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宋 - 第2章

高月

  「你看,翠花樓的人來了,他們才是真正的買家。」

  看台下的人群不由讓出一條路來,那中年男子走上前來仔細打量了這幾個女子,一指那孫小姐問道:「她賣多少錢?」

  那軍人笑着說道:

  「閻王愁的眼光果然毒,這名女子皮膚白嫩、非常標緻,一口價二十貫。」

  那姓閻的男子冷笑着說道:「若是未開苞的女子,五十貫我也出,可她已經被你們糟蹋成這樣,我最多只出十貫,你賣不賣?」

  「閻王愁,你還價也太狠了,這名女子最少也能為你們賺二百貫,二十貫你也有十倍之利啊!」

  「我最多出十貫,你不賣我就到別處去,反正宋朝奴隸到處都有的買!」說完他轉身要走。

  「那就十五貫,我再送你一個。」

  「好!成交!」

  名叫閻王愁的中年男子去後面辦了交割手續後,把孫小姐和另外一名女子一把推上車便揚長而去,這時看台下的人也漸漸散去,那名面色焦黃的瘸子慢慢走到西邊看台,伸手掏掉李思業口中的破布,掰開他的牙齒看了看,便向看守問道:「多少錢?」

  黑臉軍官走過來答道:「這幾個人都是挑剩下的,光耗糧食也沒什麼用,你要的話就二貫錢就可以帶走。」

  瘸子點點頭,從懷中取出兩貫會子放到軍官的手上。

  「我買了!」

  ※※※

  「你雖然是我買回來的奴隸,但我也不是什麼大戶人家,你只要別忘記自己身份就行了,以後你就叫我師傅,對了,你叫什麼名字?多少歲了?哪裡人?」

  「李思業,十四歲,利州西路岷縣人。」

  「李思業,讀書人的名字,以後我就叫你李子,我是個打鐵的,大家都叫我劉二,打鐵可是個苦活,你先從打雜做起吧!記住了,我最恨人偷懶。」

  劉二是個漢人,祖居臨洮府,他在城東開了一個鐵匠鋪,先後一共收過兩個徒弟,大徒弟前年從軍去了,現在還有個二徒弟,因實在人手忙不過來,他便來奴隸市場看看能不能買到個便宜貨,他見李思業雖然年少,但身架子頗大,只要再過兩年就能成為一個好幫手,便把他買了回來。

  「到了,這裡便是我的鋪子。」劉二指着一個兩層樓的木屋說道。

  「你師兄性子烈,平時少惹他。」

  「是!」

  李思業隨劉二剛走到門口,裡面突然跑出一名黑壯的年輕漢子,約二十幾歲,他看了看李思業便大聲嚷道:「師傅,這小子象個娘們似的,頂個屁用啊!」

  「少放屁了!李子,這就是你雷師兄。」

  「呸!一個南朝賤民也配叫我師兄。」說完不理李思業轉身便走了。

  劉二指着大門旁邊的一片蓆子說道:「夜裡你就睡在這裡看屋,等一會我會拿床舊褥子給你,那邊還有碗剩飯你去吃了,從明天起你負責做飯、打雜和收拾屋子,過段時間我再教你打鐵。」

  當夜李思業躺在這個陌生的屋子裡,這是他兩個月來第一次躺實,兩個月的屈辱生活仿佛是一場惡夢,可身上的累累傷痕卻告訴他,一切都是真實發生過的。

  少年時自己做過比爾·蓋茨的夢,想象着自己將來也能創立自己的王國,可畢業時找工作的艱辛和買房的血淚,讓他終於明白,自己在茫茫的人海中,何其渺小。命運之神卻突然把他拋到宋朝,他又能做什麼呢?能改變歷史嗎?可是他連一個弱女子的命運都不能改變。

  李思業突然感到一絲諷刺,他嘆了口氣。

  「算了,忘記過去吧!就當自己是真的轉世到了宋朝。」

  他細細地摸索着自己身上的傷痕,突然,當他觸到腿上的一處傷痕時,心中感到一陣哀傷,那是爹爹打的!李思業仿佛又看到爹爹臨死前的呼喊:「小業,快跑!快跑!」

  雖然自己的父親早已過逝,可是他怎能不承認李煥十年來的養育之恩,為支撐家道而過早斑白的鬢髮,還有他從不肯彎曲的脊樑。

  「爹爹!」他低低地叫了一聲,淚水狂涌而出。

  「爹爹!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的期望!」

  「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中,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征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在不知不覺中滿臉淚水的他擁着一床破褥子沉沉的睡去,在夢中他仿佛又回到了新買的房子中,嘉嘉已經上班去了,廚房的桌上放有饅頭和粥,突然飯桌上的粥全部變成了血,大碗裡盛着蔡大嬸的人頭。

  李思業猛地從夢中驚醒,這一個月來他幾乎天天都做此夢,迷迷糊糊中他感覺臉色有點濕,下雨了嗎?不會!這是在屋裡,李思業用手指沾了一點頭上的水放在唇邊,一股腥臭撲鼻而來,是尿!

