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蓋滿京華 - 第2章

府天

  陳瀾見陳衍大發脾氣,底下丫頭卻都是笑嘻嘻的模樣,心想這些丫頭必是習慣了。見陳衍仍是余怒未消,她就輕咳了一聲:「既是祝媽媽叫了你們過去,那就罷了。」

  正說着,帘子又一動,卻是沁芳進了屋子。她的眼睛還有些紅腫,面上仿佛是補了些脂粉,瞧着倒還好。看到床前站着的三個丫頭,她自是愣了一愣。

  這次卻是陳衍搶先問道:「你上哪兒去了!」

  沁芳見陳瀾也看着她,她連忙上前訥訥解釋道:「今天正好是放月錢的日子,因數目不對,蘇木和胡椒領着幾個小丫頭要出去尋趙大娘理論,奴婢只能死活攔着,最後怎麼都攔不住,只能和她們一塊走了一趟。奴婢該死,忘了屋子裡該留人。」

  到了這個份上,陳瀾實在是沒心思繼續追問了。一來她的傷確實還沒好,二來情況還沒摸清楚,也不知道院子裡的人事是否有其他隱患,三來這月錢如何也不是一時半會能問明白的。因此,懶懶又吩咐了幾句,她就打發了人下去,連沁芳說讓小丫頭們來磕頭認錯的提議都拒了。

  人一走,陳衍就忿忿不平地說:「姐,你也太軟弱可欺了,祝家的就是沒安好心!要不是老太太還在,二嬸早就容不下咱們兩個了,不就是以為她是侯爺夫人嗎?都是因為爹爹當年沒能襲爵,否則這些下人也不敢這麼勢利眼!姐,等我以後做官了,我們就搬出去住!」

  十一歲的孩子便惦記着這些,陳瀾心中不禁嗟嘆,隨即輕輕拍了拍他的手,搖搖頭示意他別再說下去。而看着陳衍那種仿佛是「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她也沒往心裡去,只是笑着又囑咐了他一番,又從枕邊的小匣子裡翻出一個荷包給了他。

  「這……又是姐親手做的?針線還是一樣好!」陳衍喜滋滋地把荷包揣進了懷裡,這才咧嘴一笑,「要過年了,我正想磨着姐做一個呢,沒想到你早就預備好了。」

  這三天裡,陳瀾雖不得下床,床上的各種用具卻都熟悉了一遍,其中便有這床頭匣子裡的各式針線。有荷包、扇絡子、汗巾、鞋面子……總而言之各式各樣應有盡有,哪怕是她從前為了省錢,針線功夫很是不差,甚至還會裁衣服,但那會兒還有縫紉機,如今這可是貨真價實的繡花,她那點針法還真是不夠看的。要不是原主留下這麼多東西,再加上傷勢未好也是一個藉口,大過年要送禮時她怎麼糊弄?

  留着陳衍又坐了一會兒,陳瀾終究沒有提鄭媽媽說的那話,只是吩咐他要小心自個,不要惹麻煩。等他歡歡喜喜走了,陳瀾才按着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氣。

  雖然對這個時代的歷史她完全是一抹黑,但無論現代還是古代,這沒了爹娘的日子都是一樣的,更何況這裡的人事比她當初的環境更複雜,更艱難。可是,活着就是希望,她既然重生了,就一定會代替這個失去父母卻一心護着弟弟的可憐女孩子好好活下去,也一定會替她好好照顧陳衍!

  除了養傷之外,她卻得好好想想之前鄭媽媽提過的讓陳衍搬到外院去的事。陳衍才十一歲,又沒有爹娘照顧,孤零零在外院住着,天知道會發生什麼事?這不但是為了他打算,也是為了自己打算,須知她在這家裡目前最大的倚靠,就是這個弟弟了。

  

  

  第004章

長者賜(上)

  陽寧侯府既是占去了整條陽寧街,前後重樓疊院,亭台樓閣不計其數,又從什剎海引活水曰小玉溪,後園竟是有幾分江南水鄉園林的意味。這座偌大的府邸是當初太宗皇帝御賜,按照公侯伯府的規制,門樓三間五架,金漆獸面錫環,牌匾上的陽寧侯府四個大字則是出自武宗皇帝提拔的第一任內閣首輔張大學士之手。

