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宮繚亂/錦瑟華年 - 第2章

府天

  對於凌波的忽然插話,武三思原本還有些不以為然,就想出口斥責。然而,聽到這麼一番言語,他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到了嘴邊的喝罵也立刻吞了回去。他悄悄打量了一眼上官婉兒,見她亦微微點頭,顯然是贊同凌波的判斷,眼珠一轉就徹底明白了目下情勢,緊跟着便懊惱不已。

  「早知道太子早晚要登大位,我不如豁出命去幫忙,怎會讓張柬之那幾個老傢伙搶先!」

  這不是典型的馬後炮麼?凌波對武三思的這種說法嗤之以鼻。雖然是伯父,但她和武三思沒多大瓜葛,可對於他巴結二張的手段卻記憶猶新。這女皇晚年固然是疑心大增隨便殺人,但暫時還沒有禍及武三思頭上,反倒是張柬之等人常常朝升夕貶,猶如在火上烤。人家那幫子是破釜沉舟,武三思安樂日子過了那麼久,會想到豁出命來逼宮?

  她能想到的事,上官婉兒亦不會想不到,此時便惡狠狠地瞪了武三思一眼:「這時候還說這種沒用的話幹什麼?說清楚,張柬之他們究竟什麼時候發動?」

  「大概……」武三思才說了這麼兩個字就感到對面兩個女人眼神有異,遂連忙改口道,「這羽林軍一動風聲不小,據我得到的消息,應該就是明天早上的光景。」

  明天早上!現在至少已經是晚上亥時了!

  凌波偷瞥了上官婉兒一眼,發現對方亦是眉頭緊鎖,心中便飛快地盤算了起來。武三思固然是她這位上官姑姑的情人,但她同樣也看到過上官婉兒和太子李顯眉來眼去,暗通款曲也不無可能。只憑這一層關係,其實上官婉兒說動太子庇護武家亦不是難事。然而,既然策動兵變逼宮的是張柬之那群人,有什麼後果就很難說了。

  女皇已經在太多人的心中種下了恐懼的影子,而武三思這幾個幫凶則更是讓人深惡痛絕,人家大可趁亂先斬後奏殺了再說。

  當然,細細想來,所謂的剪除諸武絕對不會包括她這麼個無足輕重的小丫頭。武家好歹還是太子的母族,打斷骨頭還連着筋呢!武家天下沒了,對她來說也沒什麼壞處,那個只是聽上去好聽的開光縣主她才不稀罕,天知道開光縣究竟在什麼鬼地方!

  武三思素來多智,但此刻面臨這樣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他便覺得方寸已亂。再加上對面兩個年歲相差頗多的女人都仿佛陷入了沉思,他不覺有些着急:「婉兒,此事非同小可,你素來和太子交好,能不能幫忙……」

  「什麼交好!」上官婉兒勃然色變,冷冷打斷了武三思的話,「若是真的逼宮事成,對於太子來說是皇位重要,還是我重要?只要張柬之那幾個老傢伙能保證太子順利登基,他們不管要做什麼,太子都會答應,難道你傻了不成?」

  「這……」

  武三思頓時啞然,一肚子的焦躁在上官婉兒那惱怒的目光下一點都發泄不出來,只得在房間裡來來回回踱着步子,臉上滿是深深的不安。

  百無聊賴地看着那對情人一坐一站,凌波忽然打了個呵欠,見上官婉兒投來了嗔怒的目光,她方才縮了縮腦袋,然後一本正經地說:「姑姑,你們也把事情想得太糟糕了。張柬之他們當務之急要剪除二張,擁立太子登位,也好坐實擁立之功,其它的都是以後的事。只要伯父做小伏低,讓人覺得沒有威脅,那些自視甚高的傢伙一時半會也不會急於下手。這以後麼,不就有大把時間可以計劃?」

  「不錯!」

  上官婉兒立刻點了點頭,旋即醒悟到自己關心則亂失了方寸。她上前和武三思低低交談了幾句,囑咐其暫時住在這仙居殿避風頭,便叫來一個侍女把人帶了出去。等到房間中只剩下她和凌波兩人,她方才換了笑臉轉過身來,輕輕地在小丫頭的額頭上彈了一記。

