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投珠 - 第3章

北南

  「……」

  丁漢白今夜失眠,怨自己嘴下留情太窩囊,要是擱在平時,他一定把對方噎得七竅生煙,可紀慎語不太一樣,紀慎語絲毫沒有咄咄逼人的架勢,犟嘴像講道理。

  最重要的是拿人家的手軟,他翻身凝視床頭燈,那隻耳環就勾在燈罩邊緣的流蘇上,綠翡翠裹着淺黃的光,把精細做工一再放大。

  紀芳許真疼這個徒弟,師父嘛,師占的比重大,那就嚴厲些,父占的比重大,那就親昵些。可是紀芳許剛死,紀慎語就另拜新師遠走高飛,壓根兒擔不住紀芳許的疼愛器重。

  丁漢白見識過紀芳許的作品,隔着時空年歲緬懷對方,一撩被子把嘆聲掩住:「紀師父,你這徒兒忒不孝了,我幫你收拾他。」

  沒等他想出收拾人的損招,丁延壽先給他們兄弟幾個立了規矩,第一條就是「不許欺生」。姜採薇也在,看氣氛沉悶便說:「姐夫,他們都差不多大,很快就玩兒一起了。」

  丁延壽帶着厚片眼鏡,目光不用逡巡,直接鎖定丁漢白:「我總在店裡忙,顧不上看着你們,你們小姨就是我的眼線,我什麼都知道。」

  姜採薇崩潰道:「哪有一開始就把眼線亮出來的?!」

  紀慎語紋絲不動地站着,他知道丁延壽今天開會是給他立保護法,可越這樣越不安,其他人本就對他的到來頗有微詞,現在估計更不爽他。

  丁漢白最不爽,憋了半天終於說:「爸,你也別說什麼欺生欺小,這行只欺負一種人,就是手藝爛的。」

  丁可愈附和道:「大伯,我們幾個當初是你觀察了好幾年才收的,憑什麼一趟揚州七天樂就多了個徒弟啊。」

  丁漢白又想笑又生氣:「去你的七天樂,我爸那是奔喪!」

  紀慎語坦然地看向那四個師哥,丁可愈說完被丁漢白罵,丁爾和卻不動聲色地頷首沉默,算是同意,而姜廷恩年紀小性子直,立刻認同般點了點頭。

  他大概明白了,大家是嫉妒他輕易地拜丁延壽為師,玉銷記好幾間,每個人都能吃股,他一個外人來侵占一份,必然招致不滿。

  唯獨丁漢白不同,丁漢白在意的似乎只有他的本事,他要是個草包,估計這人能天天沖他翻白眼兒。

  丁漢白坐在丁延壽旁邊,抬手攬住丁延壽的肩頭:「爸,這樣吧,讓五師弟露一手,我也想見識見識紀師父的高徒是個什麼水平。」

  他說完眼尾掃到紀慎語身上:「珍珠啊,你願意嗎?」

  紀慎語咬着後槽牙:「願意。」答應完極不死心,「師父,我能換個名字嗎?」

  丁延壽感覺肩頭的大手在施加力道,心想逆着親兒子的意,那肯定一禮拜都不得安寧,況且琢磨一番,感覺珍珠也不錯,便揶揄道:「珍珠呢,柔、潤,有福,我看挺好。」

  直到去機器房選料,紀慎語耷拉的臉就沒晴過。丁漢白帶路開鎖,一腳踢開門,日光傾瀉把幾箱幾櫃的料全照亮了。

  姜廷恩沒忍住:「哥,我也想……」

  丁漢白打斷:「你想個屁。」

  紀慎語兩眼發直,然而還沒飽夠眼福就被擋住,丁漢白頎長的身體堵在面前,大手抓着一把瑪瑙:「選一個。」

  小院裡光線更強,五顆瑪瑙躺在桌上,等着紀慎語來挑。紀慎語跑進屋拿刀和筆,在眾人的目光下返回,氣兒還沒喘勻就端詳起那五顆顏色不同的南紅瑪瑙。

