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請淡定 - 第2章

酒小七

  紀衡被田七的磕頭聲和求饒聲弄得有點心煩,「你起來。」

  田七的耳朵一直支棱着聽紀衡的反應,聽到他說,她趕緊停下,「謝皇上。」說着站起身,恭敬地垂着頭聆聽聖訓。

  紀衡認識這個太監,新近跟在宋昭儀身邊,嘴巴甜會來事,除此之外也沒別的。哦,還有,長得好看。太監長得好看的也有,但是這個人跟那些好看的太監不一樣,眼睛乾乾淨淨的,不像個太監。

  紀衡的思維飄得有點遠,見田七垂着頭,他不由得說了一聲,「你抬起頭來。」

  田七十分聽話地抬頭,就差道一聲「遵旨」了。雖然抬着頭,也不敢看紀衡,眼皮依然耷拉着,剛剛哭得又紅又腫的一雙大眼泡展現在紀衡面前。

  ……好難看。

  紀衡覺得自己有點無聊,他背着手,又問道,「你為何哭得如此傷心?」

  來了!田七知道自己有命沒命在此一舉,她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嘆出來,目光染上一層憂傷,「主子風華無雙,這一下香消玉殞,莫說是奴才這樣受主子恩惠的,就算是個普通人,乍一聽到也要難過。更何況還有個小皇子,滿宮上下誰不盼望小主子臨世,誰料到……」說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淚,偷眼看着紀衡的臉色,接着又說道,「主子寬恤體下,待奴才恩同父母,她這一去,奴才就仿佛失去爹娘一樣難過。」

  盛安懷在一旁聽到此話,腹誹道,這小子好不要臉!我喜歡!

  她這番話說得,不藉機表現自己對宋昭儀多麼忠心,只說死去的人多可憐,勾起皇上的惻隱之心,又說死去的主子對她多麼寬容多麼好——你好意思在舊人的棺材前弄死她疼愛的奴才?

  紀衡眯眼看着眼前這哭成癩蛤蟆的太監,倒不知道他這是真實誠還是真聰明了。

  田七說完,復又跪下來請罪。

  一想到這奴才剛才抱着他的衣服擦鼻涕,紀衡剛緩和的神情又不好了。

  罷了罷了,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田七最終被罰去更鼓房打更一個月。

  更鼓房裡都是犯了事兒服刑的內官,每天晚上去玄武門的門樓上打更,差使倒不累,就是得晚上去,也沒油水可撈。

  這個懲罰已經相當輕了,田七暗暗慶幸。皇上果然是個宅心仁厚的仁君,有君子之風。

  紀衡之所以意思意思地罰了,還是覺得這奴才大半夜的獨自一個人哭是真心的,看來心眼兒是真實誠。

  雙方對彼此的印象都產生了些許偏差。

  ***

  第二天,田七在內官監登記了一下自己接下來一個月的職務——打更,然後就回到了十三所。

  十三所建在紫禁城外,是太監們的住處。皇宮裡的大部分太監都住在十三所里,只有值夜班的或是經常在主子跟前伺候的太監,才有資格住在紫禁城內。田七搬進紫禁城不過半月,就又搬出來,說起來挺丟人的,不過還好,她臉皮夠厚,也就不當回事。

  田七回到十三所,發現老巢還沒有被占,甚好甚好。同屋一共住着三個人,其他兩個都不在,她回到房間蒙着被子大睡特睡,緊着白天補眠,晚上好去受罪。

  一覺醒來,睜眼看到門前掛的藏藍色棉布帘子在晃,過了一會兒,由帘子旁邊探進來一顆腦袋。

  田七:「……」

  她好像又忘記拴門了。

  那顆腦袋看到田七醒了,呲牙一樂,「狗小子!」

  

  田七趕緊下床把他請了進來,嘴裡說道,「師父!今兒刮的是什麼風,怎麼把您給吹來了?您不在德妃娘娘跟前伺候嗎?」

  「我出來辦差,正好過來瞧瞧你。」那人由田七攙扶着進來坐下,田七趕緊給他倒茶,他說道,「你別忙活了,我待不了多大功夫,咱們爺倆說會兒話。」

  來的這人叫丁志,是田七打一進宮就跟的師父。丁志原名叫丁志遠,後來當了太監,覺着這名字聽起來頗諷刺,不管志向多遠大也還是個太監,於是他乾脆改了名叫丁志。

  丁志現在是御用監的少監,從四品,離太監只有一步之遙。

  「太監」是宦官們的俗稱,在宮中也是官職名,宦官做到頭兒了,就是太監,正四品。

  內官們雖大部分由二十四衙門統領,各有各的級別和職責,卻也經常兼着后妃身邊的差使,原本的職責反倒退了後,誰讓妃子身邊賞賜夠厚呢。當然,也不是所有主子都有錢,沒錢的那些自然沒人上趕着去,只能由內官監來指派。田七和丁志都是一身而兼二職,更厲害的,像盛安懷,一人而兼數職。

