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 - 第2章

東野圭吾

「對手的弱點呢?」沙都子問道。她在四分之一決賽上輸掉了,已經換上了襯衫。

「沒有明顯的弱點,防守也很有技巧。硬要說的話,就是她的步法。比起右轉,她左轉時的步法更亂,加速和攻擊也以右路為主。所以,當她的步法從右轉左時,可能會在一瞬間露出破綻。」

「這我也注意到了,」波香說道,「但是她速度很快。要是跟不上,就是自掘墳墓了。」

「正是這樣。」加賀點點頭。

沙都子看了看手錶,離比賽只剩五分鐘。

「喝點運動飲料嗎?」沙都子看到波香擦汗的毛巾已經濕透了,便問道。

「不用了,我剛才喝過了。」說着,波香的臉龐鬆弛下來,但依舊浮現着緊張的神色。

波香麻利地再次檢查了一遍護具和竹劍,這時,一個穿着深藍色裙子和白襯衫的工作人員過來說:「金井小姐,時間到了。」波香乓地叩響了黑色護胸,站了起來。

沙都子和加賀到二樓的觀眾席上觀戰。以藤堂正彥為首,網球社的若生勇和伊澤華江,還有與沙都子和波香同在文學院的牧村祥子都趕來了。他們是極親密的朋友,畢業於同一所高中,交情都在四年以上。

「勝算如何?」藤堂問加賀。藤堂進了大學之後就沒再練過劍,但他在高中也是劍道社的一員,還是主將。

加賀盯着賽場說:「不清楚。」

「要是贏了就不得了了,男女雙雙稱霸啊!」若生勇兩眼放光。前一天的男子比賽中,加賀恭一郎蟬聯冠軍。

比賽開始了。

比賽時間是五分鐘,三分兩勝,先獲得兩分的選手就算勝出。包括主裁在內,三名裁判都拿着紅旗和白旗。波香是紅方,三島是白方。

不出加賀所料,三島亮子使出了迴轉戰術。只要竹劍相碰,她就立即向左或向右跳躍迂迴。「和剛才預想的一樣啊。」沙都子對着加賀的側臉說道。加賀沒有回應,雙眼鎖定兩人的動作。

兩分鐘過去了,沙都子對着旁邊的加賀小聲說了句:「奇怪呀。」

「怎麼了?」

「三島的攻擊太遠了,這樣就算她能抵擋住波香的竹劍,也不可能得到一分。就算她前半場是在用閃避戰術……可是到了後半場,她也不一定有取勝的機會。」

這時,頗顯焦急的波香開始進攻了,向着對方前臂到頭頂再到腹部展開了一系列攻擊。但三島亮子都巧妙地躲過了,腿也絲毫看不出疲勞感。

「真是棋逢對手,動作真不賴。」藤堂欽佩地說。加賀緊繃着臉,一言不發。

四分鐘過去了,雙方都一分未得。要是下一分鐘還決不出勝負,就要加時了。一陣膠着之後,波香又施展了一招退擊面,還是被三島亮子遊刃有餘地躲過了。

「動作太粗糙了。」沙都子不由得低喃道。

加賀像是認同她似的微微「嗯」了一聲。

到了最後三十秒,三島亮子的動作忽然有了變化,一直在防禦的她忽然逆轉展開攻擊。就像馬拉松運動員最後衝刺一樣,她加快速度在波香周圍移動,一找到空隙,鋒利的劍尖便立刻朝波香懷裡刺去,腳踏地板的聲音在體育館裡迴響。

對手的突然快攻讓波香措手不及,看台上的沙都子看得一清二楚。波香奮力防守,但她的動作里絲毫不見平時的沉着。

「被壓制住了呀!」沙都子話音未落,努力想打破劣勢的波香持劍向對方頭頂狠狠一擊。加賀立刻喊道:「不好!」

幾乎就在波香和三島身形交錯的同時,三位裁判迅速舉起了白旗。加賀注意到三島的那招拔擊腹完成得十分出色。

三島那邊的觀眾席上爆發出一陣掌聲。沙都子咬緊了嘴唇。

「波香那傢伙,太急躁了!」加賀幾乎是在呻吟。

還剩十秒,重新開戰。「開始」的信號一發出,波香就使出渾身力氣來了一個前臂擊,但三島亮子輕而易舉地躲開了。對她來說,剩下的就是躲避迴旋,波香想要逮住她幾乎是不可能的。