  「我這當局者迷,你這旁觀者倒看得清楚!這下子那個混球大約也該知道了,武家總算有個成器的,不再是個個飯桶!」見凌波笑嘻嘻的不說話,她不由伸手在那蓬亂的頭髮上揉了揉,「想當初陛下領進宮的武家千金好幾個,就你與眾不同。人家都想着巴結女皇,你倒好,居然認準了我這麼個苦命的奴婢。」

  「什麼千金,不過是靠家世虛名罷了!」凌波搖搖頭站起身來,笑吟吟地說,「她們不遺餘力奉承陛下,結果有什麼好處?一個稍稍靠近了張昌宗,差點去了半條命;一個說錯了一句話,結果給轟了出去;反倒是避得遠遠的我最好。再說了,你教了我這麼多,我叫一聲姑姑可不是應該的?」

  「小妮子這張嘴真真是像蜜糖似的!」

  上官婉兒笑罵了一句,旋即收了笑容:「今晚你就住在我這裡,待會我讓人拿一套宮人的衣服給你,換上之後和衣而睡,警醒一些。那個混球既然說明兒個一早就會發動,大約不會錯。不管他們此次逼宮成與不成,我都必須及時趕到那裡,你明白麼?」

  「姑姑,莫非你要趁着這機會得到最大的好處?」

  「小丫頭,這種事情知道了也不用說出來!危機亦是機遇,這道理我又不是頭一次告訴你!」

  兩個毫無血緣關係的人對視良久,同時笑了起來。和上官婉兒的雄心勃勃不同,凌波的心中卻滿是一種莫名的興奮。此時此刻,忽然有一盞昏暗的油燈剎那間爆了一個燈花,光芒一時大盛。

第四章

直闖迎仙宮

  深夜,凌波陡地被一陣難以名狀的驚悸驚醒,翻身坐起的時候,她便聽到外頭傳來了陣陣喧譁。一把抓起了一件長襦衣匆匆往身上一披,她隨即套上了早就預備好的靴子,急匆匆地衝進了上官婉兒的寢室。

  這種非常時刻,她當然沒有看到武三思礙事的身影,卻看到了兩個身上尚有雪漬的內侍。等到上官婉兒把兩人打發走,她連忙開口問道:「姑姑,那邊已經發動了?」

  雖說先頭笑談的時候還充滿了信心,但這個時候,上官婉兒的雙手卻在微微顫抖。深深吸了一口氣,她很快平靜了下來。

  「剛剛得到消息,左右羽林軍擁太子從玄武門斬關而入,此刻應該進了迎仙宮,大約張昌宗兄弟已經不得活命了。武攸宜着實是飯桶,一個右羽林大將軍竟然不能節制部屬,這時節還在家裡睡大覺!陛下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以為有李湛便可以制衡桓彥范和敬暉,結果剛剛就是李湛把太子勸出了東宮!」

  凌波第一反應不是逼宮的步伐已經進展到最後時刻,而是為上官婉兒四通八達的情報網而吃驚。這真是好快的消息!

  「此時說什麼也沒用,走,現在就去迎仙宮!」

  聽了上官婉兒的吩咐,凌波立刻披上避雪的斗篷,套上棠木屐,隨手拿起平日用來防身的短劍揣在懷裡,旋即和上官婉兒一起出了仙居殿。

  出了大門,雪似乎比晚間的時候更大了,一副猶如末日般的景象便映入了眼帘。東南方的迎仙宮那邊,熊熊燃燒的火炬把半邊天映得通紅,火光中還混雜着掩不住的驚呼和慘叫,帶來了一種鋪天蓋地的威懾力。這時候凌波根本顧不得那紛紛揚揚的大雪,只顧跟在上官婉兒後頭,踩着積雪往迎仙宮趕。至於身後那兩個呆若木雞的宮人,她甚至沒有轉頭喝令她們跟上。

  反正這時候用不着人多勢眾,膽小鬼帶得越多麻煩越大!