  丁志現在伺候的是德妃。德妃比皇上還要大兩歲,模樣不是最出挑的,年紀也大了,所以改走賢德路線,雖膝下無出,皇上卻還記得她,每一兩個月總要去她那裡轉轉。

  田七使喚一個小太監拎來一壺熱水,現沏了茶端給丁志。

  丁志把茶蓋掀開一看,淺碧色的茶湯清亮通透,似一碗透明的翡翠,翡翠中漂漾着一簇茶葉,已經被泡得舒展開來,葉片飽滿豐厚,碧綠如鮮。他閉眼深吸一口氣,馨香撲面,登時精神一振。

  「廬山雲霧,」丁志睜開眼睛,「這個好!你小子就是個金耙子,什麼好東西都不會落下,這又是從哪兒弄來的?」

  田七撓了撓頭,笑道,「還不是沒了的昭儀主子賞的,我知道您好這個,早想拿給您,可惜趕上昭儀主子出事,我一時忘了。」

  丁志掀着茶蓋緩緩地劃着茶碗,輕輕地吹着氣,還沉浸在雲霧茶帶來的清爽怡人的感覺中,隨口應道,「看來你在宋昭儀那裡混得不錯。」

  「不錯是不錯,可惜好景不長。」田七失落答道。

  丁志聞言,放下茶碗,勸她道,「要我說,你也不必氣餒,這個死了,還有下一個呢,後宮裡總會有得志的,你小子會來事兒,有前途,只要搭上條好船,站穩了腳跟,總會有出頭之日。」

  田七搖了搖頭,「我的好師父,您是不知道,我搭哪條船,哪條船翻,」說着,朝丁志比了三根手指頭,「三個了,說實話,我真有點心灰意冷。」

  丁志回想了一下,確實如此,他頓時對田七同情起來,開始給她出餿主意,「要不你測測八字去?御膳房的老劉好像會測這個,你去試試?」

  「別提了,我早去過了,他說我八字兒太硬,克主。」

  「那怎麼辦?」丁志也為這個徒弟着急,「有沒有破解的法子?」

  「沒事兒,」田七搖了搖頭,「其實老劉的話也不靠譜,他還說我是娘娘命呢。」

  丁志聽罷嘿嘿笑起來,「這傢伙還真敢胡謅。要是個宮女也還罷了,你這賣相興許真能混個小主子噹噹。」

  說到宮女,丁志的話題開始往歪路上帶。哪個宮女好看,哪個宮女好上手,如數家珍。田七聽得頭皮發麻,乾脆告訴丁志她昨天衝撞了皇上,被罰打更。

  丁志果然驚訝地問道,「怎麼回事?」

  田七便把昨天的事情對丁志說了,隱去擦鼻涕的環節,只說自己光顧着哭沒看到皇上。

  丁志再次對她發表了一番同情,又安慰了她一會兒,接着要走。田七把那包廬山雲霧包了一半給丁志,把這師父哄得臉笑成一朵大菊花。

  送走了師父,田七也睡不着了,下午在床上發了半天的呆,早早地吃了晚飯,去更鼓房上值了。

☆、皇上的信任

  三更時分站在門樓上向四處望,就感覺自己是迷失在茫茫大海中的夜船。遠處掛着燈籠,在夤夜中散發着團團幽光,像是岸邊的燈塔,也像是海霧中窺視的眼睛。

  田七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不是嚇得,是凍得。半夜正是人元氣弱的時候,她還站在高處吹冷風。涼風順着肚臍灌進肚子裡,她覺得五臟六腑像是被涼水泡了一遍,別提多難受了。

  皇城內外,千家萬戶都睡了,只有倒霉催的如她,才會大半夜的爬上門樓,就為敲幾下梆子。

  打完這一更,田七仰頭望了望天。繁星漫天,銀月如鈎。湛藍的天空像個倒扣的霽藍釉大飯碗,碗內沾着星星點點的白飯粒。

  ……她餓了。

  夜晚熬夜就容易餓,她早該想到這一點的,可惜出來的時候匆忙,沒帶吃的。

  想起她曾經讀到「寒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的詩句,當時覺得妙不可言,現在看來,這個人勢必要吃飽飯再去倚樓,否則苦不堪言。

