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豪傑 - 第2章

賤宗首席弟子

  老人那布滿老繭的黑瘦雙手顫抖着,小心翼翼地扶起一株已被烈烈炎日暴曬枯死的作物,老人再次嘆了口氣。

  終於,那略顯渾濁的眼睛老淚縱橫。

  不知怎麼,老人不由得想到了一句近幾年來傳遍了大江南北的話。

  一些由頭裹黃巾的人所傳播的話。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註:芻狗,用草扎的狗,一般是用做祭祀的。祭祀前人們對它很尊重,但祭祀後因為失去了作用,就不聞不顧了。】

  「這世道吶……」

  老人慢慢地挪步到了路旁,解開身上襤褸單薄的布衫,薄衫之下,他的身體黝黑而奇瘦,一看就知是長期忍飢挨餓所致。

  「呱呱——」

  幾隻烏鴉不知從何而來,停在路旁的一棵枯樹的樹枝上。

  老頭默然地抬頭瞧了幾眼。

  雖然說烏鴉早先也是眾多喜鳥之一,但是這些年來,因為天下大旱,餓殍遍野,而烏鴉又喜好啄食腐肉,以至於到後來,烏鴉在百姓心中早已與會帶來死亡的災厄之鳥無異。

  傳到後來愈加離譜,說是只要這種厄鳥一旦出現,那麼當地就勢必會有人死於非命。

  「去!去!」

  難以免俗的老人懷着心中對此鳥的驚恐,用嘴學聲嚇唬着停在枯樹樹梢上的那幾隻烏鴉,只可惜烏鴉們絲毫不為所動,時而用鳥喙梳理着烏黑的羽毛,時而抬首觀瞧,一對烏珠冷峻漠然的盯着官道的遠處。

  老人本想丟石子趕走這幾隻烏鴉,而就在他低頭尋找合適的石子時,遠處的官道上卻揚起了一片沙塵。

  仔細觀瞧,官道遠處有一名年輕的少年正快速奔跑而來,年紀不大,看似十五六歲上下,濃眉大眼、唇紅齒白,不可不說是一位頗為俊朗的年輕小哥。

  儘管這位小哥身上所穿布衣與一般百姓也沒多大區別,但是單單看他那白皙的膚色,老人便足可以斷定,這位小哥絕不像他一樣是窮苦人家出身。

  倉促間四目交接,老頭眼巴巴地瞧着那個年輕小哥從身旁跑過,被他奔跑帶起的沙土糊了一臉。

  而讓老頭有些出乎意料的是,那位小哥在跑出了幾丈遠後卻停下了,似乎感覺有什麼不對,折轉回來,拱手一禮,滿臉歉意對老頭說道:「小子跑地匆忙,以至起沙塵驚動了老丈,實在過意不去。哦,對了,小子姓張名煌,見過老丈。」

  [好一位有禮數的小哥!]

  本來老頭心中多少也有些氣,不過見這名年輕人這般有禮,他寬釋之餘反而有些欣賞,擺擺手微笑着說道:「不礙事不礙事,倒是張姓小哥,你這般匆忙,究竟是所為何事呀?」

  那名為張煌的年輕小哥臉上露出一個笑容,在瞥了一眼來路後,用帶着幾分戲謔的語氣說道:「這不身後遛着幾條惡犬嘛,由不得小子不逃地快些吶!」

  「惡犬?」老頭聽了這話有些納悶。

  見老頭不明白,張煌遂笑着解釋道:「是這樣的,小子眼下正被一幫惡人追趕着……」說着,他好似已瞧見了什麼,繼續說道:「那幫傢伙追上來了?嘿!哦,對了,老丈也避一避吧,那些人可不是什麼好人,可都是些窮凶極惡的暴徒!」

  說完這話,張煌再次拱手行了一禮,朝着遠方疾奔而去了。

  老頭滿臉疑惑地望着張煌離去的背影,片刻之後,他便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轉頭一瞧張煌跑來的方向,老人心下微微一驚。

  只見在官道遠處,一群五三大粗的精壯大漢們正氣喘吁吁地從遠方疾奔而來,數數人數竟有三十來人。

  這些人衣着不一,有的握着大刀,有的提着長槍,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麼善茬。

  見此,老頭暗暗後悔沒有聽從張煌的勸告而繼續在此逗留,從路邊拾起隨身的衣物正要離開。

  而這時,那一群人中領頭的大漢已來到了老頭面前。

  「喂,死老頭,有沒有看到一個小兔崽子從這邊跑過去?!」

  領頭的大漢厲聲喝問道,一副凶神惡煞的嘴臉。

  [這些人就是適才那小哥口中所指的惡人?唔,果然凶神惡煞!]

