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歲月 - 第2章

喬治·奧威爾

有個專欄專門刊登類似的內容,雖然令人讀起來很難受,但相較其他版面,文筆卻更勝一籌。吳波金有遠視眼,他伸直了手臂拿着報紙,仔細地閱讀文章,抿着嘴唇,一副沉思的樣子,露出滿嘴又小又整齊的牙齒。由於嚼檳榔,他的牙齒都變成了血紅色。

「編輯要為此判上六個月監禁。」他終於開口了。

「他才不在乎呢。他說只有進了監獄,他的債主才不會騷擾他。」

「你剛才說這篇文章是你的小徒弟拉佩自己寫的?他是個聰明孩子,有前途!別再跟我說政府辦的高中都是浪費時間。一定讓拉佩轉正,正式成為文員。」

「先生,那您覺得光憑這篇文章就夠了嗎?」

吳波金並沒有馬上回答,只是喘了喘氣,吃力地出了一聲。他試圖從椅子上站起來。巴泰克對這個聲音極為熟悉。他撩開珠簾,走了出來,然後他和巴盛一人架住吳波金的一個腋窩,扶着他站了起來。吳波金站了一會兒,挪了挪他耷拉在腿上的肚子,就像搬魚工調整抱起的箱子一樣。然後,他揮手示意巴泰克下去。

「不夠啊,」他回答巴盛,「當然是不夠的啊。還有很多事要做,但這是個好的開頭。聽我說。」

他走到陽台的欄杆處,吐出血紅色的檳榔,然後開始在陽台上邁着小步踱來踱去,雙手放在背後。兩條粗壯的大腿蹭來蹭去,讓他走得有點晃。他邊走邊講,說的儘是政府部門不太純正的行話,夾雜着緬甸語的動詞和一些抽象的英文短語:

「現在,咱們重新梳理一下。我們要共同對付維拉斯瓦米醫生。他是個公職外科醫師,也是監獄長。我們要誹謗他,讓他身敗名裂,然後永世不得翻身。我們要小心行事。」

「是的,先生。」

「此事雖說沒有風險,但我們得慢慢來。我們不是在對付一個卑下的文員或者是警察。我們對付的是個高級官員,雖然此人是印度人,但畢竟不像對付個文員那麼簡單。要整一個文員怎麼辦?簡單。一個指控、二十來個證人就足以讓他革職查辦,關進監獄了。但這種辦法在此人身上行不通。軟招,軟招,出軟招,這才是我的風格。不搞醜聞,最緊要的是不搞官方調查。不提出控告,不留一點辯護的機會給他,但不出三個月,我就會讓皎塔達的所有歐洲人都清楚地知道這個醫生是個禍害。我該給他安個什麼罪名呢?受賄不行,醫生一般也無賄可受。那還能是什麼呢?」

「或許我們可以策劃一場監獄暴亂,」巴盛說,「作為監獄長,醫生他必然難辭其咎。」

「不行,太危險了。我可不想讓獄警們拿着槍到處掃射。再說,這樣做要浪費很多錢。那麼很顯然,我們要告他不忠——搞民族主義,煽動宣傳。我們必須讓歐洲人以為醫生不再忠於他們,有反英思想。這個罪名就大了,比受賄嚴重得多。當地官員受賄,是他們意料中的事,但只要扣上不忠的罪名,這個人立馬就完蛋。」

「很難證明他不忠啊,」巴盛提出反對意見,「醫生對歐洲人可謂是忠心耿耿。只要聽到不利於歐洲人的話,他立馬翻臉。他們都知道這一點,您不覺得嗎?」

「荒謬,太荒謬了,」吳波金輕鬆地說,「歐洲人都不會在乎證據,對於黑皮膚的人,懷疑就是鐵證。幾封匿名信就足以搞得他雞犬不寧。唯一要做的就是堅持,告發,告發,繼續告發,這才是和歐洲人打交道的方法。一封信接另一封信,輪流寄給每個歐洲人,等到他們的疑心被完全激起了,」吳波金從身後抽回了一隻他那短短的胳膊,打了個響指,補充道,「我們就實行第一步,在《緬甸愛國者報》上發表這篇文章,歐洲人看了一定會暴跳如雷。然後,下一步就是要讓他們以為文章是醫生寫的。」

