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江湖 - 第2章

金庸

林震南父子同時一驚。林平之從椅中直跳起來,顫聲道:「是他們來報……」這「仇」字沒說出口,便即縮住。其時林震南已迎到廳口,沒留心兒子的話,只見趟子手陳七氣急敗壞的奔進來,叫道:「總……總鏢頭,不好了!鄭鏢頭……鄭鏢頭又給那四川惡鬼索了……討了命去啦。」林震南臉一沉,喝道:「甚麼四川惡鬼,胡說八道。」

陳七道:「是,是!那四川惡鬼……這川娃子活着已這般強凶霸道,死了自然更加厲害……」他遇到總鏢頭怒目而視的嚴峻臉色,不敢再說下去,只是向林平之瞧去,臉上一副哀懇害怕的神氣。林震南道:「你說鄭鏢頭死了?屍首在哪裡?怎麼死的?」

這時又有幾名鏢師、趟子手奔進廳來。一名鏢師皺眉道:「鄭兄弟死在馬廄里,便跟白二一模一樣,身上也是沒半點傷痕,七孔既不流血,臉上也沒甚麼青紫浮腫,莫非……莫非剛才隨少鏢頭出去打獵,真的中了邪,沖……衝撞了甚麼邪神惡鬼。」

林震南哼了一聲,道:「我一生在江湖上闖蕩,可從來沒見過甚麼鬼。咱們瞧瞧去。」說着拔步出廳,走向馬廄。只見鄭鏢頭躺在地下,雙手抓住一個馬鞍,顯是他正在卸鞍,突然之間便即倒斃,絕無與人爭鬥廝打之象。

這時天色已黑,林震南教人提了燈籠在旁照着,親手解開鄭鏢頭的衣褲,前前後後的仔細察看,連他周身骨骼也都捏了一遍,果然沒半點傷痕,手指骨也沒斷折一根。林震南素來不信鬼神,白二忽然暴斃,那也罷了,但鄭鏢頭又是一模一樣的死去,這其中便大有蹊蹺,若是黑死病之類的瘟疫,怎地全身渾沒黑斑紅點?心想此事多半與兒子今日出獵途中所遇有關,轉身問林平之道:「今兒隨你去打獵的,除了鄭鏢頭和白二外,還有史鏢頭和他。」說着向陳七一指。林平之點了頭,林震南道:「你們兩個隨我來。」吩咐一名趟子手:「請史鏢頭到東廂房說話。」

三人到得東廂房,林震南問兒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林平之當下便將如何打獵回來在小酒店中喝酒;如何兩個四川人戲侮賣酒少女,因而言語衝突;又如何動起手來,那漢子揪住自己頭頸,要自己磕頭;如何在驚慌氣惱之中,拔出靴筒中的匕首,殺了那個漢子;又如何將他埋在菜園之中,給了銀兩,命那賣酒的老兒不可泄漏風聲等情,一一照實說了。

林震南越聽越知事情不對,但與人鬥毆,殺了個異鄉人,終究也不是天坍下來的大事。他不動聲色的聽兒子說完了,沉吟半晌,問道:「這兩個漢子沒說是哪個門派,或者是哪個幫會的?」林平之道:「沒有。」林震南問:「他們言語舉止之中,有甚麼特異之處?」林平之道:「也不見有甚麼古怪,那姓余的漢子……」一言未畢,林震南接口問道:「你殺的那漢子姓余?」林平之道:「是!我聽得另外那人叫他余兄弟,可不知是人未余,還是人則俞。外鄉口音,卻也聽不准。」林震南搖搖頭,自言自語:「不會,不會這樣巧法。余觀主說要派人來,哪有這麼快就到了福州府,又不是身上長了翅膀。」

林平之一凜,問道:「爹,你說這兩人會是青城派的?」林震南不答,伸手比劃,問道:「你用『翻天掌』這一式打他,他怎麼拆解?」林平之道:「他沒能拆得了,給我重重打了個耳光。」林震南一笑,連說:「很好!很好!很好!」廂房中本來一片肅然驚惶之氣,林震南這麼一笑,林平之忍不住也笑了笑,登時大為寬心。

林震南又問:「你用這一式打他,他又怎麼還擊?」仍是一面說,一面比劃。林平之道:「當時孩兒氣惱頭上,也記不清楚,似乎這麼一來,又在他胸口打了一拳。」林震南顏色更和,道:「好,這一招本當如此打!他連這一招也拆架不開,決不會是名滿天下的青城派松風觀余觀主的子侄。」他連說「很好」,倒不是稱讚兒子的拳腳不錯,而是大為放心,四川一省,姓余的不知有多少,這姓余的漢子被兒子所殺,武藝自然不高,決計跟青城派扯不上甚麼干係。他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不住敲擊,又問:「他又怎地揪住了你腦袋?」林平之伸手比劃,怎生給他揪住了動彈不得。

陳七膽子大了些,插嘴道:「白二用鋼叉去搠那傢伙,給他反腳踢去鋼叉,又踢了個筋斗。」林震南心頭一震,問道:「他反腳將白二踢倒,又踢去了他手中鋼叉?那……那是怎生踢法的?」陳七道:「好像是如此這般。」雙方揪住椅背,右足反腳一踢,身子一跳,左足又反腳一踢。這兩踢姿式拙劣,像是馬匹反腳踢人一般。