  七間九架的前廳前面是小小的兩抱廈,素來是接待一般外客的地方,名曰三德廳。中堂七間九架,名曰福瑞堂,正中一間廳供着太宗皇帝所賜的牌匾御寶,平素並不輕啟,只逢年過節或是貴客來臨時方才打開。後廳慶禧居則是七間七架,幾十年來一直是太夫人朱氏住着。

  自從前一代陽寧侯陳永去世之後,朱氏便搬離了此地,在東邊的蓼香院居住。然而,她雖沒有兒子,但嫡長女嫁入公府,之後不但育有兩子兩女,而且長女在六年前的皇子選妃中,在眾多公侯伯的嫡女中脫穎而出,嫁給了當今皇帝的次子晉王為正妃。

  有了這緣故,家裡人誰也不敢輕忽這位老祖宗,因而哪怕水漲船高成了侯夫人,二夫人馬氏也絲毫不提搬到慶禧居去住的事,只是把原本自己住的紫寧居又擴建了一番。因占了長房芳菲館的一半地方,她又藉口芳菲館的屋子舊了,把陳瀾挪到了西頭的錦繡閣,陳衍則是在距離這兒不遠的翠竹苑。

  錦繡閣名字好聽,其實卻是整個侯府院閣樓館中最偏遠的地方,無論是到中堂還是後廳,都得先繞過長長的一段夾道,然後從各房的院子前經過。因此,陳瀾從前每日裡晨昏定省都得走許多原路,聽到的冷言冷語多了,越發在錦繡閣里足不出戶,只是守着弟弟。

  如今此陳瀾換成了彼陳瀾,對於這個僻靜地方卻是很滿意,也暫時沒去改這種固步自封的日子。最初的這些天裡,她只是一面足不出戶地養傷,一面不動聲色地從丫頭們口中打探消息。

  好在陽寧侯陳家並不信奉什么女子無才便是德,從前請過塾師教授她們這些姑娘,看書並不是問題。於是,她的床頭漸漸多了不少書。只卻不是從前她苦讀過的什麼詩詞,而是一些雜書,有的是書房裡原就有的,有的是陳衍從前送她的,天文地理遊記雜記一應俱全。

  日子一天天過去,當窗戶上白淨的高麗紙經不住風沙蒙上了一層灰時,隔三差五前來診脈的太醫終於是給了好信,說是她的傷已經痊癒了。又將養了幾日,當她在丫頭們的忙活下穿戴好走出屋子,站在陽光底下,呼吸着久違的新鮮空氣時,陳瀾只覺得鬱積多時的心情一下子暢快了起來。

  「回頭等四少爺從學堂回來,知道小姐大好了,一定會高興得了不得。」

  沁芳一面說一面給陳瀾披了一件半舊不新的大紅漳絨斗篷。她是個身材中等面貌端莊的丫頭,此刻見陳瀾披着斗篷仍是一動不動,不禁有些擔憂,猶豫了又猶豫,這才低聲勸道:「小姐,外頭風大,您還是別在風地里站太久,先進屋去吧。老太太免了您兩個月的晨昏定省,再過些天就是過年了,您再精精神神地去祭祖也不遲。」

  陳瀾沒做聲,掃了一眼院子裡的大小丫頭,見有的懵懂無知,有的不置可否,有的則是一味低垂着頭,卻唯有一個身材高挑的皺了皺眉,仿佛不甚贊同的模樣。她前幾天能下床在屋子裡走動的時候,依稀記得在外屋見過她,仿佛是院子裡伺候花草插瓶的丫頭,只不知道名字。瞧了一眼,她就收回了目光,又搖了搖頭。

  「都已經一個月了,哪裡就這麼嬌弱。老太太都讓鄭媽媽來探望過了,我既好了,總得去問安。你挑兩個人跟我去蓼香院,先讓人去報一聲。」

  雖然知道從前陳瀾是能不出門儘量不出門的性子,但如今她這番話絲毫駁不得,沁芳也只好答應了,先打發了人去報信,隨即留着另一個大丫頭芸兒帶着兩個三等丫頭花椒蘇木看着屋子,又吩咐小丫頭們就在院子裡做事,不許隨便走動,這才又帶着兩人伺候陳瀾出門。

  這是陳瀾重生第一次走出屋子,也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座大宅門的景象。沿路庭院深深,兩旁儘是一重又一重的院落,所見的下人有老有少,有的二話不說退避一旁行禮,有的則是滿臉堆笑上前殷勤探問,雖則陳瀾已經打足了精神應對,但跨進蓼香院大門時,還是覺得腦袋有些脹痛,扶了沁芳一把,這才穩了穩步子,也穩了穩心情。