「他有一些歐洲朋友,恐怕這樣做很難吧。這些歐洲人病了都找他。這個冬天他剛治好麥格雷戈先生的腸胃氣脹。我想他們都覺得他醫術高明啊。」

「郭巴盛,你一點也不了解歐洲人的心思!歐洲人去找維拉斯瓦米看病,完全是因為皎塔達沒別的醫生了。歐洲人才不會信任黑人呢,才不會。匿名信就只管多發。我保證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眾叛親離。」

「有個弗洛里先生,就是那個木材商,」郭巴盛說(他念成了「弗落疾先生」),「他是醫生的好朋友。我見他只要在皎塔達,就每天早上都去醫生家。他甚至還邀請醫生共進過兩次晚餐。」

「嗯,這次你說到點子上了。如果弗洛里果真是他的朋友,那對咱們很不利。很難對付一個有歐洲朋友的印度人。這讓他有——他們老愛說的那個詞是什麼來着?——聲望。一旦醫生惹了麻煩,弗洛里會馬上和他絕交。這些人對土著永遠不可能談得上忠誠。而且,我知道弗洛里是個懦夫。我來對付他。郭巴盛,你的任務就是盯緊麥格雷戈的一舉一動。他最近有沒有給行政長官寫信,我的意思是,給他寄過密函?」

「兩天前他寫過,但是我們用蒸汽打開信封后,發現沒什麼重要的事情。」

「嗯,正好,我們給他點寫作素材。他一旦開始懷疑醫生,我們就做我和你說的另一件事。這樣我們就能——麥格雷戈先生怎麼說的來着?——哦,對,『一石二鳥』。一舉多得,哈哈哈!」

吳波金的笑聲是從肚子裡傳來的一陣令人作嘔的翻騰聲,就像準備咳嗽時發出的聲音。但他笑得很開心,甚至有點孩子氣。他並沒有繼續說「另一件事」,因為這件事是機密,即便在自家陽台上也不能隨便說。巴盛意識到會面要結束了,於是站起來,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就像一把三角尺。

「大人還有沒有其他事情吩咐?」他問道。

「確保麥格雷戈先生拿到一份《緬甸愛國者報》。你最好告訴拉佩用腹瀉做藉口,請個假。我想讓他來寫匿名信。就這樣吧。」

「那我告退了,先生?」

「主與你同在。」吳波金心不在焉地說,然後馬上就喊起了巴泰克。他從不浪費一分一秒。沒過多長時間他就處理完了其他求見者的事情,並且一個子兒也沒掏就把那村裡的女孩兒打發走了,他只是端詳了一下她的臉,說不認識她。現在到了他吃早飯的時間。陣陣飢餓感讓他胃疼得慌,每天早上這個時間,這樣的感覺就會準時到來。他急促地大喊:

「巴泰克!嘿,巴泰克!慶慶!我的早餐!快點,我快要餓死了。」

在窗簾背後的客廳里,一桌飯菜已經備好,有一大碗米飯和十幾盤菜,盛着咖喱、干蝦和切好的青芒果條。吳波金搖搖晃晃地走到桌前,發着呼嚕聲,一坐下來就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來。他的妻子瑪[6]慶站在他身後,侍候着他用餐。她是個瘦弱的女人,四十五歲,一副慈祥的樣子,她淺棕色的臉有點像猿猴。吳波金吃飯時完全注意不到妻子。他鼻子貼着碗,呼吸急促,飛快地用油乎乎的手指往嘴裡塞食物。他的每頓飯都是極其豐盛,並且他都要心急火燎地一口氣吃完。與其說那是在吃飯,還不如說每頓都是和咖喱米飯的放蕩狂歡。飯後,他靠在椅背上,打了幾聲飽嗝,並吩咐瑪慶給他拿一支綠色的緬甸雪茄來。他從來不吸英國煙,他說抽不慣。

此時,在巴泰克的幫助下,吳波金穿上了官服,在客廳的長鏡子前站了一會兒,欣賞着自己的雄姿。客廳是木製牆,有兩根柱子,還能看出是柚木做的,支撐着房梁。雖然吳波金把房間裝飾成「英倫風格」——鑲木的餐櫃和椅子、英國皇室的畫像、滅火器——房間還是陰暗邋遢,就像所有其他緬甸的房屋一樣。地板上鋪着竹蓆,濺滿了酸橙汁和檳榔汁。

