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夜 - 第3章

東野圭吾

對於雅也的說明,警察似乎沒有任何疑問。肯定已見過多個額頭裂開的屍體。

「米倉先生有家人嗎?」警察問。

「和他妻子幾年前離婚了。有一個女兒,結婚後去了奈良。」

「能和他女兒取得聯繫嗎?」

「不好說。我先問問親戚,估計沒問題。」

年長的警察似乎在思考什麼,沉默片刻後開口道:「請你儘量想辦法和他女兒聯繫上。如果還有別人可以認領遺體,那就另當別論。」

「當然可以,不過,就算想和親戚打電話,可現在手頭沒有寫着電話號碼的本子,或許需要一段時間。」

「沒關係。大家都很難取得聯繫。」警察沉着臉說。也許他也是地震的受害者。

驗屍草草結束了。在不斷有遺體運來的情況下,負責驗屍的人根本顧不上細緻檢查。不過,就算是仔細檢查,也不可能查清瓦礫直擊俊郎額頭的原因。

雅也離開俊郎的屍體。因為有塊用摺疊的乒乓球檯子當牆壁的地方,他繞到了後面。那裡坐着幾組面帶疲憊的人,像是家人,都是輕裝打扮,只在睡衣外披了個毛毯,緊緊湊在一起,靠着彼此的體溫來保暖。雅也坐在角落裡,靠在牆上。似乎這一切都不是現實。整個城市突然被摧毀,許多人因此喪命。今後肯定還會出現死者。這世界究竟會成什麼樣子?自己以後該怎麼辦?

在完全無法預料今後事態的情況下,他想起了自己敲碎俊郎額頭時的觸感。他只覺得那是夢中發生的事。究竟是不是自己乾的,他對記憶並沒有自信。

又有新的遺體被運來。這次是兩個人。被擺在雅也身邊。因為被毛毯包裹着,不知是怎樣的情況。

隨後剛才的警察和一個女人走了過來。看到那個女人,雅也的身體立刻僵硬了。就是殺俊郎時在旁邊的那個人。

04

雅也趕緊藏到了乒乓球檯後面。

「你的姓名?」

「新海美冬。新舊的新,大海的海。美冬就是美麗的冬天。」聽到女人細聲細語的回答聲。

新海——雅也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就在自己家旁邊的公寓裡,住着一對叫這名字的夫婦。曾見過那家的先生。幾年前的年末,在街上巡邏值夜班時兩人曾是一組。年齡在六十歲左右,體形偏瘦,據說剛從公司退休。很有氣質,一看就曾經是公司的精英,但不清楚為什麼會住在破舊的公寓裡。

「那麼說,去世的是你的父母?」警察接着問道。

「是的。睡覺時房頂突然落了下來……」

「能告訴我房間構造嗎?」

「大致的可以……。因為我此前並不住在那裡。」

「哦,那你住哪?」

「東京。不過,我已退掉了那邊的房子,本打算今後和父母一起生活。」

「原來是這樣。」

之後依然在調查情況。警察和女人的聲音嘰嘰咕咕地漸漸變小了,雅也根本聽不清了。除了說父母是被房子壓死的之外,那女人好像也說不出什麼了,連自己是怎樣得救的也不清楚。

警察調查完畢後,叫新海美冬的女人一屁股坐在父母的遺體旁。雅也從乒乓球檯子後面看看清楚後,便走開了。

把俊郎的遺體運出的時候,雅也只拿了自己的錢包。裡面有三萬多日元。幸虧把來守夜上香的客人放的喪禮錢馬上轉移到了錢包里。他摸着口袋裡的錢包,走出了體育館。他想趁現在買點吃的東西。

但是,所有的商店都倒塌或關門了。總算逃過一劫的便利店門前排起了長隊。估計就算是在這排隊也沒希望買到吃的。雅也走來走去,連腳都失去了感覺,最後還是回到了體育館。

本來體育館避難的人越來越多。由於電力尚未恢復,日落後天色逐漸暗了下來。更難以忍受的是寒冷。就連穿着防寒服的雅也,如果不動也會渾身發抖,牙齒打顫。穿着睡衣逃出來的人們,其痛苦程度可想而知。

