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血劍 - 第2章

金庸

張朝唐大喜,一再稱謝。這幾日來他嚇得心神不定,現今得和一位鏢客同行,適才又見到他武功了得,登時大感心安。

三人行了二十幾里路,尋不到打尖的店家。楊鵬舉身上帶着乾糧,取出來分給兩人吃了。張康找到個破瓦罐,撿了些乾柴,想燒些水來喝,忽聽得身後有人大叫:「強盜在這裡了!」張康嚇了一跳,手一震,把瓦罐中的水都潑在柴上。

楊鵬舉回過頭來,只見剛才逃走的公差一馬當先,領了十多名軍士,騎了馬趕來。楊鵬舉叫道:「快上馬。」三人急忙上馬。楊鵬舉讓二人先走,抽出掛在馬鞍旁的單刀,在後掩護。眾軍士高叫:「捉強盜哪!」縱馬急追。

楊鵬舉等逃出一程,見追兵越趕越近,軍士紛紛放箭。楊鵬舉揮刀撥打,忽見前面有條岔路,叫道:「走小路!」張朝唐縱馬向小路馳去,張康和楊鵬舉跟隨在後,追兵毫不放鬆。那公差大嚷:「追啊,抓到了強盜,大伙兒分他金銀。」

楊鵬舉見追兵將近,索性勒轉馬來,大喝一聲,揮刀砍去。那公差嚇得倒退,其餘軍士卻挺槍攢刺。楊鵬舉敵不過人多,混戰中腿上中了一槍,傷勢雖然不重,卻已不敢戀戰,雙腿一夾,提韁縱馬向前急沖,揮刀將一軍士左臂砍斷。其餘軍士嚇得紛紛後退,楊鵬舉已回馬疾馳。眾軍士見他逃跑,膽氣又壯,吶喊追來。

不一刻楊鵬舉已追上張氏主僕,這時道路愈來愈窄,眾軍士畏懼楊鵬舉勇猛,不敢十分逼近。

三人縱馬奔跑了一陣,山道彎彎曲曲,追兵吶喊之聲雖然清晰可聞,人影卻已不見。急馳中前面突然出現三條小岔路,楊鵬舉低喝:「下馬!」三人把馬牽到樹叢中躲了起來,片刻間追兵也已趕到。那公差略一遲疑,領着軍士向一條岔路趕了下去。

楊鵬舉道:「他們追了一陣不見,必定回頭。咱們快走。」撕下衣襟裹好腿傷,三人向另一條岔路急馳而去。

過不多久,後面追兵聲又隱隱傳來,楊鵬舉甚是惶急,見前面有三間瓦屋,屋前有一個農夫正在鋤地,便下馬走到農夫身前,說道:「大哥,後面有官兵要害我們,請你找個地方給躲一躲。」那農夫只管鋤地,便似沒聽見他說話。張朝唐也下馬央告。

那農夫突然抬起頭來,向他們從頭至足打量。就在這時,前面樹叢中傳來牛蹄踐土之聲,一個牧童騎在牛背上轉了出來。那牧童約莫十歲上下年紀,頭頂用紅繩扎了個小辮子,臉色黝黑,一雙大眼卻是炯炯有神。那農夫對牧童道:「你把馬帶到山裡去放草,天黑了再回來吧。」小牧童望了張朝唐三人一眼,應道:「好!」牽了三匹馬就走。

楊鵬舉不知那農夫是甚麼用意,可是他言語神情之中,似有一股威勢,竟然不敢出言阻止牧童牽馬。這時追兵聲更加近了,張朝唐急的連說:「怎麼辦,怎麼辦?」

那農夫道:「跟我來。」帶領三人走進屋內。廳堂上木桌板凳,牆上掛着蓑衣犁頭,但收拾得甚是潔淨,不似尋常農家。那農夫直入後進,三人跟了進去,走過天井,來到一間臥房。那農夫撩起帳子,露出牆來。伸手在牆上一推,一塊大石翻了進去,牆上現出一個洞來。那農夫道:「進去吧!」

