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道事 - 第2章

南無袈裟理科佛

  中午的時候,我娘罕見地做了一碗雞蛋羹,用瓦罐蒸出來的,盛在白色的瓷碗裡,水亮水亮,嫩呼呼的,看着就讓人流口水。

  山裡的日子過的艱苦,我有記憶以來都沒有吃過什麼白米飯,苞谷和洋芋經常是鍋裡面的主食,有的時候斷糧了,還要上山去挖一種芒根子,熬一種叫做「芒粑」的食物吃,家裡面雖然養雞,不過雞蛋什麼的都是拿下山去還鹽的,這日子過得很緊巴,而這雞蛋羹差不多是用三個雞蛋做的,這對於好久沒有過葷腥的我家,簡直就是太奢侈了,我姐看得只添嘴唇,流了好多口水。

  我當時人小,但是卻和我姐很親,用調羹舀了一大口,吞進肚子裡,鮮得舌頭都要咽下去了,看到我姐在旁邊眼巴巴地看着,就推給她吃一口。

  我姐雖然饞,但那個時候已經懂事了,於是就看了我娘一眼,誰曉得平日裡一碗水端得很平的娘這個時候卻虎起了臉來,訓我姐道:「吃吃吃,你吃什麼啊,你弟總共也沒幾口……」

  我娘平日裡很和善的一個女人,這個時候卻顯得十分嚴肅,一張臉崩得緊緊的,我姐受不住這個氣,眼圈一紅,扭着身子跑出去了。

  當時的我就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勁了,不過小孩子扛不住肚子餓,我娘哄了兩句,我就把那碗雞蛋羹混着苞谷飯吃完了,瞌睡又上來了,迷迷糊糊到了太陽落山,我爹這才趕了回來。從麻栗山龍家嶺到鄉上,走路不用三個小時,我爹之所以這麼晚回來,是因為鄉衛生站里沒有他要的藥。按照我爹的說法,我這病叫做魚鱗病,需要用西藥,維甲酸和那個啥維生素D,這兩年世道亂,藥品難買,他也是求爺爺告奶奶的,這才弄了一點回來。

  我爹說得胸有成竹,不過我娘緊繃的臉色卻一直都沒有松下來,不過還是招呼着我吃了點飯,然後把藥服下了。

  吃了藥,我感覺好像舒服了一些,脖子上面的那一片魚鱗也沒有那麼癢了,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不過我沒有睡多久,就感覺耳朵邊有人朝我吹氣,涼颼颼的,像有人往我脖子裡面放了冰稜子一樣,隱約間我還聽到了有小孩子哭的聲音,是那種三兩歲的毛孩子,嗚嗚、嗚嗚、嗚嗚……

  我聽得心煩,翻來覆去,一直還在,於是猛然睜開眼睛,正想要罵娘,突然看到一對白眼仁,死死地盯着我。

  啊……

  我使勁兒地大叫,一下子就從床上跳起來,朝着前面使勁兒地揮拳,接着眼角看到床邊有一個白影子,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咬着牙,朝着那白影子使勁兒撲過去,又踢又打。

  結果我還沒有踢幾下,那白影子就喊了起來:「弟,弟,是我啊,我是你姐!」

  我低頭一看,瞧見這個白影子還真的是我姐,我脖子上面的病要不停地敷水,她手上還拿着帕子,這是在照顧我呢。瞧清楚了這些,我整個人都軟了下來,這時我爹我娘又匆匆趕到房間裡來,問清楚情況後,讓我姐去他們房間睡覺,由他們守着。

  我姐忙活了大半晚上,困得要死,又挨了我的打,聽到這話鬆了一口氣,去隔壁房間睡覺了,而我爹娘則守在房間裡頭,哄我睡覺。

  剛才那一下實在是嚇壞我了,不過有爹娘陪在身邊,倒是安了一點兒心,不過脖子火辣辣的,又麻又癢,也是翻來覆去好久才睡着,不過這會兒瞌睡就淺了很多,不曉得過了多久,我聽到我娘在旁邊哭,就醒了一點兒,迷迷糊糊地聽她說道:「老陳,二蛋他這不是病,是中邪了啊。」

  我爹在旁邊悶不吭聲,也不表態,過了又一會兒,我娘又說道:「當初那個瘋瘋癲癲的老道士說二蛋的命太硬了,我們養不活,不如由他領了去,看來這話是應了啊。」

  這時我爹才粗聲粗氣地回了一聲,說放狗屁,這是我兒子,憑什麼要讓他來養?

