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梟士 - 第2章

高月

  李大器當然也教過兒子,而且教他讀書整整兩年,傻兒子很難教,教得很艱辛,但李大器就是不肯放棄,耗盡了心血,傻兒子終於會背一首靜夜思,雖然還背得不順,時不時忘記,可只要自己提醒他一個開頭,兒子就會結結巴巴背下去了,讓李大器驕傲得不行,誰說兒子傻,不一樣會背唐詩了嗎?村里好多孩子還不會呢!

  儘管李大器無法理解兒子這一個月來突然無師自通的神奇本事,但他還是找到了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那就是兒子其實是記住了自己兩年來所教的東西,只是當時無法表達出來,而一次落井使兒子徹底開了竅。

  稍稍一分神,卻只見兒子拎着一隻破木桶向井邊走去,嚇得李大器連忙喊道:「別靠近井邊,爹爹自己來!」

  他兩步上前搶過木桶,從井裡打了半桶水,把臉上鮮血洗乾淨了,這時,大黑從外面跑了回來,奔到主人面前搖着尾巴請賞。

  李大器其實很也喜歡大黑,兒子失足落井,多虧它及時帶人來救,才保住了自己兒子一命。

  但今天他的心情卻壞透了,狗兒在他面前搖尾請賞,他頓時勃然大怒,掄起牆角一根棍子劈頭蓋臉向大黑打去,「打死你這隻瘋狗,打死你這個闖禍精!」

  大黑被打得尖聲慘叫,蜷成一團,李延慶撲上前護住了狗,李大器收棍不及,一棍子狠狠打在兒子肩膀上,這一棍打得李延慶痛入骨髓,李大器失了手,嚇得他連忙扔掉棍子,上前顫抖着聲音問道:「我的兒,爹爹不是故意的,要不要緊啊?」

  李延慶忍住疼痛怒視他道:「剛才你怎麼不拿起棍子打那三個小混蛋?你就只會打自己家人!」

  李大器顧不得解釋,連忙給兒子揉肩膀,「讓爹爹看看,要不要緊?」

  李延慶一賭氣掙脫他的手,轉身向屋裡走去,他盤腿坐在炕上,面朝牆壁,氣得胸脯起伏,他實在受夠了這個懦弱膽小的父親。

  在李家馬廄打雜被馬夫欺負,讀了那麼多年書,卻被那些不識字的下人罵得頭都抬不起來,今天居然被三個小屁孩欺辱,屁都不敢放一個,卻只會拿忠心護主的狗來撒氣,他李延慶兩輩子活了二十八年,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憋屈過。

  「我知道你瞧不起爹爹,爹爹是沒有用!」

  門口傳來李大器的嘆息聲,「有些人咱們惹不起,爹爹不是怕那幾個小孩,而是……哎!說了你也不懂,等你長大就明白了。」

  李延慶沒有理睬父親,依然賭氣不吭聲,他怎麼可能不懂。

  李大器見兒子不理睬自己,就想着怎麼哄兒子開心,這時,他忽然想起一樣東西,頓時狠狠拍了自己腦門一下,「看我這個糊塗爹爹,好東西都忘記了,爹爹給你買了這個。」

  他從懷裡摸出一隻麥秸小包,走進屋子遞給兒子笑道:「這是你最喜歡的糖漿炊餅,爹爹今天特地去鎮裡買的,還熱着呢,快吃吧!」

  李延慶心中嘆口氣,他父親雖然窩囊無用,卻是真心疼愛自己,便搖搖頭道:「我不想吃,你吃吧!」

  「爹爹買了兩個,已經吃掉一個,這是留給你的,對了,爹爹還有點事,你趕緊吃了,爹爹可能會晚點回來,你睡覺前記得把門關好。」

  李大器惦記着牆角那隻黃鼠狼,他得趕緊拿到鎮裡的藥鋪里賣掉,再買點香燭回來,今天可是重要日子。

  李大器把麥秸小包放在桌上,又去柴房拿了一頂破斗笠,便匆匆離家走了。

  李延慶望着包得嚴嚴實實的麥秸小包,他肚子也一陣咕嚕嚕叫,這時,大黑從外面進來,跳上炕,嗚咽着依偎在他身邊。

  李延慶摸了摸狗頭笑道:「今天表現很勇敢,值得獎賞,咱們一人一半。」

  他扯開麥秸,從裡面抽出一隻還溫熱的炊餅,把它撕成兩半,一半塞進狗嘴裡,他自己也大口啃了起來,甘甜的糖漿流入嘴裡,細細地品味着,這種糖漿炊餅他真的很喜歡。

  ……

  半夜裡,李延慶被一陣很輕的說話聲驚醒,他聞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不由迷迷糊糊睜開眼,只見旁邊廂房裡忽明忽暗有一點光亮,他聽出了說話的聲音,是他父親在自言自語。

  可是廂房裡什麼都沒有,父親在那裡做什麼?