  李思業騰地坐了起來,黑暗中他隱約看見不遠處站有一人,仿佛一雙野獸般的眼睛正盯着自己,一種從未有過的恥辱感深深地刺痛了李思業,但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站起身來將頭上的尿液拭去。

  「砰!」地一聲,雷黑子一拳重重地砸在李思業的臉上,李思業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小子,你以為不說話我就算了嗎?給你喝尿已經不錯了,要是大師兄在非操得你三天下不了地,可惜老子不好這個調調!怎麼!還想挨打?」他見李思業正艱難的爬起來,上去又一腳將李思業踹到一丈之外,頭正撞到一個鋤頭的邊上,頓時鮮血直流。

  「好了!」劉二不知什麼時候過來,他喝住了正要撲上去的雷黑子,對李思業說道:「天也快亮了,你去燒火,等會兒把門開了。」

  說完給了雷黑子後腦勺一巴掌道:「把他打死了你賠老子錢啊!」

  今天上午鐵鋪的生意比較清淡,只有幾個人拿着幾張破損的犁或鋤來修理,雷黑子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店裡只有劉二在慢慢的做着活計,李思業則在一旁收拾着打好的鐵具。

  突然雷黑子從外面跑了進來,氣喘吁吁地說道:「師傅,能不能先支我兩吊錢,聽說翠花樓新來了兩個宋朝娘們,皮膚那個白嫩啊!」

  「前天才給了你兩吊錢,你早晚會死在女人肚皮上!」劉二一邊罵一邊從懷裡取出兩吊錢,雷黑子一把搶過便跑得無影無蹤,李思業一旁聽了心如刀絞,他當然知道雷黑子說的是誰,大顆大顆的眼淚從眼裡滾落下來,劉二在一旁詫異地看着他,片刻後他似乎明白了什麼,嘆了一口氣,轉身上樓去了。

  雷黑子直到天快黑時才哼着小調從外面歸來,劉二一見便沉着臉問道:「怎麼才回來?」

  「師傅你給我錢少,只排到第五十八號,宋朝娘們真的不錯,哪象這裡的老娘們個個粗臉黑皮的,師傅,你也去試試吧!」

  李思業再也忍不住站起來怒喝道:「你也是漢人,怎麼能這樣殘忍地糟蹋自己的姐妹!」

  雷黑子一怔,不怒反笑道:「老子早上那樣羞辱你都不說話,現在倒叫起來了,難道她是你的相好不成,對了,那女子聽說也是從岷縣來的。呵呵!要不要我把她的妙處說給你聽聽?」

  「你這個王八蛋!」李思業隨手抄起一把刀便向雷黑子撲去,劉二一把抓住他,反手一掌將他打倒在地,冷冷地說道:「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李思業抬起頭死死地盯着雷黑子,雷黑子正要再羞辱一番這個宋朝少年,不知怎的,雷黑子和他似乎與年齡不相稱的刻骨的目光一觸,竟然有些心虛起來。

  「雷黑,蕭老爺的管家來催過幾次了,你快把那兩個車輪給送去。」

  「娘的,老子明天還去,操死她!」雷黑子嘴裡罵罵咧咧的扛着車輪去了。

  一個時辰後,雷黑子方才回來,他進屋時卻有點異樣,瞥了李思業一眼,猛刨幾口飯便上樓睡覺去了。

  正當李思業關鋪子門的時候,劉二慢慢走到他身後,過一會兒才低聲說道:「我剛才聽雷黑子說,那個女子跳樓死了,唉!命啊!」

  「哐啷!」手中的門閂掉到地上,李思業一頭撲進褥子裡,失聲痛哭起來。

  

  第三章

行商隨從

  

  春去秋來,一晃五年過去了。

  李思業的外形已長成了一個高大的青年,但他的思想已經到了三十歲,多年的鐵匠生涯徹底改變了他讀書人的憂鬱氣質,眉宇間增添一絲彪悍之威,但李思業也變得更加沉默。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等待身軀的長大,一直思考這個民族和自己的命運,這一年聽說成吉思汗已經死了,他知道,成吉思汗死後不久,夏國和金國即將被滅亡,大屠殺也即將開始,如果不想被蒙古人殺死,必須儘早回到宋國去。

