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客 - 第2章

木蘇里



可無奈太玄道有個十分特殊的老大,叫做殷無書。

傳說他是上古時候諸神伊始、天地間最純最烈的那道陽氣所化,非神非人非仙非鬼,三界六道都管不着他。

這位外掛哪哪都好……唯一遺憾的是,他在漫長的歲月里,一不小心活成了一朵變態。

最要命的是,這朵變態福壽綿延,眾人死絕了他還能挺着當遺產。

長久以來,殷無書這個名字穩居各界黑名單榜首之位,一騎絕塵,甩後面的人十萬個馬臉那麼遠。

一直到近幾百年,才出現了個黑名單二號緊隨其後……

謝白跟着那幾個毫無所覺的同事走到了東門大門口。

「小謝,那我們就先去吃飯了。」同事抬手指了指街對面的一家私房菜館,打了聲招呼便過了馬路,還不忘回頭囑咐一句:「車站往右拐,可別再走岔了!」

謝白舉着黑傘站在雨中,看着那幾個同事陸續進了店,這才轉身。從他所站的角度,不用偏頭,餘光就能看到花壇里忙活着的兩位。

那個白衣人的聲音輕飄飄地傳了過來:「找老大幹什麼,他那麼挑剔,這種濕噠噠髒兮兮的地方怎麼可能會來?更何況今天還是十五……哦,你剛來可能不知道,咱老大十五一貫不樂意出門。」

他頓了一下,拎着白袍子站起了身,接着道:「我當然是去請陰客。」

話音剛湮進雨里,就聽又是「呼——」一陣風響,小區里剩下的陰鬼瞬間跑得乾乾淨淨,一根手指頭都沒剩下。

很顯然,白衣人口中的陰客,也在各界黑名單上,不巧,堪堪排在殷無書後面,正是傳說中近百來年直逼頭名的那個二號人物。

謝白看完鬧劇,毫無感情收回了目光,他拉了拉圍巾,又悶悶地咳了幾聲,握着傘柄的手指清瘦中泛着一點兒青白色。

殷無書……

他盯着空茫中迷濛成片的潮氣,默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每逢十五一貫不樂意出門?

謝白髮出一聲短促的低笑,聽起來莫名有股嘲諷的味道。他垂下長長的眼睫,眼裡的情緒掩在陰影里辨識不清。

在原地沉默着站了片刻,他才抬腳右拐,沿着小區院牆的外圍,走進了一片沒有路燈的黑暗裡,接着連人帶傘,眨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第2章

數秒之後,臨市康和醫院門診大樓的某個角落突然亮起了一豆燭火,熒熒煌煌並不顯眼,乍一看,就像是過路的車燈投射在窗玻璃上的光斑。

按位置來看,是三樓拐角處的法醫門診室。

這間診室平日裡算不上忙碌,門上貼着一張A4紙打印出來的排班表,恰好將那塊可以望進門裡的玻璃蒙了個嚴實。排班表上松松印着兩排字:周一、周三:市公安局

周二、周四:區公安局

當然,這只是常人看到的。實際上在這之下,還有一排描着金的蠅頭小字——「每月十五,陰客到,過期不候,行蹤另尋」。末尾鄭重地蓋着一方殷紅的印章。

就因為有這張破紙在,謝白才回回都不走正門。他怕他一個忍不住,就會順手把那排官方得直冒傻氣的描金小字撕了。

可那印章畢竟不是他蓋的,冒然撕掉多少有些駁前人面子。

此時的謝白已經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了室內,他背對着門站在窗邊,不緊不慢地理着手裡的那柄雨傘。傘面上細碎的水珠在觸碰到他手指的瞬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是被他的指尖吸走了似的。

就在他理好雨傘的瞬間,木質的診室門被「篤篤篤」敲了三下,間隔一聲短兩聲長,很有節奏感。

接着一個輕飄飄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大人,十五又至,一月不見,過得可好啊?」

這聲音熟悉得很,片刻之前,謝白還看到聲音的主人毫無形象地蹲在花壇里,籠着袖子賤兮兮地說:「你丑,你動手。」跟現在的拘謹有禮簡直天差地別。

謝白沒有絲毫要出聲應答的意思,甚至連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整理好的那把雨傘在他手中倏然化成一片黑霧,又被他蒼白的手指從中一挑,分成長長的兩縷。他低着頭,一圈一圈仔細地將黑霧從指尖纏到手腕,一點兒縫隙也不留,包裹得嚴嚴實實,像一副貼合皮膚的手套。