三人依言入內,原來是個寬敞的山洞。這屋倚山而建,剛造在山洞之前,如不把房屋拆去,誰也猜不到有此藏身之所。

三人躲好,那農夫關上密門,自行出去鋤地。不一刻,公差已率領軍士追到。那老王向農夫大聲吆喝:「喂,有三個人騎馬從這邊過去嗎?」那農夫向小路的一邊指了一指,道:「早就過去啦!」

公差軍士奔出了七八里地,不見張朝唐等蹤跡,掉轉馬頭,又來詢問。那農夫裝聾作啞,話也說不大清楚。一名軍士罵道:「他媽的,多問這傻瓜有屁用?走吧!」一行人又向另一條岔路追了下去。

張朝唐和楊鵬舉、張康三人躲在山洞之內,隱隱聽得馬匹奔馳之聲,過了一會,聲音聽不見了,那農夫始終不來開門。楊鵬舉焦躁起來,使力推門,推了半天,石門紋絲不動。三人只得坐在地上打盹。楊鵬舉創口作痛,不住咒罵公差軍士。

也不知過了幾個時辰,石門忽然軋軋作響的開了,透進光來。那農夫手持燭台,說道:「請出來吃飯吧。」

楊鵬舉首先跳起,走了出去,張氏主僕隨後走到廳上。只見板桌上擺了熱騰騰的飯菜,大盆青菜豆腐之外,居然還有兩隻肥雞。楊鵬舉和張康都暗暗歡喜。

廳上除了日間所見的農夫和牧童,還有三人,都作農夫打扮。張朝唐和楊鵬舉拱手相謝,道了自己姓名,又請問對方姓名。

一個面目清癯、五十來歲的農夫道:「小人姓應。」指着日間指引他們躲藏的人道:「這位姓朱。」一個身材極高的瘦子自稱姓倪,一個肥肥矮矮的則說姓羅。張朝唐道:「我還道各位是一家人,原來均非同姓。」那姓應的道:「我們都是好朋友。」

張朝唐見他們說話不多,神色凜然,舉止端嚴,絕不似尋常農夫。那姓朱和姓倪的尤具威猛之氣,姓應的則氣度高雅,似是位飽讀詩書的士人。張朝唐試探了幾句,姓應的唯唯否否,並不接口。

飯罷,姓應的問起官兵追逐的原因,張朝唐原原本本說了。他口才便給,描述途中所見慘況,以及公差欺壓百姓、誣良為盜的種種可惡情狀,說來有聲有色。那姓倪的氣得猛力在桌上一拍,鬚眉俱張,開口欲罵。姓應的使個眼色,他就不言語了。

張朝唐又說到楊鵬舉如何出手相援,把他大大的恭維了一陣。楊鵬舉十分得意,說道:「這算得甚麼,想當年在江西我獨力殺死鄱陽三凶,那才教露臉呢。」當下便縱談當時情勢如何危急、自己如何英勇、如何敗中取勝,說得口沫橫飛。他越說越得意,將十多年來在江湖上的遭遇大吹特吹,加油添醬,說得自己英雄蓋世,當世無敵,又說道上強人怎樣見了他從來不敢招惹。正說得高興,那小牧童忽然嗤的一聲笑。

楊鵬舉橫了他一眼,也不在意,不住口的談論江湖上的事跡。張朝唐對這些事聞所未聞,聽得很有興味,張康更是小孩脾氣,連連驚嘆詢問。

楊鵬舉後來說到了武技,舉手抬足,一面講一面比劃。幾個農夫卻似乎聽得意興索然,姓羅的胖子打了個呵欠道:「不早啦,大家睡吧!」

小牧童過去關上了門,姓朱的從暗處提出一塊大石,放在門後。楊鵬舉一見之下,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暗道:「這人好大力氣,這塊石頭少說也有四百來斤,他居然毫不費力的提來提去。」