  地上的積雪已經有一兩寸深,穿着棠木屐走在上頭竟有一種走在棉花上的感覺。雖然腳下頗有些跌跌撞撞,但凌波還是竭力攙扶着上官婉兒,因為對方此時更是不堪,幾次都差點一個踉蹌摔倒在地。這並非心境問題,而是雪地顯然已經被不少人踩過,留有各色亂糟糟的腳印,不少地方都結了冰,稍不留神便有摔倒之虞。

  「什麼人!」

  前頭忽然傳來一聲暴響,隨之火光大亮,竟是兩個手持鋼刀的羽林軍衛士。見那兩人滿臉肅殺之氣,凌波便悄悄拉了拉上官婉兒,孰料這位剛剛還有幾分狼狽的秉筆女官忽然昂首挺胸,不退反進踏前了兩步,口氣異常冷峻:「這迎仙宮什麼時候連我也要攔了?」

  一名衛士聽這口氣,連忙高擎火炬,細細一瞧便露了幾分恭敬之色:「原來是上官秉筆。並非某有意攔阻,實在是張相公有嚴令,二張謀逆造反,誰也不得入迎仙宮半步。」

  二張謀逆造反?這除非張昌宗張易之瘋了,這女皇就是他們唯一的靠山,謀哪門子的逆造哪門子的反?凌波暗自冷笑,這張柬之雖說已經年過八十,卻還真是老而彌堅,這樣老套的藉口被他用得爐火純青。

  見上官婉兒碰了這樣一個軟釘子,她不禁皺了皺眉,卻知道這時候確實不宜太強硬。正準備想個其它的辦法,她卻忽然覺得背後傳來了有人踩在雪地上的聲音。回頭一瞧,她登時喜出望外。來者只有五六個人,打頭的一個身穿鶴氅,頭戴金冠,腳踏重台履,腰懸寶劍,眉目之間透着一股勃勃英氣,不是太平公主還有誰?

  「張相公有嚴令?」雖然剛剛還在極遠處,但太平公主耳力極好,此時朝上官婉兒略點了點頭便越過了她,居高臨下地掃視着那兩個攔路的衛士。「張柬之不過是臣子,陛下是我的母親,太子是我嫡親兄長,憑什麼這關鍵時刻我就進不得迎仙宮!至於婉兒……你若是攔了她,保管你今後吃不了兜着走!」

  那衛士不曾料到繼上官婉兒之後,竟是連太平公主也來了,一時間狼狽萬分:「公主,此事某亦不能做主……」

  「爾若敢再阻攔,這陛下欽賜的則天劍便先取你的狗頭!」

  這眨眼的功夫,凌波就只見太平公主手中寒光一閃,竟是一劍削下了那衛士頭上紅纓。平時雖說她也常見太平公主往來於宮中,但似這種大發神威的光景卻還是第一次看見。不得不說,那種不怒自威的架勢實在是像極了女皇。

  眼見這再攔下去可能要鬧出大亂子,旁邊的一個衛士連忙上來將同僚拉到了一旁,畢恭畢敬地讓開了道路。凌波有意留在了最後頭,這才走出去沒幾步遠,她就聽到一陣低語隨風飄來。

  「你傻了還是呆了,攔一下上官秉筆也就算了,這太平公主你也敢攔?太子將來登基,她就是長公主,張相公也不敢招惹!再說了,張易之張昌宗兄弟都已經死了,內中大局已定,她們這兩個女人難道還能翻天?」

  聽到了該聽的,凌波便上前幾步追上了上官婉兒,低聲在她耳邊說出了剛剛聽到的。孰料她的聲音雖然低沉,卻不曾躲過太平公主。

  「我道是婉兒你帶了誰來,敢情是十七娘這個小丫頭!別鬼鬼祟祟的,有什麼話能對婉兒說的,也對我說明白了!」

  凌波聞言哪敢隱瞞,趕緊道出了剛剛聽到的話。一聽說張昌宗兄弟已死,太平公主頓時暢快地大笑了起來,面上露出了一絲藏不住的戾氣:「這兩個忘恩負義的狗東西也有今天!好,死得好!也不想想是誰給了他們榮華富貴,竟連我也敢污衊!」

