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家書 - 第2章

瘋丟子



「想不開就打,打到想得開為止!為了那麼個下三濫的東西命都不要了,我閨女的命有那麼賤?!」

「哎喲,要打您打,我可下不了手。」

「……老大!你來!駿兒醒來要是還放不下那個王八羔子,你請家法打醒你妹妹!」

「爹,我等會要回營。」年輕點兒的男聲一口回絕。

「狗東西,你就不肯聽你老子的是不?家重要還是那破營重要?!」

「那破營重要。」毫不猶豫。

「你妹重要還是那破營重要?!」

「……都重要。」

「嘿!咱還比不上這蠢丫頭是吧!」哐啷哐啷的聲音,夾雜着中年婦女攔架的聲音。

艾珈是真不想醒來,可她現在心潮湧動,又覺得自己是做夢,想快點醒來吧,又怕這不是夢,一醒來就什麼都不對了,心底里天人交戰,只恨不能自己給自己一磚頭再昏過去,這眼皮抖得那叫一個風中凌亂,一不小心就要睜開來了。

終於,在眼皮快抽筋的那一瞬,她無奈的睜開了眼。

看到眼前木質床頂的時候,她就知道,夢沒醒,或者……

「哎喲,醒了!」女人一聲尖叫阻止了一場父子相殘,一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婦女撲過來,臉上哭得梨花帶雨,頭髮全都往後梳,盤成了一個蝴蝶型的髻,極為工整,一絲亂發都沒,身上穿着一身藍底的綢緞長褂,樣式是什麼艾珈可說不出來,反正就是電視裡看到的民國時期傳統女人穿的旗袍,古樸的嚇人。

不是女人嚇人,但艾珈就是嚇呆了,全身緊繃,死盯着女人跟見鬼一樣。

女人被嚇着了,哭出來:「老爺!駿兒這是什麼眼神兒啊?!駿兒?不認得娘了?我是你娘啊!你別是傻了吧,你倒是喊一聲啊!」

旁邊緊跟着上來一個中年男子,鼻子下留着梳剪整齊的齊唇小鬍子,說不出帥不帥,方臉大眼懸膽鼻,長得魁梧高大不怒自威,身上穿着黑底黃邊兒的綢緞馬褂,手裡還拿着根拐棍兒,很是有型有款,此時這個有型有款的大叔正一臉擔憂的看着她:「駿兒?駿兒?認得爹不?」

艾珈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反應,光線又一暗,床尾最後的縫隙被一個高大的硬派帥哥占據了,他的穿着終於正常了點,是灰藍色的軍裝,有點鼓鼓囊囊的,不大顯身材,但好歹是有點摩登氣息了!此時這個帥哥哥也努力探過身朝她看着,卻沒說話,擔憂之情也溢於言表。

「駿兒這是不認得我們了嗎?天啊,我女兒被打傻了!老爺!怎麼辦啊!駿兒不認得我了!」女人又開始哭,「這您得做主啊!那下三濫的東西害了我們駿兒啊!」

老爺也吹鬍子瞪眼的:「看我不打死他!」說着舉起了拐杖。

好像自己不說話就要出人命了……艾珈隱約有這感覺,可她是真心不想說話,總有種,一說就再也出不去的感覺,也有可能,說了,夢就醒了呢?

「等會,你們……」她脫口而出,被自己嘶啞的聲音嚇了一跳,等等,不管啞不啞,這聲兒好像不對!

「說話了說話了!駿兒,認得娘不?」

完了,夢沒醒。艾珈又呆滯了,那自己是認不認得啊?

「別急!駿兒剛醒呢!」老爺明明勸着,卻也着急,「記得爹不?」

「爹,別問了,駿兒那是正常的,頭撞得太厲害,醒來會有段時間什麼都想不起來,休息下就好了,看眼神兒,應該是沒傻。」這個大哥很淡定,刷的帶起藍灰色的大蓋帽,在看到那帽徽的時候,艾珈真的不好了。

白色的,太陽。

青天,白日,旗……

媽,沒學好近代史,怪我咯?

這一刻,艾珈真覺得自己死過去算了,她死死的盯着大哥頭頂的帽徽,只覺得氣都要喘不過來,身上一陣陣發冷,那種熟悉的眩暈感再次洶湧而來,她心裡的小人兒在跪地哭喊:我要回家!