  我娘又哭了,說他養你養,這不都是你兒子?難道說你就想這樣眼睜睜地看着你家崽被那邪鬼子索了命去?你咋個就這麼狠的心喲?

  我爹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嘆氣道:「唉,晚咯,當初他生下來的時候,就讓那個瘋道士抱走就好了,現在說這些,有個屁用?」

第四章

麻栗山裡的捉猴人

  「啷個沒得用,啷個沒得用?」我娘的情緒有點兒激動起來,聲音也不由得高了,說我前幾天聽羅大屌他老子講了,說他最近在螺螄林過去的五姑娘山那邊還看到了那個老道士呢,說不定是人家根本就沒有走,連道觀都設在了那邊呢,我們去找一找,說不定就能夠找到呢。

  我娘充滿希望地說着,然而換來的卻是我爹的沉默,這僵硬的氣氛一直沉默了好久,我在床上都等得難受,睜開半邊眼睛來,卻看到我那從來沒有抽過煙的老爹不曉得從哪裡找來了一根煙杆子,弄了點干煙葉,正一口一口地抽着呢。他顯然是沒有怎麼抽過煙,而且這自家種的葉煙又嗆,結果眼淚水都給嗆得滾滾落了下來。

  打我有印象開始,我就沒有瞧見我娘跟我爹紅過臉,不過這一回她顯然是有些急了,一把抓住我爹的衣袖,激動地說道:「你自己也看清楚了,那溪里解放前的時候就死過好幾個孩子,二蛋他這分明就是被那些水鬼給纏住了,吃藥根本就沒得辦法,如果不去找那個老道士,我家二蛋說不定就沒有幾天活頭了。你咋個就忒狠心咧,我跟你講,我家二蛋要是活不成了,我也不活了……」

  我聽到這話,這才琢磨過來,昨天中午的時候,我娘一反常態,原來是覺得我可能活不久了——不過,我真的就活不成了麼?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這種問題,一想到我像這些年死的那些人一樣,躺進一口薄皮棺材裡,然後埋進土裡去,吃不得喝不得,沒有父母,沒有姐姐,也沒有小夥伴們一起玩,那豈不是無聊死了?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聽到了我娘這以死相逼,我爹終於開了口,說我不是想我兒死,不過你是不曉得那些出家的人,無父無母,心裏面根本就沒有祖宗長輩,要是養這麼一個兒,我寧願白髮人送黑髮人,至少我曉得他晚上躺在哪裡。

  我爹的這心思一說出來,立刻被我母親一頓臭罵,罵完之後又開導他,說人家未必就是像你想的一樣,即使是,他總是比死了好吧?

  那天夜裡,我爹和我娘商量了一整夜,有時候哭,有時候又鬧,不過那個時候我只是感覺眼皮子重得很,腦袋也沉,好像有人在頭頂上坐着一樣,迷迷糊糊的,不知不覺就又睡了過去。

  第二天清早我醒過來的時候,我娘就已經開始張羅了,她去灶房的陶罐里掏出了一籃子的雞蛋,樑上的兩掛臘肉也帶着,再拿上兩隻帶毛的死兔子、一大袋子米,這些禮物備齊了之後,跟我爹在樓下商量了半天,接着就上了樓來,讓我起床,梳洗了一番,接着我娘把所有東西都用了一個竹背簍背着,而我爹則帶着兩把磨得鋒利的柴刀,一番準備之後,留我姐看家,而我們則趁着天蒙蒙亮,就朝着五姑娘山那邊走去。

  五姑娘山是麻栗山一帶的主峰,顧名思義,有着五個山頭,過了那兒再往裡走,就進了老林子裡,聽說那裡有好多野獸,還有那些不交糧、不納稅的生苗子。

  我雖然只是脖子上面染了病,不過這幾天折騰下來,也沒有了什麼力氣,身體虛弱得很,遠遠沒有先前進山玩耍時的那般輕鬆,不過我這個人有一點,那就是好勝心比較強,倔強,這麼大的人了,也不願意讓我爹我娘背着,咬着牙包穀硬挺。

  昨天夜裡我爹和我娘的對話我已經聽到了,曉得我身上的這病可能是那溪水裡面的冤魂作的怪,普通的藥是治不了的,只有那山頂上的一個老道士才有可能治得好,不過那老道士也不是什麼好人,想要跟我爹搶兒子——我是我娘身上掉下來的肉,是我爹一口飯一口飯餵大的,這麼可能又去給別人當兒子?

