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船 - 第2章

泰戈爾

  哈梅西:「現在你再寫一寫你舅父的名字。」

  卡瑪娜寫下「斯瑞久克塔·塔瑞尼·卡潤·卡杜瑞亞。」

  「我什麼地方寫錯了嗎?」她問。

  「沒有錯,」哈梅西說,「現在你把你們村子的名字寫給我看看。」

  她寫下「都巴拍克爾」。

  哈梅西用這種辦法慢慢知道了一些這女孩子過去的生活情況,但僅僅有了這些材料,他離他所要達到的主要目的,還仍然是和從前一樣遙遠。

  哈梅西開始反覆尋思,此後他究竟應該怎麼辦。她的丈夫很可能已經淹死了。即使能夠調查出她丈夫家的人住在什麼地方,如果把卡瑪娜送去,他們是否一定會收留她,實在是一件很可懷疑的事,而要是把她再送回到她舅父家去,那對她又未免太不公平了。要讓大家都知道,這麼多日子來她一直充當另外一個人的妻子,並和他住在一起,社會上的人會對她抱着怎樣一種看法呢?她在哪裡可以找到安身立命的地方?就算她丈夫還活着,他會願意或敢於再要她嗎?總之,不管哈梅西採取什麼辦法來處置她,結果都會等於是把她拋進一片茫茫無邊的大海。任她去漂泊。他既不能把她留在自己的身邊而不承認她是自己的妻子,又不能把她交託給任何其他的人;同時,他更不能真和她在一起過夫妻生活。哈梅西雖然曾把她看作自己未來的終身伴侶,拿用愛情調製出來的顏色,在自己的想象中,給她畫出了一幅鮮艷奪目的形象,現在他卻不得不匆忙地把這一幅可愛的畫像給塗抹掉了!

  他實在不能再在本村里呆下去了,如果跑到人煙稠密的加爾各答去,那裡誰也不會注意到他,他也許就可以找到一個解決的辦法了。他於是把卡瑪娜帶到加爾各答去,在離他從前住的那條街相當遠的地方租下了幾間房。

  新的經歷使卡瑪娜感到非常興奮。在到達加爾各答的那一天,他們剛一搬進新住處去,她就在窗前的小座上安坐下來。窗外絡繹不絕的行人,無止境地挑動着她的好奇心,使它似乎永遠也不會得到滿足。他們雇下一個單身女僕對加爾各答街上的情況當然早已司空見慣,看到那女孩子那麼感到驚奇的樣子,她覺得她簡直是發瘋了。

  「你到底在那兒瞅個什麼勁兒?你還去不去洗澡呀?天已經不早了!」她忿忿地叫喊着說。

  因為不可能找到一個願住在他們家的僕人,他們現在找到的這個女人,只是白天在這裡工作,晚上仍回到自己的家裡去。

  「我現在當然不能再和卡瑪娜睡在一起了,」哈梅西想着,「但在這樣一個生地方,夜晚叫這孩子一個人怎麼過呢?」

  晚飯後女僕走了。哈梅西指給卡瑪娜睡覺的地方,對她說,「你現在就去睡吧。我呆一會兒看完了書再來。」

  他打開一本書,裝出閱讀的樣子。卡瑪娜因為很疲倦,很快就睡着了。

  第一夜就這樣混過來了。第二天晚上,哈梅西仍準備照樣讓卡瑪娜自己單獨去睡。這一天天氣非常熱。哈梅西在臥室外邊的陽台上鋪了一條被,決定就這樣睡一夜。他長時間躺在那裡胡思亂想,手裡搖着一把扇子,但到半夜的時候他終於睡着了。

  第二天早晨兩三點鐘的時候,他迷迷糊糊地醒來,卻發現自己並不是獨自躺在那裡;有人正輕輕地給他扇着。他這時還沒有完全清醒,順手把女孩子拉到自己的身旁,含含糊糊地說,「快睡吧,撒西娜,不要給我扇了。」因為在黑暗中卡瑪娜感到很害怕,她於是就鑽到哈梅西的懷中,安靜地睡去。