  田七嘆了口氣,摸着肚子下了門樓,回到值房。

  回到值房時,看到一個瘦弱的太監正捂着棉被歪着,睡得香甜,田七氣不打一處來,朝他身上踢了兩腳,復又坐在他旁邊,扯過被子蓋住腿。

  田七用腦袋輕輕向後磕着牆壁,心想,明兒一定早點來。

  也不知道最近的太監們是怎麼了,一個個安分守己得很,更鼓房裡受處罰的太監只有兩個,另有一個負責監督他們。田七雖緊趕着來,卻晚了一步,讓另外那人得了先。

  先來後到,於是商量好了,他打前半夜,田七打後半夜。

  因為白天睡了會兒,所以田七不怎麼困,好容易熬到半夜睏倦,剛睡着,就被叫醒了:該她打更了。

  出門時還迷迷瞪瞪的,等爬上門樓,早就醒了——凍得。

  現在打完三更,田七回來也不敢睡。她跟值班的太監不熟,怕對方不上心準時叫她,倘若睡誤了點,又是一宗罪,指不定到時候倒霉成什麼樣。

  得了,熬着吧。

  田七怕自己忍不住睡迷過去,因此困得不行了就去外面轉一圈,等困意被冷風吹散再回來,然後接着犯困,然後接着吹冷風……

  那個罪受的,甭提了!

  好不容易挨到五更過三分,終於下了值,她撒丫子跑回十三所,也沒心思吃飯,蒙上被子倒頭便睡。這一睡就睡到下午,醒來時去廚房找了點吃的墊吧,又包了些,帶着些零碎和吃食跑去更鼓房等着。

  ……就不信這次你還能比我早!

  那人果然還沒來,田七有點得意。

  和她一塊被罰的這個人叫王猛,人長得一點也不猛,瘦的跟逃難的災民似的。田七一看到他就下意識地想給他點飯吃。

  就這麼個弱雞,還敢跟她田大爺搶先,反了他了!

  田七提前帶了兩本話本子,一邊看一邊等,快上值時把王猛等來了,他也沒說什麼,坐在田七身邊,抄起另一本話本子來看。

  田七:「……」真不拿自己當外人。

  對方如此鎮定,她也不好意思小肚雞腸,看就看吧。晚上打完自己那通更,她把另外一本話本子也扔給王猛,揣着胳膊貓在一旁想睡會兒。

  然而半點困意也無。她白天睡得太多了。

  與她相反,王猛渾身都是困意,走路都眯着眼,一步三搖。他打完更,怕自己睡着,和田七一樣,坐一會兒就出去轉一圈。

  田七看着感同身受,有幾分快意,卻更多的是不落忍。大家同病相憐,真沒必要互相踩踏。某種程度上來說,她算是一個好心人。於是她對王猛說道,「我白天睡夠了,要不我替你打吧。」

  要是有人對田七說這種話,她一定會先懷疑,接着猶豫,繼而推辭。可是眼前這小弱雞,聽到此話,道了聲謝,倒頭就睡。

  一瞬間鼾聲就響起來了。別看人長得不威猛,打呼嚕倒是挺威猛,簡直像是春雷砸在炕上。田七幾乎能感受到牆壁的輕微震動。

  田七:「……」

  她覺得自己純粹是吃飽了撐的多說這麼一句。可是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她也不好意思趁機使壞。反正也不困,幫忙就幫忙吧,就當日行一善了。

  這個時候她壓根兒就不會想到,自己這一舉動會帶來救命的機會。

  ***

  下了值,田七照例直奔十三所老巢,補眠。可惜剛睡了沒一會兒,就被人拎起來。她睜眼一看,這人認識,是干清宮的太監。

  御前的太監來她這裡做什麼?田七一瞬間有點不妙的預感。

  那太監說道,「皇上傳你問話,趕緊的吧。」

  田七腦子嗡的一聲,慢吞吞地下炕穿鞋披衣服,一邊從一個小炕箱底下翻出塊碎銀子塞給他,「勞駕您跑這一趟……皇上怎麼想起我來了?」

  對方把銀子塞回到田七手中,「你見到皇上就知道了,我就是個傳話的,別的不清楚。」

  田七明白了,不能透露,這事兒應該小不了,且准不是好事兒。她尋思着,自己在更鼓房沒出紕漏,難道是皇上後悔罰得輕了,想再加點?

  這可就難辦了。

  一路惴惴不安地跟着小太監來到干清宮,田七被盛安懷引到暖閣,對着紀衡跪拜見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