  不知不覺間,我對那個還沒有見面,不曉得找不找得到的老道士,在心裏面就有一股子惡感。

  我之前洗澡遇劫的那小溪在南邊,而五姑娘山則在東邊,不過要去那兒,都需要經過螺螄林,這個村子是離深山最近的地方,過了這兒,就需要進入莽莽林原了,我爹雖然採藥的時候來過這裡,不過也不熟,反倒是我娘就在這麻栗山上長大的,所以還能夠辨別方向,沒有走錯路去。

  山間林密,人跡罕至,那路也不成路,都是一些獵戶和採藥的人踩出來的,有的甚至還是野獸走出來的,我們從清晨開始出發,一直走到了太陽正高,才堪堪看到那五姑娘山最高的那一座,遠遠地聳立在雲層中。說實在的,我們那兒山峰的海撥一直都不高,不過密,放眼望去,哪兒都是山包子,連綿不絕,讓人有一種絕望的感覺。

  不曉得走了多久,大家都累得不行了,我要不是我爹扶着,恐怕就已經倒在了那山路上,磨刀不誤砍柴工,走累了就要休息,我爹找了一塊林間的空地,幫我娘把東西卸下來,然後摸了幾塊蒸過的紅薯和盛水的竹筒出來,分給我們吃。

  這紅薯香甜,卻不扛餓,不過那個時候的條件就是這樣,也沒有啥子好抱怨的,半大小子,吃窮老子,我三兩口一個,一下子吃了三個,噎得慌,正拿那竹筒喝水,突然聽到遠處有種奇怪的聲音。一開始我還不覺得,後來聽到又是吱吱叫,又是公雞吵,就曉得真的有事了,趕緊跟我爹娘說。

  我爹本來不想管這事兒的,不過耐不住我死磨硬泡,我娘也擔心有啥子問題,去看看也好,這才同意了。不過這深山老林子裡面,防人之心不可無,我們也沒有沿着路走,而是從樹林子這邊緩慢地摸過去,走到跟前一瞧,只看到有四個膀大腰圓的男人擠在林子裡,前面還有一個枯瘦老頭兒,也不曉得他們弄了什麼手段,在他們的旁邊竟然圍滿了整整一圈兒的野猴子。

  我們麻栗山的猴子跟別地方的猴子不一樣,老人們講這些猴子以前跟人是一個祖宗,有靈性,脾氣也壞,一般都不怎麼出現在人前,野性得很,卻不曉得怎麼都圍到了這兒來。

  我爹不是這兒的老住戶,他是解放前逃荒過來的,也見過一些世面,瞧見這些人身邊帶着竹籠子和鐵鎖鏈,就低聲跟我娘說:「這些人是捉猴的,這些跑碼頭的人最是血勇,身上都帶着傢伙,小心一點,別出聲。」我娘沒說話,我卻低聲問了:「不出聲,就讓他們把猴子給捉走?」

  我爹苦笑,說這些猴子又不是你家的,你管那麼多幹嘛,要是惹急了那些人,這深山老林子的,人家拿刀捅你怎麼辦?

  我沒有說話了,不過總感覺這樣是不對的,而那邊林子開始鬧了起來,我瞧見那個瘦老頭子提着一隻蘆花大公雞,一刀殺了,把血灑在那些猴子的面前,而那些猴子平常看着凶得很,這會兒卻全部都給那煞氣嚇到了,動也不敢動,就低着頭,結果一個一個地被捆了走,不多時,這些人走搞完事了,離開了這裡。

