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路可退 - 第2章

北南

  公園後門,蕭澤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拎着瓶水沿柵欄溜達,隔着十幾米的時候看見了人群之外的孟老太。

  「姥姥,等你半天了。」蕭澤走近,朝人群里瞄了一眼,「非法傳教呢?」

  這句話嗓門不小,林予聽得一清二楚。其實帶有色眼鏡看他們這行的人多了,但這麼不知遮掩的他沒遇見過幾個,何況還當着這麼多客戶。

  於是他清清嗓子,準備震一下那個二百五。

  正好孟老太湊到了前邊:「小伙子,你給我也瞧瞧?」

  林予握住孟老太的手,五根手指頭,三根帶着戒指,有金有銀有寶石。他迅速摸清了老太太的秉性和命數,甚至腦中已經盤旋起了對方的前世今生。

  插過隊,下過鄉,連衣裙沒流行的時候就敢去蹦迪,把一個月工資全買成了桃酥和牛乳糖……

  而且怎麼感覺有點眼熟?

  林予開口:「最近是不是破財了?」

  孟老太猛點頭:「輸了一大筆!您算出來了?!」

  林予忽然心跳加速,似乎想起來了這老太太是誰,但是又不敢確定,一時間有些猶豫,拖延道:「無兒無女無伴侶,您好好照顧自己。」

  這也算出來了?准極了!

  孟老太把蕭澤拽到身旁:「不怕,我外孫子本事。」

  「咣當」一聲!桌子差點掀了!

  林予迅猛起身,椅子翻倒在地,他盯着蕭澤看,不知為什麼心跳已經加速到了極限。可是腦中卻空白一片,如至空無一人的茫茫大地,既望不見過去,更瞧不到將來。

  他活了十七年,從會說話就會算命,今天竟要栽了!

  不是他有問題,就是這人有問題。

  蕭澤本就不耐煩,也從不信這些封建迷信,他把那半瓶水往桌上一磕,渾不在意地說:「來,算算我。」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眾人眼睜睜地看着林予摘下了太陽鏡,頓時屏住了呼吸。

  眉清目秀的十七歲少年,雙目若杏核一般,卻直瞪瞪的沒一點神采。眼角泛潮,眼尾發紅,一副淒悽然的模樣。

  孟老太心一軟:「孩子,你看不見嗎?」

  林予點點頭,從兜里掏出了殘疾人證明。大家一陣唏噓,一是出於同情,二是純粹感嘆。看不見都能算得准,太厲害了。

  蕭澤接過,還是不太相信,抬手在對方眼前晃了晃,不料被一把抓住。林予已經眼眶潮濕,淚珠子啪嗒掉了蕭澤一手背。

  蕭澤莫名其妙:「操,你哭什麼?」

  林予摸他的手:「我算出來了。」

  蕭澤問:「算出什麼了?」

  林予聲音發顫,卻字句鏗鏘:「五官六腑三庭骨骼,我已知你前半生。神清血明,氣和骨堅,如參天樹木不可撼動。萬物有為法,勿以一美而言善,勿以一惡而言凶,我時刻謹記,所言字字真心。過往於你如露亦如電,如過往雲煙,今日有緣相見,哪怕歷經滄海桑田。未曾謀面緣分匪淺,句句屬實天地可鑑。」

  孟老太求知若渴:「直白一點可以嗎?」

  林予想賭一把,幽幽然地問:「……姥姥,你是不是姓孟?」

  孟老太急忙答應:「這也能算出來?!」

  「那就是了。」林予點點頭,用瞎眼對着蕭澤,淚落無聲,「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相見,你就是我素未謀面的——」

  又氣沉丹田:「——表哥!」

  霎時間,耳邊只剩孟老太的驚呼和圍觀群眾的驚呼,此起彼伏。

  蕭澤閉了閉眼,忍不住盤算如何在不犯法的情況下當街弄死這忽悠蛋。

第2章

紅拂夜奔

  林予這三言兩句猶如一道霹靂驚雷,周遭的人剛反應過來他是個盲人的事實,緊接着又被他的身世之謎吸引了注意力。

  蕭澤瞪着眼前這個半大孩子,想直接把人扭送到派出所,正一正社會風氣。孟老太捂着胸口,盤算了一圈沒想起來自己離開好些年的閨女有什麼姐妹,那外孫怎麼會有表弟呢?