  二張權勢滔天之時,無人能攖其鋒,也不知道折辱得罪了多少人,太平公主這個薦主也險些遭到反噬,這怨氣已經不是一兩天了。見上官婉兒也露出了一絲輕鬆,凌波倒是悄悄撇了撇嘴。

  雖說張昌宗和張易之不是什麼好東西,但他們縱使有天大的膽子,卻從不打宮中女人的主意,抑或是說不敢打女人的主意,所以和她沒有半點交集。而從政治角度來說,因為她父母雙亡,再沒有兄弟姐妹,二張再怎麼謀劃也和她無關。

  兩個看似權勢滔天的男人,說到底其實不過是女皇手掌心的兩隻可憐蟲而已。

  雖說天上的雪仍未停歇,天氣亦是冰冷刺骨,但走近迎仙宮長生殿時,卻能看到門口圍着一大堆人。其中,一個被人簇擁在中間的中年人異常醒目。凌波剛剛認出那是太子李顯,就只見對方也朝這邊投來了目光,繼而甩開眾人匆匆奔下了台階。

  「三娘,婉兒,你們來得正好!母皇……這二張都死了,接下來她卻半點不肯鬆口,這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凌波從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身後注視着這位猶如無頭蒼蠅一般的未來天子,不覺在心裡嗤笑了一聲,不禁為張柬之等人感到可憐。

  無論怎麼看,這都不像是一個有主見的男人。當然,正因為有這樣的男人,那些聰明的女人才有機可趁,不是麼?

第五章

垂暮女皇亦難欺

  天色大亮的時候,雪也已經停了。一輪紅日高高掛在天空,卻沒能帶來多少暖意。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在大地上鋪了厚厚一層,蓋去了血跡,也蓋去了無數凌亂的腳印。

  迎仙宮中已經是一片新氣象。隨着張昌宗張易之兄弟的伏誅,里里外外的老面孔就沒剩下幾張,都是垂手低頭的新人。當然,清洗遠遠還沒有結束。天剛亮之後,袁恕己就匆匆去部署南衙兵,準備彈壓可能到來的變故;桓彥范則前去捕拿二張餘黨;張柬之敬暉則負責聯絡其他臣子安排太子登基等種種事宜。

  雖然一切幾乎都在控制之下,但唯一一件沒有完成的事,卻讓所有人都傷透了腦筋——沒有玉璽,同時沒有詔書。所有敢於向女皇直接提出這種要求的人,幾乎都被罵了出來。如今還倖免於難留在長生殿裡頭的,也就只有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

  當然,還有某個渾水摸魚在旁邊看熱鬧的人。

  凌波饒有興致地看着太平公主和上官婉兒輪番出馬,用盡了渾身解數勸說女皇。然而,不得不說,她這位姑婆掌權柄那麼多年,韌勁非同尋常,能駁就駁,不能駁的就沉默,竟是保持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強硬態度。即使太平公主動之以情,上官婉兒曉之以理,亦沒有讓她有所退讓。總之,至高無上的女皇仿佛就認準了一個道理。

  「朕還是大周的天子,他們殺了張昌宗張易之兄弟也就罷了,朕只要還活着,就決不讓位於太子!」

  看看,這不是老小孩的執拗勁是什麼?她實在不明白,大半輩子英明睿智的女皇到了晚年怎麼會如是光景。這就算抵死了不傳位不蓋玉璽,最後大不了用一道矯詔,只要女皇一命嗚呼,誰能質疑其中真假?畢竟,至高無上的女皇陛下已經整整八十二歲了。

  八十二歲的年紀,再說先前一病天下皆知,這時候壽終正寢,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吧?

  在勸說得口乾舌燥依舊不見效果之後,太平公主終於有些支撐不住了,一怒之下拂袖而去。雖說曾經是女皇最寵愛的女兒,但先是第一個夫婿被殺,接着又一次次地遭人構陷,縱使是堅強如她亦對母親滿肚子怨氣。

  她這一走,上官婉兒更是孤掌難鳴,她縱使多年草詔,卻幾乎不敢違逆女皇心意——唯一的一次忤旨,也以黥刑告終。這一次一腳站在女皇的對立面上,雖知必勝,她卻仍有一種莫名的驚悸。