  想到這裡,老頭心中不悅,慢騰騰地站起身來,徐徐打量着面前這人。只見那大漢五大三粗,雙目炯炯有神、臂膀強壯有力,臉上左眼處還有一道嚇人的刀疤。不提此人腰間還掛着一副砍刀,但是這賣相,已足以嚇壞尋常的百姓。

  這邊老頭徐徐打量着這群人,那為首的大漢見老頭遲遲不回話,面容上已浮現出幾分不耐煩的神色。

  「死老狗,老子問你話呢,啞巴了?!」

  老頭聞言輕吸一口氣,平靜地說道:「老朽在這邊歇息,不曾瞧見什麼『小兔崽子』。」

  「死老狗還給老子嘴硬?老子明明瞧見那小兔崽子是往這邊逃的!」大漢聞言很是不悅,臉上露出濃濃慍怒,一把抓起老頭的衣襟,雙目一眯,冷冷說道:「老匹夫,你可知老子是何人?老子叫做黃羅!沒聽說過麼?!」

  [黃……羅?]

  老頭嚇得一對眼珠都瞪直了,為何?因為這個名字在當地實在是太過響亮。

  那可是這章縣旁邊,灰燼山上落草的賊寇首領,人稱『黃閻羅』的暴徒,殺人越貨、無惡不作。

  「灰……灰燼山上的賊……的大王?」老頭一臉驚恐,結結巴巴地說道。

  「知曉老子的大名就好。」那黃羅聽了老頭的話更是冷笑幾聲,旋即面色繃緊,臉上那一道刀疤也滲着血色,目露凶色地恐嚇道:「還不快說!耽擱了老子的大事,老子將你這老狗的皮都扒下來!」

  老人聞言心中一顫,下意識地張開了嘴,可正當他要說出張煌的去向時,他心中忽然想起了張煌適才那一番禮數。

  「老朽……不曾見過!」

  在一番心裡掙扎後,老人咬牙說道。

  「老狗還與老子嘴硬?」黃羅聞言大怒,雙目瞪大,猛地抽出了腰間的砍刀。

  見此,老人心中悽然,又驚又恐,渾身顫抖地閉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黃羅的刀即將砍刀老人身上時,遠方卻傳來了一聲大笑。

  「黃羅,帶着幾個狗崽子,怎麼跑得這麼慢啊?小爺在此等候你多時了!」

  黃羅下意識轉頭望去,這才望見在遠處官道旁,有一個令他惱怒非常的人影正依靠在一棵枯樹旁,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大哥,是那小兔崽子!」

  黃羅手底下一個賊寇尖聲叫道。

  「廢話,老子瞧得見!」怒喝了手下一聲,黃羅一把將老頭推倒在地,旋即走上前幾步,冷笑着罵張煌道:「狗崽子,今日老子倒是要看看,你究竟能逃到哪裡去!待老子抓到你,定要將你抽筋扒皮……」

  「這種話,等你抓到小爺再說不遲。」遠處的張煌打斷了黃羅的話,一邊用右手小指掏着耳朵,一邊渾然不在意地說道:「就你們幾個小寇,還敢在小爺面前耀武揚威?你們就跟在小爺身後吃屁吧!」

  說着,張煌轉過身來,故意用手拍了拍屁股,臉上滿是譏諷與戲耍的表情。

  這是何等明顯的挑釁?!

  作為章縣一霸,黃羅平日裡作威作福慣了,見此哪裡還按捺地住,竟氣地渾身顫抖,語調顫抖地罵道:「好!好!好!老子看你能逃往何處!」

  說罷,他也不再理睬老頭,帶着那一眾賊寇呼溜追趕着張煌去了,只留下老人茫然地望着張煌離開的背影,心下暗暗納悶。

  老人可能是想不明白,那位早已離開多時的小哥,為何還逗留在附近。

  他怎麼也想不到,張煌只是不放心,過來看看罷了。

  [還好不放心回來看看,否則那老頭肯定是死了……非親非故的,只是剛才對他禮貌,他就替我隱瞞……唉,果然是民風淳樸啊!相比之下……]

  心中想着,張煌轉頭瞧了一眼身後的那一眾灰燼山賊寇,心下冷哼一聲。

  一個逃,三十來人追,不多時,便來到了一個官道的岔口。

  隱隱約約地,官道岔口處傳來一陣詩經的誦讀聲。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汝,莫我肯顧,逝將去汝,適彼樂土……」

  仔細一瞧,只見在官道的岔口擺設有一處酒攤,而攤子後則有一位年輕的書生手握一本書卷,正搖頭晃腦地誦讀着,竟對張煌以及黃羅一行人視若無睹,大有『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架勢。

  不過,當張煌從那書生面前跑過時,那書生卻微微將頭抬起了幾分,目光與張煌的視線一觸。在那對視的一息之間,二人眼中神采一閃而逝。

  而此後,張煌繼續奔逃,那書生也繼續誦讀經書,仿佛什麼事都沒發生。

  幾十個呼吸後,繼張煌之後,那以黃羅為首的一干灰燼山賊寇也來到了書生的酒攤前,口中罵罵咧咧。

  「這該死的狗崽子,跑得倒是快!」

  黃羅身旁,有一個賊寇討好說道:「大哥莫急,那狗崽子也就逃命有點本事。大哥放心,那小子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我等最終也能將他抓獲,剝皮抽經!」說到這裡,他朝着那書生經營的酒攤瞧了一眼,咽着唾沫懇求道:「大哥,說起來咱追了那兔崽子許久,怪渴的,您看是不是……」