  「老孟!你走運了!林老師居然是你的外孫!」圍觀群眾很興奮。

  「是個屁。」蕭澤盯着林予,把手上的殘疾人證明丟給對方,「行騙到我頭上了,不想挨揍就麻利滾蛋,少他媽忽悠老頭老太太。」

  林予擦乾眼淚,雙目空洞地望着前方:「姥姥,你插隊下鄉那年是不是住在一戶姓董的人家裡,那家的姑娘經常做餅子給你吃。」

  「回城以後你還經常寄東西給她,還約好以後接她來城裡玩兒。你們說將來生了孩子,一男一女就結婚,都是男孩就做兄弟,都是女孩就做姐妹。」

  孟老太趕緊握住林予的手:「老師,你算出來的?」

  林予又開始哭:「一半是算的,一半是聽我姥姥講的。」

  孟老太難以置信地問:「你姥姥是董小月?你媽是囡囡?」

  街邊哭聲陣陣,巡邏的城管都忍不住駐足圍觀,也忘了驅散人群,公園裡的保安在柵欄里張望,也關心發生了什麼。

  林予眼鼻通紅:「我沒媽了……」

  蕭澤鬱悶到極點,沒媽了不起嗎?

  一老二少進了附近的茶樓,孟老太扶着林予,蕭澤跟在後面。三人叫了滿桌的點心,外人看着倒真像兩兄弟陪着姥姥吃早茶。

  孟老太噓寒問暖:「吃這個,快給我講講,你姥姥和你媽後來怎麼樣了?」

  「後來……」林予戴着墨鏡飆淚,瘦削的肩膀一聳一聳的,「農忙的時候姥姥在玉米地里走的,我媽身體也不好,比姥姥走得還早……我都不記得她長什麼樣了……」

  孟老太心疼極了:「我的小月姐命苦啊,囡囡和我的嬌嬌一樣,讓我們白髮人送黑髮人,可憐你和小澤沒媽疼……」

  蕭澤額上的筋脈突突直跳,吞進倆蝦餃壓了壓。

  「姥姥,」林予拿着筷子,邊哭邊塞了個紅薯糯米糕,「我姥姥經常講你和嬌嬌阿姨,還說嬌嬌阿姨生了小哥哥,讓我以後和哥哥一起玩兒。」

  孟老太給林予擦眼淚:「你小哥哥已經成大哥哥了,他又高又帥還有錢,以後有困難就找他。」

  蕭澤正欲發作,手機突然響了,桌對面的哭聲終於停止,仿佛在等他聽電話。按下接通,他仍盯着林予,冷冷地說:「餵?什麼事兒?」

  「語氣挺沖啊,出事了?來喝酒麼?」

  電話那頭是蕭澤的朋友江橋,他應了一聲便掛斷電話,接着起身就走。他可受不了這老糊塗和小神棍了,簡直侮辱唯物主義和科學發展觀。

  走之前沒忍住叮囑了句:「姥姥,請頓早茶就得了,輸錢我能忍,騙錢我忍不了。」

  蕭澤已經走出了茶樓大門,林予摘下墨鏡往桌沿上一趴,恨不得來一場淚漫金山。他壓抑、悲憤、委屈,哼哼唧唧地哭訴:「姥姥,我不是騙子。」

  孟老太摸他的後腦勺:「姥姥知道,別理你哥哥,他橫慣了,就那副德行。」

  蕭澤確實橫慣了,家庭條件優越,自身條件也優越,在單位是隊長,一向高標準嚴要求,活了二十大幾歲從沒怵過誰。

  但現在不是橫不橫的問題,賈寶玉喜歡天上掉下的林妹妹,這種瞎着眼算着命砸下來的林弟弟就算了吧。

  他回家換洗了一趟,然後才開車去了江橋那兒。北區不那麼繁華,但卻是市里年頭最久的區域,住這片兒的人還都來勁,看不上外地人和其他區的。

  七八間酒吧潛藏在倉庫群里,全部由舊集裝箱改造而成,彼此之間還夾雜着私房菜館和攝影工作室。蕭澤的吉普動靜不小,橫衝直撞一個擺尾,剎在了「妖嬈」門口。

  妖嬈大白天的生意還不錯,江橋在吧檯後面算賬,翻兩頁喝半杯,喝完又忘記算到了哪兒。他見蕭澤進來,把小冰箱裡的冰鎮炮彈酒端出來,打招呼說:「怒氣縈繞,我看大事不妙。」