林平之見他踢得難看,忍不住好笑,說道:「爹,你瞧……」卻見父親臉上大有驚恐之色,一句話便沒說下去。林震南道:「這兩下反踢,有些像青城派的絕技『無影幻腿』,孩兒,到底他這兩腿是怎樣踢的?」林平之道:「那時候我給他揪住了頭,看不見他反踢。」

林震南道:「是了,要問史鏢頭才行。」走出房門,大聲叫道:「來人呀!史鏢頭呢?怎麼請了他這許久還不見人?」兩名趟子手聞聲趕來,說道到處找史鏢頭不到。

林震南在花廳中踱來踱去,心下沉吟:「這兩腳反踢倘若真是『無影幻腿』,那麼這漢子縱使不是余觀主的子侄,跟青城派總也有些干係。那到底是甚麼人?非得親自去瞧一瞧不可。」說道:「請崔鏢頭、季鏢頭來!」

崔、季兩個鏢師向來辦事穩妥,老成持重,是林震南的親信。他二人見鄭鏢頭暴斃,史鏢頭又人影不見,早就等在廳外,聽候差遣,一聽林震南這麼說,當即走進廳來。

林震南道:「咱們去辦一件事,崔季二位,孩兒和陳七跟我來。」

當下五人騎了馬出城,一行向北。林平之縱馬在前領路。

不多時,五乘馬來到小酒店前,見店門已然關上。林平之上前敲門,叫道:「薩老頭,薩老頭,開門。」敲了好一會,店中竟無半點聲息。崔鏢頭望着林震南,雙手作個撞門的姿勢。林震南點了點頭,崔鏢頭雙掌拍出,喀喇一聲,門閂折斷,兩扇門板向後張開,隨即又自行合上,再向後張開,如此前後搖晃,發出吱吱聲響。

崔鏢頭一撞開門,便拉林平之閃在一旁,見屋中並無動靜,晃亮火折,走進屋去,點着了桌上的油燈,又點了兩盞燈籠。幾個人里里外外的走了一遍,不見有人,屋中的被褥、箱籠等一干雜物卻均未搬走。

林震南點頭道:「老頭兒怕事,這裡殺傷了人命,屍體又埋在他菜園子裡,他怕受到牽連,就此一走了之。」走到菜園裡,指着倚在牆邊的一把鋤頭,說道:「陳七,把死屍掘出來瞧瞧。」陳七早認定是惡鬼作祟,只鋤得兩下,手足俱軟,直欲癱瘓在地。

季鏢頭道:「有個屁用?虧你是吃鏢行飯的!」一手接過鋤頭,將燈籠交在他手裡,舉鋤扒開泥土,鋤不多久,便露出死屍身上的衣服,又扒了幾下,將鋤頭伸到屍身下,用力一挑,挑起死屍。陳七轉過了頭,不敢觀看,卻聽得四人齊聲驚呼,陳七一驚之下,失手拋下燈籠,蠟燭熄滅,菜園中登時一片漆黑。

林平之顫聲道:「咱們明明埋的是那四川人,怎地……怎地……」林震南道:「快點燈籠!」他一直鎮定,此刻語音中也有了驚惶之意。崔鏢頭晃火折點着燈籠,林震南彎腰察看死屍,過了半晌,道:「身上也沒傷痕,一模一樣的死法。」陳七鼓起勇氣,向死屍瞧了一眼,尖聲大叫:「史鏢頭,史鏢頭!」

地下掘出來的竟是史鏢頭的屍身,那四川漢子的屍首卻已不知去向。

林震南道:「這姓薩的老頭定有古怪。」搶着燈籠,奔進屋中察看,從灶下的酒罈、鐵鑊,直到廳房中的桌椅都細細查了一遍,不見有異。崔季二鏢頭和林平之也分別查看。突然聽得林平之叫道:「咦!爹爹,你來看。」

林震南循聲過去,見兒子站在那少女房中,手中拿着一塊綠色帕子。林平之道:「爹,一個貧家女子,怎會有這種東西?」林震南接過手來,一股淡淡幽香立時傳入鼻中,那帕子甚是軟滑,沉甸甸的,顯是上等絲緞,再一細看,見帕子邊緣以綠絲線圍了三道邊,一角上繡着一枝小小的紅色珊瑚枝,繡工甚是精緻。

林震南問:「這帕子哪裡找出來的?」林平之道:「掉在床底下的角落裡,多半是他們匆匆離去,收拾東西時沒瞧見。」林震南提着燈籠俯身又到床底照着,不見別物,沉吟道:「你說那賣酒的姑娘相貌甚丑,衣衫質料想來不會華貴,但是不是穿得十分整潔?」林平之道:「當時我沒留心,但不見得污穢,倘若很髒,她來斟酒之時我定會覺得。」

林震南向崔鏢頭道:「老崔,你以為怎樣?」崔鏢頭道:「我看史鏢頭、鄭鏢頭、與白二之死,定和這一老一少二人有關,說不定還是他們下的毒手。」季鏢頭道:「那兩個四川人多半跟他們是一路,否則他們幹麼要將他屍身搬走?」

