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氏春秋 - 第3章

林家成

  她腳步加速,向着聲音傳來處急急走去。

  聲音是從左側樹林間傳來,極輕微。

  玉紫快走了二百步,便躡手躡腳地向那人靠近。剛才那美少年對她的警惕,引起了她的注意:也許這個世道對他人是很防備的,她還是小心為妙。同時,她這時不免想到,自古以來,妓女便是一個興旺的行業,自己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妙齡少女,要是遇到別有用心的人,那可是欲哭無淚了。

  穿過漸漸稀疏的樹木,漸漸的,她的眼前出現了一片高高低低的土丘。哦,那不是土丘,那是一座座墳包。

  聲音是從最里側的一個小墳包邊傳來。

  這種大白天,日光白晃晃的,玉紫對於墳包還是沒有什麼好怕的。她腳步加快,又向那人小心的靠近了幾步。

  不一會,那人的面目呈現在她的面前。

  那是一個五十來歲的老人,他額頭上皺紋橫生,因為消瘦,臉上的皮向下聳拉着。一雙渾濁的老眼中含滿了淚水,臉上帶着悽苦。

  玉紫伏在草叢中,細細地打量着他。

  眼前這個老人,仔細看,五官還生得很不錯,想來,年輕時也是個美男子。

  他身上的衣裳,與她剛才見到虎一樣,是上襦下裳連成一體的,他的腰間,也佩着一把劍,頭上同樣戴着帽子。

  老人哭得很傷心,他用手帕拭着眼淚,以一種玉紫完全聽得懂的口音軟而沉地喃喃傾訴着,「我兒,你幼小便離開了人世,都不曾見過齊宮五里外的天地。我兒,你奉鬼神之命降生於我身邊,為何這般匆匆離去?是我的德行不足麼?使得你不願意留在我的身邊,使得你把老父孤零零的丟在世間,嘗受世間的孤苦和無助?我兒,我兒,我兒啊……」

  老人哭着哭着,已是哽不成聲。玉紫看到他慢慢伏倒在地,把臉擱在墳前的青草上,淚珠成串。

  正在這時,一陣清風一吹而來,捲起墳頭上剛燒完的衣服草鞋,卷得那黑灰撲頭撲腦地灌了老頭一頭一身。

  玉紫看着看,也是淚如雨下。

  她咬着唇,不由想道:我便這般消失了,也不知我的老父,我的老母,現在是多麼的傷心啊?

  這淚水一出,酸楚便如洪水一樣一涌而下,擋也擋不住。

  老頭警惕地抬起頭來。

  他四下張望了一眼,喝道:「何人在哭?」

  他的喝聲一落,便看到東方的草叢中,站出了一個滿面淚水,十五六歲的少女。

  眼前這個少女,穿着貴人才有的錦衣,她的皮膚白嫩,五官生得美麗,一看便是出身不凡。

  可是,她的腳上,一雙木履已經蒙滿了灰塵,她的頭髮披散着,凌亂而潦草,一看便是很久沒有梳洗,她的錦衣,下裳處破破爛爛,顯然是被野草多次勾劃,她那白嫩的臉上,淚水橫流,眼神儘是無助和悲傷。

  看到這個少女,老人心中一軟,他朝左右看了一眼,問道:「姑娘從何而來?為何孤身在此荒野?」

  老人的聲音非常慈和,透着一種玉紫渴望的友善。

  玉紫咬着唇,一面向他靠近,一面搖着頭,含着淚說道:「我不知道。早晨醒來,我便一人出現在荒野上,左右儘是枯骨。我,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為何會出現在那裡。」