瑪慶坐在角落的蓆子上,縫着因基[7]。吳波金在鏡前慢慢轉動了一下,想看一眼後背。他頭上裹着一個淺粉色的絲綢崗包[8],身上穿着上了漿的平紋細布做的因基,還有一件曼德勒絲綢做的橙紅色帕索[9],上面用金線繡着圖案,甚是氣派。他費力地轉過頭,看着亮閃閃的長袍緊緊地裹在自己碩大的臀部上,他非常滿意。他為自己的胖感到驕傲,因為他認為不斷養起來的膘是偉大的象徵。曾經一度卑賤、飢餓的他現在有了肥肉,家財萬貫,令人敬畏。他是踩着敵人的身體飛黃騰達起來的,一想到這裡,一種近乎詩意的感覺就油然而生。

「嘿,慶慶,我的新帕索真便宜,才二十二盧比?」他說。

瑪慶埋着頭,做着針線活兒。她很簡單、很傳統,她養成的歐式習慣甚至比吳波金還少。每當坐在椅子上,她就渾身不自在。每天清晨,她都會頭上頂個籃子去市場上,就像一個村姑一樣;晚上,人們會看到她跪在花園裡朝着鎮子上最高的佛塔的白色塔尖念經祈禱。二十多年來,吳波金所有的陰謀詭計都不瞞着她。

「郭波金,」她說,「你這輩子造了不少孽。」

吳波金揮了揮手,「那有什麼關係?我修建的佛塔能彌補我的一切罪孽。往後時間還長着呢。」

瑪慶又低下了頭,繼續縫補,一副倔強樣兒,每次她不贊成吳波金的行為,她都會這樣。

「但是,郭波金,真的有必要這樣算計和密謀嗎?我聽見你和郭巴盛在陽台講的話了。你們在密謀合起伙兒來對付維拉斯瓦米醫生。你們為什麼要害那個印度醫生?他可是個好人啊。」

「你這女人懂什麼?這是公務。那個醫生擋了我的道兒。首先,他拒絕受賄,這就等於給我們全體出難題啊。而且——哎,算了,反正有些事情,你這腦子永遠也想不明白。」

「郭波金,你現在既有錢又有權,但是這給你帶來什麼好處了呢?比起現在來,我們窮的時候更開心。哎,我還清楚地記得,你那時還是個鎮長,我們搬進了第一座屬於自己的房子。那時候多驕傲啊,家裡有柳條編的家具,還有你那支金筆夾的自來水筆。那個年輕的英國警官來咱家的時候,坐在咱家最好的椅子上,喝着啤酒,咱那時感到多光榮啊!錢不能代表快樂。你現在一味地要更多的錢有什麼用呢?」

「一派胡言,你這女人真是荒謬!做好你的飯,縫好你的衣服就行了,還是讓懂得公務的人處理公務吧。」

「嗯,我是不懂。我是你老婆,從來都聽命於你。但至少是越早行善越好。要努力多做善事啊,郭波金!比如買些活魚,然後放生,可以嗎?這樣做能積攢不少功德。而且今早僧侶來化齋的時候,他們說寺里新來了兩個僧侶,都吃不飽飯。你難道不打算給他們點東西,郭波金?我什麼也沒給他們,就是為了讓你去施捨,攢下這份功德。」

吳波金從鏡子前走開了。妻子的這番勸說,起了點作用。只要不麻煩,他就不會放過任何積德的機會。在他看來,積攢功德就像是往銀行里存錢一樣,他的儲備在不斷壯大。每條放生的魚,每次給僧侶的施捨都讓他離極樂世界更近了一步。這麼想讓他很安心。於是他下令將村長帶來的那一籃芒果送到寺廟去。

此時,他出了門,沿着路往前走,巴泰克跟在他身後,抱着一摞資料。他慢吞吞地走着,腰杆筆直,好平衡他那巨大的肚子,他還在頭頂舉了把黃色的絲綢傘。他的橙紅色帕索在陽光下光彩奪目,就像一顆光滑的杏仁糖。他正前往法庭,去審理這一天的案子。

[1]

吳(U),緬甸語對長輩或有地位的人稱「吳」,意為叔伯。

[2]

阿拉坎籠基(Arakanese

longyis),緬甸的一種顏色鮮亮的傳統服飾。

[3]