  蓼香院正房五間,正中掛着天青色福壽雙全紋樣的厚實棉帘子。在迎上前來的丫頭們簇擁下進了屋子之後,繞過前頭琉璃大屏風,穿過一道珠簾到了後頭暖閣,陳瀾就發現這裡遠不是她料想中那般冷清。

  居中暖榻上坐着的老婦人身穿五福捧壽紋樣的寶藍色紵絲大襖,頭上戴着中間綴着一顆翠玉的銀鼠皮昭君套,正笑着和旁邊的兩個少女說話,見着陳瀾進來方才移開了目光,正是陽寧侯太夫人朱氏。見人盈盈行禮,她就露出了笑容。

  陳瀾才一屈膝,就被人拉了起來。拉她的是一個瓜子臉身材窈窕的少女,蜜合色大袖圓領潞綢小襖,發上是點翠卷荷簪,耳上的嵌玉金丁香異常醒目。抿嘴笑了笑,她就把陳瀾硬拖到了朱氏跟前,因笑道:「老太太,還說三姐指不定怎麼消瘦呢,瞧瞧,氣色比從前好多了,這可是因禍得福呢!」

  一旁另一個少女也點頭附和:「二姐姐說的是,到底是老太太親自點的太醫,治好了三妹的傷,一個月下來,就連三妹秉性脆弱的老毛病都調理得差不多了。」

  她們倆一唱一和,滿屋子的其他人自是紛紛附和,朱氏也笑了,順勢拉着陳瀾的手在身邊坐了,又沒好氣地趕走了那兩人:「別和你二姐姐和四妹妹一般見識,要是換成了她們在床上躺上一個月,指不定怎麼抱怨呢,哪有你懂事?如今京里誰不知道你這個護着弟弟的義姊,都說我這有福氣,竟有這麼個仁孝的孫女。」

  滿屋子鶯鶯燕燕,綾羅綢緞金玉首飾,陳瀾最初幾乎晃花了眼,但被人拉着說因禍得福,又有人添了另一番話,她立時警醒了過來。此時聽朱氏說她懂事,她就垂下頭道:「那都是外人瞎傳的,那時候我本沒有多想什麼,只是一心想着救人。只是,鬧得家裡不安,又是請大夫又是探視,還讓老太太勞神……」

  在旁人看來,她那臉上漲得通紅,說話又似乎是語無倫次,其餘人頓時笑了起來,就連朱氏也是嗔怪地拍了拍她的手。

  「愛護弟弟是好的,只以後可小心些。來,快坐吧。」

  這一番見禮安慰過後,房中便又分了座次。陳瀾坐了右手第一,左手第一是二姐陳冰,左手第二是四妹陳灩,兩人一嫡一庶,因而陳灩一直是凡事隨着陳冰,仿佛應聲蟲一般。右手第二則是三房的長女陳汐,她是庶出,母親卻是貴妾,和威國公府沾着遠親,因而她自幼養在京城,竟比陳冰陳灩更傲氣些,自始至終都只掛着淡淡的笑容,多數時候都旁若無人地捧着茶,仿佛那汝窯小茶盅比滿屋子的人更能吸引她的注意。

  陳汐沉默,陳冰陳灩妙語連珠,陳瀾雖藏拙,但間或也會插上一兩句話,每每也能搏朱氏一笑。好一會兒,朱氏突然想起一事,忙吩咐了丫頭幾句,不多時就捧出一個匣子,說是晉王妃從宮中得來的一盒十支御用監打造的新式宮簪,讓她們姐妹幾個分。

  陳冰喜得無可不可,又站起來纏着道謝。朱氏卻只笑着點點頭,又看着陳瀾說:「瀾兒,你傷勢剛好,你大表姐聽說了也關切得很。這樣,她們姐妹一人兩支,剩餘四支你帶回去,就是不戴,也好壓壓箱子。」

  獨獨越過其他姐妹去,這種出挑的勾當陳瀾自是不稀罕。可謙遜了兩句,見朱氏執意,她也只能先謝了。接下來自是按照長幼挑選,她在姐妹四人中居次,陳冰先挑了兩支長長的點翠嵌寶梅花簪,此時正高興地瞧着那下頭綴的一串珠子誇讚着什麼,那丫頭又捧着匣子到了她跟前。見裡頭金玉輝煌,她只瞧了一眼就移開了目光,又笑道:「既是老太太和大表姐憐惜我,讓我占了大頭,不如讓三妹妹和四妹妹先挑吧。」