  我爹看到那些人走遠了,這才拉着我們小心地過去看,結果發現這夥人吝嗇得很,不但把十來個猴子帶走了,連那隻死了的蘆花大公雞也給帶走了。

  看着地上只剩下這一攤子血,我爹只罵晦氣,又捨不得地四處刨了一陣,突然旁邊的草叢子一動,探出了一個腦袋來。

第五章

這孩子哭聲能招狼

  這小腦袋兒毛茸茸的,黃中帶灰,往下看,卻是一雙烏溜溜直轉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瞧見這皺皺巴巴的粉嫩猴臉兒,才曉得竟然是一個倖存的小猴子,漏網之魚,剛才那些捉猴人不知道是憐憫,還是沒有瞧見它,所以才留下了它一個,此刻瞧見空空蕩蕩的林中平地,不由得發出了聲來:「吱吱、吱吱……」

  這叫聲短暫而急促,好似在悲鳴,不知道怎麼回事,我的心裏面就好像被茅草塞住了一樣。

  跟這可憐的小猴子對視了兩眼,我突然發現那天我淹到水裡面的時候,往溪水裡砸石頭救我的猴子裡面,就有這麼一隻。如果是這樣,那麼剛才那些捉猴人抓走的那些,可不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一想到這裡我就無比的懊悔,悻悻地看了一下我爹,又看了看我,想着那幾個傢伙的身板真硬,不過要是我回去喊龍家嶺和田家壩的後生仔,扛着鋤頭過來,不曉得能不能攔下他們?

  不過我們家做主的可不是我,而是我老爹陳知禮,他原本期待着那隻被宰的雞沒有被帶走,拿回家又是一頓葷腥,結果發現只是個小猴子,就覺得有些掃興。

  猴子和人長得差不多,就算是再餓的人,都不會那它們來當食物,而且我們麻栗山的猴子靈性得很,性子又暴躁,離得越遠越好。

  我爹沒有管這小猴子,摸着腰後的柴刀就要離開,然而不曉得為什麼,剛才還被人抓的那個小猴子,居然一下子就躥到了我的肩膀上面來,然後用粉嫩的舌頭舔我脖子這一大塊魚鱗。我曉得這小猴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之後,也不怕它,反而覺得好玩,伸手去逗它,它朝我呲牙咧嘴,我就笑,然後覺得脖子上面的魚鱗本來火辣辣的,結果它舔過之後,卻有一股子絲絲滑滑的冰涼。

  這小猴子一下子躥過來,我沒有嚇到,我爹倒是嚇了一大跳,他以為這猴子當我們是擄走它父母親人的仇家,想要報復我們呢,於是揚起了柴刀,說嘿,你別亂來啊,我的柴刀可是厲害得很咧,砍你了啊?

  我爹學過點中醫,相信「萬物有靈」,所以說着話嚇着猴子,不過他倒也沒有真砍——他這輩子連只雞都沒有殺過,都是我娘弄的,善良得很。

  那小猴子蹲在我的肩膀上,我從小身體也不太好,這是從娘胎里就帶來的,瘦瘦弱弱的,不過這小傢伙更瘦,身子縮起來不比我的腦袋大多少,我看不到它的模樣,但是聽到它好像在向我爹咧嘴,又發出了剛才那短促的吱吱聲。

  我爹是太過緊張了,我娘倒是瞧出來這小猴子對我沒有什麼惡意,攔住我爹,說老陳你緊張啥,你沒看到那小猴子跟二蛋親熱着嘛?

  我也跟着喊道:「爹,我上次在水裡面被那水鬼兒拉,就是這小猴子和幾個大猴子把那鬼東西趕走的。」

  聽到我和我娘的勸,我爹這才放了心,把柴刀收起來。他是個實誠人,曉得這個小猴子是自己兒子的救命恩人之後,從身後的竹背篼里摸出半塊煮熟了的甜紅薯,伸到那小猴子的面前,蹲下身子,念叨說你莫怪我們沒管剛才的事情啊,那些人凶得很,一個就能夠料理我們這仨了,我們惹不起,對不起啊。

  我爹認認真真地跟這小猴子道歉,奇的是那小傢伙好像是聽得懂了一樣,直接跳下來,接過那半塊紅薯就吃。

  我看到這小猴子吃得好急,噎得直翻白眼,頓時就有點兒心酸——紅薯是最沒有油水的東西了,吃到肚子裡,沒一會兒,放個屁就啥都沒有了,偶爾吃一下還好,吃多了,人都是飄的。我不愛吃,從小就不喜歡,不過家裡窮,沒辦法,沒想到這個猴子吃得倒是香。

  我爹站了起來,因為要趕路,所以也沒有久留,而是整理了一下肩上的竹背簍,然後帶着我娘和我朝着五姑娘山那邊走去。

  我爹給的那半塊紅薯很大,那小猴子正吃着,也不管我們,讓我們自行離開了。它不理我們,我卻有點兒失落,總覺得那個小猴子跟我好親近,就像我的弟弟妹妹一樣,於是忍不住老是回頭,一直到它的影子消失在了林子的盡頭,我都擔心不已,問我娘,說這小猴子沒有了爹媽,它會不會餓死啊?

