她的命運掌握在你們手中……公訴人可以開始陳述。

(公訴人弗林特站起來,向陪審席發言)

弗林特:法官大人!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一月十六日,將近午夜的時候,當百老匯的燈光照耀在歡鬧的人群之上,它所造就的電氣的黎明熠熠生輝。這時,一具男人的身體從空中疾速跌落,重重撞擊在福克納大廈腳下的地面上——摔得面目全非。那具身體曾經是瑞典大名鼎鼎的財閥——比約恩·福克納。他從他位於五十層的豪華頂樓公寓上摔了下來。我們被告知,是自殺。這是一個不願屈膝於將臨之毀滅的偉人。他一定覺得從摩天大樓的屋頂墜落,比從他那搖搖欲墜的金融獨裁者的寶座上滑落下來要更快、更輕鬆。僅僅在幾個月以前,在世界上每宗巨大的黃金交易背後,都矗立着這位名人:年紀輕輕、高高的個子、掛着高傲的笑容。他的一隻手的掌心,把握着若干王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另一隻手則緊握着皮鞭。如果把世界比作生命,黃金是血液,那麼比約恩·福克納則可謂世界的心臟,掌握着世界所有暗藏着的動脈,調節着它的每一次收縮和舒張、每一下脈搏。女士們,先生們,我們的世界剛剛犯了心臟病。就像其他的心臟病突發一樣,事情來得相當突然,在這之前,沒人懷疑過福克納公司的基座上竟橫着一個碩大無朋的金融騙局。他去世僅僅幾天,地球就由於他所轄生意的崩潰而震顫;當那顆巨大的心臟停止跳動的一刻,數以千計的投資者都因為心臟病突發導致的癱瘓而遭受打擊。比約恩·福克納面對這個世界有過艱難的掙扎,但是他內心的掙扎卻更加痛苦。我們的庭審正是要揭開這段掙扎的神秘面紗。兩個女人統治了他的生命——還有死亡。這裡就有其中之一,女士們,先生們。

(指向凱倫)

凱倫·安德列,福克納精明強幹的秘書和臭名昭著的情婦。六個月前,福克納來到美國申請貸款,以期拯救他的財富,命運卻給予了他一種拯救他心靈的方式——一個可愛的姑娘,大慈善家約翰·格雷漢姆·懷特菲爾德唯一的女兒,南茜·李·福克納。她現在是福克納先生的遺孀。福克納認為,他年輕新娘的可愛和善良能夠救他於水火。最好的證明就是他在新婚兩周之後就辭退了他的秘書——凱倫·安德列。他與她從此一刀兩斷。但是,女士們,先生們,一個人要想跟一個像凱倫·安德列這樣的女人一刀兩斷可並不容易。我們可以想象,在她的心中悶燒着怎樣的憎恨與仇念;這一切在一月十六日的晚上冒出了火焰。比約恩·福克納不是自殺。他死於謀殺,死於那雙精巧能幹的手。這雙手今天就在你們面前。

(他指向凱倫)

這雙手幫助比約恩·福克納登上了世界的頂端;這雙手也從高處把他重重擲下,摔落在和這女人的心靈一樣冰冷的人行道上。女士們,先生們,我們即將證明這一切。

(弗林特停了一下,然後開始傳喚證人)

我們的第一位證人是柯克蘭醫生。

書記官:柯克蘭醫生!

(柯克蘭醫生年邁、溫和,表情無動於衷,他走向證人席)

你莊嚴宣誓說出真相,一切真相,除了真相之外別無其他嗎?上帝保佑你。

柯克蘭:我宣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