  瞥見上官婉兒神色怔忡,凌波便上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低聲提醒道:「姑姑,還是先去外頭歇息一下吧,我在這裡幫你看着。」

  一夜的提心弔膽,再加上剛剛這一通勞心勞力的勸說,上官婉兒亦是心力交瘁,猶豫了一會就答應了。瞅了一眼雙目緊閉的女皇,她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便轉身離去。隨着那腳步聲漸漸消失,寢殿中變得靜悄悄的,一絲動靜也無。

  凌波根本不曾費心去考慮勸說女皇的勾當。人貴有自知之明,這親生女兒和貼身心腹輪番上都沒有效果的事,她憑什麼自不量力?若是以為女皇失勢就可以任由她為所欲為,那就實在太愚蠢了。於是,她靠在一旁的錦凳上閉目養神,腦海中陡然浮現出了昨日躍馬長街的情形。

  那個懵懂的小子大約是外鄉人,這要是換成別家驕縱千金,指不定這傢伙就被奔馬踏死了。只不過,那憨頭憨腦的樣子確實很好玩,比那些恨不得表現出十分機靈的傢伙順眼多了,和她去世的父親倒有些相像……等等,好好的怎麼把一個陌生小子和她老實巴交的父親聯繫在了一起?真丟人!

  「十七娘。」

  耳邊陡然響起的低沉呼喚讓凌波猛地打了一個激靈,急忙睜開雙眼。見榻上的女皇正在用一種奇特的目光注視着自己,她一時大訝。雖說她這個孤女算是在宮裡被撫養長大的,但日理萬機外加男寵無數的女皇基本上沒空理會她。而今她分明一身宮人打扮,女皇病得七葷八素的時候居然還能記得她的名字,她該感到幸運,還是該感到惶恐?

  於是,她垂目上前,用了一句四平八穩的話起頭:「陛下有何吩咐?」

  儘管躺在那裡,看上去虛弱得仿佛連抬手都困難,但女皇的眼睛卻完全沒有任何混濁的色彩,犀利得一如昔日臨朝時的光景。用那種直透人心的目光凝視了凌波許久,她方才笑了一聲:「你和你父親一點都不像。他是永遠不會多說一句話的老實人,卻沒想到會有你這麼聰敏的閨女。」

  被人稱讚聰敏是好事,但不是在眼下這個時間,眼下這個地點,眼下這個人物。即使凌波低垂目光,但那種威懾力卻透過眼瞼深深地刺了進來,讓她原本預備好的回答全部泡湯。此時此刻,她只得恪守沉默是金的原則,乾脆不說話了。

  「你怎麼不勸說朕傳位於太子?這樁功勞應該足以讓你下半輩子享不盡榮華富貴,你說是不是?」

  榮華富貴也得有命去享受才行,和太平公主爭功勞,她瘋了麼?再說了,她憑什麼有這樣的自信,可以說服這位執拗的老太太?凌波強忍住反唇相譏的衝動,言簡意賅地答道:「此事陛下心中自有決斷,我只是奉命守護陛下,不敢多語。」

  「好,好!我還以為個個都是酒囊飯袋,想不到武家還有一個聰明人!看來就是我百年之後,武家人也不會死絕了!」

  隨着這一聲冷哼,凌波只感到自己的手忽然被人拽住了。一慌之下她便想掙脫,那隻乾瘦的手竟是猶如鐵箍似的緊緊箍住了她的手腕,她絲毫動彈不得。這時候,她終於無法再躲避那有如實質的眼神,女皇的兩道目光仿佛順着眼睛衝擊到了最深處。

  俗話說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她自忖這逼宮事件和她半點關聯也沒有,而上官婉兒的私心和她亦扯不上關係,因此在一瞬間的慌亂之後,她很快就坦然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她的手終於被放開,緊跟着耳邊便傳來了一聲疲憊的吩咐:「你出去,把太平公主和婉兒一起叫進來。」

  這吩咐對凌波來說簡直有如九天仙樂,因此她答應了一聲便趕緊起身開溜。到了外間,她使勁推醒了上官婉兒,又命人去請太平公主,自己則另找地方去補覺。既然女皇鬆口,那麼大局已定,接下來就沒她什麼事了。