她又昏了過去。

第3章

大煙

等她再次醒來,已是第二天清晨。

完全沒有睡眠充足的神清氣爽感,相反,她整個人昏昏沉沉,頭痛欲裂,不僅是頭頂傷處的劇痛,還有腦仁深處昏沉的悶痛,以前熬夜多了去上課,過度疲勞後會有這種痛感,那時候只要不管不顧躺下睡一覺就沒問題,可現如今,自己明明是一個小姐的身體,卻為什麼虛弱得好像被人虐待了十年剛救回來似的?

全身乏力不說,還麻癢,胃還噁心,肝臟脾胃無一處不難受,眼前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簡直怎麼感受怎麼不舒服。她恍恍惚惚的,心裡極為害怕,這到底什麼症狀,要死了嗎?要死的時候不是都迴光返照的嗎?

一個人影突然湊過來,是個高大的女孩子,她彎下腰似乎在觀察艾珈的表情,低聲道:「小姐醒了?可是不舒服?您等會兒,我給您淨了面就去拿傢伙什。」說着就拿了塊布巾子往艾珈鼻下,嘴角和臉頰擦了擦,那模糊的觸感讓艾珈悚然一驚。

她剛才是不是鼻水和口水失禁了?為什麼她自己沒感覺!

而這個侍女卻仿佛見怪不怪,給艾珈擦了臉就轉身,一陣叮叮噹噹後,她拿過來什麼東西,長條狀的,一頭往艾珈嘴裡塞:「都弄好了,小姐您先用着。」

嘴裡是個硬傢伙,扁扁的口感潤澤,隱約有什麼乾乾的,怪怪的味道,艾珈眼神迷濛的含着那個東西,一動不動。

侍女等等不見艾珈有動靜,又見口水流了下來,不禁有些着急,她擦了快滴落的口水,低聲催促:「小姐,吸呀,您想難受死麼?」

艾珈腦子一坨漿糊,聞言老老實實的吸了一口。

嗡的一下!她眼前就花了,什麼無形的東西帶着股怪味通過她的鼻腔直衝腦海,好像遮住了一切痛苦和難過,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置身其中仿若天宮徜徉,讓人飄飄欲仙,艾珈舒適的嘆息一聲,眯起眼,很是滿足的又吸了兩口,那升天一樣的激爽感覺隨着每一口的吸入而不斷持續着。

這什麼東西,比現代她吃過的任何藥都見效,這真是中醫療法?艾珈腦子裡還在思索着,嘴角不由自主的流出個傻笑。

「看來是好了,小姐,您病着,可不能多抽了,我給您放好?」

艾珈這才如夢初醒,戀戀不捨的任侍女把那長傢伙收起來,卻在看她的動作時感覺越來越不對。

侍女拿着根長煙杆,兩端包銅中間黑色的木頭,看起來華貴無比。煙杆另一頭連着個同材質的小壺,壺另外還有個小口子,侍女正打開壺,從裡面掏出一塊黑乎乎的東西,放回掛在小壺上的一個絲綢袋子裡,壺嘴猶自冒着煙,一時聞不出味道來。

雖然滿腦子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可艾珈還是手腳發涼的有了個答案,她不死心的,作死的開口問了句:「這是,什麼……」

侍女一愣,轉而反應過來:「哦,小姐您放心,已經換了劉家煙館的了,您不是說張家的不純,抽着沒勁兒嗎?我還記着呢,怎樣,滿意不?」

「煙……毒?」艾珈也不知道是問自己還是問侍女。

「哎呀,小姐您說什麼呢,不是您說這是大煙嗎,不是什麼毒……」

可此時艾珈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了,她整個身心都被一句「我吸毒了」給鎮住了。

得虧她還有點思考能力,否則一時間真的很難轉換過來,怪就怪她之前剛參觀過一個禁毒展,對於裡面吸毒的描述銘記於心,一下子就反映了過來。

這塊狀的尼瑪不會是鴉片吧!

艾珈是真正明白腦子裡一坨漿糊是什麼意思了,就是真的只能傻在那什麼想法都沒,可她不能一直沒想法呀,她只能努力轉動腦子琢磨出個說法兒來。

作為一個曾經二十來歲的人,從自身身材發育情況還是能夠感覺出,自己現在撐死十三四!