林平之道:「那姓余的明明動手動腳,侮辱那個姑娘,否則我也不會罵他,他們不會是一路的。」崔鏢頭道:「少鏢頭有所不知,江湖上人心險惡,他們常常布下了圈套,等人去鑽。兩個人假裝打架,引得第三者過來勸架,那兩個正在打架的突然合力對付勸架之人,那是常常有的。」季鏢頭道:「總鏢頭,你瞧怎樣?」林震南道:「這賣酒的老頭和那姑娘,定是衝着咱們而來,只不知跟那兩個四川漢子是不是一路。」林平之道:「爹爹,你說松風觀余觀主派了四個人來,他們……他們不是一起四個人嗎?」

這一言提醒了林震南,他呆了一呆,沉吟道:「福威鏢局對青城派禮數有加,從來沒甚麼地方開罪了他們。余觀主派人來尋我晦氣,那為了甚麼?」

四個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半晌都說不出話來。隔了良久,林震南才道:「把史鏢頭的屍身先移到屋中再說。這件事回到局中之後,誰也別提,免得驚動官府,多生事端。哼,姓林的對人客氣,不願開罪朋友,卻也不是任打不還手的懦夫。」季鏢頭大聲道:「總鏢頭,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大伙兒奮力上前,總不能損了咱們鏢局的威名。」林震南點頭道:「是!多謝了!」

五人縱馬回城,將到鏢局,遠遠望見大門外火把照耀,聚集多人。林震南心中一動,催馬上前。好幾人說道:「總鏢頭回來啦!」林震南縱身下馬,只見妻子王夫人鐵青着臉,道:「你瞧!哼,人家這麼欺上門來啦。」

只見地下橫着兩段旗杆,兩面錦旗,正是鏢局子門前的大旗,連着半截旗杆,被人弄倒在地。旗杆斷截處甚是平整,顯是以寶刀利劍一下子就即砍斷。

王夫人身邊未帶兵刃,從丈夫腰間抽出長劍,嗤嗤兩聲響,將兩面錦旗沿着旗杆割了下來,搓成一團,進了大門。林震南吩咐道:「崔鏢頭,把這兩根半截旗杆索性都砍了!哼,要挑了福威鏢局,可沒這麼容易!」崔鏢頭道:「是!」季鏢頭罵道:「他媽的,這些狗賊就是沒種,乘着總鏢頭不在家,上門來偷偷摸摸的幹這等下三濫勾當。」林震南向兒子招招手,兩人回進局去,只聽得季鏢頭兀自在「狗強盜,臭雜種」的破口大罵。

父子兩人來到東廂房中,見王夫人已將兩面錦旗平鋪在兩張桌上,一面旗上所繡的那頭黃獅雙眼被人剜去,露出了兩個空洞,另一面旗上「福威鏢局」四字之中,那個「威」字也已被剜去。林震南便涵養再好,也已難以再忍,拍的一聲,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喀喇一聲響,那張花梨木八仙桌的桌腿震斷了一條。

林平之顫聲道:「爹,都……都是我不好,惹出了這麼大的禍事來!」林震南高聲道:「咱們姓林的殺了人便殺了,又怎麼樣?這種人倘若撞在你爹爹手裡,一般的也是殺了。」王夫人問道:「殺了甚麼人?」林震南道:「平兒說給你母親知道。」

林平之於是將日間如何殺了那四川漢子、史鏢頭又如何死在那小酒店中等情一一說了。白二和鄭鏢頭暴斃之事,王夫人早已知道,聽說史鏢頭又離奇斃命,王夫人不驚反怒,拍案而起,說道:「大哥,福威鏢局豈能讓人這等上門欺辱?咱們邀集人手,上四川跟青城派評評這個理去。連我爹爹、我哥哥和兄弟都請了去。」王夫人自幼是一股霹靂火爆的脾氣,做閨女之時,動不動便拔刀傷人,她洛陽金刀門藝亮勢大,誰都瞧在她父親金刀無敵王元霸的臉上讓她三分。她現下兒子這麼大了,當年火性仍是不減。

林震南道:「對頭是誰,眼下還拿不準,未必便是青城派。我看他們不會只砍倒兩根旗杆,殺了兩名鏢師,就此了事……」王夫人插口道:「他們還待怎樣?」林震南向兒子瞧了一眼,王夫人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頭怦怦而跳,登時臉上變色。

林平之道:「這件事是孩兒做出來的,大丈夫一人做事一身當,孩兒也……也不害怕。」他口中說不怕,其實不得不怕,話聲發顫,泄漏了內心的惶懼之情。

王夫人道:「哼,他們要想動你一根寒毛,除非先將你娘殺了。林家福威鏢局這杆鏢旗立了三代,可從未折過半點威風。」轉頭向林震南道:「這口氣倘若出不了,咱們也不用做人啦。」林震南點了點頭,道:「我去派人到城裡城外各處查察,看有何面生的江湖道,再加派人手,在鏢局子內外巡查。你陪着平兒在這裡等我,別讓他出去亂走。」王夫人道:「是了,我理會得。」他夫婦心下明白,敵人下一步便會向兒子下手,敵暗我明,林平之只須踏出福威鏢局一步,立時便有殺身之禍。

林震南來到大廳,邀集鏢師,分派各人探查巡衛。眾鏢師早已得訊,福威鏢局的旗杆給人砍倒,那是給每個人打上個老大的耳光,人人敵愾同讎,早已勁裝結束,攜帶兵刃,一得總鏢頭吩咐,便即出發。