門外的人安靜了不足半刻,嘴便閒不住了,隔着一層門板道:「大人,殷老大讓我代問你好,可惜他最近正忙,時間不候巧,不然一定親自來。」

謝白剛好纏完手腕上的最後一圈,聞言動作一頓,終於開口道:「累麼?」

門外的人茫然道:「啊?什麼?」

謝白垂手抬頭,同樣的黑霧繞上了他的雙鬢,化成三指寬的黑色繃帶,蒙住了他的雙眼,前後纏了三圈。

剛蒙嚴實,診室的門鎖便發出「咔噠」一聲輕響,猛地彈開,而後「砰」地撞上了門外的倒霉鬼。

「嗷——這破門誰換的!上個月還朝里開呢,這個月怎麼就反了?!」白衣人捂着鼻子在敞開的門外直蹦直跳。

謝白從窗邊轉過身來,穩步走到了白衣人面前,好像蒙着雙眼絲毫不影響他的行動一樣。

白衣人下意識朝後讓了一步,捏着被撞得酸唧唧的鼻子,瓮聲瓮氣淚汪汪地道:「大人你剛才說累啥?」

「我說……」謝白朝他偏了偏頭,道:「替殷無書編了一百多年的瞎話,他給你加工資麼?」

白衣人:「嚶~」

謝白懶得聽他哭,抬腳就要走,結果被他一把薅住了袖子:「大人你地點都不問,這是要往哪兒去?」

「去分屍。」

答完,謝白手指尖刀光一閃,乾脆地削斷了被白衣人揪着的袖口,而後大步走到走廊邊,全然不顧三層樓的高度,單手撐着欄杆便翻身跳了下去。

白衣人捏着破羊呢的手一抖,飛撲向欄杆:「……分誰?!」

「抖什麼?總不至於是殷無書。」謝白在消失的同時涼涼地回了一句。

「別人是不敢,您的話,那可就難說了。」白衣人嘀咕着,也忙不迭跟着跳了下去。

遠在臨市另一頭的海藍小區西門,風狸恍然聽到了自家老大的名字,渾身一個激靈,自牆角根的陰影里一蹦而起,一手堵着鼻子,仰臉沖聲音來的方向看過去。

結果就見一團黑霧伴着萬千鬼哭兜頭籠罩下來,風狸猝不及防被狂嘯而來的陰風糊了一臉,滿頭短髮一下子被掀到腦後。

他在狂風中努力眯着眼,就見一個高瘦的人影從浮空的黑霧中落下來,穩穩地站在他面前,腳剛踩實便抬手五指輕輕一抓,做了個「收」的動作。

陰風驟停,黑霧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瞬間縮小到窨井蓋兒那麼大。

「等等等!先讓我出來再收!」鬼哭狼嚎一樣的喊叫從黑霧裡傳來,而此的黑霧已經又縮了一大圈。

剛落地的謝白手指一頓,黑霧果然停了下來。

緊接着,白衣人從縮成餅大的黑霧裡艱難地擠出了頭,齜牙咧嘴地喘着氣:「感受到了生孩子的苦。」

謝白:「……」

他想也不想地又把手指收了收。

白衣人「噗——」地一聲直接漏了氣,像極了一隻被掐了脖子的炸毛雞。

風狸連鼻子都忘了堵,一臉詫異地張大嘴,好半天才指着白衣人道:「立冬?你這又是演的哪一出啊?」

「搭便車沒見過?」被喊作立冬的白衣人從牙縫裡擠出這麼一句,又扭頭沖謝白道:「要斷氣了真要斷氣了,快松一點兒大人!」

謝白動了動手指頭,黑霧陡然一張,顛了兩下,抖麻袋似的把立冬抖落在地,而後徹底被收了起來,沒了蹤跡。

一聽立冬喊「大人」,被陰風吹懵逼的風狸這才想起來立冬是去請人的,站在這裡的是誰自然也不言而喻。

他進太玄道還不足一個月,這是破天荒頭一回當面見人,他看謝白雙眼被黑布蒙得嚴嚴實實,便下意識收了聲,沖趴在地上的那坨立冬擠眉弄眼,指着謝白,用口型無聲問道:「陰客?」

