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 - 第2章

府天

  那小院的兩扇門只是虛掩着,上頭早已看不出當年的漆色,牆頭的磚也是參差不齊,站在外頭只要略一踮腳就能看見裡頭的情形,顯然,主人的家境很是窘迫。徐勛站在外頭探了探頭,隨即就到門前輕輕敲了兩下。半晌,聽到裡頭沒有動靜,他猶豫片刻,就索性推門走了進去。緊隨其後的瑞生更是扯起喉嚨叫嚷了起來。

  「良爺爺,良爺爺在不在?我家少爺來謝您了!」

  如是叫嚷了兩聲,裡頭屋子裡沒動靜,隔壁卻傳來了一個大嗓門:「誰找我?」

  隨着這話語聲,徐勛一愣之下抬頭一瞧,就只見那東邊牆頭上露出了一個腦袋,正是此前在大中橋下救了自己的那個老漢。只見那老漢認出他後就立時笑了,回頭對身後不知道嚷嚷了一句什麼,就這麼一手撐着低矮的牆頭翻了過來,絲毫沒有任何老態地穩穩落地。

  「我還以為是誰,這不是七少爺麼?」老漢拍了拍雙手,看了一眼那大門緊閉的屋子,猶豫片刻就為難地說道,「屋子裡也沒收拾過,七少爺要是不介意,不如就坐外頭吧?」

  「也好。」徐勛不是扭扭捏捏的人,院子一角有石桌石凳,他就跟着老漢上前坐下。見瑞生跟了過來,他隨口吩咐道,「瑞生,去弄些酒和下酒菜來!」

  「少爺,您的傷才剛好,就別喝酒了……」瑞生勸解了一句,見徐勛拿眼睛瞪了過來,他只得悄悄拿眼睛去瞟老漢,可對方卻一味笑呵呵的並不搭腔,他只得無可奈何地轉身就走,嘴裡還低聲嘀咕道,「不顧惜自個的身體也得顧惜荷包,如今這酒可要四十文一角……」

  儘管瑞生這嘟囔聲很不小,但徐勛這幾天相處下來,已經知道他就是這性子,於是只當沒聽見。等院門一關,他就站起身來,整整衣裳對着那老漢深深一揖到地。才說了一個謝字,他就只覺一雙鐵鉗似的雙手牢牢箍住了自己的胳膊,緊跟着,身子更是被人托着扶將起來,隨即整個人不由分說地被人按在了石凳上。

  「七少爺這不是折煞了老漢嗎?就是舉手之勞的事,哪還值得你特意來道謝!」老漢把徐勛按着坐下,隨即自己也在旁邊石凳上坐了,「再說,一筆寫不出兩個徐字去,咱們雖說不是同宗同族,但好歹也是同姓,老漢既然看到了,總不能在旁邊眼睜睜看着。」

  徐勛剛剛也向瑞生打聽過老漢的事,可瑞生除了知道四鄰八舍的少年大多稱老漢一聲良爺爺,其他的幾乎都不知道,因此這會兒聽說老漢和自己竟然都姓徐,他自然生出了興趣。

  「原來您也姓徐?」

  「老漢我姓徐,單名一個良字,不過,這南京城姓徐的多了!」

  徐良見徐勛滿臉的好奇,於是就笑呵呵地說開了:「南京城的徐氏少說也有百八十家。單單是當年中山王傳下的,就有魏國公定國公兩家頂頂顯赫的。定國公是素來在京城的,但也有旁系留在南京,魏國公卻幾乎代代留守南京,旁系更不計其數。

  另外,其他勛貴文官裡頭姓徐的也多,兜兜轉轉能有不少同鄉同宗。所以,那麼多徐家人,最時興彼此攀親圖個照應,就好比你家那位在應天府經歷司做事的叔父,據說也攀了一門貴親,打點了許久才有今天。不過,像我這樣的無名之輩,攀親就沒人理會囉!」

  話雖如此說,可徐勛覺得這位說話爽朗的老漢有趣得緊,當即笑道:「大叔這話就妄自菲薄了,雖是今天困窘,誰知你他日不會飛黃騰達?再說了,那些成天想着攀龍附鳳的,人家眼裡何嘗瞧得起?說得好聽是親戚,說得不好聽,人家只當你是上門打秋風的阿貓阿狗。」

