鴛鴦刀 - 第2章

金庸

那少婦見蕭中慧殺出,呆了一呆,心疼孩子,忙搶過去抱起。那兇徒舉刀一架,問道:「你是誰?」蕭中慧微微冷笑,道:「打抱不平的姑娘。」揮刀砍出,她除了跟爹爹及師兄們過招之外,當真與人動手第一次是對付太岳四俠,第二次便是斗這兇徒了。這兇徒的武功可比太岳四俠強得太多,招數變幻,一柄單刀盤旋飛舞,左手不時還擊出沉雄的掌力。蕭中慧叫道:「好惡賊,這麼橫!」左手刀着着進攻,驀地里使個「分花拂柳式」,長刀急旋。那兇徒吃了一驚,側身閃避。蕭中慧叫道:「躺下!」短刀斜削,那兇徒左腿上早着。他大吼一聲,一足跪倒,兀自舉刀還招。蕭中慧雙刀齊劈,引得他橫刀擋架,一腿掃去,將他踢倒在地,跟着短刀又刺他右腿。

陡然間風聲颯然,一刀自後襲到,蕭中慧吃了一驚,顧不到傷那兇徒,急忙回刀招架,這一招「獅子回首」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當的一聲,雙刀相交,黑暗中火星飛濺。她一看之下,更加驚得呆了,原來在背後偷襲的,竟然是那懷抱孩子的少婦。這少婦一刀被她架開,跟着又是一刀。蕭中慧識得這一招「夜叉探海」志在傷敵,竟是不顧自身安危的拚命打法,當即揮短刀擋過,叫道:「你這女人莫不是瘋了?」那少婦道:「你才是瘋了!」單刀斜閃,溜向蕭中慧長刀的刀盤,就勢推撥,滑近她的手指。蕭中慧一驚,見這少婦力氣不及那兇徒,但刀法之狡譎,卻遠有過之。

這時那兇徒已包紮了腿上傷口,提刀上前夾擊,兩人一攻一拒,招招狠辣。蕭中慧暗暗叫苦:「原來這兩人設下圈套,故意引我上當。」她刀法雖精,究是少了臨敵的經歷,這時子夜荒墳,受人夾擊,不知四下里還伏了多少敵人,不由得心中先自怯了,一面打,一面罵道:「我和你們無怨無仇,幹麼設下這毒計害我?」那兇徒罵道:「誰跟你相識了?小賤人,無緣無故的來砍我一刀。」那少婦也喝道:「你到底是什麼路道,不問青紅皂白便出手傷人。」問那兇徒道:「龍哥,你腿上傷得怎樣?」語意之間,極是關切。那兇徒道:「他媽的,痛得厲害。」蕭中慧奇道:「你們不是存心害我麼?」那少婦道:「你到底幹什麼的?這麼強凶霸道,自以為武藝高強麼?我瞧也不見得,可真是不要臉哪。」蕭中慧怒道:「我見你給這個兇徒欺侮,好心救你,誰知你們是假裝打架。」那少婦道:「誰說假裝打架?我們夫妻爭鬧,平常得緊,你多管什麼閒事?」

蕭中慧聽得「夫妻爭鬧」四字,大吃了一驚,結結巴巴的道:「你們……你們是夫妻?」當即向後躍開,腦中一陣混亂。那壯漢道:「怎麼啦?我們一男一女住在一房,又生下了孩子,難道不是夫妻麼?」蕭中慧奇道:「這孩子是你們的兒子?」那少婦道:「他是孩子爸爸,我是孩子媽媽,礙着你什麼事了?他叫林玉龍,我叫任飛燕,你還要問什麼?」說着氣鼓鼓的舉刀半空,又要搶上砍落。

蕭中慧道:「你們既是夫妻,怎地又打又罵,又動刀子?」任飛燕冷笑道:「哈哈,大姑娘,等你嫁了男人,那就明白啦。夫妻若是不打架,那還叫什麼夫妻?有道是床頭打架床尾和,你見過不吵嘴不打架的夫妻沒有?」蕭中慧脫口而出,說道:「我爹爹媽媽就從來不吵嘴不打架。」林玉龍撫着傷腿,罵道:「他媽的,這算什麼夫妻?定然路道不正!啊唷,啊唷……」任飛燕聽得丈夫呼痛,忙放下孩子,去瞧他傷口,這神情半點不假,當真是一對恩愛夫妻。林玉龍兀自喃喃叫罵:「他媽的,不拌嘴不動刀子,這算是什麼夫妻?」

蕭中慧一怔,心道:「嘿,這可不是罵我爹娘來着!」胸口怒氣上沖,又想上前教訓教訓他,但以一敵二,料想打不過,眼見那嬰兒躺在石上,啼哭不止,一轉身抱起嬰兒,飛步便奔。

任飛燕替丈夫包好傷口,回頭卻不見了兒子,驚叫:「兒子呢?」林玉龍「啊喲」一聲,跳了起來,說道:「給那賤人抱走啦。」任飛燕道:「你怎不早說?」林玉龍道:「你自己抱着的,誰教你放在地下?」任飛燕大怒,飛身上前,吧的一聲,打了他一個嘴巴,喝道:「我給你包傷口啊!死人!」林玉龍回了一拳,罵道:「兒子也管不住,誰要你討好?」任飛燕道:「畜生,快去搶回兒子,回頭再跟你算帳。」說着拔步狂追。林玉龍道:「不錯,搶回兒子要緊。臭婆娘,自己親生的兒子也管不住,有個屁用?」跟着追了下去。

蕭中慧躲在一株大樹背後,按住小孩嘴巴,不讓他哭出聲來,眼見林任夫婦邊罵邊追,越追越遠,心中暗暗好笑,突然間身上一陣熱,一驚低頭,只見衣衫上濕了一大片,原來那孩子拉了尿。她好生煩惱,輕輕在孩子身上一拍,罵道:「要拉尿也不說話?」那孩子未滿周歲,如何會說話?給她這麼一拍,放聲大哭起來。蕭中慧心下不忍,只得「乖孩子、好寶貝」的慢慢哄他。哄了一會,那孩子合眼睡着了。蕭中慧見他肥頭胖耳,臉色紅潤,傻裡傻氣的甚是可愛,不由得頗為喜歡,心想:「去還給他爹爹媽媽吧,嚇得他們也夠了。」眼見這對夫婦雙雙向北,當下也不回客店,向北追去。

