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 第2章

關心則亂



喝完後,順着剛才的順序又爬回床上,忽覺得齒頰留香,姚依依腦子鈍鈍的想到,哦,今天不是白開水了,變成茶水了,似乎還是好茶。

前些日子她也是睡到口乾,自己爬着去喝茶,忽然門外進來了幾個人,領頭的一個老媽媽看見她爬桌子喝水的樣子,好像被雷劈了的震驚狀,似乎深受打擊,當場就把院子裡的丫鬟婆子發落了一頓,對着自己好一頓勸慰安撫,當時姚依依剛來這個世界沒兩天,還完全沒有進入狀態,來到一個新世界後應該出現的父親母親奶媽或貼身丫鬟她一概沒有,每天只是走馬燈一般的進進出出許多人,她連面孔都還沒認全,於是她只能木頭木腦的聽着看着,沒有任何反應,那老媽媽嘆了口氣,說了幾聲『可憐』,就走了。

姚依依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被同情了,其實她很想說,沒有人在房裡她更自在,作為一個冒牌貨,要她驚魂未定的情況下鎮定裝樣子,這個……比較難。

她一個人在屋裡想伸腿就伸腿,想趴青蛙就趴青蛙,反倒有利於穿越後初期情緒恢復;那天那老媽媽走後,那些丫鬟婆子立刻改善了服務,在桌子上放着些點心吃食,茶壺內蓄着茶水,昨天還放了一盆新鮮沾水的葡萄,更為貼心的是,她們按照姚依依的身高體型,放了幾把高低不一的凳子墩子,剛好形成階梯狀,好方便她爬上爬下——然後,她們又出去玩了。

姚依依十分感動。

屋外的院子裡傳來陣陣說話聲,姚依依不用豎起耳朵,也能聽的清清楚楚。最近這段日子,盛府里風起雲湧,這個冷清小院裡的丫鬟們抖擻精神,將八卦事業開展的如火如荼。

「今兒早上我聽老爺跟前的來福說,前兒個上頭的明旨下來,咱們老爺這回升了個知州,月底便要去登州赴任了,這幾天林姨娘那裡忙的亂鬨鬨的,急着要把些鋪子折現,到時好一併帶走呢。」丫鬟A說。

「我的乖乖,你們說這些年來,林姨娘到底有多少家底呀?我瞧着她素日比太太還闊氣,都說她是大家小姐出身,因是仰慕我家老爺,才委屈自個兒做了小的,看來此話不假。」丫鬟B很興奮的說。

「呸!你聽那起子捧紅踩低的胡扯!我娘早對我說了,那林姨娘不過是個破落官宦家的孤女罷了,當初剛來咱們盛府的時候,身邊只帶着一個小丫頭和一個老媽子,箱籠包袱加起來統共也不過五六個,身上穿的還沒有府里一二等的丫頭好,哪來什麼家底?!」丫鬟C有些氣憤。

「呀,那林姨娘現如今可闊氣了,老爺這麼偏愛她,難怪太太總也不順氣,連帶着楓哥兒和墨姑娘老爺都有些偏愛的;這林姨娘真有能耐。」丫鬟D語帶羨慕。

丫鬟E接上:「那是自然,不然怎麼哄的老爺這麼喜歡她,連太太的臉面和府里的規矩都不顧了,老太太心裡雖不高興,卻也懶得管,她肚子又爭氣,兒女雙全,自然腰杆子硬;哎,眼瞧着咱們這院子是不行了,衛姨娘在時還好,老爺還時常來,這會兒衛姨娘一去,立時便冷冷清清的,也不知我們姐妹幾個會到哪裡安置,要是能去林姨娘那頭就好了,都說那兒的姐姐吃的穿的還有月錢都比旁處要好。」

「小蹄子,你想得美,我告訴你,林姨娘可不是個好相與的主兒,」姚依依聽出又是丫鬟C的聲音,她冷笑着說了,「當初她剛進門時還好,待生下楓哥兒後,便不着痕跡的把幾個有資歷的丫鬟婆子都慢慢的貶了出去,我娘,還有賴大娘,還有翠喜的姐姐和老娘,你道是為什麼?還不是因為這些人當初見過她落魄寒酸樣兒的!」