林震南見局中上下齊心,合力抗敵,稍覺寬懷,回入內堂,向兒子道:「平兒,你母親這幾日身子不大舒服,又有大敵到來,你這幾晚便睡在咱們房外的榻上,保護母親。」王夫人笑道:「嘿,我要他……」話說得一半,猛地省悟,丈夫要兒子保護自己是假,實則是夫婦倆就近保護兒子,這寶貝兒子心高氣傲,要他依附於父母庇護之下,說不定他心懷不忿,自行出去向敵人挑戰,那便危險之極,當即改口道:「正是,平兒,媽媽這幾日發風濕,手足酸軟,你爹爹照顧全局,不能整天陪我,若有敵人侵入內堂,媽媽只怕抵擋不住。」林平之道:「我陪着媽媽就是。」

當晚林平之睡在父母房外榻上。林震南夫婦打開了房門,將兵刃放在枕邊,連衣服鞋襪都不脫下,隻身上蓋一張薄被,只待一有警兆,立即躍起迎敵。

這一晚卻太平無事。第二日天剛亮,有人在窗外低聲叫道:「少鏢頭,少鏢頭!」林平之夜半沒好睡,黎明時分睡得正熟,一時未醒。林震南道:「甚麼事?」外面那人道:「少鏢頭的馬……那匹馬死啦。」這匹白馬林平之十分喜愛,負責照看的馬夫一見馬死,慌不迭來稟報。林平之朦朦朧朧中聽到了,翻身坐起,忙道:「我去瞧瞧。」林震南知道事有蹊蹺,一起快步走向馬廄,只見那匹白馬橫臥在地,早已氣絕,身上卻也沒半點傷痕。

林震南問道:「夜裡沒聽到馬叫?有甚麼響動?」那馬夫道:「沒有。」林震南拉着兒子的手道:「不用可惜,爹爹叫人另行去設法買一匹駿馬給你。」林平之撫摸馬屍,怔怔的掉下淚來。

突然間趟子手陳七急奔過來,氣急敗壞的道:「總……總鏢頭不好……不好啦!那些鏢頭……鏢頭們,都給惡鬼討了命去啦。」林震南和林平之齊聲驚問:「甚麼?」

陳七隻是道:「死了,都死了!」林平之怒道:「甚麼都死了?」伸手抓住他的胸口,搖晃了幾下。陳七道:「少……少鏢頭……死了。」林震南聽他說「少鏢頭死了」,這不祥之言入耳,說不出的厭悶煩惡,但若由此斥罵,更着形跡。只聽得外面人聲嘈雜,有的說:「總鏢頭呢?快稟報他老人家。」有的說:「這惡鬼如此厲害,那……那怎麼辦?」

林震南大聲道:「我在這裡,甚麼事?」兩名鏢師、三名趟子手聞聲奔來。為首一名鏢師道:「總鏢頭,咱們派出去的眾兄弟,一個也沒回來。」林震南先前聽得人聲,料到又有人暴斃,但昨晚派出去查訪的鏢師和趟子手共有二十三人之多,豈有全軍覆沒之理,忙問:「有人死了麼?多半他們還在打聽,沒來得及回來。」那鏢師搖頭道:「已發現了十七具屍體……」林震南和林平之齊聲驚道:「十七具屍體?」那鏢師一臉驚恐之色,道:「正是,一十七具,其中有富鏢頭、錢鏢頭、吳鏢頭。屍首停在大廳上。」林震南更不打話,快步來到大廳,只見廳上原來擺着的桌子椅子都已挪開,橫七豎八的停放着十七具屍首。

饒是林震南一生經歷過無數風浪,陡然間見到這等情景,雙手禁不住劇烈發抖,膝蓋酸軟,幾乎站不直身子,問道:「為……為……為……」喉頭乾枯,發不出聲音。

只聽得廳外有人道:「唉,高鏢頭為人向來忠厚,想不到也給惡鬼索了命去。」只見四五名附近街坊,用門板抬了一具屍首進來。為首的一名中年人說道:「小人今天打開門板,見到這人死在街上,認得是貴局的高鏢頭,想是發了瘟疫,中了邪,特地送來。」林震南拱手道:「多謝,多謝。」向一名趟子手道:「這幾位高鄰,每位送三兩銀子,你到帳房去支來。」這幾名街坊見到滿廳都是屍首,不敢多留,謝了自去。

過不多時,又有人送了三名鏢師的屍首來,林震南核點人數,昨晚派出去二十三人,眼下已有二十二具屍首,只有褚鏢師的屍首尚未發現,然而料想那也是轉眼之間的事。

他回到東廂房中,喝了杯熱茶,心亂如麻,始終定不下神來,走出大門,見兩根旗杆已齊根截去,心下更是煩惱,直到此刻,敵人已下手殺了鏢局中二十餘人,卻始終沒有露面,亦未正式叫陣,表明身分。他回過頭來,向着大門上那塊書着「福威鏢局」四字的金字招牌凝望半晌,心想:「福威鏢局在江湖上揚威數十年,想不到今日要敗在我的手裡。」

忽聽得街上馬蹄聲響,一匹馬緩緩行來,馬背上橫臥着一人。林震南心中料到了三分,縱身過去,果見馬背上橫臥着一具死屍,正是褚鏢頭,自是在途中被人殺了,將屍首放在馬上,這馬識得歸途,自行回來。

