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客行 - 第2章

金庸

馬不停蹄的趕了一個多時辰。二人下馬讓坐騎稍歇,上馬又行,將到天明時分,驀見遠處曠野中有幾個火頭升起。兩人相視一笑,同時飛身下馬。那女子接過那男子手中馬韁,將兩匹馬都系在一株大樹的樹幹上。兩人展開輕身功夫,向火頭奔去。

這些火頭在平野之間看來似乎不遠,其實相距有數里之遙。兩人在草地上便如一陣風般滑行過去。將到臨近,只見一大群人分別圍着十幾堆火,隱隱聽得稀里呼嚕之聲此起彼應,眾人捧着碗在吃麵。兩人本想先行窺探,但平野之地無可藏身,離這群人約十數丈,便放慢了腳步,並肩走近。

人群中有人喝問:「甚麼人?幹甚麼的?」

那男子踏上一步,抱拳笑道:「安寨主不在麼?是哪一位朋友在這裡?」

那矮老者周牧一抬眼,火光照耀下見來人一男一女,一黑一白,並肩而立。兩人都是中年,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文秀清雅,衣衫飄飄,腰間都掛着一柄長劍。

周牧心中一凜,隨即想起兩個人來,一挺腰站了起來,抱拳說道:「原來是江南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大駕光臨!」跟着大聲喝道:「眾弟兄,快起來行禮,這兩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莊主夫婦。」一眾漢子轟然站起,微微躬身。周牧心下嘀咕:「石清、閔柔夫婦跟我們金刀寨可沒糾葛梁子,大清早找將上來,不知想幹甚麼,難道也為了這件物事?」游目往四下里一瞧,一望平野,更無旁人,心想:「雖然聽說他夫婦劍術了得,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又怕他何來?」

石夫人閔柔輕聲說道:「師哥,這位是鷹爪門的周牧周老爺子。」

她話聲雖低,周牧卻也聽見了,不禁微感得意:「冰雪神劍居然還知道我的名頭。」忙接口道:「不敢,金刀寨周牧拜見石莊主、石夫人。」說着又彎了彎腰。

石清向着眾盜伙微笑道:「眾位朋友正用早膳,這可打擾了,請坐,請坐。」轉頭對周牧道:「周朋友不必客氣,愚夫婦和貴門『一飛沖天』莊震中莊兄曾有數面之緣,說起來大家也都不是外人。」

周牧道:「『一飛沖天』是在下師叔。」暗道:「你年紀比我小着一大截,卻稱我莊師叔為莊兄,那不是明明以長輩自居嗎?」想到此節,更覺對方此來只怕不懷好意,心下更多了一層戒備。武林中於「輩份」兩字看得甚重,晚輩遇上了長輩固然必須恭敬,而長輩吩咐下來,晚輩也輕易不得違拗,否則給人說一聲以下犯上,先就理虧。

石清見他臉色微微一沉,已知其意,笑道:「這可得罪了!當年嵩山一會,曾聽莊兄說起貴門武功,愚夫婦佩服得緊。我忝在世交,有個不情之請,周世兄莫怪。」他一改口稱之為「周世兄」,更是以長輩自居了。

周牧道:「倘若是在下自己的事,衝着兩位的金面,只要力所能及,兩位吩咐下來,自是無有不遵。但若是敝寨的事,在下職位低微,那可做不得主了。」

石清心道:「這人老辣得緊,沒聽我說甚麼,先來推個乾乾淨淨。」說道:「那跟貴寨毫無干係。我要向周世兄打聽一件事。愚夫婦追尋一個人,此人姓吳名道通,兵器使的是一對判官筆,身材甚高,聽說近年來扮成了個老頭兒,隱姓埋名,潛居在汴梁附近。不知周世兄可曾聽到過他的訊息嗎?」