  「七少爺這話刻薄了點,可也真沒錯,越是權貴家,越看不起窮親戚。承你吉言,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老漢也希望將來真能發達!」徐良笑得眼睛都眯縫了起來,那些皺紋都仿佛舒展了,「不過,七少爺你的小幺兒叫我良爺爺,那是客氣,你叫我大叔,我怎生受得起?你家雖不雇我汲水,可我也曾經去幫過工,七少爺還是直接叫我徐良便成了,我雖也自稱一聲老漢,可畢竟還差好幾年才五十。」

  這花白的頭髮,刀刻一般的皺紋,布滿老繭子的手,以及那破鑼似的嗓音,無不昭顯着徐良久歷風霜,徐勛只是想着後世城市裡的老人都喜歡別人把自己看得年輕些,於是順口叫一聲大叔,誰知道人家竟然還真不到五十!

  「您歲數比我大那麼多,又救過我的命,我叫一聲大叔還不是應當的?」徐勛應變極快,這一絲驚詫很快就按下了,不等徐良說話又笑吟吟地說,「大叔剛剛不是還說您攀親沒人理會麼?那今天就當我和您攀個親好了,我叫您大叔,您也就別七少爺長七少爺短了!」

  「哈哈哈哈,那我可就不客氣了。不過,勛小哥你也別一口一個您,聽着彆扭!」

  徐良被徐勛這一番話打趣得哈哈大笑,當下卻也爽朗地應下了大叔這稱呼。一老一少就這麼坐着閒侃了起來,徐勛是初來乍到,記憶還亂七八糟的,於是順勢打聽這南京城裡里外外的情形,而徐良也是極其健談的性子,從坊間奇談到南京那些大大小小的衙門,什麼都能嘮上一兩句。

  等到瑞生買了酒菜回來,兩人已經儼然成了忘年交。酒菜上齊,瑞生在旁邊伺候杯盞,須臾幾杯酒下肚,徐勛便漸漸只是間歇式的抿一口,而徐良仿佛是許久不曾喝酒,一時有些貪杯,漸漸舌頭也有些大了,面色更是泛出了鮮艷的酡紅。眼看這情形,徐勛雖有意套話,卻也不敢放任他多喝,少不得伸出一隻手蓋在了小酒瓮上。

  「大叔,你年紀大了,酒喝多了傷身,還是節制些,剩下的留着以後慢慢喝也不遲。」

  「一個人喝酒有什麼滋味,難得有人陪我,不喝個痛快怎麼成!」

  徐良卻是不由分說地一把搶了那小酒瓮,在自己面前的碗裡斟滿了,又一氣喝了小半碗,這才醉眼矇矓地說:「年輕的時候我都不節制,如今年紀一大把了,節制還有什麼用?倒是勛小哥你,風華正茂的時候可不要破罐子破摔。你在外頭那些事我都聽說了,那些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之類的混混潑皮,你個好人家的子弟和這等人廝混,還拿銀錢給他們使,這不是昏頭了嗎?名聲敗壞容易重建難,這道理你讀過書,總該比我明白才是。」

  聞聽此言,徐勛不禁苦笑:「大叔說得是,我如今也算是兩世為人,已經知道自個從前是太混賬了,都是年少輕狂不懂事……」

  「明白就好,那些人不是什麼好東西,否則你在家裡躺這麼多天,可有人來看過你一眼?酒肉朋友靠不住,為了一丁點蠅頭小利賣了你也不足為奇!尤其是你沒爹娘倚仗,你們太平里徐家那些族人里,甚至有不少都在背後嚼舌頭,說你不是你爹親生的,其實還不是盯着你家那點家產?你們徐家的那個族長大老爺,向來是雁過拔毛的性子,你爹定給你的那門親事他看得眼熱,更不要說你家裡的東西,當然是恨不得你死了才好。也就是在應天府當官的那位六老爺,據說為人不錯。可你沒有好名聲好才具,要入他的眼卻難……」

  徐良大約是太平里的老住客了,絮絮叨叨地說起了太平里徐氏一族的種種人事,正愁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徐勛自然聽得仔細。

  末了,發現徐良的話語已經極其含糊不清,人也漸漸伏在了石桌上,他便轉頭吩咐瑞生把酒菜收拾進屋子,自己上前去攙扶人,可用盡了力氣卻根本搬不動這個年近半百的老漢,到最後自己反而氣喘吁吁地坐下了。好一會兒,他才再次站起身,對徐良深深一揖。