  蕭澤坐下直接幹了半杯:「辭職改成了休假,老太太又不安生,我都想剃度出家了。」

  「別啊,那我們老闆多傷心。」江橋看看表,「上個月營業額喜人,他旅遊去了,還說等回來了教教你招攬顧客的秘訣。」

  蕭澤有處臨街的小洋樓,一樓是書店,二樓是住房,還捎帶着一間小閣樓。他平時工作忙,基本不往那兒去,書主要也是自己看。現在休了假,雖然帶薪,但耗久了遲早辭職,這下那間店就該發揮餘熱了,好歹賺個吃飯的錢。

  在酒吧里消磨了大半天,順便試了新推出的招牌菜,難吃得罵爹。午後閒着沒事,江橋去私房菜館偷師,蕭澤幫忙把剩下的賬給清了清。

  清完快四點了,昨晚半宿沒睡,此刻終於生出絲絲縷縷的困意來,蕭澤去窗邊的沙發上躺下,腿太長只能擔在扶手上。

  人閉上眼陷入睡眠需要五六分鐘,他在這五六分鐘裡想起來早上發生的破事兒。

  二十一世紀的現代社會,擺攤算命,生意還挺好。

  說哭就哭,張口就認親,海枯石爛都沒那麼意濃情深。

  蕭澤有一點琢磨不透,那小忽悠蛋是怎麼知道姥姥的那些事兒的?就算真是什么小月姐的外孫,可他都瞎了,哪能知道孟老太就是當年的小孟妹妹呢?

  鬼才信摸摸手就能算出來昨天、今天和明天。

  五六分鐘過去了,蕭澤陷入了睡眠。

  結案陳詞:那東西裝瞎。

  裝瞎的東西把孟老太和董小月的姐妹情毫無漏洞地講了一遍,還講述了自己的成材經歷,並且吃了個嘴飽肚圓,手指尖都是紅薯糯米糕的香味。孟老太像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親外孫,捂着胸口直叫喚。

  吃完結賬,林予握着自己的導盲棍,安安生生地坐在茶樓大堂。面上有些許無措,也有面對芸芸眾生的自卑不安,眉間凝着股哀愁,抓着導盲棍的手關節都用力得泛着白。

  誰經過都惋惜,好好的孩子怎麼是個瞎子呢。

  孟老太結完賬被這副場景刺痛了心臟,她摻着林予往外走,又溜達回了公園門口。林予主動抽出胳膊,輕聲說:「姥姥,就送到這兒吧,你路上慢點。」

  孟老太哪裡放心:「你都在哪住呢?」

  「我……四海為家。」林予苦笑,「公園假山裡有塊地方,我晚上就在那兒睡,撿汽水瓶的大叔幫我買飯,我餓不着。」

  孟老太一聽又拽住了林予的胳膊:「那怎麼行!你不是每天賺不少錢嗎?怎麼不找個地方住?」

  林予低下頭:「之前租過,因為看不見,被騙了。」

  他再次掙開孟老太的手,轉身朝公園裡走去,導盲棍一下下敲在地面上,他連句「再見」都沒說。太陽明晃晃的,照亮了他的後背和肩膀,可他微微抖着,像凍了太久,根本承受不住這份陽光。

  他默念着:「五、四、三、二、一。」

  「小予!跟姥姥回家去!」孟老太喊出了聲,「小月姐的外孫就是我的外孫,囡囡的兒子就是小澤的弟弟,你跟我走!」

  於是林予打包了自己的行李,麻溜兒跟着孟老太回了博士樓。

  面上波瀾不驚,心中漾起花海。

  博士樓里住的都是博士,博士都是讀萬卷書的那種人,林予一進屋就有些暈眩,像小倩見了燕赤霞,白娘子見了法海,有些相剋。

  他規規矩矩地坐在沙發一角,捧着茶杯不敢造次,孟老太在臥室里忙活,說:「書房沒法睡人,今晚先和你哥哥湊合一宿,明天他就走了,你自己睡大床。」

  林予問:「哥哥去哪?」

  「回他自己那兒啊,平時我不管他,他也不管我。」孟老太站在衣櫃前捯飭,「沒多餘的薄被了,反正天熱,你們倆扯一條蓋肚子就行了。」

  林予不在意,繼續問:「哥哥是做什麼的?」

  孟老太隨口回答:「你算算啊。」

  林予繃住嘴,他對那個二百五根本一無所知,什麼都算不出來!支吾道:「我得再摸摸他的手,他會讓我摸嗎?」

  「等他回來,不讓的話我就把他的手剁下來給你摸。」孟老太從房間出來,「他在地質研究院工作,不過休假了,好像要辭職。嗨,管他呢,他還有間小門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