他一說出吳道通的名字,金刀寨人眾登時聳動,有些立時放下了手中捧着的面碗。

周牧心想:「你從東而來,當然已見到了吳道通的屍身,我若不說,反而顯得不夠光棍了。」當即打個哈哈,說道:「那當真好極了,石莊主、石夫人,說來也是真巧,姓周的雖然武藝低微,卻碰上給賢夫婦立了一場功勞。這吳道通得罪了賢夫婦,我們金刀寨已將他料理啦。」說這幾句話時,雙目凝視着石清的臉,瞧他是喜是怒。

石清又是微微一笑,說道:「這吳道通跟我們素不相識,說不上得罪了愚夫婦甚麼。我們追尋此人,說來倒教周世兄見笑,是為了此人所攜帶的一件物事。」

周牧臉上肌肉牽動了幾下,隨即鎮定,笑道:「賢夫婦消息也真靈通,這個訊息嘛,我們金刀寨也聽到了。不瞞石莊主說,在下這番帶了這些兄弟們出來,也就是為了這件物事。唉,不知是哪一個狗雜種造的謠,卻累得雙筆吳道通枉送了性命。我們二百多人空走一趟,那也罷了,只怕安大哥還要怪在下辦事不力呢。江湖上向來謠言滿天飛,倘若以為那件物事真是金刀寨得了,都向我們打起主意來,這可不冤麼?張兄弟,咱們怎麼打死那姓吳的,怎樣搜查那間燒餅鋪,你詳詳細細的稟告石莊主、石夫人兩位。」

一個短小精悍的漢子說道:「那姓吳的武功甚是了得,我們李大元李頭領的性命送在他的手下。後來周頭領出手,雙掌將那姓吳的震下屋頂,當時便將他震得全身筋折骨斷,五臟粉碎……」此人口齒極是靈便,加油添醬,將眾盜伙如何撬開燒餅鋪地下的磚頭、如何翻倒麵缸、如何拆牆翻炕,說了一大篇,可便是略去了周牧取去吳道通背上包裹一節。

石清點了點頭,心道:「這周牧一見我們,始終是全神戒備,惴惴不安。玄素莊和金刀寨向無過節,若不是他已得到了那物事,又何必對我們夫婦如此提防?」他知這夥人得不到此物便罷,若是得了去,定是在周牧身邊,一瞥之間,但見金刀寨二百餘人個個壯健剽悍,雖無一流好手,究竟人多難斗。適才周牧言語說得客氣,其中所含的骨頭着實不少,全無友善之意,自也是恃了人多勢眾,當下臉上仍是微微含笑,手指左首遠處樹林,說道:「我有一句話,要單獨和周世兄商量,請借一步到那邊林中說話。」

周牧怎肯落單,立即道:「我們這裡都是好兄弟、好朋友,無事不可……」下面「對人言」三字尚未出口,突覺左腕一緊,已被石清伸手握住,跟着半身酸麻,右手也已毫無勁力。周牧又驚又怒,自從石清、閔柔夫婦現身,他便凝神應接,不敢有絲毫怠忽,哪知石清說動手便動手,竟然捷如閃電的抓住了自己的手腕。這等擒拿手法本是他鷹爪門的拿手本領,不料一招未交,便落入對方手中,急欲運力掙扎,但身上力氣竟已無影無蹤,知道要穴已為對方所制,霎時間額頭便冒出了汗珠。

石清朗聲說道:「周世兄既允過去說話,那最好也沒有了。」回頭向閔柔道:「師妹,我和周世兄過去說句話兒,片刻即回,請師妹在此稍候。」說着緩步而行。閔柔斯斯文文的道:「師哥請便。」他兩人雖是夫婦,卻是師兄妹相稱。

