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士無雙 - 第2章

驍騎校

  「你親戚在哪兒,我帶你去。」小順子自告奮勇。

  陳子錕拿出一張字條,小順子接過來,很幸運,上面的字他居然大部分都認識。

  「東安市場甲肆拾叄號南北貨陳永仁掌柜,嗨,不巧,這個鐘點東安市場關門了,去了也找不着,不如你先找個地方住下,吃頓飯,等明兒再去投親。」小順子說這話時,眼神有些閃爍。

  「行。」陳子錕說。

  小順子鬆了一口氣,喜笑顏開:「好嘞,你想吃什麼,老豆腐還是滷煮火燒?」

  陳子錕問:「哪個好吃?」

  「都好吃。」小順子咽了一口饞涎。

  「那就都吃。」

  「好嘞,我領你去。」

  天慢慢的黑了下來,路邊的煤氣燈陸續亮了起來,兩人沿着正陽門外大街一邊溜達一邊嘮着嗑。

  「陳大個,你那把短劍什麼來頭?」

  「那不是短劍,是刺刀,小日本子金鈎快槍上的刺刀,見過血的。」

  「啊,你殺過人?」

  「沒有,我是做買賣的學徒,帶這玩意防身用的。」陳子錕有點心虛,趕緊掩飾。

  「哦,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是……」

  「是什麼?」陳子錕警惕的握住了刀柄。

第三章

雙槍快腿小白龍

  「我還以為你是逃兵呢,讓憲兵隊逮着可不是鬧着玩的。」小順子隨口道。

  陳子錕鬆了口氣,握着刀柄的手也鬆開了。

  一個挑擔的小販吆喝着老豆腐走了過來,小順子叫住他:「來兩碗。」

  小販放下擔子,麻利的盛了兩碗老豆腐遞過去,雪白的豆腐還是熱的,澆上陳醋、醬油、花椒油、辣椒油、蔥末,噴香無比,兩人都餓了,狼吞虎咽吃完了一抹嘴,小販點頭哈腰:「謝謝您,兩個大子兒。」

  「我來吧。」小順子做慷慨狀,可是手卻不往懷裡掏。

  「好吃是好吃,不壓餓,再來兩碗。」陳子錕掏出一角小洋遞過去。

  兩個人吃了四碗老豆腐墊了肚子,繼續前行,遠遠看見小腸陳的幌子,小順子眼睛又亮了:「陳大個你還吃滷煮麼?」

  「吃!」斬釘截鐵的一聲答。

  兩人進了鋪子,點了兩碗滷煮火燒,前門外這家小腸陳鋪子可是正宗小腸陳傳人開的分號,味正湯濃,大冷天的吃上一碗,渾身冒汗倍兒舒服。

  兩人吃飽喝足,肚子溜圓,陳子錕抬頭看見水牌子上寫着價錢,一毛錢一碗,合五個大子兒,比老豆腐貴了整五倍。

  會帳的時候,陳子錕拿出兩個銀角子放在桌上,小順子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陳大個,你沒找着親戚,乾脆到我家去住吧,我那有地方。」