  好奇心戰勝了困意,他從炕上爬起身,貼着牆邊躡手躡腳走過去,走到門口,他悄悄探頭向廂房裡望去。

  只見地上點了一支蠟燭,一隻小香爐里插了三支香,青煙裊裊,他剛才聞到的就是這個煙味。

  在香爐前面放着一塊靈牌,不用看李延慶便知道這是他母親的牌位,他對自己的宋朝母親沒有一點印象,似乎在他兩歲時病死了,娘家姓丁,父親叫她雲娘,在父親每天絮絮叨叨中,他知道母親是天底下最賢惠最美麗的女人,李延慶心中一直很遺憾,若這個母親還健在,他們父子也不至於過得如此狼狽。

  父親就坐在靈牌前,嘮嘮叨叨地說着什麼,李延慶沒有細聽,但他卻驚訝地發現,在父親身旁竟然有一大堆銅錢,用繩子串着,一串六七百文左右,大約有十串,按照宋制,這就是十貫錢了。

  旁邊有一個空陶罐,橫放在地上,屋角還有個大坑,土已經被刨開了,原來錢是藏在這裡。

  李延慶對宋錢的購買力沒有什麼概念,但他知道,像今天下午自己吃的糖漿炊餅,大概十文錢一個,一般的炊餅只要三文錢。

  這堆錢可以買幾千個炊餅啊!目前李延慶的目標不高,他只希望能吃飽肚子,昨天上午只吃了兩個菜豆饃饃,下午吃了半個炊餅,宋朝又不吃午飯,實在餓得難受。

  父親拼命節儉,攢這麼多錢做什麼?

  李延慶開始對父親的自言自語有興趣了。

  「雲娘,今天我終於攢足十貫錢了,可以完成你的心愿,送我們的兒子去讀書了,雲娘,你也一定很高興,對不對?」

  李延慶只覺鼻子一嗆,連忙把頭別過去。

  「雲娘,我知道你一個人在下面很孤單,沒關係,等兒子長大了,我把債還完了,我就去陪你,我們一起看兒子考上科舉,比他爹爹有出息……」

  李延慶抹了一把臉,悄悄轉身回到炕上,看着父親晾在繩子上那件破破爛爛的涼衫,他再也忍不住,捂着被子無聲地哭了起來。

第0003章

欺人太甚

  次日天剛亮,村東頭二拐子家的母狗阿黃便嗷嗷叫了起來,大黑也不顧兄弟情誼,抽身爬起,屁顛屁顛跑去尋歡作樂了。

  沒有了天然暖熱枕頭,李延慶一下子從熟睡中驚醒,這時,他的父親也起身出門了。

  李延慶的意識還沒有完全醒來,他迷迷糊糊感覺父親推着昨晚從胡大娘家借來的獨輪車出門走了,在他記憶中,父親每天上午天不亮就要出門,今天似乎走得有點晚。

  「慶兒,我今天去鎮裡有點事,中午不回來,鍋里有幾個菜饃,你自己熱了吃。」

  「知道了!」

  李延慶迷迷糊糊答應一聲,轉身又睡着了。

  但只睡了片刻,他便夢見自己被人綁坐在椅子上,父親坐在他對面吃大餐,吃得眉開眼笑,卻不肯給他鬆綁,情急之下,他頓時從夢中驚醒了,這才感覺腹中飢腸咕嚕,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李延慶爬起身,竟意外地發現外面出太陽了,一縷陽光透過樹梢射進屋子裡,使原本濕冷昏暗的屋子變得明亮起來。

  這是十天來第一次出太陽,李延慶歡呼一聲,從炕上一躍跳下地,光着腳便向外面跑去,只見金燦燦的陽光灑滿了院子,小鳥在大樹上嘰嘰喳喳歡叫,空氣一洗往日的潮濕陰冷,格外清新溫暖,帶着一絲泥土的氣息。

  李延慶貪婪呼吸幾口溫暖的空氣,這才念念不舍返回房間,廂房的門半開着,正好可以看見屋角不及填上的土坑,他這才反應過來,父親說今天有點事,原來是去給他報名讀書了。

  其實李延慶對去學堂讀書並不是很感興趣,他可以想象這種鄉下學堂,幾個村的人湊錢請個長着山羊鬍子的冬烘先生,領着一群孩子整天搖頭晃腦背四書五經,李延慶覺得那個先生未必比自己強。

  更氣人的是,父親拿了十貫錢去交學費,那可是父親一文一文攢下的血汗錢,也是一堆堆美味的糖漿炊餅,李延慶嘆了口氣,將破鍋里的幾個菜饃填進了肚子。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一個笑呵呵的聲音,「小青兒慢點跑,路滑,莫摔了。」