第六章

不是冤家不聚頭

  正如凌波預料的那樣,太平公主再次進入長生殿勸說了一遭,女皇便鬆口讓上官婉兒草詔。當然,昔日君臨天下的女皇還是在詔書上打了個折扣,沒有立刻宣布傳位於太子,而只是詔太子監國。足足又耗了一天,傳位詔書才真正明發天下,完成了這一艱難的新老交接,給這場蓄謀已久的政變劃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政變圓滿成功,繼而就是論功行賞。首當其衝的當然是張柬之桓彥范等五人。接着是在逼宮時出力最多的羽林軍諸將領,包括李湛等等。再接下來,由於成功拿到了傳位詔書,太平公主加號鎮國太平公主,這是亘古以來從未有過的殊譽。而上官婉兒這個親筆草詔者卻除了一些金銀珠寶綾羅綢緞,沒得到其他好處。而和羽林大將軍一起擁李顯入宮的老好人相王李旦加號安國相王,又拜了太尉。

  先前瀰漫在整個洛陽城上空的陰雲已經散盡。雖說還能看到大批金吾衛在街頭巷尾出動,甚至也不時傳來哪家高門大戶達官貴人被查抄下獄的消息,但是,對於尋常百姓來說,事先一無所知的那種感覺最是駭人,如今真相大白,他們反倒是樂得看熱鬧。反正議論已經抄家的豪門是非,決不會惹來什麼禍事。

  儘管在宮中已經住了三四年,但凌波一直喜歡出宮溜達逛街,尤其喜歡在酒肆飯莊和集市上聽人閒言碎語。一來是這些消息十停裡頭總有一停是準確的,二來則是她很享受這種悠閒時光。因為在這種地方,她絕對不會遇到那種需要假惺惺敷衍的熟人。

  南市上熙熙攘攘人頭攢動,興許是因為這一次太子登基確實順應民心天意,興許是百姓憋得太久購買慾望大增,總而言之,甭管什麼鋪子面前都是人潮洶湧,就連賣松花餅的小商小販亦是生意興隆。老天爺仿佛也體恤人們的心情,紅日高懸空中散發着若有若無的熱力,只有屋檐上還能看見還未化盡的皚皚白雪。

  這已經不是凌波第一次逛南市了,但她還是走走停停,時不時扎進人堆裡頭問問價錢。結果,這一路走來,她驚奇地發現,所有東西的價錢似乎都落了一成,尤其是米價只有斗米二十錢,比起先前的斗米五十錢已經下落了一倍多。她不是戶部那些算盤珠子撥得震天響的高手,可某種小門道還是能隱約看出來。

  生意很興旺,小民百姓很高興,也就是變相說明,人們對於女皇晚年的倒行逆施很不滿。從這一點來說,此次天變可以說是眾望所歸。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可誰能擔保新的一定比舊的好?」

  她在一家首飾鋪中四處逛了一圈,正在那裡喃喃自語,身後忽然傳來了一個猶如唱歌一般的聲音:「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娘子看中了什麼?只要說一聲,我立馬買來送給你!」

  凌波一回頭,就瞧見身後站着一個衣衫華麗的公子哥,背後還有兩個虎背熊腰隨從模樣的男子。此君膚色黝黑尖眼闊鼻大耳,那模樣絕對是人見人避,偏生他還自命不凡地搖着一把羽毛扇,在這大冬天裡頭猶顯不倫不類。見那雙眼睛流露着毫不掩飾的好色眼神,一直在她身上瞅來瞅去,她卻沒有生氣,而是笑嘻嘻地說:「你說任我挑選此中首飾,這話可當真?」

  「當真,當然當真!」那黑臉公子平常大概從來沒見到外頭的佳人對他有什麼好眼色,此時竟是受寵若驚,「古語有云千金難買美人一笑,小娘子如此美人,我便是一擲千金也在所不惜!」

  他人長得不咋的,這話卻說得擲地有聲,旁邊幾個婦人剛剛還暗暗鄙薄凌波明明富家女子打扮,卻還偏偏這麼貪財,此時此刻忍不住在心裡喝了一聲彩。如此慷慨郎君,若是長得更順眼些,那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