「時間到!」聲音響起時,只見波香頹喪地垂下肩去,臉十分懊悔地扭曲着,被汗水浸透的白色劍道服看上去像退了一層色。

回到休息室,波香始終沉默,目光呆滯,只對幫忙收拾東西的沙都子小聲說了句「謝謝」。

波香便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變樣的。那場比賽之後,她再未碰過竹劍,一個人發呆的時候變多了。沙都子本想詢問究竟,但欲言又止,她相信波香這段時間會主動開口的。

沙都子走出Bourbon的時候剛過十點。因為要趕電車,她就此與波香作別。從這裡坐電車到她家要四十分鐘左右。

沙都子婉拒了波香的留宿邀請,徑直走向車站。波香住的公寓就在附近,沙都子也常在那兒留宿,但是今晚她怕自己會借着酒勁把加賀告白的事情說出來,所以沒有答應。

波香說還要稍微喝點才回去,一個人留在了Bourbon。能獨飲上幾個小時可算是波香的特技了。

沙都子到家的時候,手錶的指針已經接近十一點了。她進了玄關,朝自己房間走去,在樓梯上碰見了佳江。佳江大概是聽見了房門開閉的聲音下樓看看。

「回來啦,都這麼晚了。」

「不好意思,爸爸呢?」

「還沒回來呢。要不要給你準備點吃的?」

「不用了,我吃過了。」

沙都子快步從佳江身邊走過。

佳江是沙都子的繼母,在她初二的時候,作為父親廣次的繼室嫁到了相原家。當初廣次還擔心會招致沙都子和比她小兩歲的弟弟達也的反對。但這種擔心是多餘的,他們很坦然地接受了新媽媽。他們的生母在生下達也後不久就去世了。他們能接受繼母,或許是因為沒有留下生母的記憶。

但是,兩人對待佳江的態度與對待生母有着本質的不同。他們約定「絕對不能給新媽媽添麻煩」,從未指望在佳江面前撒嬌,贏得她的母愛。

來到二樓,沙都子敲響了達也的房門,聽到回應後走了進去。

達也正躺在地板上聽着爵士樂舉槓鈴。他是K大學划艇隊的隊員。

「呃,這味道!」沙都子走近時,他鎖緊了眉頭,「都快出嫁的女人了,還搞得一身酒氣回來,這樣子可上不了廳堂。」

「別沒大沒小的!倒是你,該把多餘的力氣用在正經事上。」沙都子胡亂橫躺在達也的床上。

「爸爸呢?回來沒?」達也把槓鈴放了下來。

「還沒呢,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覺得他應該不生你的氣了。」

「嗯。」沙都子哼了一聲。

父女鬥氣是因為找工作一事。沙都子決定去一家出版社工作,公司在東京。從T市到東京至少得花兩個小時,所以沙都子只能搬出去住。但是父親斷然反對她一個人在東京單獨生活。

「我覺得姐姐的做法太欠妥了,不跟家裡商量就自作主張去面試。」

「我都下定決心了,自己的事情自己擔着。你也一樣,不這樣是不行的。」

「我知道……可我覺得爸爸終歸還是捨不得。」

「我都跟你說多少遍了……」

「嗯?」

「別沒大沒小的,自己還乳臭未乾呢。」

達也隨意地躺下,雙手保持着上舉的姿勢,沒再說什麼。

不一會兒,沙都子沉沉地睡着了。

早上醒來時,沙都子發現她躺在自己的床上,隱隱記起了昨天半夜達也把她抱到了這裡。沙都子下床時想好了碰見達也時要說的台詞:「多餘的力氣還算用對了地方嘛!」

換好衣服下了樓,父親廣次正坐在餐桌旁吃飯。他一手拿着報紙,嘴裡塞滿麵包,另一隻拿麵包的手正在撥弄他灰色的頭髮。沙都子不止一次對他說摸了頭髮的手再去拿吃的不乾淨,但他總是改不了。

「早安。」沙都子問候道。廣次瞥了她一眼,也回了句「早安」。佳江從廚房走出來,她做好了早飯。

「達也哪兒去了?」「已經走了,說是划艇隊早上有訓練。」

「哦……」

沙都子看了看廣次,他依舊盯着報紙。沙都子知道,在電子器械廠擔任要職的父親總是在考慮工作,但她覺得,現在父親恐怕是在為她的出路深思熟慮。

這是一頓安靜得讓人心情沉悶的早餐,連餐具碰撞的聲響也會嚇人一跳。

廣次先吃完離開餐桌,披上了西裝。沙都子細聲細氣地說了聲「走好」。

「嗯。」廣次點點頭。

沙都子也緊接着出了門,比平時早了半個鐘頭。她想趕在上課前去一趟牧村祥子的住處。

波香和祥子住在一幢名叫白鷺莊的學生公寓裡。因為她們的家都離學校有近兩小時路程,只好決定租住在那裡。當初入學時也遭到了各自父母反對,但因為公寓管理嚴格,最終還是得到了允許。