飢餓、寒冷、黑暗籠罩着身心都受到傷害的受災者。而且不時還有餘震。每次發生晃動,體育館裡都會響起驚叫聲。

入口附近傳來聲響,走來幾個拿着手電筒的人。其中一個人嘴巴貼在話筒上,好像說會馬上發食物。大家發出了獲救般的歡呼聲。

「因為數量有限,每家一罐茶,二、三個麵包,請各位諒解。」像是政府工作人員的年輕人說。

抱着紙箱的工作人員向各家走去,先詢問人數,然後遞給他們相應的麵包和罐裝茶。

「我們不要茶,有水嗎?想給孩子沖牛奶。」雅也身旁的年輕男子問工作人員。旁邊還有抱着嬰兒的女性。

「對不起,現在只有這些。」工作人員同情地回答。

工作人員來到雅也面前。

「我是一個人,只要麵包就行了。」

「是嗎。謝謝。」工作人員低下頭,拿出了一個袋裝麵包,是豆沙餡的。

雅也剛想開袋的時候,身邊一家人的對話傳進了耳朵。

「就算這麼說,數量不夠,那也沒辦法,忍忍吧。」像是母親在訓斥孩子。孩子有兩個。看樣子分別是小學高年級和低年級學生,都是男孩。他們三人好像只領到兩個麵包。

「肚子餓了,這麼點哪夠呀。」抱怨的是弟弟。

雅也嘆了口氣,來到他們近前。把豆沙麵包送到母親面前。「把這個給孩子吃吧。」

母親表情驚訝地搖着手,「這哪行……你也沒吃東西吧。」

「我沒事兒。」雅也看了看男孩子。「別哭了。」

「真的可以?」母親問。

「別客氣了。」

母親不住地道謝,雅也徑直回到原處。儘管飢餓的滋味不好受,可總比聽孩子的哭叫聲好。

所有人都特珍惜地吃着領到的那點食物。其中有一個人一直在目不轉睛地注視着抱膝而坐的雅也。他嚇了一跳。因為那人正是新海美冬。

和雅也四目相對後,美冬低下頭,把臉埋在了直接抱在膝蓋上的雙臂中。雅也也從她身上移開了視線。

數小時前的場景再次從腦海中掠過。砸碎俊郎額頭時的觸感、冒出的鮮血——。

為什麼會那樣做呢。雖然憎恨俊郎,卻從未想過要殺他。

見俊郎被壓在瓦礫下,本以為他死了。看到上衣里露出的茶色信封時,就以為借款的事一筆勾銷了。其實當時腦子裡只想過這些。

然而,俊郎睜開了眼睛。舅舅沒有死。意識到這一點時,雅也腦子一下亂了。緊接着便是恐慌。想都沒想就抓起瓦片砸了下去。

雅也偷偷瞄了一眼美冬。她依然保持着剛才的姿勢。

新海美冬是否目擊了那個瞬間?

地震太可怕了,因此之前顧不上考慮這些,而一旦冷靜下來,哪怕是形式上的冷靜,那件事便立刻占據了他的整個大腦。

那個女人看見我殺俊郎了嗎?

有可能被看見了。她站的地方離雅也不足十米。因為所有的屋子都塌了,兩人之間沒有任何遮擋。而且雅也曾和她目光相對。她那滿臉驚異的表情,深深刻在了他的眼底。

但是,如果她真的看到了,為什麼沒告訴警察呢。因父母的突然去世,她現在的精神狀態或許無法顧及別人,但是,如果是殺人事件,則應該另當別論。也許她已經報警了,只是警察聽了之後沒有立刻採取行動。確實警察現在無法顧及所有的事件。不過,不可能連殺人事件都置之不管吧。而且,很容易就能確定嫌疑人。只要根據她的證詞去現場調查,能馬上查清殺人案的被害者是米倉俊郎。如果這樣,搜查人員至少會來找雅也詢問情況。

也許沒看見——。

那種可能性並非沒有。從當時情況推測,她應該剛從因地震倒塌的房子裡逃出來。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肯定正六神無主不知所措,還擔心是否會發生餘震,不知如何是好,完全陷入了恐慌。也就是說,雖然目光朝着雅也,未必全都看見了。完全有可能處於睜着眼睛卻實際什麼都沒看到的精神狀態。