  哈梅西清早醒來,真不禁駭然。卡瑪娜還睡得很熟,她的右胳膊正摟着他的脖子。認定他已經屬於自己所有,她露出一種極動人的安詳的神態,把頭枕在他的胸脯上睡着了。他呆呆地望着這個熟睡的姑娘,眼睛裡不禁充滿了眼淚。這個對他滿懷信心的孩子正輕挽着他的脖子,他如何能殘暴地把她的手臂拉開呢?他現在記起來,她是在昨天半夜的時候輕輕溜到他的身邊來給他扇扇子的。

  他深深嘆了一口氣,輕輕拉開她的緊抱着他的一條手臂,站了起來。

  在經過長久不安的思索之後,他想到如果能把卡瑪娜送進一個可以寄宿的女子學校去,那到是暫時解決這個問題的一個辦法;於是他就直截了當地對她說:

  「卡瑪娜,你願不願意念念書?」

  她抬起頭來望着他,臉上的表情已比語言更清楚地說明了她的意思:「你這話怎麼講?」

  哈梅西於是長篇大論地告訴她受教育有多少好處,書本中有多少樂趣……但他實在滿可以不必費這一番唇舌,因為卡瑪娜的回答只是簡簡單單的一句話。

  「好吧,你教我。」

  「你得進學校去學習。」哈梅西說。

  「進學校!」卡瑪娜不禁大聲叫着說,「像我這麼大的一個大姑娘,進學校!」

  卡瑪娜這種毅然以成年人自居的神氣使哈梅西不禁微笑了。他告訴她說,「比你大得多的女孩子還上學哩。」

  卡瑪娜再沒有什麼可說了,有一天她和哈梅西坐着車到學校里去。那學校規模很大,裡面似乎已有無數的女孩子,有比卡瑪娜大的,也有比她小的。

  哈梅西把她交託給女校長,請她照顧,然後就準備離開,但這時卡瑪娜卻也走過來好像要陪他一道走的樣子。

  「你要上哪裡去?」他說,「你必須留在這裡。」

  「那你不留在這裡嗎?」卡瑪娜問道,聲音顫抖着。

  「我不能留在這裡,」哈梅西說。

  「那我也不能留在這裡,」卡瑪娜說,緊抓着他的一隻手。

  「讓我和你一道走。」

  「不要胡說了,卡瑪娜,」哈梅西說着,掙脫了她的手。

  他的責罵使卡瑪娜不禁楞住了;她失魂落魄地站在那裡,整個臉完全揪成了一團。哈梅西滿懷着痛苦急急走開,但儘管他走得那麼匆忙,那可愛的、孤苦的小女孩臉上的恐懼表情卻一直留在他的心上。

  

第七章

  哈梅西現在打算正式開業,在加爾各答阿里波法庭做律師,但他似乎完全失去了工作興致。他沒有足夠的決心專心一意去從事律師工作,也沒有決心去排除擺在一個初出茅蘆的律師前面的種種障礙。現在,每天毫無目的地在呼拉橋上或大學廣場一帶散步成了他的一個固定的習慣。而後來正當他計劃着想到西北部去跑一趟的時候,他卻忽然收到了安那達先生的一封信。老先生在信上寫道:

  在報紙上看到你已經通過了法科考試,但很不幸我

  一直都沒有直接從你那裡聽到任何消息。已經很長一段時期我們既沒有見到你的信,也沒有聽到別人談起你了。

  為免老朋友們掛念,希望你告訴我們你的近況,並告訴我們你什麼時候到加爾各答來。

  在這裡我們必須提一下,安那達先生原來想挑作女婿的那個青年,早已開始營律師業,並從英格蘭回印度來了,但他卻已和另一位有錢的小姐訂了婚。

  哈梅西心中頗為懷疑,在經過那麼一些事情之後,他究竟應不應該再以舊日的關係恢復他和漢娜麗妮的友情。在目前,無論怎樣,他是決不能把他和卡瑪娜的關係向外人宣布的,因為那樣無疑就會使這個無辜的女孩子遭到社會的鄙視。但另一方面,如果他決定要和漢娜麗妮重敘舊情,他就一定得把這件事完全說清楚。

  但無論如何,他現在如果遲遲不回安那達先生的信,那總未免太失禮了;因此他回信說:

  請原驚我沒有來拜望您;但一直來實在因為總有些我自己也無法擺脫的事,使我不能分身。

  但他並沒有寫明他的新住址。

  在他把這一封信發掉後的第二天,他戴上了傳統式樣的律師帽,第一次到阿里波法院去出庭。

  有一天,當他正從法院出來,走了幾步預備雇一輛馬車回家的時候,他卻聽到一個很熟的聲音喊叫着說:「爹,那不是哈梅西先生!」「停住,車夫,停住,」一個男人的聲音叫着說,接着就有一輛馬車在哈梅西站立的地方停下來。安那達先生和他的女兒這時正是從阿里波動物園野餐回來,因此他們無意中在這裡相遇了。

  哈梅西一看到坐在馬車中的漢娜麗妮——看到她的恬靜美麗的臉,看到他極熟悉的、獨具風格的服裝和頭髮式樣,她的花式樸實的腳鐲和她手腕上的碎面的金鐲子——他立刻感到胸懷中感情激盪,一時間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啊,可不是哈梅西!」安那達先生叫喊着。「想不到這樣在街上碰見了你,真是幸遇!你現在已不肯給我們寫信了,就是寫信,連地址也不肯給一個。你現在到哪裡去?有什麼重要的事要辦嗎?」

  「也沒什麼,我剛剛從法院回來,」哈梅西說。

  「那麼同我們一道走,上我們家去喝茶。」

  哈梅西這時真是一肚子的心事,但眼下的情況已不容許他作任何考慮了。他在馬車裡坐下來,竭力向漢娜麗妮問長問短,藉以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

  「你考試及格後為什麼不給我們一個信兒呢?」她避開他的問題反問他說。

  哈梅西一時也想不出適當的回答,因此他只說,「我在報上看到你也及格了。」

  漢娜麗妮不禁大笑起來。「啊,真不錯,你算沒有完全忘掉我們,那總是我們應該高興的事!」

  「你現在住在什麼地方?」安那達先生問道。

  「住在達依拍拉,」哈梅西說。

  「嘿,你在卡魚托那的老住處現在還照樣可以住啊,」安那達老先生說。

  漢娜麗妮瞪着眼望着哈梅西,迫不及待地要聽他怎麼回答。哈梅西也立刻注意到她的眼神,明顯地感到了她的責難之意。

  「是呀,我是決定還到那裡去住的!」他含糊地說。哈梅西明白,漢娜麗妮現在正是在對他加以審判,她心裡已認為他改換住址的事是一件重大的罪行。這個思想使他感到非常痛苦,但他一時又想不出一句辯護的言詞。幸好,這種反覆的盤問終於暫時停止了,漢娜麗妮故意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轉過臉去注視着車窗外面的街道。

  難堪的沉默使哈梅西終於感到不能忍受了,他於是自動解釋說:

  「我有一個親戚住在奇都亞附近,為了便於和他來往,我所以在達依拍拉住下了。」

  這話也並不完全是撒謊,但這解釋聽來實在叫人覺得可笑亦復可憐;好像卡魯托那離開奇都亞不知有多遠,他要是住在那裡就不可能和他那遠房親戚偶而彼此拜會一次了!

