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梟 - 第2章

落日薔薇

  這兩年魏家舊部禍亂中原,魏東辭以魏將親子之名打入魏家軍,替當朝太子死間魏軍,本要將這批悍匪一舉擊潰,以正其名,誰料那魏軍首領狡猾,並不相信魏東辭,竟將她生擒後試探他,要他替父親報仇,逼他親手餵她服下當世奇毒。

  她性命垂危,昏闕不醒,被東辭送回雲谷。

  「是我害他被世人誤解,受盡折辱和冤枉,他離開也是人之常情,可為何……」她眼眶發酸發燙,話說不出口。

  雲谷是何地?那是在朝廷和武林中都如泰斗般的存在。她是雲谷的天之驕女,中毒垂危惹來雲谷軒然大波,東辭身份瞞不住人。那時她父母遊歷未歸,無人可替他說話,太子之信又遲遲不到,他本就是魏家後人,間入魏軍無人作證,又親手餵她服毒,沒人信他之言,眾人皆以為他與魏軍勾結,至使他受千夫所指,也連累其母被雲谷視作禍患,差點因他而亡。

  那時她已不醒人事,他為見她在雲谷外跪了足足十日,最後因為她的毒解不了,而他恰有一身卓絕醫術,才被帶進雲谷,以身試毒,替她制出了解藥,方救回她的性命。

  他救了她,卻沒等她醒來就不辭而別,連隻言片語都沒留給她。

  也不是知他是恨她,還是恨着雲谷。

  「為何就這麼走了?哪怕恨我,同我說一聲,也是好的。」霍錦驍揉揉眼,將淚水揉散。

  已經不記得自己多久沒哭過,東辭陪她十四年,從不讓人欺負委屈過她,她記憶中寥寥無幾的哭泣,都是因為他。

  她想要的也不多,只是個答案。若他恨她,她尚能拼盡全力化解他的恨意。可他偏偏一字不留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徹底放棄這十四年的過去。

  她尋不着他。

  總角相交,少時相伴,十四年的時光,五千多個日夜,敵不過前塵過往與浮世滄滄,她無計可施。

  待她及笄,綰髮為君婦,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

  其實,他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次。

  他愛她。

  「小梨兒。」俞眉遠許久才開口,喚她小名,「這麼多年,你都將他擺在首位,如今他已離開,你可曾想過將來如何?」

  霍錦驍從小粘着魏東辭,雲谷中人有目共睹。雖有世仇,但魏東辭早就知道這段過往,她本以為只需教導他明辨是非便能潛移默化,可如今……大概是她太天真,有些坎終究難以跨過。

  「我不知道。」霍錦驍往前走了兩步,抬頭看着山間清冷弦月,滿臉迷茫。

  「人之一世,除卻兒女情長,也該有些別的。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並非只有一條無法轉彎的直路。」俞眉遠淡道,並不安慰她。

  見她不語,俞眉遠又點拔一句:「除了東辭,你可還有別的心頭好?」

  別的心頭好?

  「娘,讓我想想。」霍錦驍靈透,一點便通。

  只是在她心裡,能與魏東辭相提並論的人事物,當真少之又少。

  ————

  她這一想,便是三天時間。

  第三日清晨,她沐浴更衣,換過一身新衣後方整整齊齊去見了自己母親。

  哭也哭過,醉也醉過,再怎麼難過,他都不會回來。

  「娘,我想清楚了,我要出海。」

  「出海?」俞眉遠微訝,她以為女兒會想下山闖蕩,不料提出的竟是這個要求。

  「嗯。」她點頭。

  她在山中長大,從小又隨父母走遍大江南北,大安朝的錦繡河山幾乎已經踏遍,除了海。這世上總有一樣東西能叫人放下過去,不是不再愛,而是有了更想追逐的事物。

  「好,只要你能通過我與你父親的試煉,隨時都能去。」俞眉遠點下頭。

  ————

  及笄之年的冬天,霍錦驍將自己埋進了雲谷山莊的雁回洞,全心修煉,不再見人。

  是為閉關。

  ☆、歸來

  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轉眼又是一年冬盡春至,草木枯榮幾番,山頭春花謝罷又開,獨天際日月星辰永恆不變,流年經轉,她在山間已不知歲月幾何,寒暑幾分。