關鍵是她站的位置,也無法確定她是否能看見。俊郎被一堆瓦礫埋在下面。所以,在瓦礫的遮擋下,她也有可能看不見俊郎的身影。或許只能看見雅也在揮舞瓦礫,但不知道他在砸什麼。

雅也覺得自己光往好的方面想。他想再偷偷瞅一眼新海美冬,就在這時,旁邊傳來了說話聲。

「喂,是不是該回家看看呀。」中年男子小聲說。

「這可不行,太危險……」回答的是中年女子。兩人看上去像一對夫婦。

「可是,山田家好像也被偷了。」

「被偷走什麼了?」

「聽說裝在現金出納機里的錢全被拿走了。貴重物品也沒了。」

「這種時候還有人幹壞事。真不知什麼時候下手的。」

「隨時都可以。咱們家出來時也沒鎖好門呀。」

「現在又說這個,是你說鎖門沒有任何意義……」

「當然沒意義,牆全都塌了。那種狀態下房子竟然還沒倒,真不可思議。」男人沒好氣地說。「不管怎樣,還是要再重新蓋房。」最後這句話與其說是對妻子說的,更像在自言自語。

「還好,存摺和印章拿出來了。」妻子說。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該拿的東西。比如說債券之類的。」

「會有人偷那東西嗎。」

「不好說。」男人煩燥地咂着嘴,隨後嘆了口氣。「還是該回次家看看情況。」

「別了。不是還有餘震嗎?萬一你剛進家房子就因餘震倒塌了怎麼辦。」

「會倒塌嗎?」

「很有可能。你不是見佐佐木家了嗎。」

雅也已經聽出兩人在談什麼了。好像是在談論所謂的震災盜賊的罪行。那些人闖入已倒塌或快倒塌的房子裡,搜羅值錢的東西。就算是報案,警察也不可能認真調查。對盜賊來說,現在正是賺錢的大好時機。

雅也想了想家裡是否放着值錢的東西。存摺倒無所謂,反正裡面也沒多少錢。只有放着那份保險合同的資料夾勉強算是值錢的東西。不過,並不用急着現在去取。

因為感到尿意,雅也站起身。旁邊的那對夫婦還在沒完沒了地談論震災盜賊。

沒有燈,走路要特別小心,否則會撞上別人。走廊也是漆黑一片。沿着牆壁向前走,發現廁所前聚了一群人。

「怎麼了?」雅也問戴着棒球帽的男人。

「啊……聽說廁所不能用了,因為沒有水。大便就不用說了,連小便都會堵住。這下真麻煩了,以後可怎麼辦呀。」棒球帽男子擠出一絲無力的微笑。

一對中年男女從旁邊走過。

「我以後儘量不吃東西。」說話的像是妻子。「如果只能在外面解手,還不如餓肚子。」

「可是,也不能不增強體力呀。」

「我也這樣想,可如果不能去廁所……」

也許想不出妥善的辦法。像是丈夫的男人只是哼哼了幾聲。

雅也走出體育館。建築物前燒起了篝火。像是在燒倒塌房子的木料。篝火四周圍了一圈人。也有老人和孩子的身影。被火映照出的每張面孔都十分消沉,和那火紅色形成強烈反差。也很少有人說話。

建築物一側有樹叢,雅也走過去,找了個背亮的地方撒了尿。雅也想,男人能這樣,女人就麻煩了。

剛要往體育館裡走,迎面出來一個女人。當發現是新海美冬時,雅也立刻停下腳步,藏在了篝火邊的人群後。

美冬只是向篝火瞄了一眼,隨後從前面走過。運動衣外面披着一塊小毛毯,就像斗篷一樣。

雅也離開篝火,跟在她的身後。

雅也想跟她打個招呼。如果她目擊了殺人現場,見到雅也肯定無法保持自然,也許會扭頭逃跑。那時一定要抓住她,想方設法說服她。該怎麼說呢?說那只是看上去像殺了人,實際上是誤解?還是告訴她俊郎的惡行,說明自己當時出於無奈?

雅也一直沒拿定主意,只好跟在美冬身後,如果跟的太近,有可能被發現。但如果離得太遠,又會跟丟。離篝火越遠,周圍越黑。她拿着一個小手電筒,在她的前方會落下淡淡的光球。那對雅也來說就是標記。

美冬突然拐進岔道。拐角處有幢小樓房,那樓房勾出的影像就像一個被擠爛的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