姓應的見他面色有異,說道:「山里老虎多,有時半夜裡撞進門來,因此要用石頭堵住門戶。」說聲未畢,忽然一陣狂風吹來,樹枝呼呼作響,門窗俱動,隨即聽到虎嘯連聲,甚是猛惡,接着門外牛馬驚嘶起來。姓應的道:「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姓倪的站起身來,從門背後取出一柄鋼叉,嗆啷啷一抖,說道:「今兒不能讓它逃走了。承志,你也去。」小牧童喜形於色,大聲答應,奔進右邊屋裡,隨即出來,手上多了個皮囊和一支短鐵槍。姓朱的提開大石,一陣狂風砰的一聲把門吹開,風夾落葉,直卷進來,蠟燭頓時熄滅。張康驚叫聲中,姓倪的和小牧童先後縱出門去。

楊鵬舉提起單刀,說道:「我也去!」剛跨出一步,忽然左腕被人握住,他用力一掙,哪知握住他的五指直如一把鋼爪,將他牢牢扣住,絲毫動彈不得。黑暗中聽得那姓朱的說道:「別出去,大蟲很厲害。」楊鵬舉又是往外一奪。那姓朱的沒給他拉動,也沒更向里拉,只是抓着不放。楊鵬舉無可奈何,只得坐了下來,姓朱的也就鬆開了手。

只聽得門外那姓倪的吆喝聲、虎嘯聲、鋼叉上鐵環的嗆啷聲、疾風聲、樹枝墮地聲,響成一片,偶然還夾着小牧童清脆的呼叫聲,兩人一虎,顯是在門外惡鬥。過了一會,聲音漸遠,似乎那虎受創逃走,兩人追了下去。

姓羅的拿出火石火絨點燃了蠟燭,只見屋中滿地都是樹葉。張康早嚇得臉無人色,張朝唐和楊鵬舉也是驚異不定。

眾人在寂靜中不作一聲,過了半晌,遠處腳步聲響,轉瞬間小牧童衝進屋來後,笑逐顏開的叫道:「吃老虎肉,吃老虎肉!」

張朝唐見他短槍頭上鮮血淋漓,心想他小小年紀,居然如此武勇,自己手無縛雞之力,實在慚愧。

正思念間,只見那姓倪的大踏步的走進來,左手持鋼叉,右手提着黃黑相間的一隻大老虎。他將老虎往地下一擲,張朝唐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裡一縮,瞧那老虎一動也不動,才知已被打死。

那姓倪的臉色鄭重,向小牧童道:「承志,剛才你打錯了,知道嗎?」小牧童低下了頭道:「嗯,我不該正面對着大蟲放鏢。」姓倪的這才和顏悅色的道:「正面放鏢,也不是不可以,不過你鋼鏢脫手之後,須得立時往橫里跳開。剛才你一鏢打壞它一隻眼睛,卻站着不動。大蟲負痛之後,撲過來的勢道更猛,不是我一叉抵住,你這條小命還在嗎?」小牧童不敢作聲。姓倪的又贊他幾句:「你這幾支鏢準頭是很不錯的了,只是力道欠着一點,不過這也不能怪你,將來年紀大了,腕力自會加添。」提起那隻大老虎,指着老虎糞門上的一支鏢,說道:「這一鏢要是勁道足,打進它肚裡,已夠要了這畜牲的命啦。」小牧童道:「明兒我要用心練。」姓倪的點點頭,把老虎拖進後堂。

楊鵬舉見這兩人這般輕而易舉的殺了這一頭大老虎,心下惴惴,看來這批人路道着實不對,多半是喬裝的大盜,自己和張氏主僕胡裡胡塗的自投盜窟,這番可當真糟了。張朝唐卻不以為意,極力稱讚小牧童的英勇,撫着他的手問道:「小兄弟姓甚麼?你名叫承志,是不是?」那牧童笑而不答。

當晚張朝唐和楊鵬舉、張康三人同處一室,張康着枕之後立即酣睡。張朝唐想起此行風波萬里,徒然擔驚受怕,不知此去廣州,是否尚有兇險,又想浡泥國老虎也是不少,卻無如此厲害的殺虎英雄,中土人物,畢竟不凡,思潮起伏,一時難以入睡。過了一會,忽聽得書聲朗朗,那小牧童讀起書來。

張朝唐側耳細聽,書聲中說的似是兵陣戰鬥之事,不禁好奇心起,披衣下床,走到廳上。只見桌上燭光明亮,小牧童正自讀書。姓應的坐在一旁教導,見他出來,只向他點了點頭,又低下頭來,指着書本講解。