  「大恩不言謝,大叔先是救命,再是提點,我也沒什麼可謝你的,以後多多請你喝酒!」

  「嗯,喝酒好,喝酒……」

  聽徐良只嘟囔了這麼兩聲,徐勛知道他已經完全醉了,不禁啞然失笑。這時候,內間的瑞生還沒出來,他站在院子裡被那微風一吹,酒意上腦,竟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頭已百年身……」

  「少爺,您這嘟囔什麼呢!」

  見瑞生出來,徐勛也不接話茬,只讓他扶着徐良進屋。瑞生把人安頓好了出來,便勸說他趕緊先回去,他卻搖了搖頭,徑直在石凳上又坐了下來。

  「你要是不放心家裡頭,你就先回去看看,我在這再坐一會。」

  情知少爺脾氣執拗,瑞生猶豫再三,終究點了點頭,臨走前卻忍不住解釋道:「少爺,就金六哥和金六嫂在家,我不放心,您在這歇着,我一會兒就回來接您!」

  徐勛心中一動,卻只是對瑞生揮了揮手。等人走了,他方才輕嘆道:「一失足就是五百年,老天爺還真是有眼……」

  半醉不醉地在風地里坐了一會兒,他不禁有些頭暈,站起身正打算自己回家去,就只聽外頭砰地一聲,竟是有人一腳踹開了徐良那小院的門。緊跟着,兩個小廝打扮的人就闖了進來,見到徐勛卻呆了一呆,其中一個便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原來七少爺也在這。那正好,我家少爺在外頭,有個口信請您捎帶捎帶。」

  徐勛隱約記得這兩人正是徐大老爺家的小廝,此時聞言略一思忖,便起身出了院子。才一出門,他就看到門外一個年輕公子正搖着扇子站在那兒。

第一卷

金陵敗家子

第4章

趕盡殺絕

  「喲,這不是七弟嗎?」

  看到是徐勛,那年輕公子便皮笑肉不笑地迎了過來。相比徐勛那一身寒酸,他一身天青的綾子直裰,頭巾上還鑲着一點翠玉,賣相自是相當不俗。他看上去比徐勛年長,身量也高一個頭,眉眼間竟也有兩三分相似,只常常眯縫眼睛,因而更顯出幾分陰鷙。

  待到近前,他便嗤笑道:「還以為七弟你吃過一次虧會長點記性,沒想到還是和這種低三下四的人混在一塊,還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啊!」

  記起這是徐大老爺的長子徐勁,在族裡排行第三。徐勛眉頭一挑,當即似笑非笑地說道:「既然覺得這地方低三下四,三哥又到這兒來幹什麼?」

  「這是我的地盤,我怎麼不能來?」徐勁大剌剌地四下打量了一眼,面帶譏刺地冷笑道,「你帶個話給那個良老漢,十天之內,要是他拿不出一百貫的賃錢來,就給我滾出這太平里!」

  見徐勛皺眉,徐勁身後一個小廝立刻搶先得意揚揚地說道:「我家少爺剛花了一百二十貫買了這院子,從今往後,這院子就歸我家少爺了!那良老漢之前還欠了一個月賃錢,加上接下來一整年的,少爺開恩只收他一百貫!要是他交不出來,那趁早捲起鋪蓋滾蛋!」

  對於這種小伎倆,兩世為人的徐勛自是心裡透亮,面上卻微微笑道:「原來如此。三哥倒是好眼光,這院子地段好朝向好風水更好,三哥買下,莫非是準備整修整修,異日成親的時候搬過來住?」

  徐勁聞言勃然大怒,手指幾乎點在了徐勛臉上:「本少爺豈會看得上這種破爛地方!」

  「既如此,三哥倒是捨得花錢!」徐勛面色絲毫不變,見街上來往的街坊路人不少投來好奇的目光,他便有意提高聲音說道,「一個破爛院子,三哥竟然花了百多貫買下,倒真是闊氣。徐家長房雖不缺那兩個錢,可花銷這麼多買個破院子,上次整修族學卻說賬面沒錢給駁了,倒是奇怪得很。」

  「你……」徐勁見四周張望的眼睛越發多了,不禁氣得七竅生煙。想到眼下大事在即,輕舉妄動的話回去父親必定又是一頓好打,他只能輕哼了一聲,沖兩個小廝勾了勾手,「得了,本少爺沒工夫也你鬥嘴,也懶得在這種破爛地方耗費工夫!你們兩個,到時候準時來收賬,收不到錢就給我拆了這破院子!」