行了十餘里,天已黎明,那對夫妻始終不見,待得天色大明,到了一座樹木茂密的林中,鳥鳴聲此起彼和,野花香氣撲鼻而至。蕭中慧見林中景色清幽,一夜不睡,也真倦了,於是揀了一處柔軟的草地,倚樹養神,低頭見懷中孩子睡得香甜,過不多時,自己竟也睡着了。

陽光漸烈,樹林中濃蔭匝地,花香愈深,睡夢中忽聽得「威武——信義——,威武——信義——」一陣陣鏢局的趟子聲遠遠傳來,蕭中慧打個呵欠,雙眼尚未睜開,卻聽得那趟子聲漸漸近了。

來的正是威信鏢局的鏢隊。

鐵鞭鎮八方周威信率領着鏢局人眾,邐迤將近棗香林,只要過了這座林子,前面到洪洞縣一直都是陽關大道,眼見紅日當空,真是個好天,本來今日說什麼也不會出亂子,可是他心中卻不自禁的暗暗發毛。鏢隊後面那老瞎子的鐵杖在地下篤的一聲敲,他心中便是突的一跳。

一早起行,那老瞎子便跟在鏢隊後面,初時大伙兒也不在意,但坐騎和大車趕得快了,說也奇怪,那瞎子竟始終跟在後面。周威信覺得有些古怪,向張鏢師和詹鏢師使個眼色,鞭打牲口,急馳疾奔,剎時間將老瞎子拋得老遠。他心中一寬。但鏢車沉重,奔行不快,一會兒便慢了下來。過不多久,篤、篤、篤聲隱隱起自身後,這老瞎子居然又趕了上來。

這麼一露功夫,鏢隊人眾無不相顧失色,老瞎子這等輕功,當真厲害之極。鏢隊一慢,那瞎子卻也並不追趕上前,鐵杖擊地,總是篤、篤、篤的,與鏢隊相距這麼十來丈遠。

眼見前面黑壓壓的是一片林子,周威信低聲道:「張兄弟,大伙兒得留上了神,這老瞎子可真有點邪門,江湖上有言道:『念念當如臨敵日,心心便似過橋時。』」張鏢師昨天打跑了太岳四俠,一直飄飄然的自覺英雄了得,聽周威信這麼說,心道:「就算他輕身功夫不壞,一個老瞎子又怕他何來?我瞧你啊,見了耗子就當是大蟲。」彎腰從地下拾起一塊小石子,使出打飛蝗石手法,沉肘揚腕,向那瞎子打了出去。只聽得嗤嗤聲響,石子破空,去勢甚急,那瞎子更不抬頭,鐵杖微抬,當的一聲響,將那石子激了回來。張鏢師叫道:「啊喲!」那石子打中了他額角,鮮血直流。鏢隊中登時一陣大亂。

第五節

張鏢師叫道:「賊瞎子,有你沒我!」縱馬上前,舉刀便往瞎子肩頭砍了下去。那瞎子舉杖一格,張鏢師手中單刀倒翻上來,只震得手臂酸麻,虎口隱隱生疼。詹鏢師叫道:「有強人哪,併肩子齊上啊。」眾人雖見那瞎子武功高強,但想他終究只是一人,眼睛又瞎了,好漢敵不過人多,於是刀槍並舉,七八名鏢師、衛士,將他圍在垓心。那瞎子毫不在意,鐵杖輕揮,東一敲,西一戮,只數合間,已將一名衛士打倒在地。

周威信遠遠瞧着,只見這老瞎子出手沉穩,好整以暇,竟似絲毫沒將眾敵手放在心上,驀地里見他眼皮一翻,一對眸子精光閃爍,竟然不是瞎子,跟着一轉身,抬腿將詹鏢師踢了個筋斗。周威信大駭,知道這瞎子決非太岳四俠中的逍遙子可比,卻是當真身負絕藝的高手,想到自己背上的重任,高叫:「張兄弟,你將這老瞎子拿下了,可別傷他性命。我先行一步,咱們洪洞縣見。」心道:「江湖上有言道:『路逢險處須當避,不是才子莫吟詩。』」雙腿一挾,縱馬奔向林子。

剛馳進樹林,只見一株大樹後刀光閃爍,他是老江湖了,心下暗暗叫苦:「原來那瞎子並非獨腳大盜,這裡更伏下了幫手。」當下沒命價鞭馬向前急馳,只馳出四五丈,便見一個人影從樹後閃了出來。

周威信見這人手持單刀,神情兇猛,當下更不打話,手一揚,一支甩手箭脫手飛出,向那人射去,同時縱騎沖前。那人揮刀格開甩手箭,罵道:「什麼人,亂放暗青子?」另一人跟着趕到,喝道:「你有暗青子,我便沒有麼?」拉開彈弓,吧吧吧一陣響,八九枚連珠彈打了過來,有兩枚打在馬臀上,那馬吃痛,後腳亂跳,登時將周威信掀下馬來。周威信早已執鞭在手,在地下打個滾,剛躍起身來,吧的一聲,手腕上又中一枚彈丸,鐵鞭拿捏不住,掉在地下。那兩人一左一右,同時搶上,雙刀齊落,架在他頸中,一人問道:「你是什麼人?」另一個問道:「幹麼亂放暗青子?」先一人又道:「你瞧見我的孩子沒有?」另一人又問:「有沒有見一個年輕姑娘走過?」先一人又問:「那年輕姑娘有沒抱着孩子?」