  這套說辭,是玉紫想了很久後準備出來的。

  玉紫一直沒有發現,自從她醒來後,凡是遇到外人,她的聲音便變了,便由她本來的湖南腔調,變成了那種怪怪的,軟而緩的單音調。

  老人看着她,眼神更溫和了,他喃喃說道:「你定是哪戶貴人家的,我年少時,也曾見過如你這般美貌年少的女兒,被人拋於荒野。那些人中,有隻剩一口氣的,也有死了的。」

  老人剛說到這裡,玉紫已走到他的面前。

  「撲通」一聲,玉紫跪倒在地。

  她跪在老人的腳前,仰着頭,淚眼汪汪地看着他,求道:「老爺爺,求你收留我吧。這天大地大,我,我不知道要往哪裡去!」

  玉紫說到這裡,突然悲從中來,忍不住掩着臉,放聲大哭。

  她這一哭,顯然觸動了老人的心腸。

  他伸手撫上玉紫的頭髮,慈愛地說道:「愚兒,愚兒,何必如此悲傷?」

  在他的安慰中,玉紫的哽咽聲,卻是更加響亮了。

  老人看了一眼身前的墳包,又看了一眼玉紫,那雙渾濁的老眼,有點迷濛了。他昂起頭,展開雙臂朝着天空叫道:「我兒,是我兒麼?你憐我孤苦,便賜我一女麼?是我兒麼?」

  玉紫聽着聽着,哭聲一頓。她把頭朝地面上一點,重重叩了一頭,叫道:「女兒見過父親,女兒見過父親。」

  老人伸着手帕拭去臉上的淚水,呵呵一笑。他上前扶起玉紫,嘆道:「愚兒,你突然出現在我兒墳前,又不知自身是誰,這便是天意啊。天意要你成為我的女兒,它是不可違背的,否則會有不詳。孩子,你再磕三個頭吧,從此後,我便是你父,你便是我女。」

  玉紫聞言,連忙再向老人叩了三個頭。

  她的頭一叩完,老人便忙不迭地扶起她。他端詳着玉紫,憐愛地說道:「我兒,你孤身在此荒野,若是遇到了狠人,定會被他們抓去,不是為奴,便是進入妓館中。幸你遇到了我。」

  玉紫聽到這裡,頻頻點頭。

  這時,老人又說道:「我兒,你雖着貴人衣裳,然你突然出現在荒野中,定是被人所害。你估且隨老夫回去,他日若尋得記憶,遇得親人,你自可棄我歸去,不必掛念我。」

  玉紫連連搖頭,她果斷地說道:「一日為父,終身是父。」

  老人聞言,大受感動,他那渾濁的老眼中,又冒出兩泡淚水來。

  低着頭拭去淚水,老人哽咽地說道:「若真是如此,你便是我兒憐我孤苦,賜給我的。」

  玉紫低着頭,暗暗想道:我成為您的女兒,是不是你的兒子所賜,這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我一個異鄉來客,茫無目的的在這個世間行走,我需要一個立身之地。我需要你這種慈祥善良,又有見識的人提點。

  之所以判斷這個老人有見識,是玉紫聽到老人說他在齊宮呆過。

  玉紫這人,天生便具有敏銳的第六感,她一判斷這個老人慈祥善良,便乾脆利落地賴上他了。

  兩人痛哭了一陣後,老人給了一雙破草鞋,令玉紫在小墳包前燒了,對着墳包叫了幾聲「大兄」。然後,兩人相互扶持着,一步一步向外面走去。

  樹林外面的道路上,停着一輛破破爛爛的驢車。

  看來,這便是老人的坐騎了。

  兩人上了驢車,老人坐在駕車的位置上,長鞭一甩,吆喝一聲,驢車便慢慢地駛動了。

  老人顯得很開心,他一邊策着驢車,一邊笑道:「我兒,你的父親,以前在齊宮中,服侍過兩任齊王,呆了三十年呢。」

  三十年?那怎麼落到了生計艱難的地步?

  玉紫正在尋思之時,老人又說道:「父親我本是奴隸出身,蒙先王歡喜,賜為庶民,後又升為士人。這三十年中,父親我備得君王厚愛。」

  他說到這裡,長嘆一聲,聲音低了很多,「然而,父親我終是一個嬖人(由奴隸提升上來的人),沒有封地,沒有家臣。錢財雖多,一出王宮,盡被歹人搶去。那歹人,那歹人……」

  老人說到這裡,恨聲連連,便怎麼也說不下去了。

  玉紫伸手按在老人的肩膀,輕聲說道:「父親,事已過去了,不要想了。」

  老人連連點頭,拿着手帕拭着眼角,低聲說道:「是啊,過去了,過去了。我的妻,我的兒,都過去了。只有我還活着,不過,現在我又有一個女兒了,我又有一個女兒了。」

  他說到後來,聲音已是越來越振奮。

  玉紫看着一時悲傷,一時歡喜的老人,不由想起了自己那生長在農村中,老實巴結的父母,心裡又是一痛。

第4章

我也是萬里挑一?