林震南長嘆一聲,眼淚滾滾而下,落在褚鏢頭身上,抱着他的屍身,走進廳去,說道:「褚賢弟,我若不給你報仇,誓不為人,只可惜……只可惜,唉,你去得太快,沒將仇人的姓名說了出來。」這褚鏢頭在鏢局子中也無過人之處,和林震南並無特別交情,只是林震南心情激盪之下,忍不住落淚,這些眼淚之中,其實氣憤猶多於傷痛。

只見王夫人站在廳口,左手抱着金刀,右手指着天井,大聲斥罵:「下三濫的狗強盜,就只會偷偷摸摸的暗箭傷人,倘若真是英雄好漢,就光明正大的到福威鏢局來,咱們明刀明槍的決一死戰。這般鬼鬼祟祟的幹這等鼠竊勾當,武林中有誰瞧得起你?」林震南低聲道:「娘子,瞧見了甚麼動靜?」一面將褚鏢頭的屍體放在地下。

王夫人大聲道:「就是沒見到動靜呀。這些狗賊,就怕了我林家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右手握住金刀刀柄,在空中虛削一圈,喝道:「也怕了老娘手中這口金刀!」忽聽得屋角上有人嘿嘿冷笑,嗤的一聲,一件暗器激射而下,當的一聲,打在金刀的刀背之上。王夫人手臂一麻,拿捏不住,金刀脫手,余勢不衰,那刀直滾到天井中去。

林震南一聲輕叱,青光一閃,已拔劍在手,雙足一點,上了屋頂,一招「掃蕩群魔」,劍點如飛花般散了開來,疾向敵人發射暗器之處刺到。他受了極大悶氣,始終未見到敵人一面,這一招竭盡平生之力,絲毫未留餘地,哪知這一劍卻刺了個空,屋角邊空蕩蕩地,哪裡有半個人影?他矮身躍到了東廂屋頂,仍不見敵人蹤跡。

王夫人和林平之手提兵刃,上來接應。王夫人暴跳如雷,大叫:「狗崽子,有種的便出來決個死戰,偷偷摸摸的,是哪一門不要臉的狗雜種?」向丈夫連問:「狗崽子逃去了?是怎麼樣的傢伙?」林震南搖了搖頭,低聲道:「別驚動了旁人。」三個人又在屋頂尋覽了一遍,這才躍入天井。林震南低聲問道:「是甚麼暗器打了你的金刀?」王夫人罵道:「這狗崽子!不知道!」三人在天井中一找,不見有何暗器,只見桂花樹下有無數極細的磚粒,散了一地,顯而易見,敵人是用一小塊磚頭打落了王夫人手中的金刀,小小一塊磚頭上竟發出如此勁力,委實可畏可怖。

王夫人本在滿口「狗崽子,臭雜種」的亂罵,見到這些細碎的磚粒,氣惱之情不由得轉而為恐懼,呆了半晌,一言不發的走進廂房,待丈夫和兒子跟着進來,便即掩上了房門,低聲道:「敵人武功甚是了得,咱們不是敵手,那便如何……如何……」

林震南道:「向朋友求救,武林之中,患難相助,那也是尋常之事。」王夫人道:「咱們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但武功高過咱夫妻的卻沒幾個。比咱倆還差一點的,邀來了也沒用處。」林震南道:「話是不錯,但人眾主意多,邀些朋友來商量商量,也是好的。」王夫人道:「也罷,你說該邀哪些人?」林震南道:「就近的先邀,咱們先把杭州、南昌、廣州三處鏢局中的好手調來,再把閩、浙、粵、贛四省的武林同道邀上一些。」

王夫人皺眉道:「這麼事急求救,江湖上傳了開去,實是大大墮了福威鏢局的名頭。」林震南忽道:「娘子,你今年三十九歲罷?」王夫人啐道:「呸!這當兒還來問我的年紀?我是屬虎,你不知道我幾歲嗎?」林震南道:「我發帖子出去,便說是給你做四十歲的大生日……」王夫人道:「為甚麼好端端給我添上一歲年紀?我還老得不夠快麼?」林震南搖頭道:「你幾時老了?頭上白髮也還沒一根。我說給你做生日,那麼請些至親好友,誰也不會起疑。等到客人來了,咱們只揀相好的暗中一說,那便跟鏢局子的名頭無損。」王夫人側頭想了一會,道:「好罷,且由得你。那你送甚麼禮物給我?」林震南在她耳邊低聲道:「送一份大禮,明年咱們再生個大胖兒子!」

王夫人呸的一聲,臉上一紅,啐道:「老沒正經的,這當兒還有心情說這些話。」林震南哈哈一笑,走進帳房,命人寫帖子去邀請朋友,其實他憂心忡忡,說幾句笑話,不過意在消減妻子心中的驚懼而已,心下暗忖:「遠水難救近火,多半便在今晚,鏢局中又會有事發生,等到所邀的朋友們到來,不知世上還有沒有福威鏢局?」