「呀!姐姐說的是真的麼?這林姨娘這般厲害。」想要調職的丫鬟E很是吃驚。

「我要是瞎說,叫我爛舌根!」丫鬟C恨恨的說,「現今到好,有身份的媽媽不會說,會說的都貶出府去了,府里竟沒有人說她的過去,只有那些個得了她好處的黑心鬼,四處說她的好話,什麼琴棋書畫無一不通,什麼詩詞歌賦樣樣皆精,心地厚道啦,秉性淳厚啦,我呸!真正厚道淳厚的那個剛剛死了,就是我們頂頂老實的衛姨娘!」

「崔姐姐你小聲點兒,被聽見你可落不着好!」丫鬟F好心提醒。

「哼!我怕什麼?我是早配了人的,且我娘是老太太跟前的,早就出了府在莊子裡的,前日裡我老子娘已向老太太討了恩典,這次老爺升遷去登州,我就不跟着去了,在莊子裡幫着做些活,到時候再也不用見這些糟心事兒了。」

原來丫鬟崔C已經找好退路了,難怪這麼不忌憚,姚依依想着。

「咳,要不是這次衛姨娘的事,誰知道林姨娘的心這麼狠,瞧她說話那麼斯文有禮,待人又和氣,誰想得到呀;我們衛姨娘剛死,她就把蝶兒姐姐幾個都給攆走了,連我們姑娘的奶媽都一併給遣了,只留下咱麼這幾個什麼也不懂的三等丫頭……」丫鬟A越說越低聲。

「她們幾個是衛姨娘最得力的,素日也與衛姨娘極要好,自是要攆走的,不然到時候老爺問起來,查出個什麼端倪可怎麼辦?」丫鬟崔C說。

「什麼端倪?你又瞎扯什麼?」丫鬟B輕聲。

丫鬟崔C沉聲說:「哼!我們雖是三等丫鬟,但也不是瞎子,那日衛姨娘臨盆的時候,明明寅時一刻就叫疼了,蝶兒姐姐急着去林姨娘那裡求給叫個穩婆,可那穩婆為什麼拖到快巳時才來,家中的婆子裡也有不少懂接生的,怎麼偏那麼巧,那幾天都放了假,待到衛姨娘熬不住的時候,蝶兒姐姐急着要淨布要開水,怎麼咱們幾個不是被喚去叫人,就是被差遣着跑腿了?要緊的時候,院子裡竟沒一個人好使喚。要知道,老爺和太太是早幾日就出了門的,西院的老太太是不管事的,府里一干大小事情都是林姨娘說了算,你說有什麼端倪?!老天有眼,老爺突然有公事,早了幾日回府,剛剛看見衛姨娘咽下最後一口氣,問了蝶兒姐姐幾句,立時發了火;要是再晚幾日回,怕是早被林姨娘收拾的乾乾淨淨,什麼也查不出來了!」

此話說完,院子裡一片安靜,只有幾聲長長的嗟嘆,姚依依同學輕輕吐了口氣,換了個姿勢,等着聽下半場,過了一會兒,有一個丫鬟說:「可這十幾日,我也沒瞧見老爺發作?只不過住到書房裡去了,林姨娘也還是好端端的,老爺心中,林姨娘自是比衛姨娘重的。」

丫鬟崔C短短的冷笑幾聲,不再說話。

「要我說呀,林姨娘也是,何必與衛姨娘爭呢?衛姨娘如何比得上她?就像萍姨娘和香姨娘那樣,不搭理就是了。」丫鬟D嘆着氣說。

「這你就不知道了,萍姨娘和香姨娘如何比得我們衛姨娘,衛姨娘雖不懂什麼詩呀畫呀,但也不是什麼低三下四的丫頭,是正正經經抬進門來的,更何況我們衛姨娘生的極好,又年輕體貼,自打進門後,老爺也多有寵愛,原已生了個姑娘,要是再生個哥兒,也不見得比林姨娘差,可惜了……」丫鬟F一副過來人的口氣。