  錦紅、縞紅、玫瑰紅、硃砂紅……

  紀慎語伸手一抓,把錦紅那顆拿了,同時抬眼看丁漢白,撞見對方滿眼的「哎呦喂」。仿佛他不是個人,是件廢料,是塊兒小垃圾。

  紀慎語直接起筆,在南紅上開始畫形,他畫的是拱門旁那盆富貴竹,盆底線條流暢,越往上越綿軟,竹枝竹葉凌亂交錯,也沒體現出風的方向。

  丁漢白看都不想看了,蹲下身把花圃里的丁香薅下來,丁香跟他姓,他最喜歡。把最喜歡的花薅成殘枝敗葉,起身正好趕上紀慎語換刀。

  踱步到右後方盯着,只消兩分鐘就忍無可忍,他將紀慎語的手腕一把攥住:「腕子晃悠什麼?你搖骰子還是發撲克?」

  紀慎語說:「我習慣這樣。」

  「習慣這樣?習慣五顆南紅連真假都分不出來,習慣畫形無力亂七八糟,還他媽習慣晃着腕子拿刀?!」丁漢白陡然高聲,「浪費時間,不知羞臊!」

  這場摸底考試就此終止,其他幾個人偷樂着嘀咕,無外乎是嘲弄,丁漢白上了大火,連珠炮似的把紀慎語痛罵一頓,仿佛不罵狠些就無法告慰紀芳許的在天之靈。

  紀慎語左耳進右耳出,聽完回屋把門一關,坐在床邊又開始看《戰爭與和平》。

  他心裡清楚,其他人妒忌他天降拜師,更忌憚他分家裡的產業,畢竟玉銷記祖輩都是技術認股。那他不露一點鋒芒,應該能短暫地安慰到大家吧。

  至於一心在乎手藝的丁漢白……

  嘁,管他呢。

  紀慎語捧着書,金書籤他沒見着,翡翠耳環可是心疼得他一宿沒睡好覺。

第3章

竟然這麼快就想不出概括。

  星期一上班的上班,上學的上學,丁漢白和張主任吵完就請了假,具體沒說請幾天,但張主任去福建出差了,他才不着急。

  一覺睡到日上三竿,早飯和午飯並成一頓吃,洗漱乾淨從臥室出來,又看見那鬧心的兩口箱子。丁漢白緩步到隔壁,石破天驚一聲吼:「紀珍珠!出來!」

  門掩着,紀慎語出現在門縫裡,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幹什麼?」

  「你說幹什麼?箱子擺這兒像什麼話,你以為琉璃廠擺攤兒呢?」丁漢白剛起床,嗓子有點沙啞,「限你今天收拾好,不然我把箱子劈了釘板凳。」

  他說着用手推門,力道沒控制好,雕着藤枝花草的門板咣當一聲,徹底洞開了。紀慎語站在中央激靈一下,立刻承了滿身的陽光,似乎連小臂上的細小汗毛都清晰起來。

  「師哥,」紀慎語沒有以卵擊石,平和地以柔克剛,「東西收拾出來,那箱子放哪兒?」

  丁漢白說:「機器房裝東西。」

  紀慎語點頭放心,不是劈成木柴就行,他沒話問了,沉默的空當和丁漢白對視兩秒。他知道自己眼中毫無內容,也知道丁漢白眼中又是「哎呦喂」。

  丁漢白向來恣意,什麼情緒都懶得藏匿,紀慎語沒表情的模樣讓他想起「面如冠玉」這個酸詞,緊接着又想起紀慎語稀巴爛的手藝,眼神不由得輕蔑起來。

  再漂亮的草包也是草包。

  中午人不全,吃飯時圓桌周圍人數寥寥,丁漢白天熱沒多少胃口,端着碗綠豆湯坐在沙發上慢慢喝。「漢白,打算歇幾天?」丁爾和吃完過來,拿起遙控器調大電視機的音量,「新來的五師弟怎麼沒吃飯?」