十三四的閨女家裡就給錢抽大煙了?何其逆天的家庭!

那她不難想象這身體還發生過更為可怕的事情!會不會已經生過孩子了?會不會老公都換了好幾茬兒了?會不會她還變過性!

少女你身上還有什麼是不可能的?!

風中凌亂的當口,聞風而來的疑似親媽跑了進來,進來就哭:「哎喲我的心肝寶貝,你總算是醒了,心疼死娘了,這是剛抽了煙嗎?好點兒沒?」

好你妹!我想死!艾珈咬牙切齒,卻又不敢說話,只能愣愣的看着她。

親娘上上下下的摸了一遍,閨女沒缺胳膊少腿兒的,放心了,擦着眼淚道:「駿兒啊,不是娘說你,你也太不講究了,怎麼什麼都敢玩兒啊?這戲子,是人家大老爺們玩的,你湊個什麼熱鬧?「好嘛我還玩兒戲子,艾珈內牛滿面。」以前那些個翠翠,蘭君,你捧着玩兒也就算了,可這觀瀾是個什麼東西,剛出道的小戲子也值當你為了他和人打架,還是你哥的營長的兒子,好玩兒麼?你還像個姑娘麼?現在全奉天都看你笑話,我看你養好了怎麼去學堂!「信息量太大,您先讓我緩緩……艾珈還是直愣愣的表情。」怎麼還傻乎乎的,抽多了暈呼?「親娘拿着手帕在她眼前揮了兩下,艾珈作恍然狀:」啊?咋?「她不敢多說話,親娘那北方口音太明顯,她一南方妞實在太怕露餡。」哎,你還不耐煩。「親娘顯然誤會了,」你知道你這樣讓你哥多難做,雖然是你自己拍自己一磚,可當初抄傢伙想打誰在場的都看見,你爹還得去給人賠禮,閨女喂,娘是想明白了,玩兒不是這麼玩兒的,以後,可不興讓你胡來了!「這您放心,再沒比原主還胡來的了……艾珈心裡默默點頭,然後絞盡腦汁思考一個問題:奉天是哪?

全奉天看她笑話,算這是一個城吧,不是這姑娘混的跟小馬哥一樣,那就是這個奉天應該是個不知名的小城,可她又覺得奉天特別耳熟,那果斷應該是某個城市的舊名。

北方,奉天……

原諒艾珈原先是徹頭徹尾的南方人,國外都去過了就是沒去過中國北方,對那兒的歷史人文真是倆眼一抹黑,怎麼着都想不起來,她只能放棄,圖謀收集更多情報再戰,此時更大的問題擺在面前,不管現實大環境如何,戒毒是第一要務。

剛才犯病時的難受勁兒她是不想再感受了,而且且不論這是不是她的身體,她也絕不容許自己會時不時的精神恍惚口水橫流,不管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作死絕對不是她會做的事,她得咬牙拼一下。

看裝飾這個家庭算是富裕的,一切都很精緻高雅,女孩子閨房應該有的東西一樣不少,想來對於自家閨女能有個淑女形象是抱有殷切希望的……衣帽架上掛着的東西好像是一根皮鞭……

……不能好了!艾珈抱頭。

這幾天艾珈的腦內劇場台詞來來去去就幾個字:黎嘉駿你狠,黎嘉駿你牛逼,黎嘉駿我日你大爺,黎嘉駿我干你全家!

她實在是忍無可忍了。

這個叫黎嘉駿的十四歲小姑娘,看起來自稱是女權主義者,但是乾的全是崇拜男權的事兒,男人都穿褲子?我也穿!男人都玩兒戲子?我也玩!男人沒事抽兩口?我也抽!男人夜場一擲千金?我也撒錢!

媽個雞啊,這妹子是不能好了,簡直神經病,家裡都不管管嗎!