「說的就是,聽說那是個極俊的哥兒,眉眼生的和老爺是一模一樣;真是可憐,竟生生悶死在娘胎里,唉……傷天害理呀。」丫鬟B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說,「就算事情查出來了又怎樣?老爺難不成會讓林姨娘抵命不成,看在楓哥兒和墨姑娘的面子上,也不能怎麼樣,不過拿幾個下人出氣罷了。」

院子裡又是一陣安靜,姚依依點頭,這個丫頭很有眼色,一語中的。

「崔姐姐,還是你命好,老子娘和幾個兄弟都有本事,回頭你出了府,自是有福可享的,就是不知道我們這乾姐妹到哪裡去了,眼看着這個小院子是要散了,也不知道我們姑娘會到哪裡去。」丫鬟E時刻牢記就業問題。

「享什麼福?不過是換個地方做活罷了,不過離的爹娘兄弟近些,能享點兒天倫之樂就是了,你們也別着急,都是三等丫頭,林姨娘再遷怒也算不到我們頭上來,到時候換個主子伺候而已。」丫鬟C不無得意的說。

「換個主子,也不知有沒有衛姨娘這麼好說話的,她是個厚道人,從沒對我們紅過臉,那年我妹子病了,她還賞了我幾兩銀子呢。」丫鬟A說。

「老實是老實,可也太懦弱了些,我們這屋裡是沒禮的,旁人愛來就來,院裡的婆子媳婦也敢暗地裡算計姨娘,她一味的忍讓,也沒落着好,除了蝶兒姐姐,誰又敢為她出頭抱不平,誰又念着她的好了;我說做主子的呀,就該有些主子的款兒來,想要事事做好,不過是不辨是非罷了。」丫鬟B說。

這些話題太沉重了,很快丫鬟們就把關注點轉向崔C小姑娘的終身大事問題,一時間院子裡又輕快起來。姚依依同學仰面躺在床榻上,看着雕花架上的青蘿帳發呆,這種沒頭沒尾的聊天,她已經聽了十幾天了,目前她這個身體是盛府里的六小姐,芳名叫做盛明蘭。

一個沒了依靠的庶出小姐,如今又似乎有些燒壞了腦袋,呆呆傻傻的不會說話,下人們自然全不放在眼裡,加上這段日子盛府里雞飛狗跳的,不是忙着搬家,就是忙着收拾銀錢,一些老媽媽和管事媳婦都忙的腳不沾地,就沒人看管這幫小丫頭了,而她們大多是家生子,年紀不大,家長里短卻最清楚,這些三等丫鬟本就規矩不嚴,閒磕牙時也從不避諱,這倒便宜了姚依依,這十幾天宛如聽連續劇一般,把這盛府里的雞毛蒜皮聽足了兩耳朵。

盛明蘭的親爹,也是這盛府的當家老爺,名叫盛紘,兩榜進士出身,目前官居正六品,即將升遷為登州知州,他原是庶出,西院的那個老太太是他的嫡母,他有一妻N妾,不要問姚依依有幾個妾,那幾個小丫頭講故事忒沒條理,聽的她也不甚清楚。

先講那一妻,盛府的正房太太王氏,原是戶部左侍郎家的小姐,這門婚事說起來是盛紘高攀了,王家是世代簪纓的官宦世家,而當時盛家的老太爺,也就是盛紘的老爹已然掛了,他不過是個小小的進士。不過沒關係,有盛老太太在,她的出身比王家更好,是勇毅候爺府的嫡出大小姐,加上去世的老太爺曾是名動天下的探花郎,所以王家老太爺抓着頭皮考慮了再三,這門婚事就成了。