片刻之間,每個人都問了七八句話,周威信便是有十張嘴,也答不盡這許多話。原來這兩人正是林玉龍和任飛燕夫婦。

林玉龍向妻子喝道:「你住口,讓我來問他。」任飛燕道:「幹麼要我住口?你閉嘴,我來問。」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爭吵了起來。周威信被兩柄單刀架在頸中,生怕任誰一個脾氣大了,隨手一按,自己的腦袋和身子不免各走各路,江湖上有言道:「你去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又想:「江湖上有言道:『光棍不吃眼前虧,伸手不打笑臉人。』」當下滿臉堆笑,說道:「兩位不用心急,先放我起來,再慢慢說不遲。」林玉龍喝道:「幹麼要放你?」任飛燕見他右手反轉,牢牢按住背上的包袱,似乎其中藏着十分貴重之物,喝道:「那是什麼?」

周威信自從在總督大人手中接過了這對鴛鴦刀之後,心中片刻也沒忘記過「鴛鴦刀」三字,只因心無旁鶩,竟在睡夢之中也不住口的叫了出來,這時鋼刀架頸,情勢危急,任飛燕又問得緊迫,實無思索餘地,不自禁衝口而出:「鴛鴦刀!」

林任兩人一聽,吃了一驚,兩隻左手齊落,同時往他背上的包袱抓去。周威信一言既出,立時懊悔無已,當下情急拚命,百忙中腦子裡轉過了一個念頭:「江湖上有言道:『一夫拚命,萬夫莫當。』何況他們只有兩夫?」顧不得冷森森的利刃架在頸中,向前一撲,待要滾開。但林任夫妻同時運勁,猛力一扯,卻將他連人帶包袱提了起來。原來周威信用細鐵鏈將這對寶刀縛在背上,林任兩人雖是一齊使力,還是拉不斷鐵鏈。

三個人纏作一團。周威信回手一拳,砰的一下,打在林玉龍臉上。任飛燕倒轉刀柄,在周威信後頸重重的砸了一下,問道:「龍哥,你痛不痛?」林玉龍怒道:「那還用問?自然痛啦。」任飛燕怒道:「哈,我好心問你,難道問錯了?」兩人一面搶奪包袱,一面又拌起嘴來。

陡然間草叢中鑽出一人,叫道:「要不要孩子?」林任二人一抬頭,只見那人正是蕭中慧,雙手高舉着自己的兒子,心中大喜,立即一齊伸手去接。蕭中慧右手遞過孩子,左手短刀嗤的一聲,已割開了周威信背上的包袱,跟着右手一探,從包袱中拔出一把刀來,青光閃耀,寒氣逼人,隨手一揮,果真好寶刀,鐵鏈應刃斷絕。蕭中慧搶過包袱,翻身便上了周威信的坐騎,這幾下手法兔起鶻落,迅捷利落之至。

她一提馬韁,喝道:「快走!」哪知那馬四隻腳便如牢牢釘在地下,竟然不動。蕭中慧伸足去踢馬腹,驀地里雙足膝彎同時一麻。她暗叫:「不好!」待要躍下馬背,可哪裡還來得及,早已被人點中穴道,身子騎在馬上,卻是一動也不能動了。

只見馬腹下翻出一人,原來便是那老瞎子,也不知他何時已擺脫鏢隊的糾纏,趕來悄悄藏在馬腹之下,他一伸手便奪過蕭中慧手中的那對鴛鴦刀。任飛燕將孩子往地下一放,拔刀撲上。林玉龍跟着自旁側攻。那瞎子提着出了鞘的長刃鴛刀往上一擋,叮噹兩響,林任夫婦手中雙刀齊斷。兩人呆得一呆,腰間穴道酸麻,已被點中大穴,再也動彈不得了。

周威信勢如瘋虎,喝道:「賊瞎子,有你沒我!」拾起地下鐵鞭,使一招「呼延十八鞭」的「橫掃千軍」,向那瞎子橫砸過來。那瞎子竟不閃避,提起鴛鴦長刀,向前一刺,但說也奇怪,這一刺既非刺向鐵鞭,也不是刺向周威信胸口,卻是刺在包袱中的刀鞘之內,跟着連刀帶鞘橫砸而至。他竟將刀鞘當作鐵鞭使,而招數一模一樣,也是「呼延十八鞭」中的「橫掃千軍」,刀鞘在鐵鞭上一格,周威信這一條十六斤重的鐵鞭登時被攔在半空,再也砸不下分毫,是否「鐵鞭鎮八方」,大有商量餘地。一刀一鞭略一相持,呼的一聲響,那鐵鞭竟已被那瞎子的內勁震得脫手飛出,這一招「鐵鞭飛八方」使出來,周威信虎口破裂,滿掌是血。那瞎子白眼一翻,冷笑道:「呼延十八鞭最後一招,你沒學會吧?」

周威信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呼延十八鞭」雖然號稱十八鞭,但傳世的只有十七招,他師父曾道,最後一招叫做「一鞭斷十槍」,當年北宋大將呼延贊受敵人圍攻,曾以一根鋼鞭震斷十條長槍,這一路鞭法,不論招數,單憑內力,當世只有他師伯有此神功。周威信從未見過師伯,只知他是清廷侍衛,「大內七大高手」之首,向來深居禁宮,從不出外,因此始終無緣拜見。這時心念一動,顫聲道:「你……你老人家姓卓?」那瞎子道:「不錯。」周威信驚喜交集,拜伏在地,說道:「弟子周威信,叩見卓師伯。」

那老瞎子微微一笑,道:「虧得你知道世上還有個卓天雄。」周威信道:「師父在日,常稱道師伯的神威。弟子未識師伯,剛才多有冒犯。江湖上有言道:『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不知師伯幾時從北京出來的?」卓天雄微笑道:「皇上派我來接你的啊。」周威信又是惶恐,又是喜歡,道:「若不是師伯伸手相援,這對鴛鴦刀只怕要落入匪徒手中了。」卓天雄道:「皇上明見萬里,早料到這對刀上京時會出亂子。你一離西安,我便跟在鏢隊後面啦。你晚上睡着時,口中直嚷些什麼啊?」周威信面紅過耳,囁嚅着說不出話來,心道:「師伯一路躡着我們鏢隊,連我夜裡說夢話也給聽去了,我卻絲毫不覺,倘若不是師伯而是想盜寶刀的大盜,我這條小命還在麼?江湖上有言道:『萬事不由人計較,一生都是命安排。』」