金刀寨眾人見石清笑嘻嘻地與周牧同行,似無惡意,他夫人又留在當地,誰也想不到周牧如此武功,竟會不聲不響的被人挾持而去。

石清抓着周牧手腕,越行越快,周牧只要腳下稍慢,立時便會摔倒,只得拚命奔跑。從火堆到樹林約有里許,兩人倏忽間便穿入了林中。

石清放脫了他手腕,笑道:「周世兄……」周牧怒道:「你這是幹甚麼?」右手成抓,一招「搏獅手」,便往石清胸口狠抓下去。

石清左手自右而左劃了過來,在他手腕上輕輕一帶,已將他手臂帶向左方,一把抓攏,竟是一手將他兩隻手腕都反抓在背後。周牧驚怒之下,右足向後力踹。

石清笑道:「周世兄又何必動怒?」周牧只覺右腿「伏兔」「環跳」兩處穴道中一麻,踹出的一腳力道尚未使出,已軟軟的垂了下來。這一來,他只有一隻左腳着地,若是再向後踹,身子便非向前俯跌不可,不由得滿臉漲得通紅,怒道:「你……你……你……」

石清道:「吳道通身上的物事,周世兄既已取到,我想借來一觀。請取出來罷!」周牧道:「那東西是有的,卻不在我身邊。你既要看,咱們回到那邊去便了。」他想騙石清回到火堆之旁,那時一聲號令,眾人群起而攻,石清夫婦武功再強,也難免寡不敵眾。

石清笑道:「我可信不過,卻要在周世兄身邊搜搜!得罪莫怪。」

周牧怒道:「你要搜我?當我是甚麼人了?」

石清不答,一伸手便除下了他左腳的皮靴。周牧「啊」的一聲,只見他已從靴筒中取了一個小包出來,正是得自吳道通身上之物。周牧又驚又怒,又是詫異:「這……這……他怎地知道?難道是見到我藏進去的?」其實石清一說要搜,便見他目光自然而然的向左腳一瞥,眼光隨即轉開,望向遠處,猜想此物定是藏在他左足的靴內,果然一搜便着。

石清心想:「適才那人敘述大搜燒餅鋪的情景,顯非虛假,而此物卻在你身上搜出,當然是你意圖瞞過眾人,私下吞沒。」左手三指在那小包外捏了幾下,臉色微變。

周牧急得漲紅了臉,一時拿不定主意是否便要呼叫求援。石清冷冷的道:「你背叛安寨主,寧願將此事當眾抖將出來,受那斬斷十指的刑罰麼?」周牧大驚,情不自禁的顫聲道:「你……你怎麼知道?」石清道:「我自然知道。」松指放開了他雙手,說道:「安金刀何等精明,你連我也瞞不過,又豈能瞞得過他?」

便在此時,只聽得擦擦擦幾下腳步聲輕響,有人到了林外。一個粗豪的聲音哈哈大笑,朗聲說道:「多承石莊主誇獎,安某這裡謝過了。」話聲方罷,三個人闖進林來。

周牧一見,登時面如土色。這三人正是金刀寨的大寨主安奉日、二寨主馮振武、三寨主元澄道人。周牧奉命出來追尋吳道通之時,安寨主並未說到派人前來接應,不知如何,竟然親自下寨。周牧心想自己吞沒此物的圖謀固然已成畫餅,而且身敗名裂,說不定性命也是難保,情急之下,忙道:「安大哥,那……那……東西給他搶去了。」

安奉日拱手向石清行禮,說道:「石莊主名揚天下,安某仰慕得緊,一直無緣親近。敝寨便在左近,便請石莊主和夫人同去盤桓數日,使兄弟得以敬聆教訓。」

石清見安奉日環眼虬髯,身材矮壯,一副粗豪的神色,豈知說話卻甚是得體,一句不提自己搶去物事,卻邀請前赴金刀寨盤桓。可是這一上寨去,哪裡還能輕易脫身?拱手還禮之後,順手便要將那小包揣入懷中,笑道:「多謝安寨主盛情……」