  漢娜麗妮目不轉睛地望着街上,可憐的哈梅西只得又刮肚搜腸找幾句話來說。他搭訕着問道,「卓健近來有信嗎?」

  但回答他的卻是安那達先生。「他參加法科考試沒有及格,現在為要換換空氣,他跑到北邊去了。」

  他們走下馬車後,哈梅西重新見到了他所極熟悉的那些房舍和房間裡的家具,不禁心懷悵然。他長嘆了一口氣,這嘆息中離奇地交織着欣慰與悔恨的感情;他一句話沒說便坐下了。

  「我想,大概因為你家裡的事情太多,所以你在家鄉里呆了這麼多日子?」安那達先生忽然問道。

  「我父親死了——」哈梅西開始回答說。

  「有這種事!天哪!天哪!是怎麼死的?」

  「他從巴達馬坐船回來,半路上忽然遇到一陣風暴,船被風浪打翻,他就被淹死了。」

  好像忽來一陣大風,吹散了密集的烏雲,露出了晴朗的天空一樣,這個不幸遭遇的宣布立刻消除了哈梅西和漢娜麗妮之間的誤解。

  漢娜麗妮又禁愧悔交集地想道:「我太對不起哈梅西先生了,父親的死使他感到的悲哀和因他死去而引起的許多煩惱,當然已使他的心失去了安寧。他現在也許還正滿心悲傷。而我們卻認為他太不起人,竟沒有想到問他,是否他家裡發生了什麼難解決的事或有什麼急待解決的困難,」她立刻對這個失去父親的青年感到無限同情。

  哈梅西的食慾很壞,但漢娜麗妮卻一定逼着要他多吃一些。

  「你的健康情況似乎很不好,」她說,「你必須好好注意你的身體。」接着她轉身對安那達先生說,「爹,哈梅西先生今天一定得在我們這裡吃晚飯。」

  「當然,」老頭說。

  正在這個時候,阿克謝來了。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在安那達先生的茶桌邊再沒有人和他抗衡了,哈梅西的意外出現使他不禁微微一驚,且有一種頗不痛快的感覺。但他終於強打起精神,愉快的歡呼說:「咦,怎麼的?哈梅西先生,你來啦!你知道,我一直說你恐怕是早把我們這些人全給忘了。」

  哈梅西只是微微地笑了一笑,阿克謝卻更接着說:「那一次,我看到你父親硬逼着把你趕走的那個樣子,我心裡想,在他強迫你討下老婆以前,準是決不肯讓你自由行動的了。怎麼樣,你究竟有沒有能夠逃脫那一場災難呢?」

  漢娜麗妮的慍怒的眼神使阿克謝閉住了嘴。

  「哈梅西的父親去世了,阿克謝,」安那達先生說。

  唯恐別人看到自己忽然變成蒼白的臉色,哈梅西立刻低下頭去。漢娜麗妮痛恨阿克謝不該刺痛他的心,連忙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我還從沒有讓你看到我的新相冊子,哈梅西先生,」她說着,便去拿來一個相本,把它放在哈梅西前面的桌上,開始和他談論那些相片。她藉機會低聲對哈梅西說:「我想你是單獨一個人住在那邊新居里吧,哈梅西先生?」

  「是的,」哈梅西回答說,「就我一個人。」

  「那,你一定得儘快搬回到我們隔壁你以前住的這地方來。」

  「好,下禮拜一,不管怎樣,我一定搬回來。」

  「你知道,為想要得到一個學士學位,有時候我極希望你能幫助我解決一些哲學課中的問題,」她機警地解釋說。

  哈梅西看到這極有利的形勢,當然心中頗高興。

  

第八章

  沒有好久,哈梅西就搬回到他從前的住處來了。籠罩在他和漢娜麗妮的關係上的誤解的烏雲,現在已消散無遺。他現在幾乎已像是這家子的一個兒子,隨時參加他們家庭里的縱情的談笑,遇有任何宴會的時候,他也總在場。

  長時間專心一志的學習,已使漢娜麗妮的身體顯得非常瘦弱,她纖細的腰肢使人幾乎擔心會被一陣狂風吹折。她一向是沉默寡言的,她的朋友們因為怕招她不高興,也總不大敢輕易和她談話。

  現在,幾天的時光已使她的外表和舉止發生了令人驚奇的變化。在她的雙頰上,一種嬌艷的紅暈代替了舊日蒼白的顏色,現在她每講一句話的時候,眼中都流露出無限的喜悅。過去曾有一個時候,她認為過分講究服飾是一件非常無聊的事,或甚至是一件罪惡。現在卻完全不同了,但究竟是什麼使她改變了她的看法,她卻從不肯告訴人,因為她不願意讓任何人參與她的心事。