卓天雄道:「你的夥計們膽子都小着點兒,這會兒也不知躲到了哪兒。你去叫叫齊,咱們一塊兒趕路吧。」周威信連聲稱是。卓天雄舉起那對刀來,略一拂拭,只覺一股寒氣,直逼眉目,不禁叫道:「好刀!」

周威信正要出林,忽聽左邊一人叫道:「喂,姓卓的,乖乖的便解開我穴道,咱們好好來斗一場。」另一個女子道:「你乘人不備,出手點穴,算是哪一門子的英雄好漢?」卓天雄轉過頭去,但見林玉龍、任飛燕夫婦各舉半截斷刀,作勢欲砍,苦在全身動彈不得,空自發狠。卓天雄伸指在短刀上一彈,錚的一響,聲若龍吟,悠悠不絕,說道:「不論你有多少匪徒,來一個,擒一個,來兩個,捉一雙。」轉頭向蕭中慧道:「小姑娘,你也隨我進京走一遭,去瞧瞧京里的花花世界吧。」

蕭中慧大急,叫道:「快放了我,你再不放我,要叫你後悔無窮。」卓天雄哈哈大笑,道:「這麼說,我更加不能放你了,且瞧瞧你怎地使我後悔無窮。」蕭中慧暗運內氣,想沖開腿上被點的穴道,但一股內氣降到腰間便自回上,心中越是焦急,越覺全身酸麻,半分力氣也使不出來,一張俏臉脹得通紅,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便欲奪眶而出。

忽聽得林外一人縱聲長吟:「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高吟聲中,一人走進林來。蕭中慧一看,正是昨晚在客店中見到的那個少年書生袁冠南,自己這副窘狀又多了一人瞧見,更是難受,心中一急,眼淚便如珍珠斷線般滾了下來。

卓天雄手按鴛鴦雙刀,厲聲道:「姓袁的,這對刀便在這裡,有本事不妨來拿了去。你裝腔作勢,瞞得過別人,可乘早別在卓天雄眼前現世。」說着雙刀平平一擊,錚的一響,聲振林梢。

袁冠南右手提着一支毛筆,左手平持一隻墨盒,說道:「在下詩興忽來,意欲在樹上題詩一首,閣下大呼小叫,未免掃人清興。」說着東張西望,尋覓題詩之處。卓天雄早瞧出他身有武功,見他如此好整以暇,倒也不敢輕敵,當下將雙刀還入刀鞘,交給周威信,鐵棒一頓,喝道:「你要題詩,便題在我瞎子的長衫上吧!」說着揮動鐵棒,往袁冠南腦後擊去。

蕭中慧情不自禁,脫口而出的叫道:「別打!」她見袁冠南文謅謅手無縛雞之力,這一棒打上去,還不將他砸得腦漿迸裂?哪知袁冠南頭一低,叫聲:「啊喲!」從鐵棒下鑽了過去,說道:「姑娘叫你別打,你怎地不聽話?」

卓天雄回過鐵棒,平腰橫掃。袁冠南撲地向前一跌,鐵棒剛好從頭頂掠過。卓天雄喝道:「這一下不錯!」左手成掌劈出。袁冠南含胸沉肩,毛筆在墨盒中一蘸,往他手腕上點去。兩人數招一過,蕭中慧暗暗驚異:「這書生原來有一身武功,這一次我可走了眼啦。」但見他身形飄動,東閃西避,卓天雄的鐵棒始終打不到他身上。蕭中慧暗自禱祝:「老天爺生眼睛,保佑這書生得勝,讓他助我脫困。」

林玉龍喝彩道:「秀才相公,瞧不出你武功還這樣強,快殺了這瞎子,解開我們的穴道。」任飛燕道:「你這不是一廂情願嗎?我瞧這小秀才未必便是老瞎子的對手。」林玉龍喝道:「臭婆娘,盡說不吉利的話,你懂得什麼?」任飛燕道:「嘿,我瞧得見他們動手,你瞧見麼?」原來她面對卓袁兩人,林玉龍卻是背向。林玉龍道:「瞧得見便又怎地?我聽那瞎子的鐵棒亂揮,一味呼呼風響,全不管事。」任飛燕啐了一口,道:「不管事,不管事!哼,他可點得你動彈不得。」林玉龍道:「那你呢?你倒動給我瞧瞧!」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越吵越凶,苦於身子轉動不得,否則早又拳腳交加起來。任飛燕氣忿不過,一口唾液向丈夫吐了過去。林玉龍無法閃避,眼睜睜的任那唾沫飛過來粘在自己鼻樑正中,當下波的一聲,也吐了一口唾沫過去。夫妻倆你一口,我一口,相互吐得滿頭滿臉都是唾沫。

蕭中慧見他夫妻身在危難之中,兀自不停吵鬧,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斜目再瞧袁卓二人時,不由得芳心暗驚,但見袁冠南不住倒退,似乎已非卓天雄的敵手,心道:「但願他這是裝腔作勢,故意戲弄那老瞎子,其實並非真敗!」

第六節

可是事與願違,卓天雄的武功,實在比袁冠南高得太多。初時卓天雄見他以毛筆與墨盒作武器,心想他如此有恃無恐,定有驚人藝業,因而小心翼翼,不敢強攻,待得試了幾招,見他身法雖快,終究不免稚嫩,而毛筆的招數之中更無異狀,當下鐵棒橫掃直砸,使出「呼延十八鞭」中的精妙家數來。袁冠南沒料到竟會遇上如此厲害的對手,手中又無武器,立時左支右絀,迭遇險着,不由得暗暗叫苦:「我忒也托大,把這假瞎子瞧得小了,哪知他竟是這等的硬手?」眼見鐵棒斜斜砸來,忙縮肩閃避。卓天雄叫聲:「躺下!」鐵棒翻起,打中了袁冠南左腿。蕭中慧心中怦的一跳,叫道:「啊喲!」

袁冠南強自支撐,腳步略一踉蹌,退出三步,卻不跌倒,知道今日之事兇險萬狀,腿上既已受傷,便欲全身退走,亦已不能,情急智生,叫道:「好啊!小爺有好生之德,不願用這『腐骨穿心膏』。你既無禮,說不得,只好叫你嘗嘗滋味。」說着將毛筆在墨盒中蘸得飽飽的,提筆往卓天雄臉上抹去。卓天雄聽得「腐骨穿心膏」五字,吃了一驚,叫道:「且住!五毒聖姑是你何人?」