他走到帳房門前,只見兩名男僕臉上神色十分驚恐,顫聲道:「總……總……鏢頭……這……這不好了。」林震南道:「怎麼啦?」一名男僕道:「剛才帳房先生叫林福去買棺材,他……他……出門剛走到東小街轉角,就倒在地上死了。」林震南道:「有這等事?他人呢?」那男僕道:「便倒在街上。」林震南道:「去把他屍首抬來。」心想:「光天化日之下,敵人竟在鬧市殺人,當真是膽大妄為之極。」那兩名男僕道:「是……是……」卻不動身。林震南道:「怎麼了?」一名男僕道:「請總鏢頭去看……看……」

林震南情知又出了古怪,哼的一聲,走向大門,只見門口三名鏢師、五名趟子手望着門外,臉色灰白,極是驚惶。林震南道:「怎麼了?」不等旁人回答,已知就裡,只見大門外青石板上,淋淋漓漓的鮮血寫着六個大字:「出門十步者死」。離門約莫十步之處,畫着一條寬約寸許的血線。

林震南問道:「甚麼時候寫的,難道沒人瞧見麼?」一名鏢師道:「剛才林福死在東小街上,大家擁了過去看,門前沒人,就不知誰寫了,開這玩笑!」林震南提高嗓子,朗聲說道:「姓林的活得不耐煩了,倒要看看怎地出門十步者死!」大踏步走出門去。

兩名鏢師同時叫道:「總鏢頭!」林震南將手一揮,徑自邁步跨過了血線,瞧那血字血線,兀自未乾,伸足將六個血字擦得一片模糊,這才回進大門,向三名鏢師道:「這是嚇人的玩意兒,怕他甚麼?三位兄弟,便請去棺材鋪走一趟,再到西城天寧寺,去請班和尚來作幾日法事,超度亡魂,驅除瘟疫。」

三名鏢師眼見總鏢頭跨過血線,安然無事,當下答應了,整一整身上兵刃,並肩走出門去。林震南望着他們過了血線,轉過街角,又待了一會,這才進內。

他走進帳房,向帳房黃先生道:「黃夫子,請你寫幾張帖子,是給夫人做壽的,邀請親友們來喝杯壽酒。」黃先生道:「是,不知是哪一天?」忽聽得腳步聲急,一人奔將進來,林震南探頭出去,聽得砰的一聲,有人摔倒在地。林震南循聲搶過去,見是適才奉命去棺材鋪三名鏢頭中的狄鏢頭,身子尚在扭動。林震南伸手扶起,忙問:「狄兄弟,怎麼了?」狄鏢頭道:「他們死了,我……我逃了回來。」林震南道:「敵人怎麼樣子?」狄鏢頭道:「不……不知……不知……」一陣痙攣,便即氣絕。

片刻之間,鏢局中人人俱已得訊。王夫人和林平之都從內堂出來,只聽得每個人口中低聲說的都是「出門十步者死」這六個字。林震南道:「我去把那兩位鏢師的屍首背回來。」帳房黃先生道:「總……總鏢頭……去不得,重賞之下,必有勇夫。誰……誰去背回屍首,賞三十兩銀子。」他說了三遍,卻無一人作聲。王夫人突然叫道:「咦,平兒呢?平兒,平兒!」最後一聲已叫得甚是惶急。眾人跟着都呼喊起來:「少鏢頭,少鏢頭!」

忽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我在這裡。」眾人大喜,奔到門口,只見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從街角轉將出來,雙肩上各負一具屍身,正是死在街上的那兩名鏢師。林震南和王夫人雙雙搶出,手中各挺兵刃,過了血線,護着林平之回來。

眾鏢師和趟子手齊聲喝彩:「少鏢頭少年英雄,膽識過人!」

林震南和王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王夫人埋怨道:「孩子,做事便這麼莽撞!這兩位鏢頭雖是好朋友,然而總是死了,不值得冒這麼大的危險。」

林平之笑了笑,心下說不出的難過:「都為了我一時忍不住氣,殺了一人,以致這許多人為我而死。我若再貪生怕死,何以為人?」

忽聽得後堂有人呼喚起來:「華師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

林震南喝問:「怎麼啦?」局中的管事臉色慘白,畏畏縮縮的過來,說道:「總鏢頭,華師傅從後門出去買菜,卻死在十步之外。後門口也有這……這六個血字。」那華師傅是鏢局中的廚子,烹飪功夫着實不差,幾味冬瓜盅、佛跳牆、糟魚、肉皮餛飩,馳譽福州,是林震南結交達官富商的本錢之一。林震南心頭又是一震,尋思:「他只是尋常一名廚子,並非鏢師、趟子手。江湖道的規矩,劫鏢之時,車夫、轎夫、騾夫、挑夫,一概不殺。敵人下手卻如此狠辣,竟是要滅我福威鏢局的滿門麼?」向眾人道:「大家休得驚慌。哼,這些狗強盜,就只會趁人不防下手。你們大家都親眼見到的,剛才少鏢頭和我夫婦明明走出了大門十步之外,那些狗強盜又敢怎樣?」

眾人唯唯稱是,卻也無一人敢再出門一步。林震南和王夫人愁眉相對,束手無策。

當晚林震南安排了眾鏢師守夜,哪知自己仗劍巡查之時,見十多名鏢師竟是團團坐在廳上,沒一人在外把守。眾鏢師見到總鏢頭,都訕訕的站起身來,卻仍無一人移動腳步。林震南心想敵人實在太強,局中已死了這樣多人,自己始終一籌莫展,也怪不得眾人膽怯,當下安慰了幾句,命人送酒菜來,陪着眾鏢師在廳上喝酒。眾人心頭煩惱,誰也不多說話,只喝那悶酒,過不多時,便已醉倒了數人。