婚後王氏育有長女盛華蘭小姐,芳齡剛可以說親事,長子盛長柏先生,大約是小學畢業前後那個歲數,下邊還有個小女兒盛如蘭,好像和姚依依目前的這個身體差不多。

再說那N妾,第一個要講的當然就是名震江湖的林姨娘(鮮花掌聲有請),她雖然也姓林,但卻比黛玉妹妹強了不止一點半點,她們倆的實力簡直不在一個檔次上,就好像葉玉卿和王祖賢的距離。黛玉妹妹徒有祖母的庇護和老爹的家財,混到最後只落的個香消玉殞,可瞧瞧人家林姨娘,寒寒酸酸的進了盛府,白手起家,硬是把一個受壓迫的半封建半殖民地建設成為一個初步發達國家,圓滿完成了從一窮二白到小康的轉型,簡直比改革開放的成果還驚人。這位林女士育有一兒一女,盛長楓先生和盛墨蘭小姐,年齡不詳,大約處在盛長柏小和盛如蘭的中間區間。

好像還有一個萍姨娘和香姨娘,其中香姨娘有個兒子,叫盛長棟,年齡還是不祥;至於其他沒有子女的姨娘,姚依依就不知道了,請不要責怪姚依依這樣消極怠工的穿越態度,實在她的穿越着實悲催了些。

看過《壹號法庭》系列港劇嗎?唇槍舌劍,你來我往,愛恨情仇,多麼有挑戰性的職場,看見那個身披律師袍的美女了嗎?不,不,姚依依不是那個律師。看見律師前方那個剛正不阿的法官了嗎?不,不,姚依依還沒這個資格,請大家順着視線往下移,法官右下方有個埋頭打字寫東西的哥們,對了,姚依依就是一個光榮的人民法院書記員。

從XX政法大學畢業後,姚依依參加了公務員考試,殺過千軍萬馬,擠過獨木橋,終於成功的進入一個離家很近的地方法院任職,這個鐵飯碗讓要好的女同學們都羨慕不已。法院由立案庭,刑事庭,民事庭,審監庭和執行局組成,姚依依有幸被一位熱衷於組建娘子軍的老太看中,點入最繁忙的民事庭里當書記員。

法院的工作和港劇里完全是兩碼事,姚依依在庭上不需要說話,不要判斷,除了不斷記錄列證,她幾乎可以算是隱形人,不過最後判決書上倒會有她的名字,經手事務中最多的就是分家產和爭遺產,這讓姚依依年輕的心靈飽經滄桑。

不過偶爾姚依依也會遇見一個帥帥的律師哥哥和很有氣質的檢察官哥哥,可惜在氣勢凌人的美女律師面前,姚依依絲毫沒有發光的機會,於是在那兩位哥哥雙雙傳來有女朋友的那天,心靈得到升華的姚依依英勇的向法官老太表示,願意和她一起去支邊一年。

有一種叫『馬上法庭』的,對於那些貧困山區而言,交通極其不方便,進城去一次得好幾天甚至一星期,如果原告沒有秋菊女士的毅力,通常會息事寧人,於是就有了這種『馬上法庭』,早期的時候,敬業的法官會帶着小組成員,牽着幾匹馬或騾子,抗上所需的文件印章等東西,徒步走村串嶺去那連車子也開不進去的地方,按照傳票去當地開庭,總而言之這是很苦的差事,當地的法庭往往人手不夠,於是需要周邊城市的法院支援。

姚依依的頂頭上司老太,差一口氣就能評上副廳級幹部,於是她咬着牙要去,可單位里其他女孩子可不願意,沒有男朋友的急着找,有了男朋友了緊着盯梢,誰也不肯去,這時姚依依挺身而出,老太頓時感動的內牛滿面。

當了十幾年婦女主任的姚媽一聽見女兒這個決定,當場就要拉女兒去醫院檢查腦子,在大城市打拼事業的能幹哥哥往電話里一通爆吼,只有政府單位的姚爸思想崇高,覺得女兒十分有理想有道德,細細分析了支邊的利弊之後,姚媽才緩過來。

其實姚依依並不是衝着一年後有可能的升職機會去,她只是覺得自己的人生太一板一眼了,完全按照國家規定的計劃,讀完小學中學大學,然後工作,將來結婚生子,一輩子都在一個按部就班的環境中生活,日子固然舒服,可卻少了必要的人生閱歷,她希望能去不同的地方看看走走,了解和自己生活的不同世界的人們。