  「好。」

  小順子的家在宣武門外一條臭水溝旁,是個住了七八戶人家的大雜院,天已經黑透了,小順子領着陳子錕走到西廂房門口,裡面黑漆漆的沒有燈影,傳出一陣陣低沉的男女喘息聲。

  「再出去轉會兒。」小順子扭頭便走,陳子錕隱約猜到了什麼,也跟着他出了院子,找了個避風的格旮旯蹲着。

  過了一會兒,院子裡傳來開門關門的聲音,「嫣紅我走了,你甭送。」這是個男人的破鑼嗓子。

  「有空再來啊,死鬼。」女人的聲音里透着風騷與放蕩。

  「走了,咱回去。」小順子站了起來,帶着陳子錕回到自家門口,一個穿綠襖的女人正站在門口,白臉不知道抹了多少鉛粉,遠處一個粗壯的背影正慢慢遠去。

  「這是我姐,這是我朋友陳大個子,今兒住咱家。」小順子看也不看那女人,簡單介紹完,拉着陳子錕進了門。

  「順子你吃過飯了麼,姐這兒還有幾個窩窩。」綠棉襖的大姐端了一個筐頭過來,裡面有窩窩頭、豆腐乳和兩根大蔥。

  「吃過了,小腸陳的滷煮火燒,還吃了兩碗老豆腐,飽着呢。」小順子看也不看他姐姐。

  嫣紅訕訕的站了一會兒,沖陳子錕客氣的笑笑,進裡屋去了。

  「你跟我睡,咱倆蓋一個被臥。」小順子指着炕上一床藍花棉被說,那被骯髒不堪,散發着一股霉味。

  大冷的天,炕還是涼的,窗戶紙破了也沒補,屋裡冷颼颼的,小順子蓋滅了煤油燈,兩人身下掂着陳子錕的鋪蓋,身上蓋着小順子家的藍花薄被,不大工夫就暖和起來了,還正應了那句老話,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

  「早點睡,明天我帶你去東安市場找親戚。」小順子是真累了,倒頭就睡,不大工夫就發出輕微的鼾聲。

  但陳子錕卻睡不着,他瞪着白色的天棚,眼前浮現出一幅幅畫面,大瓢把子帶着弟兄們在林海雪原中躍馬揚鞭,砸響窯,打官軍,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快活,要不是張作霖的奉軍二十七師大力圍剿,想必自己還過着這種刀口舔血的日子呢。

  大瓢把子在關外是首屈一指的好漢,報號關東大俠,綹子自從小日本和老毛子在關外開戰那年拉起來起,到現在也有十幾個年頭了,長山好綹子人不算多,但百十號弟兄都是響噹噹的炮手,大瓢把子手下四粱八柱更是個頂個都有一身滔天的本領,自己的槍法武藝就是跟他們學的,在江湖上報號雙槍快腿小白龍,那可是土匪界響噹噹的一號人物。

  不知道大瓢把子脫離險境了沒有,他老人家吉人自有天相,想必定能逢凶化吉,還有一直把自己當兒子看待的二櫃,那個獨眼跛腳的金髮老毛子,人家都說他是正兒八經的俄國男爵,不知道他回到哈爾濱沒有……

  想着想着,火車站那個藍色的纖細身影忽然躍入了腦海,他不是沒見過女人,可那些關外大車店、戲班子、窯子裡的粗俗大娘們怎麼能和這麼秀麗、水靈、可愛的江南女孩子相比呢。

  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陳子錕嘆道,手不由自主的摸向自己的脖頸,那裡掛着一塊羊脂白玉,上面刻着兩個字:昆吾。

  或許這兩個字包含着自己身世的秘密吧,陳子錕不能確定自己的來歷,他的記憶因兩年前一次墜馬而抹去,大瓢把子、二櫃、糧台他們也搞不清楚自己的來歷,所有的謎團要等明天才能揭曉,那個叫陳永仁的南北貨掌柜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世。

  舟車勞頓,疲憊不堪的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忽然一陣噪雜聲將他驚醒,經年養成的習慣讓他立刻抓起了藏在懷裡的刺刀,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左右張望,炕上已經沒人了,院子裡有晃動的燈光,有嚶嚶的哭聲。

  陳子錕披衣下炕,穿上氈靴出了屋門,大雜院的鄰居們都起來了,圍在一戶人家門口議論紛紛,大冷的天鄰居們都爬起來了,說明出了大事。他徑直上擠進門,屋裡滿滿當當都是人,裡間床邊坐着一個山羊鬍子老頭,正在給病榻上的中年婦女把脈。

  床邊是病人的一雙兒女,眼巴巴的看着山羊鬍子老頭,小順子看到陳子錕進來,湊過去低聲道:「他嬸子疼的捱不住了,我和寶慶去請了大夫來瞧病,看你睡的香就沒叫。」

  陳子錕點點頭,沒說話,他從鄰居們的議論聲中已經聽明白是怎麼回事了,這位大嬸一家四口人,男人是個裱糊匠,整天在外面喝酒耍錢,全靠大嬸擺個煙攤貼補家用,所幸閨女杏兒和兒子果兒都挺孝順,要不然這個家早撐不下去了。

