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關東 - 第2章

高滿堂

  院子裡傳傑還和鮮兒熱乎乎地說話。傳傑說:「嫂子,俺哥是真想你。嫂子,真的!俺哥天天晚上睡覺都摟着枕頭,嘴裡念叨:鮮兒,哥真想你呀,你什麼時候才能過門呀,哥等不及了,哥摟着你好好親親。你的嘴唇真紅啊,辮子真粗呀,模樣真俊呀……」

  鮮兒羞紅了臉:「淨胡說,沒羞沒臊!」傳傑越說越來勁兒:「嫂子,咱不羞臊。你聽俺說,俺的書念到《詩經》了,先生開講了,頭一篇你猜是什麼?《關雎》。俺背給你聽聽:『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鮮兒說:「別背了,俺聽不懂。」傳傑說:「不要緊,俺給你講講。雎鳩就是斑鳩,說的是河裡的沙洲上,一公一母兩隻斑鳩相好呢,呱呱地叫着,互相引誘。先生說了,此乃興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說的就是漂亮的大閨女,小伙子緊追不捨……」鮮兒捂着臉:「別說了,別說了,臊死了!俺不信,先生還說這些?都是你瞎編排。」

  正笑鬧着,鮮兒娘送傳武娘出了門。傳傑忙正了臉色,站起來。譚永慶也從院後頭轉出來,客氣道:「她嬸兒,這就走呀?」傳武娘道:「你也不留飯,不走做什麼?」

  鮮兒娘沖傳傑努努嘴:「看他倆,說得挺熱乎。」譚永慶摩挲着傳傑的腦袋瓜兒:「這孩子,就是聰明伶俐,性子也綿軟,招人喜歡,俺要是再有一個閨女,高低嫁給他做媳婦。」傳武娘慈愛地望着傳傑:「俺家裡沒有丫頭,就把三兒當丫頭養着,書數他念得多,知大知小的。」

  傳傑順竿爬,向譚家長輩反覆鞠躬謝禮:「謝謝叔叔嬸子,俺娘這回可以睡個囫圇覺了,咱們以後就是親戚了,要常走動,俺哪兒有禮數不周多指教,用不着客氣,都是一家人了。」

  譚永慶高興道:「鮮兒,你看傳傑,多會說話!以後跟你這個弟弟學着點兒。」鮮兒咯咯笑着:「你們呀,讓他蒙着了,別看他人小,鬼點子可多了!」

  3

  天早早地擦黑了,朱開山家燃着一支蠟燭,傳文兄弟圍坐在母親跟前,一派其樂融融。傳武娘囑咐老大:「傳文,把借的米都記好賬,年景好了加倍還給人家。」傳文答道:「娘,這些米借了好幾家,俺可記不住,再說了,好多人家的名字俺不會寫。」傳傑逞能:「娘,俺能記住。譚春早家二升,傅發武家二升,劉思春家一升,三大爺家一升半……」

  傳武娘打斷他:「好了,別說了,你記個賬。唉,這都是些虧空啊,將來都得還。」傳傑撐着口袋:「娘,俺倒不出手來,讓二哥給俺研墨。」傳武不忿:「記個賬還得有人伺候筆墨,把你喜張的。」傳武娘數落傳文、傳武道:「你們兩個當哥哥的,記個賬都不會,白吃飽。」傳文道:「還說什麼說?哥兒仨數他書念得多,記個賬還不應該呀?」傳傑也忙說:「娘,別埋怨大哥,這張清單都是他讓俺記下來的。」

  四口人正忙活着,隱約聽見屋外頭傳來戲腔:「表哥在南京把書念,同學們拉他去賭錢,一下子輸掉錢八串,借錢來到張家灣,問我借錢我無有,特地向姐姐來借錢,姐姐把錢借給他,免得表哥他為難。姐姐你有錢快點借……」

  傳傑豎着耳朵聽了一會兒:「大哥,是鮮兒姐來了,還不快去迎迎?」傳武娘臉色不好看:「這閨女,成天喜張不夠,就知道唱,將來會過日子?俺看不像。」傳文不管娘的臉色,隨着戲文哼哼着,跳起來就去開門。門開了,鮮兒笑着走進來:「哎呀,怪不得聽着屋裡嘩啦嘩啦響,原來量米呢!」傳武娘板着臉:「還沒過門呢,這麼晚了到婆家來,不怕人家說閒話?」