  「是,少爺!」

  眼見這主僕三人氣咻咻地走了,徐勛正要轉身回院子,一扭頭,卻發現應該醉倒在床上的徐良不知道什麼時候竟是出來了,就這麼站在大門口發怔。兩人你眼看我眼,徐勛見徐良臉上還通紅一片,身上酒氣未去,便歉意地上前。

  他才叫了一聲大叔,徐良就招了招手示意他進來,繼而關上了院門,隨即沒好氣地嗤笑道:「早幾天幾家老主顧不雇我汲水了,我就知道有人搗鬼,如今看來果真如此。我這破爛院子原本不過是每個月三百文的賃錢,他要買儘管買,大不了我去旁邊老朋友那再住幾天。」

  「免了免了,我可不想有這麼一個惡客來尋我要一百貫房錢!」

  聽到這麼個聲音,徐勛抬頭一看,只見那邊牆頭上露出了一個光頭,初看也還罷了,可細細一瞧,發現那光溜溜腦袋上的幾個戒疤,他不禁吃了一驚。緊跟着,那光頭竟是一按牆頭縱身跳了下地,身上那一件看不出本色的衣裳仿佛是一件僧袍。還不等他開口詢問,那中年和尚就施施然走了過來。

  「我原本還以為徐八走了什麼運,竟然碰到一個請他喝酒吃肉出手闊氣的貴人,想不到卻是個帶來大麻煩的主。徐八,對不住,我還想在這安安生生住幾年,不想惹這太平里的地頭蛇徐家。還有,我說徐七少,你也別沒事人似的亂晃,你的麻煩比徐八可大得多!」

  見徐良這個當事人遭了這和尚回絕,卻也不以為意,只是苦笑着一聳肩而已,徐勛一個外人,自然也不會暴跳如雷站出來指責人家不夠義氣。而對於最後一句提醒,他心中一動,但這和尚交淺言深,他一時摸不清根底,就沒有追問,只點了點頭算是知道了。然而,他不追問,一旁的徐良卻一把揪住了和尚,沒好氣地問道:「說話別說一半,勛小哥有什麼麻煩?我怎麼不知道?」

  「信不信由你。你雖成日裡在太平里走街串巷,可遇到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人,這消息當然沒處打聽。」

  和尚挑了挑眉,隨即一甩袖子掙脫了徐良的手:「徐家那幾個長輩正在串聯,打算開宗族大會,把徐七少這個眼中釘開革出去,據說還拉攏了沈家。沈家不是和他有婚約嗎?人家如今名下的諸多產業越來越興旺,哪看得上一個敗家子,自然樂得跟着一塊落井下石。」

  「那個老王八蛋?當年徐二老爺幫了他不少忙,他就這麼對待恩人的兒子?」

  「哎呀,此一時彼一時,你看人家徐七少連眼皮子都不眨一下,你這外頭人跟着起鬨幹嘛?」和尚一邊說,一邊似笑非笑地走到了徐勛跟前,拿着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徐七少,是真的不在乎,還是給氣得肺都炸了說不出話了?」

  儘管這和尚說出來的話一句賽一句的難聽,但徐勛前世里再刻薄的話都聽過,哪裡在乎這些。倘若說之前徐大老爺和徐勁先後表現出的態度讓他大為警惕,那麼,此時的消息無疑便代表着嚴峻的生存危機。看着這嬉皮笑臉的和尚,他不覺定睛打量了對方兩眼,突然開口問道:「不知大明律對退婚可有什麼說法?」

  「大明律?」那和尚被徐勛問得一愣,隨即啞然失笑,「看不出來,你這小子倒是很有些成算,比徐八那爆炭似的老貨強!要真按照大明律,男方退婚,之前的聘禮全歸女方,若女方不願告到官府,男方杖八十。可要是女方要退婚,男方不願告到官府,那連將來娶她進門的一方也得一塊倒霉挨板子。話是這麼說,真的鬧到官府,就得看哪方後台硬了。」

  說到這裡,那和尚突然頓了一頓,隨即若有所思地笑道:「不過,那沈老爺應該也不想事情鬧大壞了名聲,這裡頭其實倒是個小花招。只要你一開革出去,你不是徐家的子弟,哪怕婚書仍在,這聯姻事如何自和你無關。說不得人家樂意在徐家找個出色的配自己女兒?」