  她既這麼說,朱氏自是答應了,於是陳灩和陳汐就先後選了一對,等匣子送到她面前的時候,她打開蓋子,見裡頭剩下了一對五寸西番蓮金簪,一對三寸玲瓏蟲草珍珠簪,就不動聲色地合上蓋子,正要遞給身後伺候的沁芳,朱氏就笑道:「別這麼快收了。姐妹中間,就你向來素淨,如今大病剛好,正該打扮打扮,插上兩支我瞧瞧。」

  說話間,鄭媽媽就主動上了前來,接過匣子一打開,她先是怔了一怔,隨即就笑吟吟地將那一對西番蓮金簪插在了陳瀾發間,又拉着她到朱氏面前,自是好一番誇讚。陳瀾見鄭媽媽又捧來了鏡子,只看了一眼就微微笑道:「以前不是不戴,只是在頭上沉得慌,剛剛還覺得那對珍珠簪省事,想不到這對西番蓮給鄭媽媽巧手一扮竟是變樣了。」

  「那是,都是十三歲的大姑娘了,也該添些赤金的首飾。」

  朱氏面色如常地擺了擺手,陳瀾回座坐下,鄭媽媽又把匣子交給一旁的沁芳。這時候,一直坐着的陳冰突然開口道:「鄭媽媽自然是巧手,可老太太身前的人,哪個又不是巧手?今天趁着老太太高興,我倒想求您一個人呢!」

  朱氏一愣,隨即就衝着陳冰笑道:「你個丫頭,又來趁機算計我面前的人。說吧,你要誰,我忖度忖度。」

  陳冰聞言頓時大喜,連忙上前到了朱氏椅子前盈盈一禮,又眨眨眼睛道:「老太太面前的姐姐一個比一個出色,哪能怨我眼饞?我屋子裡的綾兒大了,正好要放出去,想求老太太把珍瓏姐姐賜了給我。」

  

  

  第005章

長者賜(下)

  一聽話題一下子轉到了這個,陳瀾立時想起之前鄭媽媽所說的事,當即悄悄瞟了一眼過去,卻見她並沒有注意自己,而是臉色微微一凝,目光卻看向了朱氏背後的一個丫頭。發現不但是鄭媽媽,屋子裡其他人也都打量着那邊。

  只見那叫珍瓏的丫頭容長臉,身材中等,眉眼如畫,青色的緞子小襖外頭罩着綠色的蕉布比甲,越發襯得膚白如玉,眼若晨星,確實異常出眾。此時見人人都看着她,她不免有些不自然,忙低下了頭。朱氏側頭饒有興味看了她一眼,就問道:「冰兒既要你,你可願意去?」

  聞聽此言,珍瓏忙上前跪了,頭也不抬地說:「奴婢全聽老太太的。」

  「那好。」朱氏這才轉過頭來,似笑非笑地看着陳冰道,「便宜你這丫頭了!不過我那兒還有幾件針線活她在做,還得過幾天你才能領回去。」

  「謝老太太!」

  陳冰拜謝的同時,珍瓏也連忙磕頭。只瞧着這慈孝的一幕,陳瀾也就順勢站了起來:「老太太顧惜二姐姐,我也想沾個光。之前我養傷時,鄭媽媽祝媽媽前來看我,偏巧看到院子裡丫頭們不像樣子。老太太是知道我的,再沒一個妥當人看着,我那院子只怕更亂了。求老太太看着我誠心誠意的份上,隨手在屋子裡挑個姐姐給我吧!」

  此時此刻,朱氏的笑容頓時更深了些:「好啊,今天是都約好的不成,一個個都來算計我的人!聽聽瀾丫頭說的,隨手挑個人,我屋子裡莫非一個掃地的都比你們那的強些不成?」

  陳瀾只是微笑:「二姐姐都要走了老太太心愛的人,我不好意思,自然只能求老太太隨手指一個姐姐給我,老太太總不會厚此薄彼吧。」

  聽陳瀾這麼說,鄭媽媽就在旁邊湊趣道:「這話原不錯,老太太幾十年治家,一個掃地的也有規矩法度,自然是比那些貪玩的丫頭們強。三小姐那裡確實得有人鎮着,上回祝家的和我一塊去那探視,只一會兒,她出來之後,就氣得把大小丫頭們都叫到一塊訓了一頓。」