次日午後,忽聽得馬蹄聲響,有幾騎馬從鏢局中奔了出去。林震南一查,原來是五名鏢師耐不住這局面,不告而去。他搖頭嘆道:「大難來時各自飛。姓林的無力照顧眾位兄弟,大家要去便去罷。」餘下眾鏢師有的七張八嘴,指斥那五人太沒義氣;有幾人卻默不作聲,只是嘆氣,暗自盤算:「我怎麼不走?」

傍晚時分,五匹馬又馱了五具屍首回來。這五名鏢師意欲逃離險地,反而先送了性命。

林平之悲憤難當,提着長劍衝出門去,站在那條血線的三步之外,朗聲說道:「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那姓余的四川人,是我林平之殺的,可跟旁人毫不相干。要報仇,儘管衝着林平之來好了,千刀萬剮,死而無怨,你們一而再,再而三的殺害良善,算是甚麼英雄好漢?我林平之在這裡,有本事儘管來殺!不敢現身便是無膽匪類,是烏龜忘八羔子!」他越叫越大聲,解開衣襟,袒露了胸膛,拍胸叫道:「堂堂男兒,死便死了,有種的便一刀砍過來,為甚麼連見我一面也不敢?沒膽子的狗崽子,小畜生!」

他紅了雙眼,拍胸大叫,街上行人遠遠瞧着,又有誰敢走近鏢局觀看。

林震南夫婦聽到兒子叫聲,雙雙搶到門外。他二人這幾日來心中也是彆扭得狠了,滿腔子的惱恨,真連肚子也要氣炸,聽得林平之如此向敵人叫陣,也即大聲喝罵。

眾鏢師面面相覷,都佩服他三人膽氣,均想:「總鏢頭英雄了得,夫人是女中丈夫,那也罷了。少鏢頭生得大姑娘似的,居然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向敵人喝罵,當真了不起!」

林震南等三人罵了半天,四下里始終鴉雀無聲。林平之叫道:「甚麼出門十步者死,我偏偏再多走幾步,瞧你們又怎麼奈何我?」說道向外跨了幾步,橫劍而立,傲視四方。

王夫人道:「好啦,狗強盜欺善怕惡,便是不敢惹我孩兒。」拉着林平之的手,回進大門。林平之兀自氣得全身發抖,回入臥室之後再也忍耐不住,伏在榻上,放聲大哭。林震南撫着他頭,說道:「孩兒,你膽子不小,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兒,敵人就是不敢露面,咱們又有甚麼法子?你且睡一陣。」

林平之哭了一會,迷迷糊糊的便睡着了。吃過晚飯後,聽得父親和母親低聲說話,卻是局中有幾名鏢師異想天開,要從後園中挖地道出去,通過十步之外的血線逃生,否則困在鏢局子中,早晚送了性命。王夫人冷笑道:「他們要挖地道,且由得他們。只怕……只怕……哼!」林震南父子都明白她話中之意,那是說只怕便跟那五名騎馬逃命的鏢師一般,徒然提早送了性命。林震南沉吟道:「我去瞧瞧,倘若這是條生路,讓大伙兒去了也好。」他出去一會,回進房來,說道:「這些人只嘴裡說得熱鬧,可是誰也不敢真的動手挖掘。」當晚三人一早便睡了。鏢局中人人都是打着聽天由命的念頭,也不再有甚麼人巡查守夜。

林平之睡到中夜,忽覺有人輕拍自己肩頭,他一躍而起,伸手去抽枕底長劍,卻聽母親的聲音說道:「平兒,是我。你爹出去了半天沒回來,咱們找找他去。」林平之吃了一驚:「爹到哪裡去了?」王夫人道:「不知道!」

二人手提兵刃,走出房來,先到大廳外一張,只見廳中燈燭明亮,十幾名鏢師正在擲骰子賭博。大家提心弔膽的過了數日,都覺反正無能為力,索性將生死置之度外。王夫人打個手勢,轉身便去,母子倆到處找尋,始終不見林震南的影蹤,二人心中越來越驚,卻不敢聲張,局中人心惶惶之際,一聞總鏢頭失蹤,勢必亂得不可收拾。兩人尋到後進,林平之忽聽得左首兵器間發出喀的一聲輕響,窗格上又有燈光透出。他縱身過去,伸指戳破窗紙,往裡一望,喜呼:「爹爹,原來你在這裡。」

林震南本來彎着腰,臉朝里壁,聞聲回過頭來。林平之見到父親臉上神情恐怖之極,心中一震,本來滿臉喜色登時僵住了,張大了嘴,發不出聲音。

王夫人推開室門,闖了進去,只見滿地是血,三張並列的長凳上臥着一人,全身赤裸,胸膛肚腹均已剖開,看這死屍之臉,認得是霍鏢頭,他日間和四名鏢頭一起乘馬逃去,卻被馬匹馱了死屍回來。林平之也走進了兵器間,反手帶上房門。林震南從死人胸膛中拿起了一顆血淋淋的人心,說道:「一顆心給震成了八九片,果然是……果然是……」王夫人接口道:「果然是青城派的『摧心掌』!」林震南點了點頭,默然不語。