  宋理宗紹定二年,金哀宗正大六年,這一年成吉思汗第三子孛兒只斤窩闊台即汗位,按照成吉思汗臨死前部署,不久窩闊台與拖雷率軍渡過大漠南進,準備大舉進攻金國。金朝急忙調整部署增強防禦。同時開始在全國徵兵,規定每兩戶人家必須出一丁從軍。

  這天早上劉二默默的收拾好了行李,本以為自己腿瘸可以逃過此劫,不料軍中急需鐵匠,便將他也征進了軍隊,今天正是報到的日子。

  「李子,這塊地已被前街的蕭老爺買走了。」他遞了一張紙和一面銀鏡給李思業。

  「你還是一起去蕭府吧!外面亂,你一個人會被抓丁的,這麼多年我也沒有給你什麼,這是一面銀鏡,也是我母親留給我的,送給你吧!關鍵時候說不定能保條命,雷黑子又不知跑哪裡去了,你就替我告訴他一聲,給他的東西放在他的房間裡,這孩子。唉!」

  劉二最後看了一眼鋪子,抹了一把老淚,拉開門走了出去。

  李思業打開紙片,這竟是自己的奴隸證明,在最下方釋放自由的一欄里寫有『臨洮劉二』四個字,並印有手印,落款時間竟然就是他被劉二買來的第二天,李思業只覺鼻子猛然一酸。

  「師傅!」

  李思業追了出來,這是他五年來第一次稱劉二為師傅。

  劉二驚異的回過頭,眼角有了一些濕潤,他微微一笑,揮揮手,步履蹣跚的走了。

  「師傅保重!」

  李思業緩緩地跪了下來,這一別可能便再無相見之期。

  直到天快擦黑時,雷黑子才出現在鐵鋪門口。

  「老傢伙走了嗎?」

  李思業厭惡的看了他一眼,沒有理他。

  「他終於走了,以後這個鐵鋪就歸我了,李子,你若願跟我,我決不會虧待你!」

  「師傅已經把鐵鋪賣給蕭老爺了。」

  「什麼!鐵鋪賣掉了,那他留什麼給我了?」

  「留給你的東西師傅放在你房間裡。」

  片刻,樓上傳來雷黑子的怒罵聲:

  「才五十兩銀子,老子給他幹了這麼多年活,才五十兩銀子嗎?」

  「你每月都拿工錢,這五十兩銀子是師傅額外給你的,足夠你開一間新鐵鋪了。」

  「老混蛋!老雜毛!」雷黑子還是不停得地咒罵着,突然他臉上露出一絲獰笑。

  「那老東西可能到死的不知道,是老子替他報的名。」

  李思業大怒,他上前一把將雷黑子拽了下來,摔翻在地,隨即堅硬的拳頭如雨點般向他身上、臉上打去,儘管雷黑子粗壯,但還是敵不過李思業的年輕氣盛,很快便滿地打滾、哭嚎不止。

  「你是個孤兒,是師傅從小將你養大,你明知他腿不好,為謀他的家產便將他推進火坑。」

  李思業索性把他拖到火爐處,將他倒掛在尚未熄盡火爐之上,不一會兒,雷黑子便被烤得殺豬般的慘叫起來。

  「師弟!饒我一命吧!我下次再也敢了。」

  李思業一把揪起他的頭髮,森然說道:「你還記得五年前的事情嗎?」

  雷黑子的瞳孔突然放大,瞳孔閃過了那些日子裡對李思業的肆意欺凌,他的臉上露出了恐懼的神色。

  李思業卻搖搖頭道:「你想錯了,你從前欺辱我如家常便飯,那些我都不在乎,但五年前的那個夜晚,我曾發過毒誓:凡侮辱過孫小姐的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今天你就是第一個,我李思業恩怨分明,有仇必報!」

  說完一拳將他的嘴打的青腫起來,幾顆帶血的斷牙從他的嘴裡滾落出來。

  雷黑子痛得一聲慘叫。

  李思業一把揪住他的頭髮把他拖到大門外,這時走過一隊巡邏的士兵。

  「軍爺!」李思業大聲喊道。

  「什麼事!」一名軍官厲聲問道。

  「這裡有一名逃兵,藏匿在鐵鋪里,現被我抓到。」

  那軍官大怒,手一揮,幾名士兵將雷黑子架了過去,雷黑子拼命叫喊,嘴裡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

  蕭府的管家隨即來接收鋪子,李思業自然也跟了過去。

  主人蕭西炎是一個五十多歲商人,身體肥碩無比,長着一隻巨大的鼻子,說話間兩頰的肥肉不住的抖動,只有從半眯的眼中偶然射出的精光才讓人感覺到他的精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