  「哦?」朱氏眉頭一挑,隨即就舒展了開來,「罷了,那索性就讓紅螺去吧。她和珍瓏一般年紀,兩人又要好,珍瓏走了,她留下也寂寞。」

  不等屋裡人反應過來,她又指着陳灩和陳汐說道:「還有你們,兩個姐姐都開了口,我答應了,也不能委屈了你們,澄心和明璫就給了你們姊妹吧,免得人說我偏心。再說,你們也大了,身邊只有兩個二等四個三等也不夠,如今先補上一個,回頭等過了年再加一個,三等的好辦,看着差不多的就慢慢添起來。」

  此話一出,屋子裡眾人除了笑着拜謝,全都道老太太心疼孫女,幾個丫頭也紛紛上來磕頭。朱氏眼看除了珍瓏之外的三個人分別往新主人旁邊站了,就對旁邊的鄭媽媽說道:「瀾兒傷才好,她那院子又太遠,只紅螺一個未必鎮得住,你也常常往那裡瞧瞧,替她看着些,免得又有誰看着她那裡的丫頭們不像樣,心裡不痛快訓一頓。」

  這會兒已近中午,又說笑了一陣,就有丫頭上前低聲問鄭媽媽是否擺飯,朱氏正好聽見了,少不得吩咐把孫女們都留下,也好熱鬧熱鬧。聽到這話,陳瀾順勢就揉了揉太陽穴,露出了幾許疲色。果然,鄭媽媽看了幾位小姐一眼,就提醒說陳瀾傷勢剛好。

  有她這一提,朱氏自然就端詳了一番陳瀾,點了點頭說:「也罷,瀾兒今天也累了,先回去好好歇着,留着她們姐妹三個陪我這老婆子吧。」

  陳瀾推辭兩句,便不好意思地答應了,拜別之後就帶着沁芳和新來的紅螺出了屋子。從燒着地龍的溫暖屋子裡乍然到了外頭,她儘管已經穿上了那件斗篷,卻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哆嗦。從院門出去,順着夾道走到拐角處,眼看就要到了二房的紫寧居,她突然聽到後頭傳來了一聲喚,回頭一瞧卻見是一個丫頭手拿一件大衣裳,匆匆追了過來。

  「三小姐,剛剛老太太問您進來時穿什麼避寒的衣裳,下頭人答了,老太太說太單薄,立刻讓奴婢翻箱子找出了這件鶴氅。」那丫頭一面說一面抖開鶴氅,又笑道,「這是去年過冬晉王妃孝敬的,因老太太衣裳多,顏色又太鮮艷,所以就一直擱着沒穿。這是玫瑰紫的繭綢面子,灰鼠里子,最是輕薄暖和。三小姐身體弱,眼下就穿上吧。」

  今天病剛好就這麼出來一趟,陳瀾只是為了不讓人挑禮數,另外也是認認人摸摸情況,結果回去的時候捎帶了一匣四支金簪,還有一個二等丫頭,如今又特意追上來送一件鶴氅,她心裡越發覺得不對勁了。

  記憶之中,她對朱氏這位老祖宗只有敬畏並無親近,朱氏對她這個孫女也只是平常,決計比不上二房三房的那些個小輩,今天卻額外看顧,這決不能用什麼傷勢初愈亦或是憐惜等等來解釋。聽那丫頭說老太太說不用去謝了,她便半推半就由着那丫頭服侍她穿上,正在系帶子的時候,她就看見紫寧居那邊有兩個婆子探頭探腦,但很快就縮了回去。

  正如那丫頭所說,這件鶴氅又輕又暖,玫瑰紫的繭綢面子上用金線繡出了牡丹紋樣,邊緣則是用黑線勾勒雲紋,裡頭的銀鼠里子全都是軟和的大毛,遠比她那一件漳絨斗篷來得暖和。穿着這新得的鶴氅經過紫寧居門口時,她隨眼一瞥就瞧見院子裡好幾個人都在偷偷看着,心裡漸漸有了數目。等到回了錦繡閣,進了自個那間屋子,她方才長長吁了一口氣。