一年後,姚依依吃盡了苦頭,帶着滿心的滿足和驕傲,終於可以回城的時候,當地突然連日暴雨,好不容易一天雨晴了,老太連忙帶上組員開着一輛麵包車急忙趕路,途中,她們遇到了天殺的泥石流。

躺在床上,換了殼子的姚依依同學只想說:保護山林,人人有責,亂砍亂伐,斷子絕孫。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語言,讀《紅樓夢》也好,還是其他話本小說,會發現有一個語種,叫做「官話」。當時並沒有普及普通話,那麼天南地北的官吏上任之後,如何溝通呢?舉個例子,偶的大學寢室八個姐妹,分別來自好幾個地方,其中溫州話,湖南話還有一個衢州話,便是打死偶偶也聽不懂的。海瑞同志就是海南人,據說海南方言不比爪哇國語好懂,那麼他的上司和同僚怎麼辦呢,打手語嗎?為了解決這種困難,普通話的雛形「官話」就漸漸出來了。

古代中國的政治中心大多在北方(南宋除外),尤其是明清兩代更是北方京畿重地,於是就在北京話的基礎上混合了一些其他容易理解的方言,形成了一種共通的官場語言,後稱「官話」,要當官先得學說官話。

一開始,官話只是官員們說的,後來女眷們在交際中也開始使用了,繼而一些官宦人家和有身份的士紳人家中的下人僕役也被要求說官話,以能夠更方便的為主人服務。

我們讀話本小說時發現,大戶人家買來小丫頭小廝,都要調教一番才開始使用,調教的項目中很重要的一項就是說話。

比如曹雪芹的家族在江寧織造任上幹了好幾十年,整家人也都在江南住了那麼久,可曹府內使用的還是京味官話,也沒有去學好聽的吳儂軟語,因此不論某個官員調職到哪裡,山東也好泉州也好,內宅里的女人們說的話還是差不多的。

而這種語言,對於我們現代人而言,能聽得懂,卻未必會說的利索。

(大約如此,請勿深究,如要深究,務請淡定。)

第3回

大老婆與小老婆不得不說的故事

泉州地處閩南,民豐物饒,盛紘在這裡任同知數年,協理分掌地方鹽、糧、河工、水利以及清理軍籍、撫綏民夷等事務,多有政績,這幾年知府換了三任,他卻在原任上升了品級,盛紘頗會做人,與當地士紳官吏多有交好,聞得盛大人要升遷,這幾日便人人爭着給他設宴踐行,盛紘不便推脫,連日應酬,把家中收拾行裝舉家遷移之事託付於太太王氏。

幾日來府中僕婦管事如過江鯽魚般穿梭於王氏所居的東院之中,王氏一掃幾年來的鬱氣,忙的個不亦樂乎,這天午後王氏堪堪將事情料理個大概,叫幾個貼身丫頭點算剩下的名目,便與劉昆家的進了內廂房說話。

內里靠牆置放着一張四方大臥榻,鋪着細織蓉覃,堆着錦緞薄綢,上面並排沉沉睡着兩個五歲上下的女孩,兩個大丫鬟守在榻邊的小杌子上,給兩個女孩輕輕打着扇子,見王氏進來,她們連忙起身行禮。王氏揮揮手,做意不要出聲吵了兩個女孩午睡,徑直走到榻邊去看,只見一個女孩圓胖富態,睡的嬌憨可人,王氏不禁眉頭一松,眼中頗有笑意,再看另一個女孩,生的倒是眉目秀美,就是面孔蒼白,顯是氣血不足,整個人瞧着便是羸弱不堪,在睡夢中也皺着小小的眉頭,王氏輕輕嘆了口氣,給兩個女孩掖了掖身上錦煙薄毯,然後走到一張藤椅上歪着。