張朝唐走近前去,見桌上還放了幾本書,拿起來一看,書面上寫着《紀效新書》四字,原來是本朝戚繼光將軍所著的兵法。戚繼光之名,張朝唐在浡泥國也有所聞,知道是擊破倭寇的名將,後來鎮守薊州,強敵不敢犯邊,用兵如神,威震四海。

張朝唐向姓應的道:「各位決計不是平常人,卻不知何以隱居在此,可能見告麼?」姓應的道:「我們是尋常老百姓,種田打獵,讀書識字,那是最平常不過的。公子為何覺得奇怪?難道只有官家子弟才可以讀書嗎?」張朝唐心想:「原來中土尋常農夫,也是如此文武全才,果非蠻邦之人可比。」心下甚是佩服,說了聲「打擾」,又回房睡去了。

朦朦朧朧的睡了一會兒,忽覺有人相推,驚醒坐起,只聽楊鵬舉低聲道:「這裡果然是盜窟,咱們快走吧!」張朝唐大吃一驚,低問:「怎麼樣?」

楊鵬舉點燃燭火,走到一隻木箱邊,掀起箱蓋道:「你看。」

張朝唐一看,只見滿箱儘是金銀珠寶,一驚之下,做聲不得。

楊鵬舉把燭台交他拿着,搬開木箱,下面又有一隻木箱,伸手便去扭箱上銅鎖。張朝唐道:「別看旁人隱私,只怕惹出禍來。」楊鵬舉道:「這裡氣息古怪。」張朝唐忙問:「甚麼氣息?」楊鵬舉道:「血腥氣。」張朝唐便不敢言語了。

楊鵬舉扭斷了鎖,靜聽房外沒有動靜,輕輕揭開箱蓋,把燭台往箱內一照,兩人登時嚇得目瞪口呆。

但見箱中赫然是兩顆首級,一顆砍下時日已久,血跡都已變成黑色,另一顆卻是新斬下的。兩顆首級都用石灰、藥料制過,是以鬚眉俱全,那顆砍下已久的也未腐爛。楊鵬舉饒是久歷江湖,這時也嚇得手腳發軟,張朝唐哪裡還說得出話來。

楊鵬舉輕輕把箱子還原放好,說道:「快走!」到炕上推醒了張康,摸到廳上。三人躡足走到門邊,楊鵬舉摸到大石,心中暗暗叫苦,竭盡全力,也搬它不動,剛只推開尺許,忽然火光閃亮,那姓朱的拿着燭台走了出來。

楊鵬舉手按刀柄,明知不敵,身處此境,也只有硬起頭皮一拚。哪知姓朱的並不理會,說道:「要走了嗎?」伸手把大石提在一邊,打開了大門。

楊鵬舉和張朝唐不敢多言,喃喃謝了幾句,低頭出門,上馬向東疾馳。

奔了十幾里地,料想已脫險境,正感寬慰,忽然後面馬蹄聲響,有人厲聲叫道:「喂,站住,站住!」三人哪裡敢停,縱馬急行。

突然黑影一晃,一人從馬旁掠過,搶在前面,手一舉,楊鵬舉坐騎受驚,長嘶一聲,人立起來。楊鵬舉揮刀向那人當頭砍去。那人空手拆了數招,忽地高躍,伸左拳向楊鵬舉右太陽穴打落。楊鵬舉單刀「橫架金梁」,向他手臂疾砍。豈知那人這一拳乃是虛招,半路上變拳為掌,身未落地,已勾住楊鵬舉手腕,喝聲:「下來!」將他拖下馬來,順手奪過了他手中單刀,擲在地下。

星光熹微中看那人時,正是那姓朱的農夫。

那人冷冷的道:「回去!」回過身來,騎上馬當先就走,也不理會三人是否隨後跟來。楊鵬舉知道反抗固然無益,逃也逃不了,只得乖乖的上了馬,三人跟着他回去。

一進門,只見廳上燭火明亮,那小牧童和其餘三人坐着相候,神色肅然,一語不發。

楊鵬舉自忖不免一死,索性硬氣一點,昂然說道:「楊大爺今日落在你們手中,要殺就殺,不必多說。」

姓朱的道:「應大哥,你說怎麼辦?」姓應的沉吟不語。姓倪的道:「張公子主僕放走,把姓楊的宰了。」姓應的道:「這姓楊的干保鏢生涯,做有錢人走狗,能是甚麼好人?但他今天見義勇為,總算做了件好事,就饒他一命。羅兄弟,把他兩個招子廢了。」