立冬從地上爬坐起來,一臉蛋疼道:「對!你幹嘛擠眉弄眼,大人能看見。」

風狸:「……」

謝白沒有搭理這兩人,他轉過頭,蒙在黑布下的雙眼微微一掃四周,便很快定格在了約莫五米開外的地方。

三層黑布弱化了尋常東西的輪廓,不尋常的東西便顯得尤為突出,比如那處地上落着一個散着微光的圓點,遠看像一枚蒙了塵的夜明珠。

謝白抬腳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在圓點面前止步蹲下了身。

風狸嘀咕了一句:「還真看得見啊!」便抬手堵住鼻子,跟立冬一起快步跟了過來。

一到近處,立冬登時「嘔——」地一聲,一把捏住鼻子,安靜如雞地緩了兩秒,而後崩潰地問謝白:「這味道聞得我都要有妊娠反應了,需要我幫你捂一下鼻子麼大人?」

剛說完這話,他自己就先愣了一下,而後默默背過頭去扇了自己一巴掌,嘀咕道:「呸——哪壺不開提哪壺!」

謝白也不知是真沒聽見還是故意的,居然回答了他一句:「免了,我聞不到。」

說這話的時候他也沒回頭,注意力還在地上,看上去似乎真的只是順口答了一句,沒有什麼別的情緒。在他裹得嚴嚴實實的手指之下,有一坨血肉模糊的東西堆在他面前。

那是一具妖屍,死狀有些慘不忍睹,它死的時候,大概正從人形向原型過渡,卻被人在眨眼間打斷了,於是變成了這個看不出輪廓形狀的詭異模樣,又被弄斷了全身的每一處關節、打碎了每一根骨頭,扭擺成現在這副圓盤似的造型。

謝白的手指虛虛沿着邊緣走了一圈,而後輕輕一撥,一塊看不清原樣的肉就翻轉向了另一個方向,這大概是這妖屍的腦袋。

之所以說大概,是因為這具妖屍全身上下已經找不到一塊好皮了,被人用尖利的東西劃了密密麻麻的血口,細看像是疊加了無數道符文。

立冬瞄了他一眼,見他沒有繼續開口的欲望,便捏着鼻子試圖再往他身後湊一湊,好仔細看看妖屍。結果他頭還沒探過去,就聽風狸傻不愣登地接着之前的話問了一句:「聞不到味道,為什麼?」

話音剛落,謝白落在妖屍心臟部位的食指便是一頓,而後像是聽見了什麼極有意思的事情一樣,轉過頭來,輕聲道:「為什麼?」

蒙在他雙眼上的黑布交錯着纏了三層,上蓋至眉毛,下蒙住了大半鼻樑,旁人看不到他眼裡的神色,只能看見他白得近乎沒有血色的下半張臉,還有淡色的嘴唇。他的嘴角此時是微微翹着的,有股似笑非笑的意味。

他就帶着這點笑意,微微湊近了風狸一些,又問了一句:「你真想知道?」

風狸莫名有些毛骨悚然,朝後讓了讓,他眼神朝旁邊飄了飄,就見被撥到一旁的立冬在謝白身後瘋狂搖手,一臉「你是傻逼嗎!!!」的表情。

「不不,大人的事情哪是我能隨便亂問的,大人你繼續,當我不存在。」風狸猛搖頭,乾笑了兩聲沖那具妖屍比了個手勢,「請。」

謝白沒動,風狸和立冬兩人都大氣不敢喘,也跟着僵在那裡,全身關節都好像被凍住了似的。

過了好半晌,他才收了嘴角那若有似無的笑意,又變成了之前冷冰冰毫無表情的模樣,轉頭重新把注意力放回到妖屍上。

風狸無聲地長吁一口氣,背後被不透氣的夾克悶出了一層冷汗。

立冬背着手,拇指食指並着一搓,搓了個小紙團丟到了風狸身上。那紙團觸到風狸手上的皮膚時微光一閃便融了進去,接着,風狸聽到自己腦子裡乍然響起立冬的咆哮:「這問題是禁區!禁區!下次再問為什麼我就該給你收屍了小撒比!」

風狸:「……」

他也立刻搓了紙團丟回去,問道:「我哪知道,這是我第一次見活的陰客,下次注意。不過……傳說他這人冷得要死,會把不熟的人完全當空氣,今天看他對你對我好像都還好?沒有傳說的那麼誇張。」

沒過一秒,立冬的紙團又來了:「哦,傳說確實不假,不過咱們太玄道的人有特殊待遇。」

風狸:「更熟悉一點?」

立冬:「更想弄死一點。」

風狸:「……」

背對着他們的謝白似乎對這倆暗地裡的交流一無所覺,他抬着左手食指在妖屍某個部位輕輕勾畫了一下,同時右手一挑一揭,一片皮膚便被他完整地揭了下來,在路燈的映照下,薄得透光。

他將這片劃有密集符文的妖皮摺疊兩道,又憑空抖出一張布帛將其包裹起來,而後乾脆地一把掏進妖屍胸腔里,將那枚散着黯淡光芒的圓珠挖了出來,和妖皮一起收了起來。

取完這兩樣東西,他不緊不慢地一圈圈拆了左手包裹的黑色布條,而後將裸露出來的手整個兒覆在了妖屍上。

「滋滋」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聽起來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倒進了油鍋里似的。那具血肉模糊的妖屍在他手掌下迅速化開成一灘濃稠的血水,而後被吸進了他掌心裡,半點兒痕跡也沒剩下。

風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