劉昆家的叫兩個丫鬟出去看着門,自己也走到王氏跟前,尋了一把小圓凳坐下,卻被王氏拉住,請她也坐到旁邊的藤椅上,劉昆家的辭了辭,便坐下了。

「太太這幾日受累了,里里外外的忙,眼瞧着東西都是收羅的差不多了,今早登州那邊傳信來,說是那邊的府衙內宅也都收拾出來了,只等着老爺太太過去便可住了。要說呀,這維大老爺與我家老爺雖是堂兄弟,竟比尋常親兄弟還要好呢,也不知花了維大老爺多少銀子,這情面可大發了。」劉昆家的熱絡的說起來。

「維老爺的爹與我那過世的公公是同胞兄弟,老爺與維老爺年齡相仿,當初是一同依附在令國公的家學裡讀書的,後出了家學又一同拜在楊閣老門下,哦,那會兒楊閣老還在翰林院當侍讀;伯老太爺那時正寵着一個姨娘,全然不管維老爺母子過的淒涼。我家老太太頗為看顧那位老嫂子和侄子,又因我們老爺原是庶出,沒被老太太養之前也頗過的不易,這不和維老爺同病相憐,兄弟倆湊到一塊兒最是親厚不過。維老爺雖未出仕,卻理家得當,家財極厚,錢財於他並不放在眼裡,老爺與我娘家哥哥都做着官,將來也能照拂他的子孫,費他幾個錢也沒什麼要緊的。」王氏頗有得色。

「太太心裡這麼想,當着老爺的面可千萬別這麼說,定要多多感謝維老爺的厚意才是,也別老是提太太娘家怎樣怎樣了,可別忘了當初林姨娘是怎麼煽風點火的。」劉昆家的見王氏老毛病又犯了,連忙提醒。

王氏不悅:「那個讒言可惡的狐媚子!」

劉昆家的不好接話,便岔開話題,笑着說:「六姑娘在太太這裡可好?聽着那日老爺親自抱着她一路從蓮花池畔走過來,我就知道六姑娘定是要跟了太太的。」

王氏看了一眼臥榻上的女孩,道:「這丫頭沒了親娘,遲早是要歸到我頭上,這我也知道,卻怎麼也咽不下這口氣,當初姓林的賤婢生了兒女,老爺怎麼不想着我是嫡母,怎麼不把孩子歸到我這裡來養,說什麼骨肉親情難捨,便讓林姨娘自己養了。現如今衛姨娘一死,他倒記起我是嫡母了,我本想吊他一吊,拖個幾天再說,誰知那天剛下了明旨,老爺就氣勢洶洶的抱着這丫頭到我屋裡來,二話不說把孩子放下,我被唬了一唬,便沒敢多說,收下了這個孩子。」

劉昆家的念了句佛,笑着說:「太太慈悲為懷,這才是正理,不論老爺有幾個姨娘,太太總是嫡母,這名分是越不過去的,之前是林姨娘狐媚蒙蔽老爺,這才渾了規矩,太太只管好好理家教子就是,我瞧着這回老爺是要整治林姨娘了,太太這頭可得穩住,做出一番正房太太的大家氣派來,千萬別亂了陣腳。」

「整治什麼?不過雷聲大雨點小,那賤婢是他的心肝寶貝,他怎捨得?」

「太太可千萬別這麼說,我瞧着這回不對勁。」劉昆家的搖頭,把身子往前湊了湊,「太太可還記得衛姨娘跟前的蝶兒?」

王氏點頭:「那丫頭倒是烈性,竟敢當面質問林姨娘,她這樣為主子出頭,也不枉衛姨娘與她姐妹一場;後來也不知怎麼樣了。」

劉昆家的低聲說:「我男人從外頭打聽來,說林姨娘前腳將蝶兒攆到莊子裡,後腳老爺身邊的來福便將人帶走了,然後放到西院,老爺空了後細細的盤問了蝶兒足半個時辰,之後蝶兒就由老太太做主,不知送到哪裡去了。」

王氏大感興味,問:「此話當真?既如此,怎地老爺全無動靜。」

劉昆家的起身取過一把扇子,站到王氏身邊為她輕輕的搖着,說:「怕只怕那林姨娘三寸不爛之舌,硬是又把老爺給哄心軟了,不過就算只打賣幾個下人,殺殺林姨娘的威風也是好的,太太正好乘機作為一番。」