姓羅的站起身來,楊鵬舉慘然變色。

張朝唐不懂江湖上的說話,不知「把招子廢了」便是剜去眼睛之意,但見了各人神情,想來定要傷害楊鵬舉,正想開口求情,那小牧童道:「應叔叔,我瞧他怪可憐的,就饒了他吧!」

姓應的與眾人對望了一眼,頓了一頓,對楊鵬舉道:「既然有人給你求情,也罷,你能不能立一個誓,今晚所見之事,決不泄漏一言半語?」

楊鵬舉大喜,忙道:「今晚之事,在下實非有意窺探,但既然被我見到了,自怪楊某有眼無珠,不識各位英雄好漢。各位的事在下立誓守口如瓶,將來如違此誓,天誅地滅,死得慘不堪言。」姓應的道:「好,我們信得過你是一條漢子,你去吧。」楊鵬舉一拱手,轉身要走。姓倪的突然站起來,厲聲喝道:「就這樣走麼?」

楊鵬舉一楞,懂了他的意思,慘然一笑,說道:「好,請借把刀給我。」姓朱的從桌下抽出一把利刃,輕輕倒擲過去。楊鵬舉伸手接住,走近幾步,左手平放桌上,嗖的一刀,登時砍下三個手指,笑道:「光棍一人作事一身當,這事跟張公子全沒幹系……」

眾人見他手上血流如注,居然還硬挺住,也都佩服他的氣概。姓倪的大拇指一挺,道:「好,今晚的事就這般了結。」轉身入內,拿出刀傷藥和白布來,給他止血,縛了傷口。

楊鵬舉不願再行停留,轉身對張朝唐道:「咱們走吧。」

張朝唐見他臉色慘白,自是痛極,想叫他在此休息一下,可是又說不出口。

姓應的道:「張公子來自萬里之外,我們驚嚇了遠客,很是過意不去,別讓你回到外國,說我們中土人士都是窮凶極惡之輩。這位楊朋友也很夠光棍。我送你這個東西吧。」說着從袋裡掏出一塊東西,交給張朝唐。

張朝唐接過一看,輕飄飄的是一塊竹牌,上面烙了「山宗」兩字,牌背烙了一些花紋,看不出有甚麼用處。

姓應的道:「眼前天下大亂,你一個文弱書生不宜在外面亂走,我勸你趕快回家。這幾天在路上要是遇上甚麼危難,拿出這塊竹牌來,或許有點兒用處。過得幾年……唉,或者是十年,二十年,你聽得中土太平了,這才再來吧!亂世功名,得之無益,反是惹禍。」

張朝唐再看竹牌,實不見有何奇特之處,不信它有何神秘法力,想是吉祥之物,隨口謝了一聲,交給張康收在衣囊之中。三人告辭出來,騎上馬緩緩而行。回到適才和那姓朱的交手所在,見單刀兀自在地,閃閃發光,楊鵬舉拾了起來,心想:「我自誇英雄了得,碰在人家手裡,屁也不值!」

天明時,到了一個小市鎮上,張朝唐找了客店,讓楊鵬舉安睡了一天一晚。次晨才再趕路。行到中午時分,打過尖,上馬又行了二十多里路,忽然蹄聲響處,一騎馬迎面奔來,掠過身旁,向三人望了一眼,絕塵而去。行了五六里路,後面馬蹄聲又起,仍是那騎馬追了上來。這次楊鵬舉和張朝唐都看得清楚了,馬上那人青巾包頭,眉目之間英悍之氣畢露,從三人身旁掠過,疾馳而前。

張朝唐道:「這人倒也古怪,怎麼去了又回來。」楊鵬舉道:「張公子,待會你自行逃命罷,不用等我。」張朝唐驚道:「怎麼?又有強盜麼?」楊鵬舉道:「走不上五里,必有事故,不過咱們後無退路,也只有向前闖了。」