  「唔!」黃羅豈能不知手底下的兄弟心中所想。事實上,他之所以在這裡停下來,也無非就是聞到了淡淡的酒香,被勾起了酒癮罷了。

  得到老大點頭,那一群灰燼山的賊寇們面色大喜,立即就朝着那書生經營的酒攤圍了過去,也不過問價格,打開酒罈就取瓢狂飲。

  書生本來還在搖頭晃腦地誦讀經書,此刻仿佛如夢初醒,一臉驚愕地問道:「諸……諸位大哥這是作何?」

  可是他的話絲毫不起作用,眾灰燼山的賊寇們還是繼續飲酒。

  其中,有一名賊寇蠻不講理地說道:「你這小窮酸,你在此販酒,不就是給過往客商喝的麼?咱哥幾個喝了,哪裡不對了?」

  「可……可是……」

  那書生乍看腦子有點不好使,聞言愕然了許久,這才結結巴巴說道,「閣下說得倒也有理……不過,小生是在此販酒,並非無償供應路人酒水呀,諸位大哥到此,未問價而先飲,此乃巧取豪奪,非君子之禮也!」

  聽着這個書生在那咬文嚼字,眾灰燼山的賊寇們哈哈大笑,其中有一人更是走上前來,一腳將那書生踹倒在地,惡狠狠地罵道:「管你什麼,在這片山,老子們就是天!」說着,他示威般地舞了舞拳頭,只唬地那書生面如土色。

  「百無一用是書生吶,哈哈哈!」

  眼瞅着那書生呆呆癱坐在地,六神無主,眾賊寇更是鬨笑不已。可他們怎麼也沒想到,當他們飲飽了美酒繼續去追趕張煌之後,那適才還滿臉惶恐、悔恨之色的書生,卻登時收起了臉上的表情,悠然自若地站起身來,拍了拍衣衫所沾染的土塵。

  「喝吧,喝吧,這幾壇下了蒙汗藥的酒,本來就是給你等預備的……一群蟊賊,要賺爾等,本軍師出馬,手到擒來!」

  輕笑幾聲,書生走到不遠處的草叢旁,在摸索了一陣後,竟從其中摸出一副寶劍來。

  「呀呀嘿!我心藏聖賢之言吶,手提驅邪之劍,我將你斬——斬呀——呀——呀呀嘿!」

  在空無一人的四下,那書生提着寶劍來來回迴轉了幾圈,擺足了架勢後,旋即臉上表情一正,朝着那一干灰燼山賊寇所離開的方向,不急不緩,慢步趕了上去。

  黃羅如何曉得他們所看不起的書生此刻正提着寶劍走着戲步慢慢追趕上來,此刻他的心中就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將那個叫做張煌的小兔崽子生吞活剝。

  但讓他有些納悶的是,那個叫張煌的小子腳力實在強勁,他們一群人追了有足足幾個時辰,硬是追趕不上。

  就在黃羅心中又氣又惱之際,他忽然遠遠瞧見前邊逃命的張煌從官道的岔口轉入了一處小道。

  [那條小道……]

  黃羅心中登時湧出無限歡喜,因為他知道,那條小道的前頭就只是一處死谷,有進無處。

  [這可是你自尋死路……]

  黃羅咬牙切齒地冷哼了幾聲,心急如焚地帶着手下弟兄追了過去。事到如今,他的心情愈發地坦然了,畢竟他可以斷定,那個叫做張煌的小兔崽子,再難逃脫他掌控。

  果不其然,一眾人向前沒趕三兩里路,道路兩旁的景致頓時改變地大為不同,從適才平坦的官道,變為了泥濘難行的山路。更重要的是,正如黃羅所預想的,前邊果然是一處斷壁山谷。

  而在那死谷的斷壁處,那張煌也不知是否是因為前方沒了去路,正平靜地站在那裡,轉過身來,神色淡然地瞧着黃羅那一群人離他越來越近。

  見此,黃羅臉上愈發得意起來,右手握着大刀,一步一步走向張煌,在距離張煌僅僅只有數丈遠的地方站住了,口中陰測測地冷笑道:「跑啊,繼續跑啊!小兔崽子,你不是很能跑麼?」

  黃羅本以為張煌多少會惶恐一些,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小子從始至終臉上掛着淡淡的高深莫測的笑容。

  「不,到這裡就可以了……」搖了搖頭,張煌臉上笑容緩緩收了起來,旋即兩道劍眉一凝,義正言辭地喝問道:「黃羅,你在灰燼山三年,聚眾為禍,殘害當地百姓,殺人越貨,無惡不作,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