突然間青光閃動,元澄道人長劍出鞘,劍尖刺向石清手腕,喝道:「先放下此物!」

這一下來得好快,豈知他快石清更快,身子一側,已欺到了元澄道人身旁,隨手將那小包遞出,放入他左手,笑道:「給你!」元澄道人大喜,不及細想他用意,便即拿住,不料右腕一麻,手中長劍已被對方奪去。

石清倒轉長劍,斫向元澄左腕,喝道:「先放下此物!」元澄大吃一驚,眼見寒光閃閃,劍鋒離左腕不及五寸,縮手退避,均已不及,只得反掌將那小包擲了回去。

馮振武叫道:「好俊功夫!」不等石清伸手去接小包,展開單刀,着地滾去,徑向他腿上砍去。石清長劍嗤的一聲刺落,這一招後發先至,馮振武單刀尚未砍到他右腿,他長劍其勢便要將馮振武的腦袋釘在地下。

安奉日見情勢危忽,大叫:「劍下……」石清長劍繼續前刺,馮振武心中一涼,閉目待死,只覺頰上微微一痛,石清的長劍卻不再刺下,原來他劍下留情,劍尖碰到了馮振武的面頰。立刻收勢,其間方位、力道,竟是半分也相差不得。跟着聽得搭的一聲輕響,石清長劍拍回小包,伸手接住,安奉日那「留情」兩字這才出口。

石清收回長劍,說道:「得罪!」退開了兩步。

馮振武站起身來,倒提單刀,滿臉愧色,退到了安奉日身後,口中喃喃說了兩句,不知是謝石清劍下留情,還是罵他出手狠辣,那只有自己知道了。

安奉日伸手解開胸口銅扣,將單刀從背後取下,拔刀出鞘。其時朝陽初升,日光從林間空隙照射進來,金刀映日,閃閃耀眼,厚背薄刃,果然好一口利器!安奉日金刀一立,說道:「石莊主技藝驚人,佩服,佩服,兄弟要討教幾招!」

石清笑道:「今日得會高賢,幸也何如!」一揚手,將那小包擲了出去。四人一怔之間,只聽得颼的一聲,石清手中奪自元澄道人的長劍跟着擲出,那小包剛撞上對面樹幹,長劍已然趕上,將小包釘入樹中。劍鋒只穿過小包一角,卻不損及包中物事,手法之快,運勁之巧,實不亞於適才連敗元澄道人、馮振武的那兩招。

四人的眼光從樹幹再回到石清身上時,只見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通體墨黑的長劍,只聽他說道:「墨劍會金刀,點到為止。是誰占先一招半式,便得此物如何?」

安奉日見他居然將已得之物釘在樹上,再以比武較量來決定此物誰屬,絲毫不占便宜,心下好生佩服,說道:「石莊主請!」他早就聽說玄素莊石清、閔柔夫婦劍術精絕,適才見他制服元澄道人和馮振武,當真名下無虛,心中絲毫不敢托大,刷刷刷三刀,儘是虛劈。

石清劍尖向地,全身紋風不動,說道:「進招罷!」

安奉日這才揮刀斜劈,招式未老,已然倒翻上來。他一出手便是生平絕技七十二路「劈卦刀」,招中藏套,套中含式,變化多端。石清使開墨劍,初時見招破招,守得甚是嚴謹,三十餘招後,一聲清嘯,陡地展開搶攻,那便一劍快似一劍。安奉日接了三十餘招後,已全然看不清對方劍勢來路,心中暗暗驚慌,只有舞刀護住要害。

兩人拆了七十招,刀劍始終不交,忽聽得叮的一聲輕響,墨劍的劍鋒已貼住了刀背,順勢滑了下去。這一招「順流而下」,原是以劍破刀的尋常招數,若是對手武功稍遜,安奉日只須刀身向外掠出,立時便將來劍盪開。但石清的墨劍來勢奇快,安奉日翻刀欲盪,劍鋒已涼颼颼的碰到了他的食指。安奉日大驚:「我四根手指不保!」便欲撒刀後退,也已不及。心念電轉之際,石清長劍竟然硬生生的收住,非但不向前削,反而向後挪了數寸。安奉日知他手下容情,此際欲不撒刀,也可不得,只得鬆手放開了刀柄。