大概沒過一天她的毒癮又犯了,她雖然號稱看過毒品展,但其實都是走馬觀花,唯一的用處就是讓她知道吸毒有多不好,其後她就一直是渾渾噩噩的,總是困,呵欠不斷,但身上從骨頭往外散發着癢意,怎麼都睡不着,尤其是是拒絕了秀秀按時送來的煙後,她更是整個人都不好了,坐着坐着就放空了,口水眼淚嘩嘩的往下淌,精神完全無法集中,有人從身邊經過都感覺不到,甚至有人跟自己說話都聽不到。

有人把煙嘴湊到她嘴邊,她淌着口水艱難的躲避,身體有多想抽這一口她是知道的,如果沒那作死的一口,她可能壓根不知道自己是犯毒癮,只能這麼幹熬着,可是現在,因為知道只要一口,她現在這全身的DEBUFF就可以解除,所以躲避起來尤其艱難,理智和本能打的你死我活,她有時候甚至會懷疑自己是不是茫然中已經吸了一口。

再熬一熬吧……熬一熬……

坐不住了,就躺到床上,腦子還清醒的時候,就回想以前老爸那些煙殼上的圖片。

切開的喉管,爛掉的肺,萎縮的肌肉,掉了發黑的牙……

終於讓她抽煙的人力道變大了,幾乎是把煙嘴塞進她嘴裡,耳邊一直傳來吸的命令聲,她感覺自己在搖頭,但也不知道自己在不在搖,人大概是跟篩糠一樣在抖的,一陣陣發冷發麻,她哆嗦着,艱難的把煙嘴頂出嘴唇,嘶嘶的吸了兩口氣:「不……吸……」

話一說完,身子突然一輕,許久以後,她聽到了驚叫,和身下的熱流。

臥槽……失禁了。

幸好有這兩天鼻涕眼淚口水的失禁做鋪墊,她呆滯了一會才感到一點委屈,倒沒有悲憤和巨大羞恥什麼的,但只是這麼一點點委屈感,就已經讓她眼眶發熱,煙嘴又被塞她嘴裡,差點頂掉她的牙,力量極其粗魯,這點兒痛感驚醒了她,她明確的知道自己哭了出來,淚流滿面:「不……」

「吸!快點!」炸雷一樣的命令聲,是大哥,他的頭在眼前晃動,依然一身軍裝,卻眼眶通紅,「妹子,抽一口,哥求你!」

背景音樂,是親媽嚎啕的哭聲:「我這是造的啥孽啊!」

親爹老爺在咆哮:「讓她犯賤!抽!抽死她!」

大哥回頭:「別看了,讓她熬一熬吧,想戒是好事兒。」

「天哪!這時候誰家少爺小姐不好這口,有什麼的啊!閨女啊!你是被板磚砸的頭,又不是被煙槍砸的,你傷還沒好,幹嘛跟自己過不去啊!你不行了,娘可咋辦啊!」

媽的,信息量又太大了。

艾珈艱難的轉過頭去,辛酸淚嘩嘩嘩的往枕頭裡流。

沒有東西去毒癮,她吃飯都沒胃口,可犯毒癮時煙到嘴邊都躲開的狠勁也上來了,她知道不補充熱量和營養她更難熬過去,就自虐式的伸着頭嗯嗯嗯的要吃,不管什麼倒在嘴裡西里呼嚕的就咽,做飯的倒是細心,什麼腥油重味兒的都沒有,清粥混着雞蛋拌點兒鹽花和蔥,有時候還加點麻油和醋,還算開胃,至少不會噁心的嘔出來。

……其實前頭差不多是一邊吃一邊吐,所以現在吃的時候,本能終於還是將煙癮分了一點給食慾,讓她好賴沒恍恍惚惚的餓死。

初來乍到,艾珈也不把這條命當命了,熬不過就跟黎嘉駿一起死,熬過了……

他媽的黎嘉駿你也別回來了!

第4章

民國十九年

不知道已經過了幾天,身體總算是松泛了過來,但也只是好過最嚴重的時候大小便都失禁,照理說毒癮犯了不至於如此,可這姑娘大概太小,本身就不結實,又腦袋有傷,這麼一折騰更是造的三魂去了七魄,等緩過來時,也跟高位截癱一樣,虛得手都抬不起來。

也正好,方便她裝傻充愣。

她就像是被打擊崩潰了似的雙眼無神躺着,等親媽跑過來哭的時候,呆滯的來了一句:「誰啊?」

這一句話引發了小範圍地震,醫生的診斷順理成章,不外乎煙癮加腦震盪還有精神刺激,她短暫的意識混亂了,可能多說說話,理順了想起來了。

也只有艾珈自己知道,這一關她沒熬死,那麼以後就再也沒有想起來這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