原來五毒聖姑是貴州安香堡出名的女魔頭,武林中聞名喪膽,她所使的毒藥之中,尤以「腐骨穿心膏」最為馳名,據說只要肌膚略沾半分,十二個時辰爛肉見骨,廿四個時辰毒血攻心,天下無藥可救。袁冠南數年前曾聽人說過,當時也不在意,這時被卓天雄逼得無法,隨口說了出來,只見他一聽之下,立時臉色大變,心下暗喜,說道:「五毒聖姑是我姑母,你問她怎的?」卓天雄將信將疑,說道:「既是如此,我也不來難為你,快快給我走吧。」袁冠南冷笑道:「你打了我一棒,難道就此了局?」說着走上兩步。卓天雄望着他左手所端的墨盒,如見蛇蠍,心想:「毛筆墨盒原本不能用作武器,他如此和我相鬥,其中定有古怪。」見他上前,不自禁的退了兩步。他哪知袁冠南倜儻自喜,仗着武功了得,往往空手制勝,手拿筆墨,只不過意示閒暇,今日撞到卓天雄如此扎手的人物,心中其實早在叫苦不迭,不知幾十遍的在自罵該死了。

袁冠南又走上兩步,說道:「我姑母武功又不怎樣,也不過會配製一些兒毒藥,你又何必嚇成這個樣子?」見卓天雄遲遲疑疑的又退了一步,突然轉身,向左一閃,欺到周威信身畔,提起毛筆,便往他雙眼抹去。周威信大駭,舉臂來格。袁冠南手肘一撞,墨盒交在右手,左手探出,已將鴛鴦雙刀搶了過來。卓天雄大吃一驚,心想皇上命我來迎接寶刀進京,如給這小子奪去,那是多大的罪名?縱然要冒犯五毒聖姑,可也說不得了,當下飛身來搶,右掌斜劈袁冠南肩頭,左手五指成爪,往鴛鴦雙刀抓落。

袁冠南早已防到這一着,自知硬搶硬奪,必敗無疑,提起毛筆,對準他左手一抹,跟着便哈哈大笑。卓天雄猛覺手背上一涼,一驚之下,只見手背上已被濃濃的抹了一大條墨痕,從前聽人所說五毒聖姑如何害人慘死的話,瞬時間在腦中閃過,不由得全身大震。他五根手指雖已碰到了鴛鴦刀的刀鞘,竟是抓不下去,一呆之下,越想越怕,大叫一聲,飛奔出林。周威信見師伯尚且如此,哪裡還敢逗留,跟在卓天雄後面,沖了出去。

袁冠南暗叫:「慚愧!」生怕卓天雄察覺真相,重行追來,當下不敢在林中多耽,拿起鴛鴦雙刀,轉身便行。林玉龍叫道:「喂,小秀才,你怎地不給我們解開穴道?」袁冠南道:「過了六個時辰,穴道自解。」蕭中慧大急,叫道:「再等六個時辰,人也死了。」袁冠南笑道:「別心急,死不了!」蕭中慧嗔道:「好,壞書生!下次你別撞在我手裡。」袁冠南想起卓天雄棒擊自己之時,這姑娘曾出言阻止,良心倒好,但她三人顯然也是為了鴛鴦刀而來,若是給他們解開穴道,只怕又起枝節,微一沉吟,從地下撿起兩塊小石子,右手揮動,兩塊石子飛出,分擊林任夫婦的穴道,雖然相隔數丈,認穴之准,仍是不爽分毫。

林任夫婦各自積着滿腔怒火,穴道一解,提着半截單刀,立時乒乒乓乓的打了起來。袁冠南又是一枚石子擲出,正中蕭中慧腰間的「京門穴」。蕭中慧「啊」的一聲,從馬上倒摔下來,橫臥在地,雙目緊閉,一動也不動了。袁冠南吃了一驚,自忖這枚石子並未打錯穴道,如何竟會傷了她?忙走近身去,彎腰看時,只見她臉色有異,似乎呼吸也沒有了。袁冠南這一下更是心驚,伸手去探她鼻息。蕭中慧突然大叫一聲,翻身躍起,從他手中搶過了短刃的鴦刀,偷襲得手,不敢再轉長刀的念頭,格格一笑,轉身便逃。

林玉龍叫道:「啊,鴛鴦刀!」任飛燕從地下抱起孩子,叫道:「快追!」兩人向蕭中慧追去。袁冠南罵道:「好丫頭,恩將仇報!」提氣疾追,但他左腿中了卓天雄一棒,傷勢大是不輕,一蹺一拐,輕功只剩下五成,眼看蕭林任三人向西北荒山疾馳而去,竟是追趕不上,但想鴛鴦刀少了一把,不能成其鴛鴦,腿上雖痛,仍是窮追不捨。

奔出二十餘里,地勢越來越是荒涼,他奔上一個高岡,四下里一望,見西北方四五里外,樹木掩映之中露出一角黃牆,似是一座小廟,心想這三人別處無可藏身,多半在這廟中,於是折了一根樹幹當作拐杖,撐持着奔去。

走近廟來,只見匾額上寫着「紫竹庵」三字,原來是座尼庵。袁冠南走進庵去,見大殿上站着一個老尼姑,衣履潔淨,面目慈祥。袁冠南作了一揖,說道:「師太請了,可有一位藍衫姑娘,來到寶庵隨喜麼?」那老尼道:「小庵地處荒僻,並無施主到來。」袁冠南不信,道:「師太不必隱瞞……」話未說完,忽聽得門外篤、篤、篤連響,傳來鐵棒擊地之聲,正是卓天雄追到了。袁冠南大吃一驚,忙道:「師太,請你做做好事。我有仇人找來,千萬別說我在此處。」也不等那老尼回答,向後院直竄進去,只見東廂有座小佛堂,推門進去,見供着一座白衣觀音的神像。這時不暇思索,縱身上了佛座,揭開帷幕,便躲在神像之後。