  鮮兒大方地笑着:「俺不怕,過幾天俺就是你們家的人了,俺現在就叫你一聲娘——娘。」傳武娘撲哧笑了,但還故意板着臉:「俺沒聽見。」

  鮮兒調皮地說:「那俺就大點聲,娘!娘!!娘!!!」這一下到底把傳武娘逗笑了,說:「好了,聽見了,大門亮嗓的,趕上叫驢了。來幹什麼?」

  鮮兒背着手:「俺送點東西來,您猜猜是什麼?」

  傳文搶話說:「要俺猜,準是給俺做的納底鞋。」

  鮮兒搖頭:「不——對。傳武,你猜猜。」

  傳武說:「那就是給俺哥做的布衫兒。」

  鮮兒還是搖頭:「不——對。傳傑,你再猜猜。」

  傳傑想了一會兒,打趣道:「要俺猜呀,一準兒是你親手繡了一對枕頭,每個上邊都有一對斑鳩。」鮮兒白他一眼:「更不對。」說着舉起一個袋子,「俺給你家送來點小米。」

  傳武娘大驚:「可不得了啦,你哪來的米啊?偷你爹的吧?現在往俺家倒騰,過了門兒再往你家倒騰,你這不成耗子了嗎?」鮮兒咯咯笑着:「娘,俺這耗子姓朱,光往這邊倒騰。」

  傳武娘虎着臉:「那也不行,叫你爹知道砸斷你的腿。」

  鮮兒把小米放在炕上,得意地說:「娘,這是俺掐辮子攢的私房錢糴的米,俺爹俺娘都不知道。」

  傳武娘撫摸着鮮兒粗裂的手,眼圈紅了:「鮮兒,俺的好媳婦,真是俺老朱家的人。傳文,領着鮮兒到那屋說會兒話兒,別太晚了。」

  傳文就等這句話呢,忙高興地答應着,扯着鮮兒的手就進了裡屋,順手掩上門,笑嘻嘻地說:「鮮兒,你這雙手俺娘都摸了,俺也想摸摸。」鮮兒一聽把手背到背後:「那可不行,你是男人,沒過門俺不讓你摸,摸過就不值錢了!」傳文涎着臉:「誰說的?早晚你不都是俺的人?摸摸,就摸一下。」鮮兒把手伸過來:「說好了,就摸一下。」傳文摸着鮮兒的手問:「鮮兒,你的手真小,能幹力氣活?」鮮兒說:「怎麼不能?到時候咱倆比比,俺除了不會扶犁,哪樣活都不會叫你落下。」

  傳文摸着鮮兒的手不捨得放:「比比就比比。鮮兒,你哪裡都好,就是一雙大腳片子,俺的娘呀,趕上兩隻船了。你說過門兒那天,一下轎子,兩隻大腳往地上這麼一戳,不笑掉人家的大牙?你爹你娘真能由着你的性子,你不裹腳他們讓?」

  鮮兒說:「俺家就俺這麼個閨女,小的時候娘怕俺吃苦,沒逼俺裹腳,大了要給俺裹,俺死活不依。你忘了?有一回爹把俺綁了起來要給俺裹腳,俺殺豬似的叫。你爹一腳把俺家的門踹開了,給俺解了繩子。俺爹蹦着高說:『朱開山,俺閨女不裹腳,嫁不出去送你家!』你爹拍着胸脯說:『給俺傳文當媳婦,誰要反悔是小鱉兒。』咱兩家就這麼定的親。」

  傳文大笑:「人家是花為媒,咱是腳為媒,好上戲出了。讓俺摸摸你的兩個大肥蹄子唄?」鮮兒鳳眼一瞪:「跐鼻子上臉,俺可不讓你摸。」傳文故意板起臉:「不讓摸拉倒,哄臭的,不稀的摸。」鮮兒撲哧笑了:「俺才洗的腳,不臭。你想摸就摸吧。」

