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像小丑 - 第2章

東野圭吾

「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草薙先給他打了預防針,「聽說有疑犯了?」

「現在正在審訊室。您要馬上去看看嗎?」

「是呀,我先去看看吧!」

正在審訊室里安靜地等待的是個身着白色法衣的男人,膚色稍黑,光頭,一動不動地坐着,下巴尖尖的。看上去像是個修行很久的僧侶。

草薙在他對面坐下,男人張開了一直閉着的眼睛,緩緩地低頭。

「我是警視廳搜查一課的草薙。要怎麼稱呼您呢?」

從藤岡那裡拿來的資料顯示,這個人的本名叫做石本一雄,職業是「苦愛會教祖」。

「叫我連崎,我已經拋棄了以前的名字。」連崎平靜地回答。

「那麼連崎先生,請把您所做的一切詳細地說一遍——我說的是幹部會議中發生的事情。」

「好。因為一件一定要確認的事,所以召開了臨時幹部會議。」

原來他想確認的是和教團資產相關的事。內部調查結果顯示,有大量金錢用途不明。受到懷疑的是擔任經理的第五部長中上正和,想要聽他說實話,使用的方法是連崎向中上的心靈輸送意念,喚起他的良心。連崎的解釋是如果心靈得以淨化,人是不會撒謊的。

「不過,是我考慮不足,我太想快點查明真相,結果將他逼入絕境。他無法忍受心靈之痛,就做了那樣的事……是我殺了他。我殺了人,所以才來自首。」連崎臉上顯出苦悶的表情,直直地看着草薙。

草薙握起雙手,目光落在手邊的資料上。連崎說的和自己從間宮那裡聽到的內容完全一樣。儘管是聽到本人親口所言,但還是感覺無法相信。

「您說的是輸送意念吧?向受害者的內心輸送意念。具體而言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這是強烈地輸送意念。那時我想要用意念淨化第五部長的心靈……」

「是怎麼做的?」

「怎麼做的?我就是這樣向着對方的胸口舉起雙手,手心向着對方,閉上眼睛。」連崎做了這個動作,很快就放下了手。

草薙又開始覺得輕微頭疼,但小心地不表現出來。

「您還能重複剛才說的那種動作嗎?就是向撒謊的人的心靈輸送意念,讓他們吐露真相。」

連崎重重地點頭,「當然可以,這可是我每天都要做的事。每天都有來自全國各地滿懷煩惱的人士前來拜訪。我的工作就是用這種方式向這樣的人的心靈輸送意念,淨化他們,讓他們不再煩惱。」

「原來如此。那這個儀式的核心是?」

「不是儀式,我不是說了是『送念』嗎?寫的話是『輸送』的『送』、『意念』的『念』。」連崎不快地答道。

「是『送念』?那好,那麼在『送念』的時候,以前發生過類似的事嗎?」

連崎搖着頭,「經常有人受到感化,大叫大哭,但是這種事情還是第一次發生。我平時都是想着拯救人的心靈輸送意念的。這次我發力的時候摻雜了對第五部長行為不端的憤恨,這才導致過度輸送……總之,我對他的家屬以及相關各位感到萬分抱歉。」