  丁漢白渾不在意:「管他呢,不餓唄。」

  丁爾和不大的聲音蓋在電視的背景音下:「我聽我爸說,他實際上不止是紀芳許的徒弟,還是紀芳許的私生子。」

  「確定?」丁漢白擱下碗,大概能理解丁延壽的做法了。紀芳許肯定對他爸託孤來着,那不管紀慎語有多笨蛋,他爸既然答應就要奮力接着。

  丁爾和又說:「你看他一個男孩子,那面相如珠如玉,命好着呢。沒繼承到親爸爸的家業,來到咱們家卻能分一杯羹。」

  丁漢白但笑不語,可眼角眉梢的笑意把不屑都暴露乾淨,這點不屑讓丁爾和有些尷尬,也有點憋氣,又坐了片刻便起身離開。

  「出息。」丁漢白輕飄飄地說,「你用不着在我耳邊吹風,那幾間店誰稀罕誰要,苟延殘喘還值當你爭我搶?」

  他從不給人留面子,看破就要罵,看不上就要啐。他也奇了怪了,玉銷記一再沒落,怎麼還當個寶似的怕外人來占?能不能有點追求?

  丁漢白仰在沙發上醞釀困意,可是睡足了,實在精神奕奕。午後最熱,他準備回臥室吹空調,從前院到小院的距離熱出一身汗,剛邁進拱門,愣在了富貴竹旁邊。

  北屋走廊的座位和欄杆、石桌石凳、草坪花圃……凡是平坦地方全擺着攤開的書,簡直無處下腳。紀慎語背朝外蹲在箱前,又抱出十幾本跑下台階,瞧見丁漢白時帶着滿面緋紅和汗珠:「師哥,書在路上有些受潮,我曬曬行嗎?」

  丁漢白說:「你都曬了還問什麼問?」

  「我等太陽一落馬上收。」紀慎語把南屋前的走廊也擺滿了。

  丁漢白在自己居住二十年的院子裡笨拙起來,像毛頭小子進煙花巷,也像酒肉和尚被佛祖抓包。他花錢如流水,尤其買料買書的錢向來沒數,因此從牆根兒下的一方草坪開始,一步一頓地看,越看心越癢。

  除了幾本小說之外,紀慎語的書幾乎全和古玩文玩相關,許多市面上找不到的竟然也有。丁漢白走到石桌前,有點挑花眼,眼珠難受;轉念要開口借,嘴巴也難受。

  紀慎語飯都沒吃,在驕陽下奔跑數十趟沒停腳,這會兒體力耗盡像要中暑。他抱着最後幾本書跑到石桌前一扔,靠着桌沿吭哧起來。

  丁漢白立即鎖定那本《如山如海》,拿起盯着封面,說:「這本我找了大半年,關於海洋出水文物和山陵出土文物方面的,它最詳細。」

  紀慎語把氣息喘勻,從昨天被痛批,到中午被大吼,這還是對方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跟他說話。他明白丁漢白的言外之意,就是想看看嘛。