盧比,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尼泊爾、斯里蘭卡等國的本位貨幣。緬甸也曾使用過盧比。

[4]

什科禮(shiko),緬甸人在神像或地位高的人面前雙手合十、伏地跪拜的大禮。

[5]

郭(Ko),緬甸語對平輩或青年男子的人稱「郭」。

[6]

瑪(Ma),緬甸婦女一般在名字前加「瑪」,不管已婚與否都是如此,以此表示謙恭。

[7]

因基(ingyi),是緬甸的傳統服飾,一般在節慶時穿着。

[8]

崗包(gaungbaung),緬甸傳統配飾,是頭上戴用的素色的薄紗或絲巾。

[9]

帕索(paso),緬甸男性穿着的籠基。

第二章

正當吳波金準備開始一天的工作時,木材商「弗落疾先生」,維拉斯瓦米醫生的朋友,剛剛從家裡出來,準備去俱樂部。

弗洛里差不多三十五歲,不高不矮,長得也不錯。他頭髮烏黑,又短又硬,貼着腦袋,還留着短短的黑色小鬍子。他的皮膚天生就是土黃色的,讓太陽曬得變了色。他並沒有發福,也沒有禿頂,所以並不顯老,但除了被曬變色,他的臉一副憔悴樣,臉頰瘦長,乾癟的眼窩深陷下去。很明顯,他今早沒有刮鬍子。他穿着平常總穿的那件白色襯衣、一條卡其色的斜紋短褲和一雙長襪,但是他沒戴遮陽帽,而是戴了頂破舊的印度特賴帽[1],帽檐遮住了一隻眼睛。他手裡拿着一根帶腕帶的竹拐杖,身後跟着一隻名叫弗勞的黑色可卡犬。

但這些都不是他最明顯的特徵。人們見到弗洛里,首先會注意到他左臉上那塊醜陋的胎記——不規則的月牙形,從眼部一直延伸到嘴角。從他左臉望去,他一副歷經滄桑、愁眉苦臉的樣子,那塊胎記就好像是塊青得發黑的瘀傷。他也知道這胎記是多麼醜陋。在人前,他總是側着身子,不想讓別人看見他那塊胎記。

弗洛里的房子在山頂的練兵場上,就在叢林邊緣的不遠處。從他家大門開始,整個地勢急轉為下坡,卡其色土地被烤得焦黃,房子周圍分布着六間亮白色的平房,透着熱浪望去,都在微微顫動。在半山坡的一面白牆裡面,有一片英國墓地,附近有一座錫頂的小教堂。教堂後面,便是歐洲俱樂部了。這是座破舊的單層木頭建築,當你看見這個俱樂部時,在你眼前的就是這個鎮子真正的中心了。在印度[2]的任何一個城鎮,歐洲俱樂部都是精神聖地,是英國權力的集中地,是當地官員和百萬富翁可望而不可即的極樂世界。而在皎塔達,更是如此,因為令皎塔達驕傲的是,這裡的歐洲俱樂部從來不接納東方人做會員,也許這在全緬甸也僅此一家。俱樂部外面,赭色的伊洛瓦底江水浩浩蕩蕩,在陽光下波光粼粼,閃着鑽石一樣的光芒。大江後面是大片大片荒棄的水稻田,一直延伸到視線的最遠處,與連綿的青山相接。

當地的城鎮、法院及監獄都在右邊,大多藏在綠色的菩提樹叢中。佛塔的塔尖衝出樹叢,就好像是鍍了金的細長矛。皎塔達是個非常典型的緬甸北部城鎮,從馬可·波羅年代到1910年就沒有什麼大的變化。要不是由於這裡建了火車終點站地理便利,皎塔達怕是要在中世紀再沉睡個一百年了。1910年,政府將其封為分區的首府、重點發展的對象——也就是建立了一系列法庭,裡面充斥着大腹便便、貪得無厭的辯護律師,建了一所醫院、一所學校,有一座堅固的大型牢房,從直布羅陀到香港,英國人建造的這樣的監獄隨處可見。這裡人口大概有四千,包括兩百個印度人、幾十個中國人和七個歐洲人,還有兩個歐亞混血,弗朗西斯先生和塞繆爾先生,分別是一個美國浸信會傳教士和一個天主教傳教士的兒子。鎮子裡沒有什麼奇聞異事,除了有個印度苦行僧在市集邊的一棵樹上住了二十年,每天早上都用籃子把食物吊上來。