  夜深了,清冷的月光在炕上投了一層白影。朱家三兄弟睡得正香,剛會了情人的傳文嘴角還留着笑,在夢裡咂摸着娶媳婦的幸福。

  就在這刻,幾個蒙面大漢翻牆而入,弓着身子悄悄摸到了屋門前,其中一個上前拿單刀一別,屋門吱呀一聲被撬開。傳武娘到底上了年紀,睡覺輕,聽到門響,正要起身,卻發現已經被刀指到了額頭。這種鄉間匪患,傳武娘聽得多了,倒還鎮定,她披了衣服起來,問:「各位好漢,咱們往日有冤?」

  一個身形彪悍的漢子粗聲道:「沒冤。」

  傳武娘又問:「為財而來?」那漢子搖頭:「不為財。」傳武娘納悶了:「那是為什麼?」漢子道:「為活命!」傳武娘笑了:「這就奇了,大路朝陽,咱們井水不犯河水,俺們沒要你們的命。」漢子道:「這年頭沒糧就沒命。少廢話,把你們家的糧食拿出來。」傳武娘說:「家家都沒隔夜糧,俺們也沒糧食。」

  「瞞天瞞地瞞不過俺們弟兄們的耳朵,你兒子要娶親備下糧食了,小米八升拿出來。要糧食還是要命?說吧。」蒙面大漢冷笑幾聲,一揮手,他手下弟兄把傳文、傳傑從另一屋裡推過來,獨不見了傳武。

  傳文撲通一聲跪下:「好漢,俺的糧食都是借的,就放過俺們吧。」傳傑小嘴溜甜:「好漢哥哥,咱們山東自古出好漢,好漢都是仗義疏財、劫富濟貧,你們這麼做可是壞了好漢的名頭。好漢哥哥,手下留情,將來俺給你們樹碑立傳揚名聲,可不敢壞了綠林規矩。」那為首的大漢一腳踹倒了傳傑:「少囉唆!俺們不是好漢,是強盜,不拿出糧食你們誰也別想活命!」

  傳武娘見狀腦子一轉,說:「糧食可以給你們,俺打聽個人你們可知道?」蒙面大漢道:「誰?說!」傳武娘朗聲道:「當年鬧義和團開香堂的朱開山。」蒙面大漢點頭:「有些耳聞。」傳武娘一笑:「俺就是他家裡的。」蒙面大漢冷笑:「提誰也沒有用,俺們和他不是一路,過了今天沒明天。少廢話,拿糧來!」傳武娘哈哈大笑:「痛快!傳傑,把糧食拿出來,老虎要吃人,還跟他們講什麼?」

  幾個蒙面人拿了糧食,打了個唿哨一陣風地走了。

  屋裡頭傳文哭道:「娘,糧食沒了怎麼娶親呀!」

  「你們沒看出來?咱今天要是不拿出糧食來就有滅門之災,這些人什麼事都能做出來,認頭吧。」傳武娘嘴上安慰兒子,心裡也是悲切。

  一家人正難受着,傳武擎着一樣東西,氣喘吁吁地跑進屋:「娘,你看,這是什麼?」傳武娘將那物件接過來,大驚失色:「俺的娘呀,這不是金元寶嗎?你從哪兒弄來的?」傳武說:「他們搶糧的時候俺溜出去了,在院外他們的馬褡褳里翻出來的。」

  傳文高興了:「這下可好了,這東西,就是現在的年景也能換七八斗米!」傳武娘卻臉色大變:「傳武,你這不知死活的東西,惹了殺身之禍呀!他們會回來的,回來咱全家就沒命了!」

  她話音還沒落,屋門又被一腳踹開,為首的蒙面大漢一把揪住傳武的耳朵:「小兔崽子,你敢截爺們兒的財,找死呀!」傳武使勁掙扎着:「你們搶我偷,咱們扯平了。」

  另一個蒙面漢子惡狠狠道:「大哥,做了這小子!」

  傳武卻毫無懼色:「殺就殺,二十年後又是條好漢!」

  傳武娘上前兩步:「好漢,不怨孩子,我老婆子教子無方,手腳不乾淨,壞了你們道上的規矩,要殺殺俺。」

  為首的漢子笑了:「俺們土匪草寇沒規矩,東西還了就行。」他拍着傳武的肩膀,「小小的人,天大的膽兒,將來是個人物!好吧,你們也不容易,留下兩升米。」說罷,率眾土匪揚長而去,留下朱家一家人對着兩升米發呆。