哪知墨劍一翻,轉到了刀下,卻將金刀托住,不令落地,只聽石清說道:「你我勢均力敵,難分勝敗。」墨劍微微一震,金刀躍將起來。

安奉日心中好生感激,五指又握緊了刀柄,知他取勝之後,尚自給自己保存顏面,忙舉刀一立,恭恭敬敬行了一禮,正是「劈卦刀」的收刀勢「南海禮佛」。

他這一招使出,心下更驚,不由得臉上變色,原來他一招一式的使將下來,此時剛好將七十二路「劈卦刀」刀法使完,顯是對方於自己這門拿手絕技知之已稔,直等自己的刀法使到第七十一路上,這才將自己制住,倘若他一上來便即搶攻,自己能否擋得住他十招八招,也是殊無把握。

安奉日正想說幾句感謝的言語,石清還劍入鞘,抱拳說道:「姓石的交了安寨主這個朋友,咱們不用再比。何時路過敝莊,務請來盤桓幾日。」安奉日臉色慘然,道:「自當過來拜訪。」縱身近樹,拔起元澄道人的長劍,接住小包,將一刀一劍都插在地下,雙手捧了那小包,走到石清身前,說道:「石莊主請取去罷!」這件要物他雖得而復失,但石清顧全自己面子,保全了自己四根手指,卻也十分承他的情。

不料石清雙手一拱,說道:「後會有期!」轉身便走。

安奉日叫道:「石莊主請留步。莊主顧全安某顏面,安某豈有不知?安某明明是大敗虧輸,此物務請石莊主取去,否則豈不是將安某當作不識好歹的無賴小人了。」石清微笑道:「安寨主,今日比武,勝敗未分。安寨主的青龍刀、攔路斷門刀等等精妙刀法都尚未施展,怎能便說輸了?再說,這個小包中並無那物在內,只怕周世兄是上了人家的當。」

安奉日一怔,說道:「並無那物在內?」急忙打開小包,拆了一層又一層,拆了五層之後,只見包內有三個銅錢,凝神再看,外圓內方,其形扁薄,卻不是三枚制錢是甚麼?一怔之下,不由得驚怒交集,當下強自抑制,轉頭向周牧道:「周兄弟,這……這到底開甚麼玩笑?」周牧囁嚅道:「我……我也不知道啊。在那吳道通身上,便只搜到這個小包。」

安奉日心下雪亮,情知吳道通不是將那物藏在隱秘異常之處,便是已交給了旁人,此番不但空卻跋涉,反而大損金刀寨的威風,當下將紙包往地下一擲,向石清道:「倒教石莊主見笑了,卻不知石莊主何由得知?」

石清適才奪到那個小包之時,隨手一捏,便已察覺是三枚圓形之物,雖不知定是銅錢,卻已確定絕非心目中欲取的物件,微笑道:「在下也只胡亂猜測而已。咱們同是受人之愚,盼安寨主大量包涵。」一抱拳,轉身向馮振武、元澄道人、周牧拱了拱手,快步出林。

石清走到火堆之旁,向閔柔道:「師妹,走罷!」兩人上了坐騎,又向來路回去。

閔柔看了丈夫的臉色,不用多問,便知此事沒有成功,心中一酸,不由得淚水一滴滴的落上衣襟。石清道:「金刀寨也上了當。咱們再到吳道通屍身上去搜搜,說不定金刀寨的朋友們漏了眼。」閔柔明知無望,卻不違拗丈夫之意,哽咽道:「是。」