  山羊鬍子把完了脈,拿腔作調道:「《雜病源流犀燭——痧脹源流》有雲,絞腸痧,心腹絞切大痛,或如板硬,或如繩轉,或如筋吊,或如錐刺,或如刀刮,痛極難忍。輕者亦微微絞痛,脹悶非常。」

  鄰居們聽不懂他咬文嚼字,一個五十多歲的大嗓門老頭問道:「大夫,趕緊開方子救人吧,他嬸子怕是頂不住了。」

  山羊鬍子不慌不忙從匣子裡拿出一支銀針,在病人右手上刺了一下,又提筆慢悠悠寫了一張方子,慢悠悠道:「門診貳角,出診四角,夜診加倍,開方子五角,看你們也不富裕,只收一塊大洋吧。」

  杏兒和果兒姐弟倆面面相覷,家裡連隔夜糧都沒有,哪裡拿得出一塊現洋來。

  鄰居們你一角我兩角的湊起錢來,小順子的姐姐嫣紅也出了一毛錢,可是大伙兒似乎並不待見她,那個大嗓門老頭不聲不響那一毛錢退了回去:「嫣紅,湊夠了。」

  山羊鬍子拿了錢走了,只留下一張藥方,上面洋洋灑灑寫着需要抓的中藥,散痧湯加山豆根、茜草、金銀花、丹參、山楂、萊菔子,無根水煎服。

  這都是藥鋪子裡能抓到的常用藥,同仁堂、鶴年堂、常春堂這些老字號藥鋪都是晝夜營業的,大嗓門漢子把湊出的錢交給杏兒姐弟,囑咐道:「趕緊去抓藥治病,可不敢耽誤了。」

  「這是暴病,等抓來藥再熬好,人早沒了,要趕緊找西醫治才行。」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大家扭頭看去,正是陳子錕在說話。

第四章

花旗診所

  還有半拉月就要過年了,這個節骨眼上說什麼人沒了之類的晦氣話,誰不窩火,再加上小順子家裡乾的是半掩門的賣肉生意,大家平日裡就都看不起他們,連帶着他們家的客人也跟着不待見了。

  一個牛犢子似的壯小子站出來,瓮聲瓮氣的質問道:「你誰啊,比大夫還會瞧病?亂說話小心我揍你!」他穿一件黑布舊棉襖,肌肉將衣服撐的仿佛小了一號。

  陳子錕上下打量着壯小子,向前邁了一步,壯小子不甘示弱,也往前走了一步,兩人像鬥雞一樣互相惡狠狠地對視着。

  壯小子卷着袖子,一雙缽盂大的拳頭捏的啪啪直響。小順子聽到動靜,從裡屋出來嚷道:「寶慶,你這是幹啥?」

  「沒你的事,我就是想問問他,大過年的在這兒胡咧咧個啥!」寶慶依舊氣勢洶洶,眼睛卻瞟了杏兒一眼。

  陳子錕注視着寶慶的眼睛慢慢的說道:「我有個朋友就死在絞腸痧這病上,響噹噹的一條漢子硬是活活疼死的,死後我把他肚腹剖開,腸子都爛得流膿了,你要想練我奉陪,可現在不行,人命關天,耽誤不得。」

  忽然裡屋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音,幾個街坊慌忙撩開帘子進去,頓時驚呼道:「杏兒娘,你別想不開啊!」

  屋裡炕上,杏兒娘面如白紙,豆大的汗珠滾滾而下,正顫抖着手想去地上撿那鋒利的碗茬子。

  「娘!」一雙兒女撲了上去,可是當娘的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只是微微的搖着頭,表情痛苦不堪,她是什麼意思大家都明白。

  鄰居們猛然醒悟過來,杏兒娘平日裡那麼能吃苦受累的一個人,竟然疼想尋死,可見這病得有多重,這外鄉小子雖然說話討人嫌,但話糙理不糙啊。

  鄰居中有個花白頭髮的中年漢子說道:「我看這後生說的在理,他嬸子疼的實在撐不住了,要不然咱找西醫來看看?」

  大嗓門老頭也點頭:「抓藥熬藥的起碼幾個時辰,吃了也不一定好使,還是請西醫看好。」

  「這大半夜的上哪兒去找西醫啊,洋人的大夫都住東交民巷,進都進不去,再說了,西醫出診可比中醫貴多了,看個小病小災的都得十幾個大銀兒,這誰受得了。」人群中傳來這樣幽幽的一句,大家又都不言語了。