王氏不語,心中暗自籌算,劉昆家的看見王氏神情,躊躇着開口:「只是有些話,奴婢不知當說不當說,說了怕太太怪我沒規矩,不說又愧對老夫人的囑託,心中不安。」

王氏忙握住劉昆家的手,柔聲道:「你說的什麼話?我與你吃同一個人的奶水一起長大,本就親如姐妹,你早我幾年嫁了人,本當把你整家做陪房帶了來,可你婆家是母親得力管事的,這才分開了幾年,你有什麼話盡可說來。」

劉昆家的笑着又坐到王氏跟前:「瞧太太說的,老夫人最是心疼太太,當初太太出嫁時,多少得力的人都陪送了過來,只是我家公公是老夫人用慣了的老人,這才留在王府養老,那年老夫人一聽說林姨娘生了個哥兒,就急的整晚睡不着,連夜把我找了去,細細的吩咐囑託了半天,然後把我們兩口子帶幾個小的都送了過來。為的是什麼太太心裡不清楚?不就是怕太太在婆家受欺負,怕柏哥兒受冷待麼?真是可憐天下慈母心。」

王氏嘆氣:「都是我不孝,這般歲數了還要母親操心。多虧你來,日日勸着我,我這才收拾了倔脾氣,與老爺和了好,你又教我給老爺納妾,挫挫林姨娘的氣焰,說起來那衛姨娘也是你找來的,你看人的眼光不錯,貌美卻又翻不出幺蛾子來,她進門幾年林姨娘可消停多了,這次更是多虧了你,那賤婢才着了錯處。」

「這都是太太的福氣,與奴婢什麼相干,只是衛姨娘這一死,不過八字才一撇,且還差着一捺呢;老爺怎麼處置林姨娘且不得知,興許被哄過去了沒未有可知,咱們可不能鬆了這口氣。」劉昆家的說。

「哼!老爺要是不處置那賤婢,還像往常那樣寵着護着,那我也不要臉面了,索性把事情捅了出去,叫御史言官參老爺個寵妾滅妻且枉顧人命,看他還如何做官!」王氏拍着案幾到,冷哼着。

「哎喲,我的太太喲,老夫人就怕您這個犟脾氣,這才整夜睡不着!千萬別說這種氣話,這是傷人一千自損八百喲!」劉昆家的忙擺手,急急的勸道,「你這麼一來,與老爺夫妻還做不做,柏哥兒前程還要不要,將來日子怎麼過?」

王氏立刻泄氣了,咬牙道:「那你說怎麼辦?沒出嫁時母親只一味教我怎麼管家理事,卻不曾說過如何管治姨娘,偏這林姨娘又不是尋常偏房,打不得賣不得,還是從老太太那裡出來的,真憋屈死我了。」

「太太且喝杯茶消消氣,聽我慢慢說來。」劉昆家的倒來一杯溫溫的茶水,遞到王氏手裡,「老爺固然是行事不當,但老夫人說太太也有不是之處。」

「我有什麼錯處?難不成給老爺包戲子買粉頭才算是?」王氏猶自忿忿。

劉昆家的笑道:「瞧太太又說氣話。那日舅老爺府里,老夫人細細問過太太身邊的幾個大丫頭,便對我說太太您有三錯,要奴婢回頭與太太說,奴婢斗膽,今天便當了這個耳報神。想當初太太剛出嫁時,太太二話不說就把老爺的兩個通房丫頭給遣了,老爺和老太太可是半句話都沒有,那幾年太太一人獨大,別說老太太待太太是客客氣氣的,老爺與太太也是相敬如賓。太太這第一錯,就是日子過的太順心了,不免自大忘形,你內事要管外事也想管,老爺的銀子人事你統統都要做主,素日行事言語說一不二,開口閉口就是王家如何老太爺和舅老爺如何的,這叫老爺心裡如何舒坦?男人誰不喜歡女人做小伏低,誰不想要個溫柔可心的婆姨,老爺又不是個沒用窩囊的男人,外頭誰不說咱們老爺大有前途,太太你一次兩次的給老爺臉子看,時不時的下老爺面子,老爺如何與你貼心,如何不起外心?」