弗洛里出了大門,打了個哈欠。前一天晚上,他喝得半醉,耀眼的陽光讓他煩躁起來。望着山坡下,他心想:「該死,該死的破地方!」周圍除了他的狗,沒有別人,於是他開始用「神聖,神聖,神聖,啊,您是如此的神聖」的曲調大聲唱「該死,該死,該死,啊,你是如此的該死」,他沿着燙腳的紅色山路往下走,邊走邊唱,還一邊朝着路邊乾枯的草叢揮舞着手裡的拐杖。快九點了,太陽越來越毒,熱浪劈頭蓋臉地朝他襲來,持續不斷地猛壓過來,就好像在被一個巨大的墊子不斷地當頭猛擊。弗洛里在俱樂部門口站了一會,琢磨到底是進去還是繼續往下走,去拜訪維拉斯瓦米醫生。然後,他突然想起,今天是「英國郵政日」,報紙應該送到了。於是他走了進去,繞過那張巨大的網球網,上面爬滿了藤蔓,還長着淡紫色的星形小花。

路邊的綠化帶裡面種着一排排英國品種的花——福祿考花、飛燕草、蜀葵花和矮牽牛——目前還沒被太陽曬死,開得花枝招展、妖嬈飽滿。矮牽牛長得很大,幾乎和樹一樣大。這兒沒有草坪,但有一叢叢當地樹木和矮灌木——繁茂的鳳凰樹就像是血紅色的傘,雞蛋花樹上面則開着奶油色的沒有花莖的花朵,紫色的九重葛、鮮紅的木槿、粉紅的月季花、綠得扎眼的巴豆、長着如同羽毛般蕨葉的羅望子,開得奼紫嫣紅,讓人看着目眩。一個幾乎赤身裸體的園丁,手裡拿着一個水壺,在花叢中穿梭,就像一隻巨大的食蜜鳥。

在俱樂部台階上,站着一個淺棕色頭髮的英國人,須髭如戟,一雙灰白的眼睛眼距很寬,兩個小肚腿簡直瘦得出奇,雙手插在短褲的口袋裡。這是韋斯特菲爾德先生,這個地區的警長。他無聊地哼着小曲兒,踮着後腳跟,前後不停地晃動着,他翻着上嘴唇,用小鬍子刮着自己的鼻子。看見弗洛里,他腦袋稍微歪了一下,和他打了個招呼。他交流的方式總是簡短幹練,絕不多說一個字。從他口中講出的話幾乎都是在開玩笑,但他說話的語氣卻蒼白而憂鬱。

「嗨喲,弗洛里老兄。今兒早上真他媽夠難受的,是不?」

「我想這個時節就是這樣。」弗洛里說道。他把身子斜了斜,試圖不讓韋斯特菲爾德看見他的有胎記的左臉。

「是啊,真該死。還要忍受兩個多月呢。去年一直到六月都沒下一滴雨。看看這該死的天,連一片雲都沒有,他媽的就和個搪瓷的藍色平底鍋差不多。上帝呀!真希望現在在皮卡迪利大街啊,是不?」

「英國報紙送來了嗎?」

「來了。《笨拙周報》[3]、《粉安報》[4]、《巴黎人生活報》都到了。讀起來會想家,是不?趁冰還沒化,進來喝一杯吧。拉克斯廷那老傢伙一直在酒里泡着呢,已經半醉啦。」

他們走了進去,韋斯特菲爾德用他那悲傷的聲音說道:「來,麥克德夫。」[5]俱樂部裡面,牆是柚木的,房間裡一股石油的味。俱樂部一共只有四個房間,其中一間是一個無人光顧的「閱覽室」,裡面放着五百多本發了霉的小說,另一間房裡有一張髒兮兮的舊檯球桌,但是幾乎沒人在這兒打球,因為每年都有大半年的時間,成群結隊的飛蟲會在電燈下嗡嗡打轉,桌布上也爬滿了飛蟲。還有一間棋牌室和一間「休息室」,「休息室」外面有個寬敞的陽台,朝向江面。但每天這個時候,所有的陽台都拉上了綠色的竹簾。休息室絲毫沒有家裡的感覺,地上鋪着椰棕地氈,桌子椅子都是柳條編的,上面丟滿了鮮亮的插圖報紙。房間裝飾有幾幅「邦左」畫,還有幾個落滿灰塵的黑鹿頭骨。掛在天花板的布屏風扇懶洋洋地轉動着,將灰塵捲入溫熱的空氣中。