豈知神像之後,早有人在,定睛一看,正是蕭中慧。她似笑非笑的向袁冠南瞧了一眼,說道:「好吧,算你有本事,找到這裡,這刀拿去吧!」說着將短刀遞了過來。只聽他身後一人說道:「別給他,要動手,咱三人打他一個。」原來林任夫婦帶着孩子,也躲在此處。

袁冠南此時逃命要緊,無暇奪刀,低聲道:「別作聲,那老瞎子追了來啦!」蕭中慧一驚,道:「他不是中了你的毒藥?」袁冠南微笑道:「毒藥是假的。」蕭中慧還待再問,只聽卓天雄粗聲粗氣的道:「四下里並無人家,不在這裡,又在何處?」那老尼道:「施主再往前面找找,想必是已走過了頭。」卓天雄道:「好!四下里我都伏下了人,也不怕這小子逃到天邊去。若是找不到,回頭來跟你算帳,小心我一把火燒了你這臭尼姑庵。」林玉龍和任飛燕聽得心頭火起,便欲反唇相擊,口還未張,袁冠南和蕭中慧雙指齊出,已分點了二人穴道。卓天雄走進後院,待了片刻,料想是在東張西望,聽得他喃喃咒罵,鐵棒拄地,轉身出庵去了。

原來卓天雄手背上被黑墨抹中,心驚膽戰,忙到溪水中去洗,墨漬一洗即去,不留絲毫痕跡。他放心不下,拚命擦洗,這用力一擦,皮膚破損,真的隱隱作疼起來。他更是吃驚,呆了良久,不再見有何異狀,才知是上了當,於是隨後追來。他雖輕功了得,奔馳如飛,但這麼一耽擱,卻給袁冠南等躲到了紫竹庵中。

袁冠南和蕭中慧待他走遠,這才解開林任夫婦穴道,從觀音大士的神像後躍下地來。四人想起卓天雄之言,都是皺起了眉頭,心想此人輕功了得,追出數十里後不見蹤跡,又必尋回,四下里無房無舍,沒地可躲,打是打不過,逃又逃不了,難道是束手待斃不成?袁蕭二人相對無言,尋思脫逃之計。

林玉龍罵道:「都是你這臭婆娘不好,咱們若是練成了夫妻刀法,二人合力,又何必怕這老瞎子?」任飛燕道:「練不成夫妻刀法,到底是你不好,還是我不好?那老和尚明明要你就着我點兒,怎地你一練起來便只顧自己?」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又吵個不休。袁冠南聽他二人不住口的吵什麼「夫妻刀法」,說道:「咱們四個,連着你們孩子,還有那老尼姑,眼前都是大禍臨頭,只要那老瞎子一回來,誰都活不成。你倆還吵什麼?到底那夫妻刀法是怎麼回事?」林任夫婦倆又說又吵,半天才說了個明白。

原來三年之前,林任夫婦新婚不久,便大打大吵,恰好遇到了一位高僧,他瞧不過眼,傳了他夫婦倆一套刀法。這套刀法傳給林玉龍和傳給任飛燕的全然不同,要兩人練得純熟,共同應敵,兩人的刀法陰陽開闔,配合得天衣無縫,一個進,另一個便退,一個攻,另一個便守。那老和尚道:「以此刀法並肩行走江湖,任他敵人武功多強,都奈何不了你夫婦。但若單獨一人使此刀法,卻是半點也無用處。」他怕這對夫婦反目,終於分手,因此要他二人練這套奇門刀法,令他夫婦長相廝守,誰也不能離得了誰。這路刀法原是古代一對恩愛夫妻所創,兩人形影不離,心心相印,雙刀施展之時,也是互相回護。哪知林任兩人性情暴躁,雖都學會了自己的刀法,但要相輔相成,配成一體,始終是格格不入,只練得三四招,別說互相回護,夫妻倆自己就砍砍殺殺的鬥了起來。

袁冠南聽兩人說完,心念一動,向蕭中慧說道:「姑娘,我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原不該說,只是事在危急,此處人人有性命之憂……」蕭中慧接口道:「我知道啦,你要我和你學這夫妻……夫妻……」說到這裡,滿臉紅暈。袁冠南道:「嗯,小可決不敢有意冒犯,實是……實是……」蕭中慧不再跟他多說,向任飛燕道:「大嫂,請你指點於我,若是我和他……和他都學會了,抵擋得了那老瞎子,便可救得眾人性命。」任飛燕道:「這路刀法學起來很難,可非一朝一夕之功。」蕭中慧道:「學得多少,便是多少,總勝於白白在這裡等死。」任飛燕道:「好,我便教你。」林任夫婦分別口講刀舞,一招一式的演將起來。袁蕭二人在旁各瞧各的,用心默記。

袁蕭二人武功雖均不弱,但這套夫妻刀法招數極是繁複,一時實不易記得許多。林任夫婦教得幾招,百忙中又拌上幾句嘴。兩個人教,兩個人學,還只教到第十二招,忽聽得門外大喝一聲:「賊小子,你躲到哪裡去?」人影一閃,卓天雄手持鐵棒,闖進殿來。

林玉龍見他重來,不驚反怒,喝道:「我們刀法尚未教完,你便來了,多等一刻也不成麼?」提刀向他砍去。卓天雄舉鐵棒一擋,任飛燕也已從右側攻到。林玉龍叫道:「使夫妻刀法!」他意欲在袁蕭兩人跟前一獻身手,長刀斜揮,向卓天雄腰間削了下去。這時任飛燕本當散舞刀花,護住丈夫,哪知她急於求勝,不使夫妻刀法中的第一招,卻是使了第二招中的搶攻,變成雙刀齊進的局面。卓天雄一見對方刀法露出老大破綻,鐵棒一招「偷天換日」,架開雙刀,左手手指從棒底伸出,咄咄兩聲,林任夫婦又被點中了穴道。他二人倘若不使夫妻刀法,尚可支持得一時,但一使將出來,只因配合失誤,僅一招便已受制。