  傳文哭道:「娘,糧食沒有了,這親還娶嗎?」

  4

  花轎上路了。雖然年景不好,可該有的排場不能少。轎子是四人小轎,大紅的顏色有點褪色,但在冬日暗淡的鄉間還是顯得喜慶。轎前頭八個吹鼓手,吹着《百鳥朝鳳》的調子。傳武娘穿着漿洗乾淨的棉襖,頭髮用水蘸過,顯得格外精神。傳武、傳傑在轎子前上躥下跳,忙得不行。倒是新郎官傳文騎着馬,十字披紅,蔫頭耷腦的。傳武娘看不過眼:「傳文,你的頭叫霜打了?給俺抬起來!」傳傑笑嘻嘻地說:「哥,書上說娶媳婦就是小登科,笑還來不及呢。你看你,哭咧咧的。笑一笑!」傳文不耐煩地道:「去去去,這哪是娶親?簡直就是搶新娘。」

  譚永慶家門口已是熱鬧非凡,四鄰的男女老少五十多口人都等着看熱鬧。譚永慶兩口子也擠在門口不停地張望着。一大清早,就有鄉親來給他們說,傳文帶着迎親的隊伍上路了。老兩口納悶,怎麼要娶親事先也不打個招呼。又怕誤了事,一面囑咐鮮兒做準備,一面拾掇家裡,張羅親朋,好一陣忙活,也不知道親家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

  遠遠地見花轎來了。譚永慶扯住老婆:「鮮兒娘,俺眼神兒不濟,你看看,是不是真是鮮兒婆家來娶親了?」旁邊一個鄰居眼尖嘴快:「怎麼不是?你沒看見?傳武娘親自來了!」譚永慶更不解:「這是怎麼回事?迎親不打招呼,他娘也來了,這不破規矩了嗎?有這麼辦事的嗎?這老婆子,俺看是昏頭了!」

  說話間,迎親的隊伍過來了,花轎停下。傳武娘沖親家公抱拳道:「親家,今天俺親自來迎親了,給你個措手不及,破規矩了。這年景俺也不怕人家笑話,一句話,顧不了那麼多了!俺委實是沒辦法了。親家,今天你讓俺先把媳婦接走,咱後話再敘,中不中?」

  譚永慶冷着臉:「有話好商量,那八升小米呢?只要小米拿來,閨女你接走,俺不攔擋,不差早一天晚一天的。」

  傳武娘含着眼淚:「親家,俺就把實情說了吧,昨晚俺家遭響馬了,八升小米搶去了六升,就剩下二升了,俺都帶來了,剩下算俺欠你的,俺立字據,熬過災年一定加倍還你,你就成全了俺吧。」

  譚永慶一聽明白了,搖得頭像撥浪鼓:「熬過災年?那不行!到那時候一斗小米算什麼?你說遭響馬了?誰看見了?俺還說俺家遭響馬了呢,誰信?今天不拿出糧食,你就是說破大天俺也不會讓閨女上轎,你回吧。」

  傳武娘說:「親家,你不能這麼說話,俺老朱家是那樣的人嗎?委實是遭了響馬,俺要是說一句假話天打五雷轟!」

  譚永慶瞅着圍觀的鄉親,心裡發惱:「你也不用賭誓起咒,俺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回吧,說別的沒有用。」

  傳武娘強笑道:「親家,你就開個面兒,不能這麼不仁不義,就不怕鄉里鄉親笑話?」

  譚永慶更急:「笑話誰?俺看該笑話的是你!你說你們家這幾年,為娶鮮兒,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定了的日子一變再變!要你們點糧食為過嗎?俺把鮮兒養這麼大得多少糧食?你們一斗變八升,八升變兩升,糊弄人呀?不實誠,太不實誠了!俺閨女怎麼能嫁給你們這樣的人家!」