  但不能白看,他遞上書問:「書太多,我能放書房一些嗎?」

  丁漢白心中竊喜,面無表情地接過:「那就放點吧。」

  「謝謝師哥。」紀慎語先將受潮不嚴重,差不多曬好的幾本斂走,要趕緊去書房放好,以防丁漢白反悔。而且他好奇書房裡面什麼樣,早就想看看了。

  書房比臥室還寬敞,高櫃矮櫥,書桌旁摞着半人高的宣紙,地毯厚得發軟,空氣中一股墨味兒。紀慎語放下書,好奇地瞅桌上一幅畫,還沒看清畫,先被桌角處金燦燦的書籤晃了眼。

  純金片,厚處如紙,薄處如蟬翼,熠熠生輝的一朵雲,比想象中精美得多。

  紀慎語顧不得欣賞,憋着氣往院裡跑,一股腦衝到丁漢白面前奪下書。丁漢白剛看完目錄,不悅道:「發什麼神經?」

  紀慎語火氣彤彤:「金書籤就在書桌上,你去瞧瞧!」

  丁漢白裝傻:「那就是我記錯了,沒夾在書里。」

  「把翡翠耳環還給我!」紀慎語情急之中扯住丁漢白的衣服,作勢往臥室走,「那是我師父給我的,我沒弄丟書籤,你別想昧我的東西。」

  丁漢白猛地甩開:「昧?誰稀罕?!」

  他進屋把耳環取出,本來也沒想要,不過是看巧奪天工想多琢磨兩天技法。「給給給,拿走!」一把塞紀慎語手裡,耳鈎似乎扎到了紀慎語的手心,他無暇顧及,還惦記着書。

  紀慎語壓根兒不怵丁漢白,這下利索走人,還專門把那本《如山如海》拿走了。

  兩間臥室的門同時關上,一牆之隔而已,卻如同隔着道溝壑。紀慎語把書放在窗台上繼續曬,肚子咕嚕直叫,瞄見了桌上的一盒桃酥。

  那盒桃酥是姜採薇給他的,他覺得這家裡數姜採薇對他好。

  紀慎語捨不得吃太多,細嚼慢咽吃下一塊,肚子還是餓,於是翻出一袋子南紅瑪瑙轉移注意。他選了一塊紅白料,下筆勾畫,腕不顫指不松,線條一氣呵成,畫完就開始雕。

  聚精會神鵰到晚上,擱下刀揉了揉變癟的指腹。他沒辦法拋光,除非丁漢白允許他進機器房,那他就得借書,兩人之間像搭扣子,一環接一環,沒師兄弟情誼,也沒同行間的好感,就有……嫌隙。

  紀慎語去院裡收書,這時姜採薇下班回來,身後還跟着剛放學的姜廷恩。姜採薇幫忙,姜廷恩也跟着干,幾分鐘就搞定了。

  「謝謝小姨。」紀慎語道謝,見姜廷恩站在窗邊看那本《如山如海》,「你喜歡的話就拿去看吧。」

  姜廷恩挺開心:「師弟,你今年多大?」

  「虛歲十七,春天生日。」

  「那你比我小半歲。」姜廷恩拎着書包,「你不上學了?」

  紀慎語在揚州的時候已經高二了,暑假過後就該高三,然而沒等到放暑假就退學來到這兒。他整個人對丁延壽來說都是附加物,所以絕不會提其他要求,比如上學。

  實際上,他來的路上就已做好去玉銷記幫忙的準備,隨時聽候丁延壽的差遣。

  將書收好,姜採薇進屋檢查了一遍,看看有什麼短缺的,紀慎語拿起桌上的南紅,說:「小姨,謝謝你這些天忙前忙後照顧我,這個送你。」

  「我看看!」姜廷恩搶過,「小姑,這是雕了個你!」

  紅白料,亭亭玉立一少女,通體赤紅,只有百褶裙純白無瑕,姜採薇第一次收這樣的禮物,捧着看不夠:「真好看,裙子像風吹着一樣,我太喜歡了。」

  紀慎語遺憾道:「就是還沒拋光。」

  姜廷恩說:「好辦,我找大哥開機器房,晚上拋好。」他說完看着紀慎語,大高個子一嚴肅還挺唬人,「師弟,你那天雕富貴竹,枝葉方向亂糟糟的,怎麼百褶裙就能一水順風飄了?」

  紀慎語搪塞人:「這次超常發揮了,否則怕小姨不喜歡。」

  晚飯好了,姜採薇推着他們出去,姜廷恩沒機會繼續發問,走到廊下正碰上丁漢白,丁漢白一眼瞄見姜廷恩手裡的書。

  再瞄一眼紀慎語,心裡罵:小南蠻子。

  晚上人齊,紀慎語的位子加在丁漢白左手邊,他一要夾菜就被丁漢白用胳膊肘杵一下,端碗喝湯還被搡得撒了一點。

  「你想幹什麼?」紀慎語壓着舌根,「浪費糧食你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