林玉龍大怒,罵道:「臭婆娘,咱們這是第一招。你該散舞刀花,護住我腰肋才是。」任飛燕怒道:「你幹麼不跟着我使第二招?非得我跟着你不可?」二人雙刀僵在半空,口中卻兀自怒罵不休。

袁冠南知道今日之事已然無幸,低聲道:「蕭姑娘,你快逃走,讓我來纏住他。」蕭中慧沒料到他竟有這等俠義心腸,一呆之下,胸口一熱,說道:「不,咱們合力斗他。」袁冠南急道:「你聽我話,快走!若是我今日逃得性命,再和姑娘相見。」蕭中慧道:「不成啊……」話未說完,卓天雄已揮鐵棒搶上。袁冠南刷的一刀砍去。蕭中慧見他這一刀左肩露出空隙,不待卓天雄對攻,搶着揮刀護住他的肩頭。兩人事先並未練習,只因適才一個要對方先走,另一個卻又定要留下相伴,雙方動了俠義之心,臨敵時自然而然的互相回護。林玉龍看得分明,叫道:「好,『女貌郎才珠萬斛』,這夫妻刀法的第一招,用得妙極!」

第七節

袁蕭二人臉上都是一紅,沒想到情急之下,各人順手使出一招新學的刀法,竟然配合得天衣無縫。卓天雄橫過鐵棒,正要砸打,任飛燕叫道:「第二招,『天教艷質為眷屬』!」蕭中慧依言搶攻,袁冠南橫刀守御。卓天雄勢在不能以攻為守,只得退了一步。林玉龍叫道:「第三招,『清風引珮下瑤台』!」袁蕭二人雙刀齊飛,颯颯生風。任飛燕道:「『明月照妝成金屋』!」袁蕭二人相視一笑,刀光如月,照映嬌臉。卓天雄被逼得又退了一步。

只聽林任二人不住口的吆喝招數。一個道:「刀光掩映孔雀屏。」一個道:「喜結絲蘿在喬木。」一個道:「英雄無雙風流婿。」一個道:「卻扇洞房燃花燭。」一個道:「碧簫聲里雙鳴鳳。」一個道:「今朝有女顏如玉。」林玉龍叫道:「千金一刻慶良宵。」任飛燕叫道:「占斷人間天上福。」

喝到這裡,那夫妻刀法的十二招已然使完,餘下尚有六十招,袁蕭二人卻未學過。袁冠南叫道:「從頭再來!」一刀砍出,又是第一招「女貌郎才珠萬斛」。二人初使那十二招時,搭配未熟,但卓天雄已是手忙腳亂,招架為難。這時從頭再使,二人靈犀暗通,想起這路夫妻刀法每一招都有個風光旖旎的名字,不自禁的又驚又喜,鴛鴦雙刀的配合,更加緊了,使到第九招「碧蕭聲里雙鳴鳳」時,雙刀便如鳳舞鸞翔,靈動翻飛,卓天雄哪裡招架得住?「啊」的一聲,肩頭中刀,鮮血迸流。他自知難敵,再打下去定要將這條老命送在尼庵之中,鐵棒急封,縱身出牆而逃。

袁蕭二人脈脈相對,情愫暗生,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忽聽得林玉龍大聲叫道:「妙極,妙極!女貌郎才珠萬斛!」

他其實是在稱讚自己那套夫妻刀法,蕭中慧卻羞得滿臉通紅,低頭奔出尼庵,遠遠的去了。

袁冠南追出庵門,但見蕭中慧的背影在一排柳樹邊一晃,隨即消失。忽聽得身後有人叫道:「相公!」袁冠南回過頭來,只見小書童笑嘻嘻的站着,打開了的書籃中睡着一個嬰兒,正是林任夫婦的兒子,籃中書籍上濕了一大片,自不免「書中自有孩兒尿」了。

三月初十,這一天是晉陽大俠蕭半和的五十壽誕。

蕭府中賀客盈門,群英濟濟。蕭半和長袍馬褂,在大廳上接待來賀的各路英雄,白道上的俠士、黑道上的豪客、前輩名宿、少年新進……還有許多和蕭半和本不相識、卻是慕名來致景仰之意的生客。

在後堂,袁夫人、楊夫人、蕭中慧也都喜氣洋洋,穿戴一新。兩位夫人在收拾外面不斷送進來的各式各樣壽禮。蕭中慧正對着鏡子簪花,突然之間,鏡中的臉上滿是紅暈,她低聲念道:「清風引珮下瑤台,明月照妝成金屋。」

袁夫人和楊夫人對望了一眼,均想:「這小妮子自從搶了那把鴛鴦刀回家,一忽兒喜,一忽兒愁,滿懷心事。她今年十八歲啦,定是在外邊遇上了一個合她心意的少年郎君。」楊夫人見她簪花老不如意,忽然又發覺她頭上少了一件物事,問道:「慧兒,大媽給你的那支金釵呢?」中慧格格一笑,道:「我給了人啦。」袁夫人和楊夫人又對望一眼,心想:「果然不出所料,這小妮子連定情之物也給了人家。」楊夫人問道:「給了誰啦?」中慧笑得猶似花枝亂顫,說道:「他……他麼?今兒多半會來跟爹拜壽,人家是大名鼎鼎的人物,非同小可。」

楊夫人還待再問,只見傭婦張媽捧了一隻錦緞盒子進來,說道:「這份壽禮當真奇怪,怎地送一支金釵給老爺?」袁楊二夫人一齊走近,只見盒中所盛之物珠光燦爛,赫然是中慧的那支金釵。楊夫人一轉頭,見女兒喜容滿臉,笑得甚歡,忙問:「送禮來的人呢?」張媽道:「正在廳上陪老爺說話呢。」

袁楊二夫人心急着要瞧瞧到底是怎麼樣的一位人物,居然能令女兒如此神魂顛倒,相互一頷首,一同走到大廳的屏風背後,只聽得一人結結巴巴的道:「小人名叫蓋一鳴,外號人稱八步趕蟾、賽專諸、踏雪無痕、獨腳水上飛、雙刺蓋七省,今日特地和三個兄弟來向蕭老英雄拜壽。」二位夫人悄悄一張,見那人是個形容委瑣的瘦子,身旁還坐着三個古里古怪的人物。蕭半和撫須笑道:「太岳四俠大駕光臨,還贈老夫金釵厚禮,真是何以克當。」蓋一鳴道:「好說,好說!」袁楊二夫人滿心疑惑,難道女兒看中了的,竟是這個矮子?兩位夫人見多識廣,知道人不可以貌相,那人的外號說來甚是響亮,想來武藝必是好的,既然稱得上一個「俠」字,人品也必是好的。