  傳武娘哀求:「他叔,誰家沒個三災八難的?老虎還有害牙疼的時候呢!你就抬抬手,難道還能悔了這門親?」

  譚永慶一拍大腿:「誰說悔親了?啊?你叫鄉親們說說,俺早就說過,鮮兒早晚都是你老朱家的人,可話又說回來了,俺不能白養她這麼大!她娘,把門關上,想白娶走俺閨女,沒門兒!」說完,和鮮兒娘閃身回了院子,咣當一聲關了大門。

  傳文帶着哭腔道:「娘,咱回吧,這親娶不成了!」傳武娘鐵青着臉:「俺還就不信這個茬口!」她看看圍觀的人群,對響器班一鞠躬,「各位爺們兒,今天你們賣把子力氣吧!鑼鼓嗩吶響起來,今天我老婆子媳婦是娶定了!」一時鼓樂齊鳴,街上一片沸騰。傳武趁機點燃一掛鞭,嚷着:「娶親了,娶親了,朱開山家娶親了!」鞭炮聲又招來一群孩子,譚家門口人越聚越多。傳武娘靜靜地望着緊閉的大門。

  院裡頭,鮮兒聽着院外鞭炮聲、笑鬧聲響成一片,撲通給爹跪下了,哭道:「爹,求求爹了,你就讓俺出門子吧,金山銀山俺不要,牛羊滿圈俺不要,俺就要一個實實在在的人家,哪怕是蹲在冷灶下喝涼水,只要身邊有傳文,俺心裡認了!爹,俺和傳文從小到大根葉相連,這輩子拆不開了……」

  譚永慶老淚縱橫:「鮮兒,不是爹心狠,爹知道你和傳文分不開,可俺就這麼把你打發了,你哥怎麼辦?人家那邊也催了好幾回了,咱家沒糧食怎麼給你哥娶回媳婦?你能眼睜睜地看着你哥打光棍兒?俺也是沒辦法了!」

  鮮兒求道:「爹,俺知道他家實在沒糧食了,俺就是不嫁,哥也是娶不成親,你就放俺走吧。」譚永慶咬咬牙:「不成,俺要放你走了你哥就更沒指望了,這個主意俺不能失!」鮮兒橫眉豎目:「爹,你到底答應不答應?」譚永慶跺着腳:「不答應!說破天也不答應!」

  鮮兒忽地站起來,說:「好,今天俺就死給你看!」說着一頭向桌子撞去。鮮兒娘死死抱住女兒,大哭:「鮮兒,你這個犟種,要逼死你爹呀?」鮮兒仰躺在娘懷裡:「娘,是俺爹逼俺去死呀,俺不活了!」譚永慶吼着:「讓她死去!俺沒這個閨女,吃裡爬外的東西,俺白疼她了!」

  貴兒心急火燎地跑進來,對譚永慶說:「爹,不好了,傳文在大門口跪下了,喇叭匠吹倒了好幾個,這麼下去會出人命的,你快出去看看吧!」

  譚永慶長嘆一聲,一跺腳,氣咻咻地走出去開大門。貴兒從院角里撿起一根大棒子跟在他後頭。譚永慶開了門,直直地看着傳武娘說:「朱開山家的,你到底想幹什麼?」傳武娘理直氣壯:「俺來娶媳婦。」

  譚永慶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沒有糧食你娶不了親!」

  傳武湊上來:「俺還不信了!他不仁咱也不義了,咱衝進去,問問鮮兒姐,她要是不跟咱走咱就回,她要是願意誰也攔擋不住!」說着就要率人往裡沖。冷不防貴兒操着大棒舞弄起來。傳武哪肯吃氣,擼起袖子拉開了架勢。

  傳武娘大吼一聲:「都給俺住手!老譚大哥,俗話說,看得見山才放得起馬,俺們家山還在,他爹闖關東四年也快回來了,等他回來俺們一起報答你!你就應承了吧。」

  譚永慶沉着臉不說話。

  正在這時,圍觀的譚家的一個長輩譚三爺突然爆出一句話:「你別做夢了!永慶,你也別做夢了。四年了,這句話我一直壓在心底不敢跟你說,朱開山不在關東!你沒聽說?朱開山四年前被官家砍了頭,有人親眼看見了,他的腦袋就掛在北京前門樓子上,屍首都找不着了!」