  這前頭的解釋正好解了徐勛不通大明律的燃眉之急,而這最後一句話更是意味深長,他一琢磨就明白了。他正思量之際,那邊徐良就帶着酒意狠狠一拳打在牆壁上:「都說世家大族中間殺人不見血,沒想到連徐家這等小門小戶也是這般陰狠!」

  那和尚聽了這抱怨。卻是不以為意地聳了聳肩:「你活了一大把年紀了,才知道這道理?你之所以遭了池魚之殃,還不是因為你救了徐七少一命?否則他死了一了百了,人家直接就坐享其成了!」

  「沒事,大叔不用擔心,車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橋頭自然直。」短短這一會兒工夫,徐勛就冷靜了下來。他從來就不是事到臨頭只會暴跳如雷的人,此時反倒安慰起了徐良來。等到這醉意未去的老漢不耐煩地解開衣襟敞開了懷,他又說道,「大叔,要不是你救了我,也不會惹來這許多麻煩。」

  「勛小哥這是什麼話,老漢只知道做人對得起天地良心,才不在乎這些麻煩!」徐良惱怒地衝着那和尚哼了一聲,這才轉過頭說,「再說了,我這一把老骨頭,也不是非得窩在慧通和尚這裡才能過活。有這力氣哪裡不能找活計?總而言之,勛小哥你趕緊回去操心你自個的事,我這一個人無牽無掛的,好辦!」

  因是急於消化這剛剛得到的消息,再加上徐良一再催促,徐勛沒逗留太久就告辭離去。他這一走,徐良衝着慧通和尚正要發火,卻不料對面的老友突然笑了起來。

  「徐八,你的孩兒要是沒死,也就和他差不多年紀吧?」

  徐良頓時面色一沉,粗聲粗氣地斥道:「我只是瞅着他想到我從前,關我那苦命孩兒什麼事!再說,當年就是他老子在那時候幫着買了一口薄棺材,又資助了我幾貫錢,我可不像沈家那老王八蛋,這些恩德我都記着!」

  「好好好,就算是這樣。」那中年和尚聳了聳肩跳過了這一茬,隨即突然擠了擠眼睛笑道,「那咱們打個賭怎樣?」

  一聽打賭,徐良立刻警惕了起來,皺眉瞪着對方:「賭什麼?」

  「我就賭你這忘年交肯定能夠過了這一關。怎樣,你賭不賭?」

  「呸呸呸!」徐良沒好氣地一口啐在地上,繼而惡狠狠地說,「我要是再上你的惡當,我就不姓徐!老漢我看人准得很,他絕不會這麼倒霉,我當然賭他逢凶化吉!」

  「那不就結了?你還衝我生什麼氣?」慧通和尚嘿嘿一笑,甩了甩寬大的僧袍袖子說,「他要是過了這一關,沖你的救命之恩,就算你這房子被人收了,他也十有八九會請了你到他那住,你還稀罕我這破地方幹嘛?」

第一卷

金陵敗家子

第5章

門房和僮僕

  從徐良的小院回到自個的宅子,不過是百餘步路途,只是徐勛一來喝了酒,二來身體還沒完全大好,放慢了步子的他竟好一會兒方才走到。一進門,正巧迎面撞上一個身材矮短的漢子,他醉眼矇矓地一瞧,認出是看門的金六,還沒開口,對方就笑着迎了上前。

  「哎呀,少爺這是出去了?您這身體還虛着,瑞生竟然撇下您單獨回來,真沒規矩。」

  那金六滿臉堆笑說道了兩句,突然一拍腦袋說:「看我這記性,正事都忘了。少爺,剛剛我出去買東西,正巧碰到西邊二老爺家的人,聽說了一件事。六老爺說是要升官了,只等正經公文下來,徐氏族裡都打算到時候賀一賀,還是大老爺起頭的提議,六老爺也應了。您是晚輩,這禮物上頭可得儘儘心才是。」

  徐勛端詳着金六那殷勤的笑臉,漫不經心似的點了點頭說:「虧你留心,我知道了。」

  說完這話,他便緩步朝裡頭走。才剛剛邁進二門,他就聽到身後遙遙傳來了一個女人的嗔怪聲:「要你多事!這些人情往來的勾當少爺一直是從不理會,萬一他聽着惱了翻臉罵你一頓,那豈不是冤枉?」