草薙無法判斷他說的是不是真的,輸送意念能否讓人的心靈動搖?不過發生了案件倒是真的。

「我有一個請求,」草薙說,「您能對我『送念』嗎?」

連崎睜大了眼睛,「是在這裡嗎?」

「是的。不行嗎?」

連崎稍稍沉默了一會兒之後,微微一笑,「我懂了。那就試試吧!」

「我要怎麼做呢?」

「您什麼都不用做,就這樣放鬆身體就好。」

草薙按照他說的做,連崎像剛才一樣對着草薙舉起雙手,手心對着草薙,閉上了眼睛。這種狀態持續了一會兒,草薙感覺大概有十秒鐘。

連崎很快張開了眼睛,「有什麼感覺?」

草薙搖着頭,「我沒什麼特別感覺。」

「是吧?你知道這是輸送意念。你沒有希望我幫忙,所以我只是試試看。這樣的人是感受不到我的意念的。你是個意志力堅強的人。」說着連崎微笑起來。

日本警察等級由低至高為「巡查-巡查長-巡查部長-警部補-警部-警視-警視正-警視長-警視監-警視總監」,理事官相當於警視級別,是搜查一課的二把手。

03

「這聽起來跟物理學完全沒有關係呀!」湯川把胳膊肘架在椅子把手上,雙手托着腮幫子,毫無興趣地說完便伸手去拿桌子上放的馬克杯。

「果不其然!」草薙也喝着速溶咖啡。

這裡是帝都大學物理學科第十三研究室,草薙來這裡自然是為了就「苦愛會」案件聽聽身為物理學家朋友的意見。

「這很明顯是心理學領域吧?近似暗示、安慰劑效果。雖然我不太清楚,但大概也和催眠術什麼的有關係。」

「鑑識課的同事也這麼說,不過他們也說不太了解這方面的具體情況……」

見多識廣的鑑識課員這麼解釋:有些宗教活動中,會出現控制信徒意志的情形,就是會出現信徒失去正常的判斷能力,衝動地進行自虐的行為,估計這次的案件也是這種情況。

「拯救信眾——這難道不是宗教的原本之意嗎?對了,那個教祖先生怎麼樣了?被當做殺人犯逮捕了嗎?」

草薙搖着頭,放下了杯子。

「沒有逮捕的理由,連一個手指頭都沒有碰受害者啊!他所做的不過是閉着眼睛用雙手相對而已,這要怎麼用殺人罪問罪呢?連拘留的理由都沒有,所以就請他儘快回去了。」

「目擊者只有信徒們吧?真的沒有出手嗎?不是信徒為了保護教祖一起商量好了吧?」

「我也想過有這種可能,所以去看了現場,也見了案件發生時的在場人士。」「苦愛會」的本部在城郊的小山里,被藤岡帶到現場的草薙,看到建築的設計時很是吃驚——這棟五層方形建築的牆面上畫着連崎大大的坐禪像,當然要比本人好看很多。

這棟建築里,一層是道場,二層到四層是幹部信徒的住所,五層的一部分是連崎的住所,剩下的是被叫做「淨化間」——連崎用來發揮意念力的地方,案件就發生在「淨化間」里。

除了比周圍高出五十厘米的好像講壇一樣的上座之外,這是個普通的方形房間,也沒有家具、日常用品什麼的。要說唯一的裝飾,是上座的牆上有個類似雪花結晶體的標記,在這棟樓隨處可見這個標記——聽說叫做「苦愛之星」,是連崎的守護神。

為他們做嚮導的是一位姓真島的稍稍上了年紀的男人,他擔任第一部長,據說是連崎的大弟子。

「聽說大師很快被釋放,我們真是放心了。當他說要自首的時候,我們都曾勸阻他。雖說是因為大師輸送意念,但第五部長跳樓是為了擺脫心靈之痛,所以可以說是自己選擇的方式,這應該是自殺吧?大師卻無法接受這個現實,他說是因為自己太過憤怒而忘記控制自己的力量,等同於自己殺了人。真是個光明磊落的人!我們都擔心要是這樣的人被抓了起來可怎麼辦!真是衷心感謝警方最後做出了理智的判斷!」

看着他恭敬地行禮道謝,草薙卻變得心情不佳,心想這是在糊弄誰啊。草薙見了包括真島在內的案發時在場的全部九位幹部,他們的證詞中也沒有矛盾或者可疑之處。雖然每個人對於受害者發狂的描述多少有些區別,但這也是很自然的。

他們也都對案件本身表示震驚。

「雖然我知道大師的能力,但是真沒想到能到那種程度,」被叫做第六部長的中年女性一臉畏懼,「我也常常接受大師的意念輸送,但從沒有那麼痛苦的經歷,我所感受的只是被溫暖的氣息包圍着。不過那時,大師的確和平時不一樣,我覺得他的表情可怕、輸送意念的姿勢也充滿了力量。第五部長從窗戶跳樓之後,他的反應也是『糟了!我做得過分了!』一副很後悔的樣子……」

「那時他就立刻自首了?」

「是的,不過第一部長與第二部長和大師說不管怎樣和夫人商量一下吧,將大師帶到了隔壁房間。聽說在警察到來之前,四位都在一起商量,但是大師堅持自首。」

草薙也見過了連崎的妻子,是位叫佐代子的小個子女人,容貌端莊,給人感覺很樸實。雖然她也是信徒,但聽說連崎立下了家屬不能擔任幹部的規矩。

「真是做了件很對不起大家的事,我雖然也覺得很難理解,但大師決定自首,我只能接受他的決定。他回來之後,我這才鬆了一口氣。」回答草薙問題時,她的聲音小到勉強能聽到,也不知道是不是習慣問題,她講話時不斷地點着頭。

聽到草薙的話,湯川故意打了個大哈欠,「這些證詞只能算盲目聽信吧?要這都算數,你們就沒有可以抓的兇手了!」

「請聽我說完!案件現場有非信徒,我也聽了他們的證詞。」

「非信徒?」

「是周刊雜誌的記者和攝影師,聽說正好來採訪。」

《TRY周刊》的記者叫里山奈美,年齡三十歲左右,是個留着男孩般短髮、不化妝的女性。

「我們原計劃要採訪『苦愛會』的騙術,」在銀座的一家咖啡店裡,里山奈美的表情好像期待有什麼惡作劇發生一樣,「我們編輯部先是收到了讀者的匿名來信,才知道這個最近信徒迅速增加的『苦愛會』。來信裡面寫因為家人陸續成為信徒將財產貢獻給教團,結果造成整個家庭分崩離析。我們稍稍調查了一下,發現的確有蹊蹺的傳言——比如強制入會、將上了年紀的信徒的財產以布施方式上繳到教團、讓信徒以高價買『開光壺』等等。不過這些事情在各個宗教團體不都是大同小異嗎?我們在考慮是不是需要專門出篇報道。」