  驢車慢騰騰地順着官道,向前面駛去。

  驢車雖慢,玉紫的心卻終於踏實了。從發現自己穿越到現在,也不過是半天時間。可這半天,卻比她前面的二十五年都要辛苦,都要驚心動魄。

  不管如何,總算有個落腳點了,以後的事,以後再想吧。

  拉着馬車行走的兩匹驢,着實是老了,那皮毛已經是稀稀疏疏,步履中帶着一種疲憊,便如坐在馭夫位置上的老人。

  兩人走了一會,玉紫問道:「眾人如何稱呼父親?」到了現在,她還不知道老人的名字呢。

  老人笑呵呵地說道:「父親奴隸出身,本是無名之人。然,上任國君在時,賜父名為宮。」

  他說到這裡,轉向玉紫說道:「我兒乃婦人,應是沒有稱呼,為父得替你思得一名。」

  玉紫連忙接口道:「父親,我名玉紫。」

  「玉子?」老人朝她看了一眼,搖頭道:「『子』之一字,乃貴稱,當今之世,要有了大功德大學問的人,才可在名字後附上一個『子』字。兒,你就喚玉吧。玉潤而美,有貴人之氣,與你倒也相合。」

  玉紫連忙點頭應了下來。

  兩人一邊說,一邊走,終於在太陽漸漸西沉時,來到了城門口。

  石建的,斑斑駁駁的城門上,樹着一根旗幟,飄舞着羽毛和牛尾的旗幟上,龍飛鳳舞地寫着一個大字「曾」。

  玉紫盯着那個曾字,問道:「父親,此是曾城?」

  老人咧着乾巴的嘴唇,呵呵笑道:「然也,此是曾國。」

  問了幾句,玉紫方才知道,這個曾國,現在是大國齊國的附屬國之一。曾國方圓只有三百里,共有三座城池。眼前這座城池,是曾國的都城所在。

  驢車進入了曾城。

  曾城中很熱鬧,無數個趕着驢車,頭戴着竹製高冠的士人穿來穿去,而在道路中趾高氣揚地行走的,還有一些手握長劍,面露凶戾之色的武士。

  夾在這兩種人中的,也有一些消瘦而畏縮的庶民,那些庶民,都只是穿着最普通的麻衣,草鞋。

  玉紫好奇地張望了一番後,她突然發現,這些人好似都不高,大多數人都只有一米六左右,只有那些佩劍的武士們,才勉強達到一米七。而且,這些人的膚色,大都帶着一種憔悴的蒼黃,似乎長期處於營養不良中一樣。

  奇怪了,在樹林中遇到了美少年,那一行人可是個個都很正常啊,他們的身高,最矮的也有一米七,那個美少年更是有一米八左右呢。

  玉紫卻不想想,如美少年那些人,一看就是貴族出身,自小攝入的營養遠遠豐富過常人,自然也會長得高一些了。

  玉紫和老人一進城,便引得不少人向他們看來。

  當然,這些目光,多數是衝着玉紫而來的。

  對於自己的相貌,玉紫在溪水中見到過,她膚色白嫩,身高約一米六左右,五官清麗端秀,在玉紫看來,她這個長相,與她前世時一樣,走在現代的街道中,也就是個中等偏上的姿色。

  可是,這一進城,便有好幾十雙目光聚集在她臉上,那毫不避諱的打量和驚艷,讓玉紫覺得,自己還是一個長相不錯的美人呢。

  眾人的目光太過灼熱,玉紫有點不自在了,她微微側頭,目光轉向她的父親。

  她的父親,好整以暇的坐在驢車上,與剛才不同的是,他的腰背挺得筆直,渾濁的目光中帶着一絲冷意,而且,他的右手,按在他腰間的佩劍上。

  眾目睽睽當中,驢車繼續不緊不慢地向前駛去。

  在駛出了二百米開外,一個手持長劍,長着一張國字臉,嘴角有着一道猙獰傷口的武士走了出來。

  那武士擋在驢車的前面,抱着劍朝老人一叉手,笑道:「宮老丈,怎地出城一趟,便載回了一美人?」

  老人抬起頭,他淡淡地瞟了那武士一眼,微一點頭,說道:「她是我新認的女兒,名玉。」

  老人說到這裡,似乎害怕眾人沒有聽清,聲音一提,嘶啞着強調道:「此是我女,名玉。」

  說罷,他手按劍柄,一雙渾濁的老眼,虎視眈眈地掃視過周圍眾人。

  老人的目光到處,眾人紛紛垂頭,避開他的視線。

  玉紫看到這裡,大為吃驚:原來,她這個老朽之極的父親,在這個地方,居然有點威嚴呢。

  在玉紫尋思之時,一陣議論聲紛紛而來,「此姝甚美,雖曾伯宮中亦不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