  春去秋來,閉關兩載,霍錦驍年十八,藝滿出關。

  此番閉關,她潛心習藝,不理俗務,漸漸也就拋開過往執念。

  所有少年的歡喜,便如這滿山春花,春未到頭便要謝卻,再放之時已非當年花。

  南雁北歸君不歸,歸期幾時未有信。

  他尋他的江湖武林,她也要求她的天地海闊。待到霜雪滿頭,也許終會相遇,飲過溫酒,泯於塵世。

  這段少年歡喜,不過是她心頭桃花,謝卻繁華,徒留空枝。

  ————

  雲谷山莊裡大紅燈籠高掛,甲子歲神祭開,滿山生輝,熱鬧得不行。

  恰逢年節,又是雲谷新秀唐懷安嫡子滿月,莊裡如何不熱鬧?隔了幾個山頭,那喝酒划拳聲還隱約可聞。唐懷安是霍錦驍昔年玩伴,她既已出關,這滿月酒便不能不去。

  「小梨兒,沒想到你這脾氣竟也能安分閉關兩載,這一出關人都沉斂幾分,看來這兩年沒白修,真是不得了,這酒我敬你。」唐懷安還是叫她乳名。

  「閒話少說,快把你娃兒抱來與我看看。」霍錦驍一口飲盡杯中酒,臉上笑出兩個深邃酒窩,甚是迷人。

  唐懷安的小媳婦笑着將小娃兒抱來,霍錦驍手足無措接下,笨拙抱住,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要摔了貓兒大小的娃娃。那小媳婦站在旁邊直笑,她穿了身簇新的銀紅折枝襖裙,頭髮梳得整齊,容光照人,正是新嫁婦最最嬌美的年華,與她一比,霍錦驍便顯出三分稚氣。兩人年歲相當,可人家已經做了母親,霍錦驍卻連親都沒定。當年分明是雲谷最好的一對璧人,不想終是世事難料,少年分離。

  眾人看了,難免唏噓。

  大安朝的姑娘,大多及笄之時就開始議親,十六、七歲嫁人,十八的姑娘,有的已經為人母了,便是在雲谷這樣的世外之地,鎮上的姑娘十八歲沒嫁人的也少,霍錦驍是個異類。

  幸而她有對不拘世俗的父母,才能叫她過得自由自在。

  霍錦驍倒很慶幸這點。

  ————

  霍錦驍兩年沒出現,此番出關,眾人怎肯放過她,少不得將她團團圍住,勸酒的勸酒,說笑的說笑。她並不推酒,敬之便飲,沒多久臉頰就紅了,眼神卻還清明無雙。

  「小梨兒,你有何打算?」黑虎好不容易將她從人群裡邊拖出來,拽到竹廊上問話。

  「打算?我與母親說好了,出關後就接受他們的考校,若能通過便放我下山。」

  想起自己的打算,霍錦驍有些興奮,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下山?你想去哪兒?」黑虎皺皺眉頭。

  霍錦驍伸手狠狠掐住黑虎白皙的麵皮,直掐得他呲牙。黑虎是青嬈姑姑和七叔的兒子,比她小几個月,從小跟在她屁股後頭長大,是她的跟班。別看他名字威風,可人卻生得漂亮,男生女相,完全承襲了青嬈姑姑的美貌,兒時還不顯,這兩年卻是徹底長開,是雲谷不折不扣的美男。

  「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她笑着回答。雖說整個雲谷除了東辭就屬黑虎與她最要好,但她還是不想說自己的打算,免得他們大驚小怪。