三人惴惴不安,慢慢向前挨去,只走了兩里多路,只聽見噓哩哩一聲,一支響箭射上天空,三乘馬從林中竄出,攔在當路。

楊鵬舉催馬上前,抱拳說道:「在下武會鏢局姓楊,路經貴地,並非保鏢,沒向各位當家投帖拜謁。這位張相公來自外國,他是讀書人,請各位高抬貴手,讓一條道。」他在江湖上本來略有名頭,手上武藝也自不弱,不過剛斷了手指,又想這一帶道上的朋友多半與姓應的是一夥,是以措詞謙恭,好言相求。

三乘中當中一人雙手空空,笑道:「我們少了盤纏,要借一百兩銀子。」他說的是浙南土話,楊鵬舉和張朝唐愕然相對,不知他說些甚麼。

剛才騎馬來回相探的那人喝道:「借一百兩銀子,懂了沒有?」楊鵬舉見他們如此無禮,不禁大怒,喝道:「要借銀子,須憑本事!」當先那人喝道:「好!這本事值不值一百兩銀子?」從背上取下彈弓,叭叭叭,三粒彈子打上天空,等彈子勢完落下,又是連珠三彈,六顆彈子在空中分成三對,互相撞得粉碎,變成碎泥紛紛下墮。

楊鵬舉見到這神彈絕技,剛只一呆,突覺左腕劇痛,單刀當的一聲落在地下,才知已被他彈子打中了手。

對面第三人手持軟鞭,縱馬過來,一招「枯藤纏樹」,向他腰間盤打而至。楊鵬舉勒馬避開。那人軟鞭鞭頭乘勢在地下捲起單刀,抄在手中,長笑一聲,縱馬疾馳,掠過張康身邊時,白光閃動,鋼刀揮了兩揮,已割斷他背上包裹兩端的布條。他卻毫不停留,催馬向前奔馳。

包裹正從張康背上滑落,打彈子那人恰好馳到,手臂探出,不待包裹落地,已俯身提起,掂了掂重量,笑道:「多謝了。」轉眼間三人跑得無影無蹤。

楊鵬舉只是嘆氣,無話可說。張康急道:「我們的盤費銀兩都在包裹,這……這……怎麼回家呢?」楊鵬舉道:「留下你這條小命,已算不錯的啦,走着瞧吧。」三人垂頭喪氣的又行。

走不到一頓飯時分,忽然身後蹄聲雜沓,回頭一望,只見塵頭起處,那三人又追了轉來。楊鵬舉和張朝唐都倒抽一口涼氣,心想:「搶了金銀也就罷了,難道當真還非要了性命不成?」

那三人馳到跟前,一齊滾鞍下馬,當先一人抱拳說道:「原來是自己人,得罪得罪。我們不知,多有冒犯,請勿見怪。」另一人雙手托住包裹,交給張康。張康卻不敢接,眼望主人。張朝唐點點頭,張康這才接了過來。

當先那人道:「剛才聽得這位言道,一位是楊鏢頭,一位是張公子,都是真姓么?」張朝唐道:「正是!」說了兩人的姓名來歷。

三人聽了,均有詫異之色,互相望了一眼。當先那人說道:「在下姓黃,這兩位是親兄弟,姓劉。張公子,你早拿出竹牌來就好了,免得我們無禮。」張朝唐聽了這話,才知道這塊竹牌果真效力不小,心神不定之際,也不知說甚麼話好。

那姓黃的又道:「兩位一定也是到聖峰嶂去了,咱們一路走吧。」

張朝唐和楊鵬舉都料想他們是一幫聲勢浩大的盜伙,遠避之惟恐不及,怎敢再去招惹?張朝唐道:「我和這位朋友要趕赴廣州,聖峰嶂是不去了。」

姓黃的臉帶怒色道:「再過三天就是八月十六,我們千里迢迢的趕來粵東,你們到了這裡,怎不上山?」上山做甚麼,八月十六有甚麼干係,張朝唐和楊鵬舉兩人全不知情,可是又不敢直認。張朝唐硬了頭皮,說道:「兄弟家有急事,須得馬上回去。」