  譚永慶嚇了一跳,張着嘴說不出話來。傳武娘如五雷轟頂,喊了聲「天呀」,昏厥於地。傳文覺得天旋地轉,大喊着:「爹!」一頭撞在院門上。

第二章

  1

  文他娘萬念俱灰地病倒在炕上,迷迷糊糊地念叨:「山塌了,家裡山塌了……山東沒法活人了……逃活路吧!」傳文端着一碗水,眼裡含着淚:「娘,你醒醒,喝口水。」文他娘勉強地掙扎着要起身,卻起不來,說:「扶俺起來。」傳文小心翼翼地把娘扶起,她喘着粗氣:「傳文,山東的地面養不活人了,鬧災荒,鬧響馬,沒完沒了,委實養不活人了,你是哥哥,帶着兩個弟弟闖關東逃命吧!」

  傳文道:「娘,使不得,俺走了你怎麼辦?」文他娘說:「娘好說,俺一個人留在這兒,死活不挪窩兒了。」傳文哭道:「娘,不能啊,要死咱死在一塊兒,俺不能撇了娘呀!再說了,哪來的盤纏啊?」文他娘火了:「你這個沒血性的東西,是朱開山的後人嗎?啊?大不了賣了老屋和咱那幾畝山岡薄地!」

  傳文道:「娘啊,俺不是沒有血性,俺心裡放不下你呀,爹不在了,俺要給你養老送終呀!再說了,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哪有買地買房的主兒?就是賣了房賣了地,那你吃什麼住哪兒?」文他娘嘆口氣:「唉,你……娘你們就不用管了,俺不會拖累你們,你和兩個弟弟商量商量,要走就快做打算,不能死囚在家裡。」她揮了揮手,又昏沉沉地睡了。

  傳文見娘睡下,耷拉着腦袋回到東屋跟兩個弟弟一說,哥仨兒躺在炕上長吁短嘆。傳文說:「俺看娘是糊塗了,關東是那麼好闖的?」傳武說:「俺看娘說得也有道理,在家死囚也不是事兒,咱不能坐着等死,出去闖蕩闖蕩多好啊!」傳文心裡猶豫,又問傳傑:「三兒,你看呢?」傳傑轉轉眼珠:「二哥說得也有道理,樹挪死人挪活,出去闖闖倒是個道兒。可話又說回來了,大哥的擔心也有道理,老話不是說了嗎,父母在不遠遊,咱爹沒有了,不能撇了娘呀。再就是盤纏,指望賣那幾畝薄地破房是不行了,沒盤纏寸步難行啊!」傳文白他一眼:「說了等於白說,你也沒個准主意。要俺說,這事不能聽娘的,咱們守着娘,死活在一塊兒。吹燈睡覺吧。」

  不一會兒,傳文、傳武的呼聲響了起來,傳傑睡不着,支棱着耳朵聽着外屋的動靜。

  文他娘聽着孩子們的鼾聲,掙扎着下了炕,點着了油燈,用手擎好了,哆哆嗦嗦地進了灶屋。她在鍋里添上水,慢悠悠地拉起風箱。火苗旺起來,在冬夜裡卻暖不了人心。四年了,他朱開山雖沒個音信,但還是個支撐,日子苦熬也要熬到他回來那天,可沒想到人沒了,苦熬也沒個熬頭了。她覺得心裡發空。

  鍋里的水開了。文他娘打了一鍋苞米麵糊糊,盛了一碗,又把一包土信子放進碗裡,她端起碗來,一閉眼正要仰頭喝下,忽聽身後撲通一聲。她回過身,看見傳傑在門後跪着,他號哭道:「娘,俺一直看着你,你可不能把俺們扔下啊!」文他娘過去緊緊地摟着孩子,大放悲聲:「三兒,娘不想拖累你們了,娘去找你爹,你們利利索索地走吧,逃條活命吧!」

  傳文、傳武聞聲跑出東屋。傳文問:「娘,你這是怎麼了?傳傑,你哭什麼?」傳傑哭着說:「大哥,咱娘要尋短見了。」傳文、傳武一齊給娘跪下,哭着:「娘,你糊塗呀!咱還沒到絕路呀,就是要飯俺哥仨兒也能養活你呀!」

  傳武娘剛要說話,院外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傳文一驚:「傳武,誰敲門?看看去,劫糧的再敢來,跟他們拼了。」傳武順手抄起一根扁擔去開門。