黑白雙駒腳力快極,沒到晌午時分,又已到了侯監集上。

鎮民驚魂未定,沒一家店鋪開門。群盜殺人搶劫之事,已由地方保甲向汴梁官衙稟報,官老爺還在調兵遣將,不敢便來,顯是打着「遲來一刻便多一分平安」的主意。

石清夫婦縱馬來到吳道通屍身之旁,見牆角邊坐着個十二、三歲的小丐,此外四下里更無旁人。石清當即在吳道通身上細細搜尋,連他髮髻也拆散了,鞋襪也除了來看過。閔柔則到燒餅鋪去再查了一次。

兩夫婦相對黯然,同時嘆了口氣。閔柔道:「師哥,看來此仇已註定難報。這幾日來也真累了你啦。咱們到汴梁城中散散心,看幾齣戲文,聽幾場鼓兒書。」石清知道妻子素來愛靜,不喜觀劇聽曲,到汴梁散散心云云,那全是體貼自己,便說道:「也好,既然來到了河南,總得到汴梁逛逛。聽說汴梁的銀匠是高手,去揀幾件首飾也是好的。」閔柔素以美色馳名武林,本來就喜愛打扮,人近中年,對容止修飾更加注重。她悽然一笑,說道:「自從堅兒死後,這十三年來你給我買的首飾,足夠開一家珠寶鋪子啦!」

她說到「自從堅兒死後」一句話,淚水又已涔涔而下,一瞥眼間,只見那小丐坐在牆角邊,猥猥崽崽,污穢不堪,不禁起了憐意,問道:「你媽媽呢?怎麼做叫化子了?」小丐道:「我……我……我媽媽不見了。」閔柔嘆了口氣,從懷中摸出一小錠銀子,擲在他腳邊,說道:「買餅兒去吃罷!」提韁便行,回頭問道:「孩子,你叫甚麼名字?」

那小丐道:「我……我叫『狗雜種』!」

閔柔一怔,心想:「怎會叫這樣的名字?」石清搖了搖頭,道:「是個白痴!」閔柔道:「是,怪可憐見兒的。」兩人縱馬向汴梁城馳去。

那小丐自給吳道通的死屍嚇得暈了過去,直到天明才醒,這一下驚嚇實在厲害,睜眼見到吳道通的屍體血肉模糊的躺在自己身畔,竟不敢起身逃開,迷迷糊糊的醒了又睡,睡了又醒。石清到來之時,他神智已然清醒,正想離去,卻見石清翻弄屍體,又嚇得不敢動了,沒想到那個美麗女子竟會給自己一錠銀子。他心道:「餅兒麼?我自己也有。」

他提起右手,手中兀自抓着那咬過一口的燒餅,驚慌之心漸去,登感飢餓難忍,張口往燒餅上用力咬下,只聽得卜的一聲響,上下門牙大痛,似是咬到了鐵石。那小丐一拉燒餅,口中已多了一物,忙吐在左手掌中,見是黑黝黝的一塊鐵片。

那小丐看了一眼,也不去細想燒餅中何以會有鐵片,也來不及拋去,見餅中再無異物,當即大嚼起來,一個燒餅頃刻即盡。他眼光轉到吳道通屍體旁那十幾枚撕破的燒餅上,尋思:「給鬼撕過的餅子,不知吃不吃得?」

正打不定主意,忽聽得頭頂有人叫道:「四面圍住了!」那小丐一驚,抬起頭來,只見屋頂上站着三個身穿白袍的男子,跟着身後颼颼幾聲,有人縱近。小丐轉過身來,但見四名白袍人手中各持長劍,分從左右掩將過來。

驀地里馬蹄聲響,一人飛騎而至,大聲叫道:「是雪山派的好朋友麼?來到河南,恕安某未曾遠迎。」頃刻間一匹黃馬直衝到身前,馬上騎着個虬髯矮胖子,也不勒馬,突然躍下鞍來。那黃馬斜刺里奔了出去,兜了個圈子,便遠遠站住,顯是教熟了的。