  紅螺雖是朱氏屋裡的二等丫頭,但侯府里除了幾位老爺夫人,小一輩的少爺小姐們身邊最高的也就是二等,因此自然是看待不同。之前留下的芸兒等人迎了出來,得知紅螺是自家主子親自向老太太求的,眾人全都是有些呆愣,尤其芸兒更是眼神一閃,等陳瀾吩咐她收拾地方給紅螺安置,她方才回過神應了,又把人帶了出去。

  相比蓼香院那裡的雍容華貴,如今再看自己的錦繡閣,陳瀾不禁自嘲地一笑,心想就連炭火也比不上那裡燒得旺。脫下那件鶴氅換上家常大襖之後,她就將其拿在手中仔仔細細地瞧着,發現確實是簇新的。

  沁芳捧着那個首飾匣子走了過來,低聲問道:「小姐,這兩對金簪還是收在原來的地方?」

  陳瀾這才抬起了頭,見屋子裡只有沁芳在,外間也沒什麼動靜,她抬眼打量着沁芳,也不接這話茬,突然徑直問道:「我開口向老太太要人,你似乎不太樂意?」

  沁芳嚇了一跳,連忙死命搖頭,旋即就雙膝點地跪了下來:「奴婢不敢!」

  「這是幹什麼!」陳瀾一把將沁芳拉了起來,又嗔道,「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之前鄭媽媽祝媽媽來時你睡着了,是因為連着幾天不眠不休,難免發困。只你以後見着她不用這麼畏縮,越是怕,她的氣勢越盛。如今是在我院裡,難道她還敢像你是小丫頭時那樣罰你?」

  沁芳一想到當初在馬夫人院裡,被祝媽媽罰頂着青磚跪在日頭底下,險些昏厥的過往,頓時打了個寒噤,可見陳瀾那明亮的眼神,她的心裡才好受了些,卻仍是搖了搖頭:「小姐犯不着和二夫人過不去,這侯府裡頭,畢竟她才是名正言順的當家主母。」

  這一個月中,陳瀾大致摸清楚了侯府的情形,結果就是她徹底認清了自己身邊的情勢有多艱難。從屋子裡的二等三等丫頭到院子裡的小丫頭,沒有一個是父母還在時分到她身邊的,就連沁芳,也不過服侍了她三年光景,因為老實本分,平日也忠心,於是自是最得力。

  正因為如此,鄭媽媽既然暗示過了,她就緊跟着陳冰向朱氏要了人,想不到朱氏竟是似乎早有打算,把紅螺給了她之外,緊跟着又給了陳灩陳汐一人一個丫頭。

  此時,她就擺了擺手說:「別說了,這些我都知道。在床上躺了一個月,我也想通了,別人不和我過不去,我自然不會和別人過不去。能忍的我自然會忍,不能忍的,未必不能想出連消帶打的法子。」

  她這麼說,沁芳眼睛就紅了。她把匣子往旁邊的海棠高几上一放,她就上前跪了下來:「多謝小姐信得過奴婢。奴婢只是覺得,今天既是要丫頭,小姐應該和二小姐一樣,自己指名要一個。紅螺畢竟是外頭買進來的,在府中沒根沒基沒依沒靠的,哪裡像珍瓏。珍瓏的爹是先頭老侯爺得力的管事,如今管着府里最大的兩處綢緞莊,經手的銀錢最多。她的娘專管四季節日往各家府里送禮請安的事,也是有頭有臉。紅螺雖和珍瓏還好,可因為是外頭進來的,老太太面前其餘人都頗為妒忌她。這樣一個人跟着小姐有什麼用?」

  聽了這番話,陳瀾只覺得面前這個丫頭很稱自己的意。老實便意味着不會自作主張,內斂而不會不張揚,至於沒用,能看着這些,就不單單是忠心。因此,她笑着沖沁芳點點頭道:「你說得這些都對,果然是仔細人。這些有的沒的就別多想了,既然紅螺都來了,你就先帶着她熟悉這兒的情形,多敬着她些。她既是外頭來的,總有些認生。」

  說不動陳瀾,沁芳只得嘆了一口氣,應下此事,隨即又問道:「屋子裡的事情原是我和芸兒各管幾樁,小姐打算讓紅螺管什麼?」

  「既然是老太太的人,讓她管首飾和銀錢吧。」

  陳瀾說完,也不去看大為吃驚的沁芳,嘴角微微露出了一絲笑容。對於如今的她來說,屋子裡的人背景簡單並沒有什麼,指名要人才是招搖。再說,四個二等丫頭,三個都能讓她們姐妹帶走,偏偏珍瓏還有幾件針線活不曾做好,得在老太太那再留幾日,哪有這麼巧的事?