  緊接着,一個梳着羊角小辮的小姑娘蹦蹦跳跳進了院子,「二傻哥哥,我和祖娘來看你了。」

  陽光仿佛一下穿透了李延慶的胸膛,他內心也迅速溫暖起來。

  「我在這裡,啊!你稍等等……」

  他剛跑進院子,又慌忙轉身回來穿鞋……還有穿褲子。

  一個穿着花襖的小姑娘捂着嘴嘻嘻直笑,「祖娘,二傻哥哥沒穿褲子,光着小屁屁呢!」

  半天,李延慶才紅着臉磨磨蹭蹭出來,剛才臭大了,他居然沒褲子,吊兒郎當地跑出來。

  院子裡的祖孫二人是他的鄰居,胡大娘和她的孫女胡青兒,胡大娘曾養了不少雞,可現在只剩下兩隻母雞,原因是村里出了一群黃鼠狼。

  多虧大黑將一隻只黃鼠狼抓住,胡大娘也格外喜歡大黑,經常給它一點剩食。

  孫女胡青兒今年三歲,在李延慶看來,實際上只有兩周歲,卻十分聰明活潑,長了一張蘋果般紅撲撲的小臉,她最喜歡找李延慶玩,雖然她母親擔心女兒以後會變成傻妞,不願讓她去串門,但胡大娘卻很喜歡李延慶,總是帶孫女過來,每次都會給李延慶帶點吃食。

  胡大娘從籃子裡摸出一個熱乎乎的雞蛋塞給李延慶,和藹地笑道:「剛剛才煮好,快吃吧!」

  「謝謝大娘!」

  李延慶有點不意思地接過雞蛋,將雞蛋塞進兜里。

  胡大娘笑着摸摸他後腦勺,「怎麼,還捨不得吃嗎?」

  「二傻哥哥快吃吧!吃完了,我這裡還有一個。」小青兒笑嘻嘻地將另一個雞蛋也塞給了他。

  李延慶剝去了蛋殼,慢慢吃着雞蛋,鼻子一陣陣發酸,這兩天他是有點太多愁善感了。

  「二傻哥哥,再給我接着講故事吧!後來那個紅孩兒抓到唐僧沒有?」

  「好!我接着給你講。」

  李延慶拉着小青兒在門檻上坐下,繼續給她孫悟空大戰紅孩兒的故事,但剛講了沒多久,李延慶又想起一件心事。

  他拍拍小青兒的手,「二哥哥有件事要問問你祖娘,等一會兒繼續給你講故事。」

  「慶哥兒要問什麼?」

  「大娘,我父親在外面……欠了很多債嗎?」

  昨天晚上父親的自言自語使李延慶知道了他們日子過得貧苦的一個原因,父親要還債。

  胡大娘嘆了口氣,「你爹爹是欠了李老爺一大筆錢,你娘去世時買墓地、買棺木,辦喪事,據說前前後後花了五百貫錢,都是問李老爺借的,所以你爹爹去給李老爺養馬,就是為了還這筆錢,有時候他還要去縣裡給書社抄書掙錢,又當爹,又當娘,拉扯着你過了四年,真的很不容易。」

  李延慶默默無語,他一直困惑父親明明是李氏族人,卻為什麼要去做僕人的活,原來是這個原因,想到父親這麼多年才攢下十貫錢,五百貫錢要還到猴年馬月去。

  胡大娘很同情地望着這個苦命的孩子,五百貫錢啊!每年還有那麼高的利息,他們父子這一輩子也休想還清了。

  胡大娘也不明白辦喪事為什麼會要五百貫錢,絕大部分貧寒家一輩子也攢不下來這麼多錢,但她從不多問,她知道這裡面必有隱情。

  旁邊小青兒揚起紅撲撲的小臉說:「祖娘,我們替二傻哥哥還錢吧!」

  胡大娘憐愛地摸了摸孫女的小辮子,「傻孩子,那麼多錢,咱們家也還不起啊!」

  就在這時,院門砰地一聲撞開了,只見小青兒的父親胡大背着一個人進來,渾身是血。

  「爹爹!」

  李延慶驀地站起身,他認出了胡大背上之人,正是他父親李大器。

  「慶哥兒,快把你爹爹扶進屋裡去,我去請大夫!」

  「不用去請了,我沒事……」李大器氣息微弱道。

  李延慶連忙上前扶住父親,只見父親雙眼淤血,胸口上斑斑點點全是血,嘴角還有血跡,臉色十分慘白。

  「大叔,我父親怎麼了?」

  「先扶進屋再說。」

  三人七手八腳將李大器扶進屋,讓他躺在炕上,李大器長長出了口氣,「還好,沒有被打死,我李大器還活着。」

  「我的娘,居然打吐血了,是誰這麼狠毒?」胡大娘憤恨地問兒子道。

  「是被劉大管家帶人打了,不知道什麼緣故,聽說還搶走了大器的錢。」

  熱血驀地湧上李延慶的頭頂,他一言不發,轉身便向外奔去。

  李大器頓時急了,艱難說道:「大郎,攔住他,他還是孩子!」

  胡大急忙衝出房間,只見李延慶從柴房裡衝出來,手中拎了一把鋒利的柴刀,他一步上前,攔腰抱住了李延慶,「你瘋了嗎?快把刀放下!」

  李延慶拼命掙扎,「放開我,讓我去宰了那個王八蛋!」

  胡大力氣極大,能把一頭牛擱到,方圓百里內無人能和他相比,但他卻感到自己居然有點抱不住這個孩子,這孩子以前可沒有這麼大的力氣啊!他不由暗暗心驚。

  但李延慶畢竟還小,手中柴刀被胡大硬奪了過去,胡大重重按住他的肩膀,凝視他眼睛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大丈夫絕不逞一時之能,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