屋頂上的三名白袍男子同時縱下地來,都是手按劍柄。一個四十來歲的魁梧漢子說道:「是金刀安寨主嗎?幸會,幸會!」一面說,一面向站在安奉日身後的白袍人連使眼色。

原來安奉日為石清所敗,甚是沮喪,但跟着便想:「石莊主夫婦又去侯監集幹甚麼?是了,周四弟上了當,沒取到真物,他夫婦定是又去尋找。我是他手下敗將,他若取到,我只有眼睜睜的瞧着。但若他尋找不到,我們難道便不能再找一次,碰碰運氣?此物倘若真是曾在吳道通手中,他定是藏在隱秘萬分之所,搜十次搜不到,再搜第十一次又有何妨?」當即跨黃馬追趕上來。

他坐騎腳力遠不及石氏夫婦的黑白雙駒,又不敢過分逼近,是以直至石清、閔柔細搜過吳道通的屍身與燒餅鋪後離去,這才趕到侯監集。他來到鎮口,遠遠瞧見屋頂有人,三個人都是身穿白衣,背懸長劍,這般裝束打扮,除了藏邊的雪山派弟子外更無旁人,馳馬稍近,更見三人全神貫注,如臨大敵。他還道這三人要去偷襲石氏夫婦,念着石清適才賣的那個交情,便縱聲叫了出來,要警告他夫婦留神。不料奔到近處,未見石氏夫婦影蹤,雪山派七名弟子所包圍的竟是個小乞兒。

安奉日大奇,見那小丐年紀幼小,滿臉泥污,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樣,待見眼前那白衣漢子連使眼色,他又向那小丐望了一眼。

這一望之下,登時心頭大震,只見那小丐左手拿着一塊鐵片,黑黝黝地,似乎便是傳說中的那枚「玄鐵令」,待見身後那四名白衣人長劍閃動,竟是要上前搶奪的模樣,當下不及細想,立即反手拔出金刀,使出「八方藏刀勢」,身形轉動,滴溜溜地繞着那小丐轉了一圈,金刀左一刀,右一刀,前一刀,後一刀,霎時之間,八方各砍三刀,三八二十四刀,刀刀不離小丐身側半尺之外,將那小丐全罩在刀鋒之下。

那小丐只覺刀光刺眼,全身涼颼颼地,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便在此時,七個白衣人各出長劍,幻成一道光網,在安奉日和小丐身周圍了一圈。白光是個大圈,大圈內有個金色小圈,金色小圈內有個小叫化眼淚鼻涕的大哭。

忽聽得馬蹄聲響,一匹黑馬,一匹白馬從西馳來,卻是石清、閔柔夫婦去而復回。

原來他二人馳向汴梁,行出不久,便發現了雪山派弟子的蹤跡,兩人商量了幾句,當即又策馬趕回。石清望見八人刀劍揮舞,朗聲叫道:「雪山派眾位朋友,安寨主,大家是好朋友,有話好說,不可傷了和氣。」

雪山派那魁梧漢子長劍一豎,七人同時停劍,卻仍團團圍在安奉日的身周。

石清與閔柔馳到近處,驀地見到那小丐左手拿着的鐵片,同時「咦」的一聲,只不知是否便是心目中那物,二人心中都是怦怦而跳。石清飛身下鞍,走上幾步,說道:「小兄弟,你手裡拿着的是甚麼東西,給我瞧瞧成不成?」饒是他素來鎮定,說這兩句話時卻語音微微發顫。他已打定主意,料想安奉日不會阻攔,只須那小丐一伸手,立時便搶入劍圈中奪將過來,諒那一眾雪山派弟子也攔不住自己。