  「那你……可是要去找他?」黑虎揉着被掐紅的臉頰問她。

  霍錦驍知道他在說誰。

  大雪下過一輪,廊前積雪還沒掃去,厚厚鋪了滿地,被月光一照就折出霜冷的光芒,像那人的笑。魏東辭常笑,溫柔也罷,禮貌也罷,開心也罷,那笑容總透着雪光,清冷疏離。

  「不找。」她回答得很簡單。

  「可……」黑虎還想問,霍錦驍卻已轉身進屋。

  「黑虎,過來咱兩喝兩杯,別囉嗦。」她笑聲傳來,毫無傷感。

  ————

  其實要想找魏東辭,霍錦驍還是能找到的。

  他離開後的第二年,聲名就已經傳遍中原武林。霍錦驍雖在閉關,卻也能聽到他的消息。消息無非就是這個月他在江南救了誰,下個月在嶺北殺了哪個人。

  今天對抗哪個賊匪,明天解決哪處紛爭。

  武林嘛,處處都是爭鬥,魏東辭沒有武功,卻有一身醫術與毒術,足夠他縱橫江湖。他的名頭慢慢就響了。她聽說他從西域月尊教那裡救回兩個藥人,經過一番醫治後他竟恢復這兩個藥人的神志,這兩個藥人早年都是縱橫武林的大高手,經此大劫之後便留在他身邊充作護衛,專守他安全。如此也好,倒省得她擔心他沒武功總要叫人欺負去。

  從前,她承諾過他,要護他周全的。

  雖是兒時言語,但說的時候她也信誓旦旦。

  他的腳步已踏遍中原各地,江南煙雨,西域荒沙,嶺北冰山,山東青巒,獨獨沒再踏入雲谷,也未給她來過一封信。兩年前的誤會早就解開,太子親自替他向皇帝請旨,免去他當誅之罪,還他清白,雲谷之怨漸去。上個月,她父親霍錚也將盟主之位傳到他手中。

  如今的魏東辭,可是堂堂的東三省盟主,不再是兩年前千夫所指的罪人了。

  如此,甚好。

  ————

  大雪消融,山間草木翠芽抽生,晝漸長,夜漸短,天亮的時間比冬天早了許多。

  「噼」的裂響在雲谷後山的竹林里響起,一叢粗壯的鳳尾竹被人劈斷,從中間折下,嘩啦幾聲壓在旁邊草木上。纖瘦人影自竹林間躍起,驚飛林間無數鳥兒,稍頃,嘹亮的口哨聲從她唇間吹出,像鷹隼翱翔於天。

  霍錦驍很高興。

  出關的第二個月,她正式通過父母的所有考校與試練,得到下山資格。

  「娘,我與六叔約好了,三天後他回東海的時候帶上我,你不用擔心。」

  從天上落下後,她拭着汗坐到樹下,一邊說話,一邊拾起石旁的水囊,拔/起木塞咕嘟咕嘟就往口中灌水。

  一番比試,她汗流得淋漓暢快,口舌也早已渴壞。

  「孟乾已經和你爹說過了。」俞眉遠收起手中長鞭,目光柔和地望她。

  獨眼孟乾在雲谷排行第六,小輩們都稱他一聲六叔。他為人沉默,行事低調,性子沉穩,以拳術名揚天下,手套金烏軟甲,水火不侵,可與刀刃相抗,一身修為極高,霍錦驍跟着他,倒也安全,還能磨磨性子。

  孟乾老家在東海的無名小島上,每年開春他都回鄉一趟,她想出海,自然是跟着他最好,霍錦驍早都打算妥當。

  「小梨兒,你要知道,海上不像陸地。中原武林雖亂,可畢竟只是人之紛爭,你若到了海上,且別論人心如何,爭鬥幾番,單是那片海域,就已是凡人一生都難駕馭的險境。」俞眉遠坐到她身旁,瞧她灌水的模樣仍舊莽撞,便又點拔她。

  到了海上,方知人之渺小,不管你功夫再強,身手再快,都難逃怒海之嘯。

  海要噬人,不過頃刻之事。

  「娘,我知道。」霍錦驍把唇邊水痕拭乾,舒坦地靠到樹杆上,眯眼看葉縫間透下的碎光。

  「好吧,你決心既下,我與你父親也不攔你。這趟遠赴東海,你父親有任務要交託於你。」俞眉遠拍拍她的肩,抖下幾片樹葉。

  「有任務?我也能接任務了?」霍錦驍忙將眼睜開,欣喜地望向母親。

  雲谷的孩子藝滿下山,優秀者都會接到莊中任務,霍錦驍已比別人晚了兩年。

  任務圓滿完成,便是一種肯定。

  「當然。」俞眉遠笑笑,細細道來,「你父親需要你協助他調查一個人。」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