王氏頹然靠在椅背上,想起新婚時的旖旎風光,不由得一陣心酸,當初閨中姐妹誰不羨慕她嫁的好,夫家雖不是位高權重,卻也財帛富足,家世清貴,她一不用給婆婆站規矩,二無妾室來煩心,夫婿人品俊偉,才識出眾,仕途順當,將來做個誥命夫人也不是不能想的。

不知何時起,老爺與她越來越淡漠,貼心話也不與她說了,而她也只顧着抓尖要強,想要里外一把拿,把盛府牢牢捏在手心裡,正值興頭時,冷不防斜里殺出個林姨娘來,接下來她便一步錯步步錯,直讓林姨娘一天天坐大。

劉昆家的冷眼看王氏神情,已知有眉目,就接着說:「老夫人說,自古女人出嫁都是依附夫婿的,太太不緊着攏住老爺的心,卻只想着一些銀錢人事,這是本末倒置了。」

過了半響,王氏點點頭,緩緩喝了一口茶。

劉昆家的放心了,拿起一旁的扇子又慢慢搖了起來:「太太本是心直之人,哪知道那些個狐狸精的鬼蜮伎倆,讓林姨娘和老爺暗中有了私情卻懵然不知,要是早發覺了,乘着事情沒鬧大,偷偷稟了老太太,將林姨娘立時嫁出去,老爺是發作不得,偏偏等到事情鬧的不可開交之時,太太就是再鬧也不頂事了,這是太太這第二錯。」

王氏苦笑,這事她當初何嘗不懊悔,只怪自己疏忽大意,從來不去管婆婆那頭的事情。

劉昆家的繼續說:「最後,也是最要緊的,老婦人說,太太你自己也是規矩不嚴禮數不周,因此在老爺那裡也說不得嘴。」

王氏不服,立時就要辯駁,被劉昆家輕輕按住肩頭,安撫道:「太太別急,聽我慢慢傳來。老夫人說,您當兒媳婦的,不在婆婆面前立規矩不說,不說晨昏定省,每月居然只去個三兩次,每次去也是冷着臉,說不上幾句話。婆婆的吃穿用住全都自理,你概不操心張羅,這說出去便是大大的不孝;太太您在老爺那裡便是有一百個理,只此一條您就沒嘴了不是。不論老太太如何冷情,不喜別人打擾,您總是要把禮數孝道給盡全了的。」

王氏不言語了,這句話正中要害,其實這泉州地界裡也有不少人暗暗議論過她們的婆媳關係,幾個要好的太太也與她說過此事,勸她得多多孝敬婆婆,免得被人指摘,她當時並不放在心上,老太太免了她每日請安,她樂的從命。

劉昆家的看王氏眼色閃爍不定,知她心中所想,便悠悠的說:「孝順婆婆總是有好的,第一便是太太的名聲,當初維大老爺的爹也是鬧的寵妾滅妻,可是維老太太將婆婆服侍得全金陵都知道她的孝心,維老太爺便也奈何不得了。」

王氏覺得大有道理,便不做聲了,劉昆家的再說:「這其次,老爺有些事情做的不合禮數,您說不得他,可是老太太卻盡可說得,當日老爺要給林姨娘抬舉莊子店鋪,您一開口,人家未免說您嫉妒,容不下人,可要是當初老太太肯說兩句,今日也不至於如此了。」

王氏一拍藤椅的扶手,輕呼道:「正是如此,當時我也真是暈了頭,只知道和老爺老太太置氣吵鬧,卻沒掐住七寸,只是鬧了個無用,平白便宜了那個賤婢從中取利,虧得你今天點醒了我,我才知道這般原由。過去種種,果真是我的不是。」

劉昆家的連忙添上最後一把火:「太太今日想通了就好,前頭的事咱們一概不論,往後可得好好謀劃謀劃,不可再稀里糊塗叫人算計了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