而改變她想法的是信徒們的話。

「我們採訪了十多個信徒,他們首先是相信連崎至光的,雖說這對信徒而言理所當然,不過我們發現與其說是盲目相信還不如說他們是確信,每個人都反覆說大師的能力是真的,『你最好也接受意念輸送試試』。因為不知道連崎到底怎麼能夠這樣捕獲人心,我覺得這太不可思議了,因此想要直接採訪教祖。」

聽里山奈美說,教團最初拒絕了採訪,理由是只有信徒才能進「送念」的場所。不過,過了幾天,「苦愛會」又說可以採訪信徒修行的情況。里山覺得要是看不到連崎「送念」的場面採訪也沒有意義,不管怎樣先去看看,於是帶着攝影師去了,但是到了之後發現道場裡並沒有信徒,問了幹部才知道,因在「淨化間」召開幹部的臨時會議而暫停了信徒的修行活動。既然來了就不能空手而歸,於是里山要求列席會議,幹部們雖面露難色,但是據說得到了連崎的同意,所以他們得以目睹了案件的發生。

里山奈美的目光變得嚴肅起來,「是真的,最初我也覺得只是為了我們而準備的表演,那個第五部長感覺痛苦時,我也覺得不過是演技逼真而悠閒地觀望着。可是……」里山搖着頭,「沒錯,是真的!連崎至光連一個手指頭都沒有碰到他,第五部長就大叫着發起狂來,我一直仔細地看着確實如此,連崎至光一直在上座上打坐,站都沒站起來,這樣就使第五部長從窗戶跳樓,這也是有可能的吧?」

「關於這個案件的內容請看本刊最新的報道,敬請期待哦!」分別時里山奈美興奮地說。

「我也問了攝影師,說的內容大體一致,也讓我看了當時拍攝的照片,女記者的確沒有撒謊,也沒有誇張。」草薙看着空了的馬克杯杯底總結道。

湯川站在水槽旁,衝着第二杯速溶咖啡,一邊用湯匙攪着咖啡一邊回頭說:「光聽你剛講的一切,的確是沒有問題,要是簡單地以追查挪用公款立案是很勉強,這不用我說你也知道的吧!」

「的確如此!我也認為這不是物理學的問題,」草薙說,「那打擾了!」說完站起身。

「不過,也不知道這個教祖是不是幕後主使?我覺得這個人運氣有點太好了!」

「怎麼說?」

「難道不是嗎?就像剛才說的,要是案發時只有信徒在場,警察也不會相信。而且這種情況,一般人都會認為受害者是被人推下樓的。要是這樣的話,教團就會有損名聲,沒處理好的話,還可能含冤被抓。」

「這個我也想過,這個時機有點好過頭了,難道說周刊雜誌的記者、攝影師也有參與?」

「不過,他們沒有理由這麼做。」

草薙仰起臉,「無論記者還是攝影師在這次採訪之前和『苦愛會』都沒有任何關係,也沒有利害衝突,可以說共犯的可能性為零。」

「這麼說,」湯川拿着馬克杯坐在椅子裡,「不用說我,連你也不用管了。」

「看來是這樣。」草薙輕輕地擺了擺手,向門外走去。

日本警察中的鑑識課處理比較簡單的現場證據,比如獲取比較明顯的遺留指紋,比較初級的物質成分化驗等。

04

雖然是同樣的房間,但因為在房間中央坐着,氣氛感覺完全不一樣。整個事件也許只有一個人受到了影響,案發時十位幹部在房間兩側依牆而坐。

里山奈美又一次來到「苦愛會」本部,當然是為了再次採訪。

之前的採訪得到了總編的表揚,在昨天發刊的《TRY周刊》中,她寫的報道占了很大篇幅,標題是《無接觸使人動新宗教教祖釋放出驚人能量》,原本用的《無接觸致人跳樓喪命》在校對期間被換掉了。這個標題有「請看續集」的意思,估計是考慮到事態的進一步發展,避免了和「苦愛會」交惡。

聽到輕微的聲音,房間前部的拉門被打開了。和上次一樣,穿着白色法衣的連崎至光走了進來,臉上帶着平和的笑容。

連崎對着上座上方裝飾的「苦愛之星」行禮之後,面向奈美盤腿坐下。

「我看到周刊上的報道了,是您寫的吧?」

奈美不禁聳了聳肩,「您感覺有何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