房間裡有三個男人。在風扇下,有個滿臉通紅、長相不錯、稍稍發胖的四十歲男人,他兩腳攤開躺在桌上,雙手捂着臉,痛苦地呻吟着,這個人就是拉克斯廷先生,木材公司的地區經理。前一天晚上他喝得爛醉如泥,現在正受罪呢。埃利斯是另一家公司的地區經理,他站在公告牌前,痛苦地集中全部精力閱讀着一條告示。他個頭小小的,頭髮又硬又直,長着一張蒼白而又稜角分明的臉,很是好動。馬克斯韋爾是代理地區林業管理員,他正躺在長椅上讀着《曠野報》,人們只能看見兩條大骨架的腿和兩條汗毛濃密的粗壯小臂。

「看看這個不讓人省心的老東西,」韋斯特菲爾德一面說,一面不失溫柔地搖着拉克斯廷先生的肩膀,「給年輕人做的什麼榜樣,啊?不過誰都有喝醉的時候。看看他你就知道自己四十歲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了。」

拉克斯廷先生哼哼了一聲,好像想說「白蘭地」。

「可憐的老傢伙,」韋斯特菲爾德說,「老酒鬼了,是不?酒都從他的毛孔中滲出來了。看見他,就讓我想起了一個睡覺不用蚊帳的上校。人們問他的僕人他為什麼不用蚊帳,僕人說:『晚上,老爺醉得不省人事,根本注意不到蚊子在叮他;早上,蚊子醉得不省人事,根本注意不到老爺。』看看他那樣子,昨晚喝得醉醺醺,然後還要喝。他的侄女要來他家住,人今晚就到了,是吧,拉克斯廷?」

「哎呀,別煩那個酒鬼了。」埃利斯說道,頭也不回。他操一口倫敦東部口音,語氣總是透着兇狠。拉克斯廷先生又哼哼了一聲:「侄女兒!給我拿點白蘭地,看在上帝的份兒上。」

「真是侄女的榜樣,是不?看着叔叔一周七天倒在桌子下。嘿,管家!給拉克斯廷老爺拿點兒白蘭地來!」

管家是一個深色皮膚、壯實的達羅毗荼人[6],黃色的眼睛水汪汪的,就像狗的眼睛一樣。他用黃銅托盤端來了白蘭地。弗洛里和韋斯特菲爾德點了杜松子酒。拉克斯廷吞了幾口白蘭地,然後坐回了自己的椅子,更加無奈地呻吟起來。他長着一張淳樸而結實的臉,小鬍子活像一支牙刷。他真的是個想法很簡單的人,除了他說的「自在」之外,也沒有什麼大的志向。他妻子用唯一可行的方式管着他,那就是從來不讓他離開自己的視線超過一兩個小時。只有一回,那是他們結婚一年後,她有兩個星期不在家,後來她提前一天回來了,居然發現拉克斯廷先生喝得醉醺醺的,兩邊各扶着一個一絲不掛的緬甸女孩,還有另一個女孩正在豎着威士忌瓶子往他嘴裡灌酒。自那以後,她就緊盯着他,他經常抱怨:「她就跟只貓似的,緊盯着那該死的老鼠洞。」但是,他還是想辦法享受到了那麼幾次「自在」,雖然這樣的時光總是轉瞬即逝。

「上帝呀,今天早上我的腦袋是怎麼啦?」他說,「再叫管家過來,韋斯特菲爾德。我老婆來到之前,我得再喝杯白蘭地。她說侄女兒過來之後,要控制我喝酒,每天只能喝四杯。去她娘的!」他悶悶不樂道。

「都別犯傻了,來聽聽這個。」埃利斯陰陽怪氣地說。他說話的方式很奇怪、很傷人,一開口就會冒犯別人。他故意凸顯自己的倫敦東部口音,因為這樣能讓他的話聽起來更加嘲諷。他說:「你們看過老麥格雷戈寫的告示了嗎?可真是恩賜呀。馬克斯韋爾,起來聽着!」