林平之這才明白,父親原來是在剖屍查驗被害各人的死因。

林震南放回人心,將死屍裹入油布,拋在牆角,伸手在油布上擦乾了血跡,和妻兒回入臥房,說道:「對頭確是青城派的高手。娘子,你說該怎麼辦?」

林平之氣憤憤的道:「此事由孩兒身上而起,孩兒明天再出去叫陣,和他決一死戰。倘若不敵,給他殺死,也就是了。」林震南搖頭道:「此人一掌便將人心震成八九塊,死者身體之外卻不留半點傷痕,此人武功之高,就在青城派中,也是數一數二的人物,他要殺你,早就殺了。我瞧敵人用心陰狠,決不肯爽爽快快將咱一家三口殺了。」林平之道:「他要怎樣?」林震南道:「這狗賊是貓捉老鼠,要玩弄個夠,將老鼠嚇得心膽俱裂,自行嚇死,他方快心意。」林平之怒道:「哼,這狗賊竟將咱們福威鏢局視若無物。」

林震南道:「他確是將福威鏢局視若無物。」林平之道:「說不定他是怕了爹爹的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否則為甚麼始終不敢明劍明槍的交手,只是趁人不備,暗中害人?」林震南搖頭道:「平兒,爹爹的辟邪劍法用以對付黑道中的盜賊,那是綽綽有餘,但此人的摧心掌功夫,實是遠遠勝過了你爹爹。我……我向不服人,可是見了霍鏢頭的那顆心,卻是……卻是……唉!」林平之見父親神情頹喪,和平時大異,不敢再說甚麼。

王夫人道:「既然對頭厲害,大丈夫能屈能伸,咱們便暫且避他一避。」林震南點頭道:「我也這麼想。」王夫人道:「咱們連夜動身去洛陽,好在已知道敵人來歷,君子報仇,十年未晚。」林震南道:「不錯!岳父交友遍天下,定能給咱們拿個主意。收拾些細軟,這便動身。」林平之道:「咱們一走,丟下鏢局中這許多人沒人理會,那可如何是好?」林震南道:「敵人跟他們無冤無仇,咱們一走,鏢局中的眾人反而太平無事了。」

林平之心道:「爹爹這話有理,敵人害死鏢局中這許多人,其實只是為了我一人。我脫身一走,敵人決不會再和這些鏢師、趟子手為難。」當下回到自己房中收拾。心想說不定敵人一把火便將鏢局燒個精光,看着一件件衣飾玩物,只覺這樣捨不得,那件丟不下,竟打了老大兩個包裹,兀自覺得留下東西太多,左手又取過案上一隻玉馬,右手卷了張豹皮,那是從他親手打死的花豹身上剝下來的,背負包裹,來到父母房中。

王夫人見了不禁好笑,說道:「咱們是逃難,可不是搬家,帶這許多勞甚子幹麼?」林震南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心想:「我們雖是武學世家,但兒子自小養尊處優,除了學過一些武功之外,跟尋常富貴人家的紈褲子弟也沒甚麼分別,今日猝逢大難,倉皇應變,卻也難怪得他。」不由得愛憐之心,油然而生,說道:「你外公家裡甚麼東西都有,不必攜帶太多物件。咱們只須多帶些黃金銀兩,值錢的珠寶也帶一些。此去到江西、湖南、湖北都有分局,還怕路上討飯麼?包裹越輕越好,身上輕一兩,動手時便靈便一分。」林平之無奈,只得將包裹放下。

王夫人道:「咱們騎馬從大門光明正大的衝出去,還是從後門悄悄溜出去?」

林震南坐在太師椅上,閉起雙目,將旱煙管抽得呼呼直響,過了半天,才睜開眼來,說道:「平兒,你去通知局中上下人等,大家收拾收拾,天明時一齊離去。叫帳房給大家分發銀兩。待瘟疫過後,大家再回來。」林平之應道:「是!」心下好生奇怪,怎地父親忽然又改變了主意。王夫人道:「你說要大家一鬨而散?這鏢局子誰來照看?」林震南道:「不用看了,這座鬧鬼的凶宅,誰敢進來送死?再說,咱三人一走,餘下各人難道不走?」當下林平之出房傳訊,局中登時四下里都亂了起來。

林震南待兒子出房,才道:「娘子,咱父子換上趟子手的衣服,你就扮作個僕婦,天明時一百多人一鬨而散,敵人武功再高,也不過一兩個人,他又去追誰好?」王夫人拍掌贊道:「此計極高。」便去取了兩套趟子手的污穢衣衫,待林平之回來,給他父子倆換上,自己也換了套青布衣裳,頭上包了塊藍花布帕,除了膚色太過白皙,宛然便是個粗作僕婦。林平之只覺身上的衣衫臭不可當,心中老大不願意,卻也無可奈何。

黎明時分,林震南吩咐打開大門,向眾人說道:「今年我時運不利,局中疫鬼為患,大伙兒只好避一避。眾位兄弟倘若仍願干保鏢這一行的,請到杭州府、南昌府去投咱們的浙江分局、江西分局,那邊劉鏢頭、易鏢頭自不會怠慢了各位。咱們走罷!」當下一百餘人在院子中紛紛上馬,湧出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