鼓樂聲中,門外又進來三人,齊向蕭半和行下禮去。一個英俊書生朗聲說道:「晚輩林玉龍、任飛燕、袁冠南,恭祝蕭老前輩福如東海,壽比南山。薄禮一件,請老前輩笑納。」說着呈上一隻開了蓋的長盒。蕭半和謝了,接過一看,不由得呆了,三個字脫口而出:「鴛鴦刀!」

蕭府的後花園中,林玉龍在教袁冠南刀法,任飛燕在教蕭中慧刀法。耗了大半天功夫,林任二人已將餘下的六十路夫妻刀法,傾囊相授。

冠南和中慧用心記憶,但要他們這時專心致志,實是大不容易。因為蕭半和問明了得刀經過之後,跟兩位夫人一商量,當下將女兒許配給了袁冠南,言明今晚喜上加喜,就在壽誕之中,給兩人訂親。兩個人心花怒放,若不是知道這一路刀法威力無窮,也真的無心在這時候學武習藝;再說,若不是武學之士不拘世俗禮法,未婚夫妻也當避嫌,不該在此日還相聚一堂。

「刀光掩映孔雀屏,喜結絲蘿在喬木……碧簫聲里雙鳳鳴,今朝有女顏如玉……」

林玉龍和任飛燕教完了,讓他們這對未婚夫婦自行對刀練習。兩夫婦居然收了這樣一對徒弟,私心大是欣慰。

太岳四俠一直在旁邊瞧他們練刀,逍遙子和蓋一鳴不斷指指點點,說這一招有破綻,那一招有漏洞。林玉龍心頭有氣,抹了抹頭上的汗水,道:「蓋兄,咱夫婦以一路刀法,送給袁兄夫妻作新婚賀禮。你們太岳四俠,送什麼禮物啊?」太岳四俠一聽此言,心頭都是一凜,一時無言可對。要知說到送禮,實是他們最犯忌之事。

任飛燕有意開開他們的玩笑,說道:「那邊污泥河中,產有碧血金蟾,學武之士服得一隻,可抵十年功力,只不過甚難捉到。蓋兄號稱八步趕蟾、獨腳水上飛,何不去捉幾隻來,送給了新夫婦,豈不是一件重禮?」蓋一鳴大喜,道:「當真?」林玉龍道:「我們怎敢相欺?只可惜咱夫婦的輕功不行,又不通水性,不敢下水去捉。」蓋一鳴道:「說到輕功水性,那是蓋某的拿手好戲。大哥、二哥、三哥,咱們這就捉去。」任飛燕笑道:「哈哈,蓋兄,這個你可又外行了。那碧血金蟾須得半夜子時,方從洞中出來吸取月光精華。大白天哪裡捉得到?」蓋一鳴道:「是,是。我本就知道,只不過一時忘了。若是白天能隨便捉到,那還有什麼希罕?」

大廳上紅燭高燒,中堂正中的錦軸上,貼着一個五尺見方的金色大「壽」字。

這時客人拜壽已畢,壽星公蕭半和撫着長須,笑容滿面的宣布了一個喜訊:他的獨生愛女蕭中慧,今晚與少年俠士袁冠南訂親,請列位高朋喝一杯壽酒之後,再喝一杯喜酒。

眾賓朋喝彩聲中,袁冠南跪倒在紅氈毯上,拜見岳父岳母。蕭半和笑嘻嘻的摸出了一柄沉香扇,作為見面禮,袁冠南謝着接過了。袁夫人也笑嘻嘻的摸出了一隻玉斑指,袁冠南謝着伸手接過……

突然之間,錚的一響,那玉斑指掉到了地下,袁冠南臉色大變,望着袁夫人的右手。原來袁夫人右手小指上,生着一個枝指。他抓起袁夫人的左手,只見小指上也有一個枝指。袁冠南顫聲道:「岳……岳母大人,你……你可識得這東西麼?」說着伸手到自己項頸之中,摸出一隻串在一根細金鍊上的翡翠獅子,袁夫人抓住獅子,全身如中雷電,叫道:「你……你是獅官?」袁冠南道:「媽,正是孩兒,你想得我好苦!」兩人抱在一起,放聲大哭起來。

第八節

壽堂上眾人肅靜無聲,瞧着他母子相會這一幕,人人心裡又是難過,又是喜歡,更雜着幾分驚奇。只聽得袁夫人哭道:「獅官,獅官,這十八年來,你是在哪裡啊?我無時無刻,不是在牽記着你。」袁冠南道:「媽,我已走遍了天下十八省,到處在打聽你的下落。我只怕,只怕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媽了。」

蕭中慧聽得袁冠南叫出一聲「媽」來,身子一搖,險險跌倒,腦海中只響着一個聲音:「原來他是我哥哥,原來他是我哥哥……他是我哥哥……」

林玉龍悄聲問妻子道:「怎麼?袁相公是蕭太太的兒子?我弄得糊塗啦。」任飛燕道:「袁相公不是說出來尋訪母親麼?他還託了咱們幫他尋訪,說他母親每隻手的小指頭上都有一根枝指。這蕭太太不也認了他麼?」林玉龍搔頭道:「怎麼他姓袁,他爹爹又姓蕭?」任飛燕道:「蠢人,袁相公他三歲時就跟母親失散,三歲的孩子,怎知道自己姓什麼,胡亂安個姓,不就是了。」林玉龍道:「這麼說來,蕭姑娘是他的妹子了。兄妹倆怎能成親?」任飛燕道:「既是兄妹,怎麼還能成親?你這不是廢話?」林玉龍怒道:「呸!你說的才是廢話。」

他夫妻倆越爭越大聲。蕭中慧再也忍耐不住,「啊」的一聲,掩面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