沙都子和牧村祥子高中時一起參加了茶道社。在此之前沙都子早已是劍道社成員,而同在劍道社的波香又邀她參加茶道社,說這是「為了訓練集中精力」。

這三人再加上把祥子拉進網球社的華江,組成了一個所謂的惡友組合。

祥子是這四人中最溫順的,沙都子和波香她們有什麼事的時候,她總是被拉着入伙。而她的成績又是四人中最好的,本可以上更好的大學,但是禁不住另外三人生拉硬拽,最終去了T大學。

有些事還讓沙都子她們心存嫉妒:她模樣很可愛,是四個人中最受男生歡迎的。入學時,藤堂對祥子表明了心意,兩人開始交往。沙都子覺得這樣的發展很穩妥。

祥子定下的工作在一家旅行社。向來畏首畏尾的她在旅行方面倒是表現得很積極,平時幾個夥伴旅行,準備計劃和安排行程之類的事都由她一手操辦。這次愛好終於要用到實際工作上來了。

白鷺莊正如其名,鋼筋水泥的牆上全部塗着白色的油漆。這是一幢兩層建築,入住的全都是T大的女生。雖說是公寓,但紀律十分嚴格。公寓入口處設有一個值班室,一對中年夫婦充當管理員,日夜嚴密監視着這裡的動靜。男生自然不准入內,就算是女生,若非住在這裡,也只能白天自由出入,到了晚上若要進去,有時會被叫住。沙都子在波香房裡留宿時,必須在值班室登記。這裡似乎沒有門禁,但是一過晚上十二點大門就會上鎖,那時想要進去就只能用大門旁的通話器叫管理員開門。

沙都子一進去,一個正在值班室里看電視的中年女人便直勾勾地盯着她。沙都子輕輕打了個招呼,那人又一臉漠然地把視線轉回電視,看樣子記得沙都子的樣子。

祥子和波香的房間都在二層,隔着走廊相對。祥子的房門把手上套着絨布套,上面掛着「正在就寢」的指示牌;波香的房門上面什麼也沒有,只是在左上角用油性筆潦草地寫着「居喪」二字。沙都子稍一遲疑,最終敲響了寫着「居喪」的那扇門。

波香可能睡得太香了,沙都子輕輕敲門時,裡面全無反應。沙都子又試着叫了叫她,裡面終於傳出了一聲強忍哈欠的模糊應答。門咔嚓一聲向外打開,波香一身睡衣站在沙都子面前。

「早上好。」

「沙都子啊,來這麼早有事嗎?」波香的長髮糾纏在一起,她撓着頭髮面帶睏倦地說。一股混雜着香煙和化妝品的氣味從房間裡飄了出來。

「你這表情,就像全世界的人都跟你有仇似的。」

「當然有仇了,朝寢一刻值千金,卻被你鬧醒了。究竟什麼事?」

「別生氣嘛,我是來看祥子的。昨天不是說她身體不舒服,上課中途回來了嗎?」

波香揉着眼睛點了點頭。「昨天晚上我敲過她的門,但是門鎖上了,應該是睡了,我沒見到。不知道她現在起來沒有。」

「哦……」

沙都子轉身敲了敲祥子的門,裡面沒有回答。「她好像在睡。」

「她跟我一樣,就是早上貪睡。算了,再等等吧,你在這兒喝杯茶什麼的,我換下衣服。」

於是沙都子在波香屋裡喝了今天的第二杯早咖啡。

乍一看波香的房間,很是殺風景,根本就不會讓人想到是年輕姑娘的房間。鮮花、毛絨布偶這些花哨的東西一概沒有,脫下的衣服凌亂地扔在地上,幾乎都是黑色系的,而且地毯是灰色的,窗簾是苔綠色的。屋子一角的梳妝檯倒是能說明這是個女生的房間,但是一旁立着的竹劍顯然更加搶眼。

「你昨天回來後還喝了酒?」沙都子看着矮桌上的威士忌酒瓶和玻璃杯問道。

「喝了一點。習慣嘛。」

換好衣服的波香開始化妝,這是個花工夫的工作,最少也要三十分鐘。沙都子喝完咖啡,站起來說:「祥子應該起來了吧。」

她稍微用力敲了敲祥子的門。此時已不算早了,所以也沒必要顧忌旁邊的住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