馬克斯韋爾放下手中的《曠野報》。他是個金髮年輕人,氣色很好,不到二十五六歲——對於他這個職位來說,他算是很年輕的。他四肢粗壯,長着濃密的白色睫毛,讓人馬上就聯想到拉車的小馬駒。埃利斯憤怒地一下把告示從通告欄上面扯了下來,然後大聲朗讀起來。這則告示是由麥格雷戈先生寫的,他除了是副行政長官以外,還是俱樂部的主席。

「聽聽吧。『既然俱樂部目前為止還沒有東方人會員,而且登報任命的官員,不管是土著還是歐洲人,加入歐洲俱樂部,現在已經是大多數歐洲俱樂部習以為常的事了,我們應當考慮在皎塔達也遵循這一慣例。下次大會將公開討論此事。一方面,有些人或許會說……』哎,得了,剩下的也不必念了。他寫個幾行字,就詞窮了。反正,就是這麼個意思。他想讓咱們打破所有規矩,歡迎親愛的老黑進俱樂部。就比如,親愛的維拉斯瓦米醫生,我管他叫猥瑣死咖喱醫生。真讓咱們這兒蓬蓽增輝啊,不是嗎?那些大肚子的老黑們在橋牌桌上朝你臉上吐着大蒜味。上帝啊,簡直不敢想啊!在這件事上,我們一定要馬上團結一心,堅定立場。你們說呢,韋斯特菲爾德?弗洛里?」

韋斯特菲爾德冷靜地聳了聳自己單薄的肩膀,他剛才在桌前坐了下來,點了一根黑色、難聞的緬甸方頭雪茄。

「我覺着,肯定得忍氣吞聲,」他說,「現在,那些當地的王八蛋進了所有的俱樂部。我聽說,甚至還進了勃固俱樂部。在這個國家,這是大勢所趨啊,知道嗎。在緬甸,我們幾乎是最後一個抵制『這些人』的俱樂部了。」

「沒錯,而且,我們一定要他媽的堅守領地。要是讓我看見這裡面有個黑人,還不如讓我掉到臭水溝里死了算了。」埃利斯拿出一個鉛筆頭。他把告示重新訂回了通告欄,雖然只做了個很小的動作,但仍顯得凶神惡煞,然後他用鉛筆在麥格雷戈先生的簽名處寫了小小的幾個字「臭傻帽」,字跡很工整。「好了,這就是我對此提議的看法。他來了我也會告訴他的。你怎麼看啊,弗洛里?」

弗洛里剛剛一直沒說話。雖然他本性並不是個少言寡語的人,但他很少參與俱樂部的談話。他坐在桌子前,一邊閱讀着G.K.

切斯特頓在《倫敦新聞報》上發表的文章,一邊用左手撫摸着弗勞的頭。埃利斯就不同了,他總是不停地嘮叨,催別人講出他們自己的觀點。他又問了一遍,弗洛里這下抬起頭來,他們四目相對。埃利斯鼻子周圍的皮膚突然變得慘白,幾乎成了灰色的。對他而言,這是憤怒的表現。毫無任何鋪墊,他突然破口大罵,蹦出一連串污言穢語,如果不是其他人每天早上都要聽他罵上一通,還真的會嚇一大跳呢。

「我的上帝,我原本以為在這樣的事情上,在抵制那些臭烘烘的黑豬進入我們唯一可以享受的地方這個問題上,你會識大體地支持我。就算那個大肚子的、油頭滿面的、下賤的小黑佬醫生是你最好的弟兄。我可不在乎你和集市裡的那些狐朋狗友混。如果你樂意去維拉斯瓦米家和他那些黑夥計一起喝威士忌,那是你自己的事兒。俱樂部外頭,你想怎樣就怎樣。但是,上帝呀,你要說讓那些老黑進俱樂部來,就是另一回事了。我猜你肯定想讓維拉斯瓦米進來,是吧?在我們交談的時候插嘴,用他那汗淋淋的爪子碰我們,朝着我們的臉呼出大蒜的惡臭味。上帝啊,只要讓我看見他那黑乎乎的豬鼻子進了這個門,我准用靴子把他請出去。油頭滿面,大肚子的小……」