  「你懂什麼,頭髮長見識短!從前少爺就在外頭惹是生非,我管不着也不敢管,可這回事情鬧大了,聽說大老爺那邊和幾個族老都在背後商議呢,要七少爺討不了好,咱們倆上哪去?這麼輕省的差事,那幾分菜地也省了咱們老大的嚼用,還有採買上的進項也是不少。」

  「上哪兒沒差事?還不是你當初犯了事,否則好好在衙門呆着,老娘用得着跟你到這吃苦?」

  「你個死婆娘,人還沒進去呢,盡在那大聲嚷嚷,萬一給聽見了,那我才是冤枉!」

  若不是徐勛並沒有完全喝醉,又刻意留心去聽,這低低的吵嚷必然就錯過了。此時他面上不動聲色,可心裡卻少不得反覆琢磨,待到進了正房,見瑞生迎上來訥訥賠罪,他就擺了擺手,在西間那張靠牆的架子床上坐下,他就衝着彎腰給自己脫鞋的瑞生說道:「瑞生,你待會出去打聽打聽,我那六叔升了什麼官,到時候打算擺多大場面。」

  瑞生正把兩隻鞋歸攏放好,一聽這話立時詫異地抬起頭來,緊跟着就點了點頭:「少爺放心,我知道了。」

  見瑞生答應之後轉身就要走,徐勛突然想到,這小子也是才從鄉下上來一個月,這人情世故又受到前主那些不着調的薰陶,讓他去做這種事鐵定是事倍功半,因而還不等人到門口,他就出口喝道:「等等,你別忙着去,先把金六給叫來!」

  「是金六哥,不是金六嫂?」

  瑞生滿頭霧水,可看見徐勛點頭,他只得納悶地出了門去。不消一會兒,他就帶着金六進了門。

  徐勛見金六一進門那眼睛就骨碌碌直轉四處打量,無論是那高高的衣櫃,掛着銅鎖的樟木箱,還是角落裡的高几瓷瓶,自己身下的架子床都掃了一個遍,心裡就對其人心性大略有了數目。吩咐瑞生端來凳子讓人坐下,他就開門見山地說道:「剛剛你說六叔升了官要擺宴席,可知道升了什麼官,預備什麼時候擺宴,要辦多少席,請多少客人,都是什麼人?」

  金六坐在凳子上,眼睛卻還不老實,可一聽這問話,他委實一愣。有些意外地偷眼看了看徐勛的表情,見不像是反話,他頓時來了精神:「少爺這話虧的是問我。今天我碰到二老爺家那專管出門的應老兒,他存心賣弄,倒是說得清清楚楚。六老爺升了經歷司經歷,這就終於是從七品了。據說除了本家的親戚之外,六老爺家預備送出去百來份請柬,鄰近有名頭的人家不算,應天府的大尹二尹三尹未必能夠賞光,但別駕和司理想來會給面子。再加上那些大戶人家,少說也得二十桌,多半會連慶三日。」

  徐勛儘管大略知道這應天府有同知通判等好些屬官,可此時聽見這各式各樣的稱謂,他立刻覺得頭都大了,當即打斷道:「慢些慢些,什麼大尹二尹三尹?什麼別駕司理?」

  一旁的瑞生見金六自得地一笑,又清了清嗓子,也忍不住催促道:「少爺問話呢,金六哥你就別賣關子了!」

  「這大尹二尹三尹原是說縣衙裡頭的那些大小老爺,但現如今府衙裡頭也都這麼叫。咱們應天府衙里的大尹麼,自然便是說那位應天府尹吳大人,那可是正三品的高官,就算和朝里那些老大人們往來,也都是互揖禮讓一二而已。況且吳大人今年年初就身體不好,六老爺定然不敢勞動的。二尹三尹便是說的應天府丞劉大人,應天府治中方大人,這兩位官階高,亦是未必請得動。至於別駕,說的是應天府的陸通判和朱通判,司理則是沈推官。再加上江寧縣和上元縣興許會過來露個面的官員,這賓客人數決計不少。」

  徐勛原本只是覺得金六此人圓滑世故,想來找他打聽總比瑞生出門四處去問要穩妥,卻沒想到金六竟然一張嘴就滔滔不絕如數家珍,倒是另眼相看。見他說得口乾舌燥,他便吩咐瑞生給人送了茶,待到金六接過來咕嘟咕嘟喝得正歡,他才似笑非笑地說:「從前看你不哼不哈的,想不到竟然對衙門裡的事也瞭若指掌,留在我這看門可不屈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