姓黃的怒道:「上山也耽擱不了你兩天。你們過山不拜,算得甚麼山宗的朋友?」張朝唐更加摸不着頭腦,不知道「山宗」是甚麼東西。

楊鵬舉終究閱歷多,見這情勢,知道聖峰嶂是非去不可的了,雖有兇險,也只有聽天由命,而且瞧他們神色語氣,也似並無惡意,便道:「三位既然如此美意,我和張公子同上山去便是。」說着向張朝唐使個眼色,示意不可違拗。

姓黃的霽然色喜,笑道:「本來嘛,我想你們也不會這般不顧義氣。」

六人結伴同行,一路打尖住店,都由那姓黃的出頭,他只做幾個手勢,說了幾句古里古怪的話,沿途飯館客店便都不收錢,而且招待得加意的周到客氣。

走了兩天,將近聖峰嶂山腳,只見沿途勁裝結束之人絡繹不絕,都是向聖峰嶂而去,肥瘦高矮,各色各樣的人都有,神色舉止,顯得都是武人。這些人與姓黃的以及劉氏兄弟大半熟識,見了面就執手道故。

張楊兩人抱定宗旨決不再窺探別人隱私,見他們談話,就站得遠遠的,但聽這些人招呼的聲音南腔北調,遼東河朔、兩湖川陝各地都有。瞧他們的行裝打扮,大都是來自遠地,人人都是風塵僕僕。張楊兩人暗暗納罕,又是慄慄危懼。

楊鵬舉心想:「看來這些人是各地山寨的大盜,多半是要聚眾造反。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跟反賊們混在一起,走又走不脫,真是倒霉之極了。」

這天晚上,張朝唐等歇在聖峰嶂山腳下的一所店房裡,待次日一早上山。眾人正要吃晚飯,忽然一人奔進店來,叫道:「孫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站了起來,湧出店去。楊鵬舉一扯張朝唐的衣袖,說道:「瞧瞧去。」

走出店房,只見眾人夾道垂手肅立,似在等甚麼人。過了一陣,西面山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眾人都提高了腳跟張望,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書生騎在馬上,緩緩而來。他見眾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馬快行,馳到跟前,跳下馬來。人群中一名大漢搶上前去,挽住馬韁。

那書生一路過來,和眾人逐一點頭招呼。他走到張朝唐跟前,見他也是書生打扮,微微一愕,雙手一拱,問道:「這位是誰?」張朝唐道:「在下姓張,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書生道:「在下姓孫,名仲壽。」張朝唐拱手說道:「久仰,久仰。」孫仲壽微微一笑,進店房去了。

晚飯過後,楊鵬舉低聲對張朝唐道:「這姓孫的書生相公顯是很有權勢。張公子,你去跟他說說,請他放咱們走。大家是讀書人,話總容易說得通。」

張朝唐心想不錯,踱到孫仲壽門口,咳嗽一聲,舉手敲門。只聽到房裡有誦讀詩文之聲,他敲了幾下,讀書聲就停了。

房門打開,孫仲壽迎了出來,說道:「客店寂寞,張兄來談談,最好不過。」張朝唐一揖進去,見桌上放着一本攤開手抄書本,一瞥之下,見寫着「遼東」、「寧遠」、「臣」、「皇上」等等字樣,似是一篇奏章。張朝唐只怕又觸人所忌,不敢多看,便坐了下來。

孫仲壽先請問他家世淵源,張朝唐據實說了。孫仲壽說道:「張兄這番可來得不巧了。中華朝政糜爛,不知何日方得清明。以兄弟之見,張兄還是暫回浡泥,俟中華聖天子在位,再來應試的為是。」張朝唐稱是,說道正要歸去。接着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楊鵬舉如何相救、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說了一遍,只是夜中見到箱內人頭一事略去不提。

孫仲壽道:「我們在此相遇,可算有緣。明日張兄隨小弟上山。也好知道我中土的一件千古奇冤。只要此行所見所聞,不向外人泄露,小弟擔保張兄決無危害。」張朝唐謝了,卻不敢多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