  傳文和傳傑把娘扶進了堂屋。剛坐下,就聽到傳武嚷嚷着:「娘,你猜猜誰來了,俺春山叔回來了!」說着帶着一個扛着大口袋的大漢進了屋,來人正是他們本家的叔叔朱春山。

  文他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春山,是你?你不是闖關東了嗎?咋回來了?」朱春山說:「小點聲!裡屋說話。」又回頭交代傳武,「別嚷嚷,關好院門。」

  文他娘把朱春山讓到炕頭:「春山,坐。傳傑,趕快拉風箱,把鍋里的糊糊熱一熱給你春山叔喝。」朱春山說:「嫂子,不敢張羅,俺是偷偷來的。」文他娘一驚:「怎麼?在關外惹事了?」朱春山說:「沒有。嫂子,俺是給開山大哥捎信兒的。」文他娘一愣:「你說什麼?大點兒聲!」朱春山抬高了聲音:「開山大哥讓我來捎個信兒!」

  文他娘張大了嘴巴,想說什麼卻哽咽着說不出來,渾身都在抖動着,卻哭不出聲來。三個孩子也是面面相覷。這一下把朱春山弄糊塗了:「嫂子,這是怎麼了?」傳文說:「人家說俺爹早就死了。」朱春山一愣:「你聽誰說的?」傳傑搶話:「譚家莊的譚永慶的叔叔譚三爺說的,說俺爹鬧義和團,讓官兵抓去殺頭了,腦袋都掛在北京前門樓子上了。」

  朱春山唾罵了一句,道:「這都是從哪兒傳出來的瞎話?庚子年開山大哥扯起扶清滅洋的旗號,領着咱們這一帶的義和拳打進北京城殺洋毛子,俺一直跟着他。誰知道朝廷後來翻了臉剿殺義和團,不少弟兄把命踢蹬在北京了,俺和開山命大,跑出北京一頭扎到關外。」

  文他娘忽地轉過身,她早已是滿臉的淚水:「好,咱不說這些了!開山讓你捎了什麼信?」朱春山一指口袋說:「都在這裡呢。」

  文他娘急忙剪開布袋口,提起袋子往炕上一倒,嘩啦一聲,核桃、松子、榛子鋪了一炕,還有一包銀元,沉甸甸的。哥仨兒看傻了眼,隨即瘋搶起來,往自己懷裡扒拉着。

  驀地,傳傑看到一封信,急忙抓起來,輕聲喊道:「娘,俺爹來信了!」文他娘也激動起來:「三兒,快給娘念念!」傳傑撕開信封,看了幾眼,撲哧笑了。文他娘催道:「三兒,別光笑,你快念呀!」傳傑故意拿一把,說:「娘,俺的嗓子發乾。」

  文他娘叫傳武:「傳武,趕快給三兒盛碗糊糊。」

  傳武皺眉道:「三兒,俺不是說你,小小的孩兒毛病不少,一動文墨你就擺譜兒。」文他娘一瞪眼說:「傳武,你少囉唆!要不你念?」傳武不情願地出屋,端了碗回來。

  朱春山笑道:「嫂子,你這三個兒子,性子各是各路,開山兄弟看見了不知該笑成什麼樣呢!」

  傳傑喝完糊糊,咳嗽了一聲。文他娘道:「小祖宗,譜擺夠了吧?念信呀!」

  傳傑忙說:「好,俺念。文他娘,見字如面。俺自打起事兵敗,這些年一直遭到官兵追殺,萬不得已闖了關東,不敢和家裡書信來往。現在一切都好,勿念。聽說老家連年遭災,餓死不少人,十分掛念。眼下俺在關外立住腳了,你趕快把家裡的老房和幾畝薄地賣了,到關外找俺。道上怎麼走不便明說,來人會給你交代。知名不具。」

  文他娘聽罷哈哈大笑:「好你個朱開山,真神到底露面了,俺就知道你死不了,也死不起!你有三個兒子,死了也閉不上眼!」旋又哭着,「你這個昧良心的,我等了你四年,你就吐出這麼幾個字把俺打發了!見了面我非問問你不可,俺在你眼裡就這麼輕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