他繼續罵了幾分鐘。很奇怪,他的話居然挺能打動人的,因為他說得是那麼認真。埃利斯真的恨透了東方人,懷着滿腔的仇恨,永遠地鄙視着他們,認定他們邪惡骯髒。作為一個木材公司的助理,他的生活與工作永遠都避免不了同緬甸人打交道,他總也見不得任何黑色的臉。任何對東方人示好的細微舉動,在他看來都是一種可怕的變態行為。他是個聰明人,在公司里很能幹,但不幸的是他屬於那一類英國人——正常人——這種人本來就不該來東方。

弗洛里坐在那裡,撫摸着趴在自己腿上的弗勞的腦袋,他並沒有同埃利斯對視。即便在最好的情況下,由於胎記的緣故,他也不願直視他人。當他想好說什麼的時候,他感覺到自己聲音在顫抖,因為在本該堅定的時候,聲音卻顫抖了;還有他的臉,有時就會控制不住而抽搐起來。

「冷靜點,」他終於開口了,聲音帶着慍怒,但又很微弱,「冷靜點。沒有必要這麼激動。我從來沒提議讓任何土著入會。」

「哼,是嗎?但是,我們都他媽知道你就想這麼做。不然你為什麼天天早上去那個油里吧唧的巴布[7]家裡呢?和他坐在一張桌子上,好像他是白人一樣。用他那骯髒的黑嘴以前舔過的杯子喝酒,光想想就讓我想吐。」

「坐下,老夥計,坐下,」韋斯特菲爾德說,「算了吧。喝點酒。不值得吵架,天兒本來就熱。」

「我的上帝呀,」埃利斯冷靜一點了,來回踱了一兩步,「我的上帝呀,我真搞不懂你們這群傢伙。真搞不懂。現在那個蠢貨麥格雷戈毫無理由地要讓老黑入會,而你們還坐在這兒,一句話也不說。上帝啊,那咱們在這國家幹嘛呢?如果咱說了不算,為什麼不他媽的拍屁股走人?在這兒,咱本來就應該使喚這群該死的黑豬,從開天闢地起他們就是奴隸了。他們天生就是被統治的,而咱沒有去統治他們,居然還對他們平等相待。而你們這堆傻帽就這樣默許了。先是弗洛里,他最好的哥們兒是個黑巴布,那人在印度某個所謂的大學裡待過兩年,就封了自己個醫生當。還有你,韋斯特菲爾德,一看見你手下那群X型腿、貪污腐敗的膽小鬼警察們,就驕傲得跟潘趣[8]似的。然後還有馬克斯韋爾,成天追着那些歐亞雜種騷貨。沒錯,說的就是你,馬克斯韋爾。我聽說你在曼德勒的風流事兒了,和那個叫莫莉·佩雷拉的臭婊子。我猜要不是他們把你調來這兒,你沒準兒就真要娶了她吧?你們好像都挺喜歡那群髒兮兮的黑畜生的。神啊,我真想不通咱們都怎麼了。真搞不明白。」

「好了好了,再喝一杯,」韋斯特菲爾德說,「嘿,管家!趁冰還沒化,再來點兒啤酒,嗯?啤酒,管家!」

管家拿來了幾瓶慕尼黑啤酒。埃利斯隨即在大家桌前坐下來,然後用兩隻小手握住了一個冰涼的啤酒瓶。他額頭上冒着汗,還是悶悶不樂的,但已經從盛怒中緩了過來。他總是惡狠狠、倔巴巴的,但他的狂怒總是很快平息,他也從來不為自己的脾氣道歉。俱樂部里,吵架是家常便飯。拉克斯廷先生感覺好些了,拿起了《巴黎人生活報》,翻看着上面的插圖。現在九點多了,房間悶熱得讓人窒息,滿屋子都是韋斯特菲爾德抽的雪茄的刺鼻味。大家都大汗淋漓,襯衣都黏在後背上。那個在門口拉布屏風扇吊繩的默默無聞的童僕在刺眼的陽光中睡着了。

「管家!」埃利斯大喊,管家過來後,他說,「去把那個該死的童僕叫醒!」

「是的,老爺。」

「管家,還有!」

「老爺?」

「我們還剩多少冰?」

「差不多二十磅吧,老爺。我想,只能撐過今天了。我發現,現在給冰塊保凍非常困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