  看來,那位老祖母也不願意讓二房的人把好處占盡了。

  

  

  第006章

人事

  在陳瀾的記憶中,元末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最終朱元璋脫穎而出坐了天下。然而,在如今的歷史裡,那個出身貧寒的朱元璋卻是根本沒有出頭的機會,席捲天下建立大楚的竟是草民出身的林長輝。他建立了楚朝之後,先是查田畝定稅賦,又是鼓勵工商,還延續宋元的開海貿易。可再好的制度也禁不住人的敗壞,如今去開國一百五十年,卻是已經遠不如從前了。

  既然知道歷史上沒了明太祖朱元璋,多了楚太祖林長輝,陳瀾自然是更存了警惕和審慎,原本的某些算盤立時收了起來。大致了解了大環境,她的心思就放在了自己身邊。

  陽寧侯府是簪纓世家,開國時御賜十房奴婢,後來從伯爵進封侯爵的時候,又賜了十房奴婢,百多年下來,這些人繁衍生息,自是一個龐大的數字。若不是常常放出去,只怕侯府再大也容不下。也正因為如此,府里的人手雖然夠使喚,各房主子的身邊,丫頭最初都不多。

  小姐少爺身邊都沒有一等丫頭,只有兩個二等四個三等,院子裡灑掃雜役的小丫頭則是有多有少。如今朱氏給每個小姐身邊又添了一個二等,還說過年之後再添一個,主持家務的馬夫人自是最頭痛了。二等都添了,三等能不添?於是,陳瀾只聽說馬夫人專理家務的水鏡廳那邊成日裡忙忙碌碌,薦人的、自薦的、打聽的、商量的……成日裡不得消停。

  一連幾日,除了去蓼香院朱氏那兒晨昏定省之外,陳瀾都沒怎麼出屋子。陳衍亦是每日去學堂讀書,晚間才能來看看她。然而,錦繡閣卻不復從前的冷清,各式各樣的人紛至沓來。

  她養傷期間,朱氏也才派鄭媽媽來過一回,可現在卻是幾乎隔一兩日就有丫頭來送東西,有時是裝着點心的梅花捧盒,有時是別家送來的上等燕窩,還有時是用來擺設的小玩意兒。既然有了朱氏那兒非同尋常的看顧,二房三房也常常使人來探視,尤其是二房的祝媽媽不但親自送來了之前少了的月錢,還連連賠不是,又解釋說管這事的媳婦已經被撤了差事。

  陳瀾雖覺得這些殷勤實在是有些莫名,但如今她尚未熟悉人事和這個時代,實在無暇分心。再加上她還有的是書要看,所以只打着巋然不動的主意,但每日早晚在院中散步還是固定的。在這個一舉一動都有無數人看着的大宅門中,晨練晚練都只是奢望,她也只能藉由散步來鍛煉鍛煉看上去不太結實的身體了。

  早上去朱氏那兒問安回來,她照例是在東次間裡看書,才看了幾頁,見紅螺進來,她便放下書卷,笑吟吟地問道:「紅螺姐姐,來了三日了,可還習慣?」

  紅螺雖不比珍瓏長得出挑,卻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錦繡閣滿院子丫頭竟沒一個比得上她。她也極其知分寸,身上向來少花巧,只耳眼上用着小小的兩個玉塞子,還是陳瀾上回笑說了她兩句別學自己的素淨,她才在手上戴了只銀鐲子。此時站在陳瀾面前,她打量着陳瀾那樸素的衣飾,心裡免不了和崇尚奢華的陳冰陳灩比較,心裡不禁暗嘆了一口氣。

  這等容貌若是生在二房,便是名正言順的侯門千金,哪似在長房這般無依無靠?

  「沁芳姐姐帶着我都認過人了,大家都和氣得很,再說這錦繡閣也安靜,奴婢每日還能多上好些閒工夫,偷閒也做了不少針線。」

  陳瀾點了點頭,這才又看起了書,半晌才頭也不抬地說:「芸兒向來牙尖嘴利,平日氣頭上來了,誰都免不了被她謳上兩句,你只別往心裡去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