  確實,西醫的出診費和藥費都比中醫貴老鼻子去了,洋人醫院那是達官貴人瞧病的地方,皇城根底下的小老百姓們連飯都吃不飽,小病小災的通常都是硬捱,實在沒轍才找醫生,杏兒家窮的叮噹響,又有個不管事只顧喝酒耍錢的混賬老爹,別說湊不夠看西醫的錢,就是湊夠了,這錢誰來還?

  忽然,杏兒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淚眼婆娑哀求道:「大伯大媽,叔叔嬸子,求求你們救救我娘吧!」

  果兒也跟着跪下,擰着脖子不說話,一雙眼睛都紅了。

  鄰居們都嘆息不語,只有寶慶瞪着溜圓的急的直搓手,想去扶杏兒又不好意思。

  「人命關天,管那麼多干毛!有多少都算我的!」陳子錕一聲吼,把街坊鄰居們心底的那點小自私全都趕的煙消雲散了。

  「不能讓杏兒娘就這麼疼死,找大夫去!」大嗓門老頭也跟着喊道,鄰居們七嘴八舌的表示贊同,事不宜遲,立刻行動,請西醫是大事,必須要有大人出面才行,大家公推剛才那位花白頭髮的中年人出頭,他是當巡警的,地面熟悉,認得洋人醫生在哪兒住。

  「薛巡長,全靠你了。」大伙兒說。

  薛巡長說:「寶慶,回家把我的大衣和馬燈拿來,麻溜的。」

  「好嘞,爹。」寶慶迅速回屋拿來他爹的巡警大衣和一盞煤油馬燈。

  「寶慶、小順子,你倆跟我去。」薛巡長安排道。

  果兒說:「我也要去!」

  薛巡長說:「你別去,在家照顧娘。」

  陳子錕回小順子家裡拿了自己的褡褳袋出來,高聲道:「同去!」

  「走!」薛巡長一招手,帶着三個後生出了大雜院,徑直往宣武門內去了,寒冬臘月,滴水成冰,馬路上的車轍印凍的結結實實,堅硬無比,四個人空無一人的路上急匆匆走着,前面巡警閣子裡有人喊道:「幹什麼的!」

  「老張,是我,鄰居病了,去請大夫。」薛巡長從容答道。

  「哦,是老薛啊,過去吧。」巡警擺手讓他們過去,可陳子錕卻停下腳步,靜靜的站了幾秒鐘,回身幾步把躲在牆角的果兒拽了出來。

  「唉,一塊兒去吧。」薛巡長看到果兒倔強的眼神,心一軟道。

  東交民巷那是洋人的地面,半夜三更的闖進去指不定讓洋兵一槍崩了,萬萬去不得,幸虧薛巡長知道宣武門內有個美國人開的診所,平日裡美國大夫坐着四輪馬車出診看病,給洋人看,也給中國人看,要找西醫的話,找他是最好的選擇了。

  五個人很快來到診所門口,打更的梆子聲不緊不慢的傳來,已經三更天了,正是人睡得最熟的時候,寶慶瞧了瞧門上掛着的「花旗診所」大牌子,上去砰砰的砸門,北風嗖嗖的刮,家家戶戶的狗都縮着不吭聲,診所里更是一點生息都沒有。

  「不會是回花旗老家過年了吧。」寶慶敲了半天沒反應,納悶道。

  「西洋人不過春節,只過聖誕,興許是喝高了,聽不見。」小順子說。

  大伙兒都把目光投向薛巡長,他雖然只是個微末小巡警,但好歹是世面上混的人,見多識廣拿主意全靠他了。

  可是這當口薛巡長也抓瞎,要是中國人開的診所,他興許有辦法,但是和洋人沾邊的事情他就打怵,這萬一弄不好,可是丟飯碗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