那白衣漢子道:「石莊主,這是我們先見到的。」

閔柔這時也已下馬走近,說道:「耿師兄,請你問問這位小兄弟,他腳旁那錠銀子,是不是我給的?」這句話甚是明白,她既已給過銀子,自比那些白衣人早見到那小丐了。

那魁梧的漢子姓耿,名萬鍾,是當今雪山派第二代弟子中的好手,說道:「石夫人,或許是賢伉儷先見到這個小兄弟,但這枚『玄鐵令』呢,卻是我們兄弟先見到的了。」

一聽到「玄鐵令」這三字,石清、閔柔、安奉日三人心中都是一凜:「果然便是『玄鐵令』!」雪山派其餘六人也各露出異樣神色。其實他七人誰都沒細看過那小丐手中拿着的鐵片,只是見石氏夫婦與金刀寨寨主都如此鄭重其事,料想必是此物;而石、閔、安三人也是一般的想法:雪山派耿萬鍾等七人並非尋常人物,既看中了這塊鐵片,當然不會錯的了。

十個人一般的心思,忽然不約而同的一齊伸出手來,說道:「小兄弟,給我!」

十個人互相牽制,誰也不敢出手搶奪,知道只要誰先用強,大利當前,旁人立即會攻己空門,只盼那小丐自願將鐵片交給自己。

那小丐又怎知道這十人所要的,便是險些兒崩壞了他牙齒的這塊小鐵片,這時雖已收淚止哭,卻是茫然失措,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隨時便能又再流下。

忽聽得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還是給我!」

一個人影閃進圈中,一伸手,便將那小丐手中的鐵片拿了過去。

「放下!」「幹甚麼?」「好大膽!」「混蛋!」齊聲喝罵聲中,九柄長劍一把金刀同時向那人影招呼過去。安奉日離那小丐最近,金刀揮出,便是一招「白虹貫日」,砍向那人腦袋。雪山派弟子習練有素,同時出手,七劍分刺那人七個不同方位,叫他避得了肩頭,閃不開大腿,擋得了中盤來招,卸不去攻他上盤的劍勢。石清與閔柔一時看不清來人是誰,不肯便使殺手取他性命,雙劍各圈了半圓,劍光霍霍,將他罩在玄素雙劍之下。

卻聽得叮噹、叮噹一陣響,那人雙手連振,也不知使了甚麼手法,霎時間竟將安奉日的金刀、雪山弟子的長劍盡數奪在手中。

石清和閔柔只覺得虎口一麻,長劍便欲脫手飛出,急忙向後躍開。石清登時臉如白紙,閔柔卻是滿臉通紅。玄素莊石莊主夫婦雙劍合璧,並世能與之抗手不敗的已寥寥無幾,但給那人伸指在劍身上分別一彈,兩柄長劍都險些脫手,那是兩人臨敵以來從未遇到過之事。

看那人時,只見他昂然而立,一把金刀、七柄長劍都插在他身周。那人青袍短須,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容貌清癯,臉上隱隱有一層青氣,目光中流露出一股說不盡的歡喜之意。石清驀地想到一人,脫口而出:「尊駕莫非便是這玄鐵令的主人麼?」

那人嘿嘿一笑,說道:「玄素莊黑白雙劍,江湖上都道劍術了得,果然名不虛傳。老夫適才以一分力道對付這八位朋友,以九分力道對付賢伉儷,居然仍是奪不下兩位手中兵刃。唉,我這『彈指神通』功夫,『彈指』是有了,『神通』二字如何當得?看來非得再下十年苦功不可。」

石清一聽,更無懷疑,抱拳道:「愚夫婦此番來到河南,原是想上摩天崖來拜見尊駕。雖然所盼成空,總算有緣見到金面,卻也是不虛此行了。愚夫婦這幾手三腳貓的粗淺劍術,在尊駕眼中自是不值一笑。尊駕今日親手收回玄鐵令,可喜可賀。」

雪山派群弟子聽了石清之言,均是暗暗嘀咕:「這青袍人便是玄鐵令的主人謝煙客?他於一招之間便奪了我們手中長劍,若不是他,恐怕也沒第二個了。」七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他,都是默不作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