  哈梅西這個人過去也差不多是和她一樣嚴肅古板的。一種沉重的責任感似乎永遠壓在他的心靈和肉體上。天上的星星雖然是自由自在地在它們各自的軌道上運行,但天文家的觀察台和他的全部儀器卻必須牢固地裝設在固定的基礎上。就這樣,不管人世生活如何令人目眩神迷地千變萬化,哈梅西卻仍一直埋身在他的書本和書本上的哲學理論中。但現在一種新的前所未有的活潑氣質代替了他從前的那種陰暗的神情。他雖然仍不善於對別人的俏皮話隨口加以反擊,但他已可以報以一陣表示自己胸襟開闊的大笑。現在《道經》列後。歷代註疏本甚多。,如果他的頭髮還仍是和髮油無緣,他的穿着至少已不像過去那樣顯得寒傖了。無論在思想或舉止方面,他都似乎比過去顯得更活潑、更靈敏了。

  

第九章

  詩人們所想象的最適合年輕的情人們活動的環境,一切扮演愛情故事所需的道具,在加爾各答這地方,是出奇的缺乏。繁花滿枝的無憂樹和醉花的樹叢,曼陀比的枝葉架起的天幕和長着棕色脖子的杜鵑鳥的歌聲在這裡只是人們心中所常懷念的東西罷了;然而,神秘的愛情卻並沒有因此就狼狽地逃出這乾枯的、毫無情趣的現代城市。愛神在一切神中,是最年輕的也是最老的,他一天拿着他的弓箭在擁擠的人群中穿來穿去,躲避着裝有鐵甲的電車,逃避着捆着紅頭巾的警察的注意,本來麼,誰又能老跟蹤在他後面呢?

  儘管哈梅西住的是卡魯托那一所公寓裡的一套房間,對面住着鞋匠,隔壁是一家油鹽店,但他和漢娜麗妮的愛情卻仍然發展得非常順利,這房子似乎也並不亞於一所什麼充滿浪漫氣息的園亭,他們相會的地方永遠是安那達先生的那張破舊的、鋪着滿是茶跡的台布的茶桌邊,而並不是在荷花湖釁,但這也並不使哈梅西有什麼不舒服的感覺。古代傳說中常講到村野中的情郎如何愛撫情人的馴良的小鹿,而哈梅西在搔着漢娜麗妮的心愛的小貓時所表現的熱情則又非那些田舍郎所能比。當那小貓兒剛一醒過來,拱拱腰,然後舉起腳爪來洗臉的時候,這位正在熱戀中的青年真會認為它是一切披毛的畜生中最美麗的一個動物。

  有一個時候,漢娜麗妮曾跟她的一個女朋友學過一陣針線,後來,因為她把全部精力都用在考試上,就放下了縫紉工作。哈梅西總認為縫紉是一件不值得重視、也沒有學習必要的工作。他和漢娜麗妮只是在文學上有共同興趣,碰到針線問題,他就只好退避三舍了。

  「你近來為什麼對針線這樣有興趣?」他有時會不高興地問她。「只有那些沒有什麼更重要的事可做的人,才會弄那個。」漢娜麗妮聽到這話的時候,總只不過微微一笑,仍照常穿她的針。

  有一次阿克謝譏諷地說:「世界上一切有實際用處的東西,哈梅西先生都非常厭惡。他所崇拜的可能只是什麼偉大的哲學家和詩人,但只是對有用的東西表示厭惡又有什麼道理哩」

  這話使得哈梅西頗為憤怒,他準備立刻和他進行一場爭辯。

  但漢娜麗妮立刻止住了他。「哈梅西先生,難道不管別人說一句什麼,你都必得回嘴嗎?世界上無用的空談已經夠多了!」說完,她低下頭去數數針腳,然後又仔細地把她的針在一方絲織品上扎來扎去。

  有一天早晨,哈梅西走進他的書房,發現桌上有一本蒙着綢面的日記簿,綢面上繡着花。一個角落裡繡着一個「哈」字,另一個角落裡用金線繡出的一朵蓮花。哈梅西很快就明白贈給他這個禮物的人是誰,也明白了那個人為什麼會送他這樣一件禮物,他的心不禁急劇地跳動了幾下。他對於女紅的輕視心理,剎那間已完全消失,他並且準備站起來作一個女紅的堅強的維護者。當他把這本日記簿緊抱在胸前的時候,就是阿克謝這時在他眼前,他也會承認自己過去的錯誤了。

  他打開那本子,拿一張紙攤在上面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