  我娘低頭看了我一眼,抿着嘴巴,想了一會兒還是告訴我,說有可能……

  聽到這話兒我就停住了腳步,轉身就要回去,結果被我爹一把撈住,厲聲罵我:「你這個鬼崽子,自己的命都活不成了,還管那小猴子做什麼?」

  我爹是山裡面的赤腳醫生,又自謂文化人,頗受人尊敬,平日裡說一不二,我也有點兒怕他,雖然心裏面十二分的不樂意,也只有被他拽着,朝着前面的主峰爬去。我一邊爬,還一邊在心裏面想,說小猴子,你等着,等你二蛋哥治完病回來,我天天偷家裡面的紅薯給你吃,撐死你個餓死鬼投胎的龜兒子。

  我心裏面這麼想着,結果沒走一兩里地,便總感覺後面有東西,一開始還只是我,後來連我爹我娘都感覺得出來了,我娘的文化低,最是迷信,說哎,老陳,你感覺到沒有,莫不是有山鬼在跟着我們啊?

  我爹雖然心地裡面發虛,但是作為一家之主,他也只有鼓足勇氣,緊緊握着柴刀說道:「鬼扯,哪裡來的山鬼,我來你們麻栗山十多年,也沒有瞧見過……啊!」

  這最後一句話,居然就是直接從肺裡面喊了出來,我朝着後面看過去,卻見有一個小黑影子在我們的身後跟着,突然一下冒出來,卻是把我爹給嚇到了。我爹是文化人,有點兒近視,我卻瞧得分明,這黑影子可不就是剛才被我們拋到後面的那小猴子麼?瞧見它,我滿心歡喜地跑過去,而那小猴子也興奮地吱吱叫,一下子又跳上了我的肩膀上來,幫我舔那塊滲血的魚鱗塊兒。

  在小猴子上了我的肩膀時,我當時就下了一個影響我一生的決定——我要收養它。

  我扛着這小猴子,興沖沖地跑到我爹娘面前,將這個決定告訴他們,我爹立刻就虎着臉來,說不行,我不同意。這兒我可不幹了,當時也就跟我爹頂了牛——小孩子頂牛能有啥招呢?無非就是乾嚎,於是我就哭了起來,哇啦哇啦,一開始還沒覺得啥,瞧見肩膀上小猴兒那張皺巴巴的臉,越看越丑,於是就傷心了,淚水嘩啦啦地也跟着留了出來。

  我娘最受不了我這個,於是就勸我爹,說他都這樣子了,你就順他一回心意會死啊?

  我爹表面上心硬,但耳根子是軟的,勸兩回就投降了,板着臉說好了好了,別哭了,再哭小心把狼給招來。你要是肯負責照顧它,就收留着吧,反正我是不管的。我爹氣呼呼的,我卻歡喜得要炸了,猛地一跳起來,使勁兒叫,那小猴子也跳到地上,跟我一起跳。我瞧見這瘦猴兒,高興地對我娘說:「娘,它以後就叫胖妞,我一定把它餵得肥嘟嘟的!」

  我娘見我這麼開心,略有些發苦的臉上也有了笑容,然而我爹卻仍舊氣,往那小猴兒的胯下一看,一個小雀雀,氣得扇我一腦門兒,說這猴子是公的。

  我說我不管,就胖妞啦,胖妞、胖妞、胖妞……

  我爹拿我沒辦法,也只好笑,然後招呼着我們再離開,然而剛剛準備起身,突然從小猴兒胖妞剛才出現的那草叢中「跐溜」一下,竟然躥出一頭灰色的野獸來,舌頭長長,眼睛綠油油。

第六章

命里當有十八劫難

  這野獸灰不溜丟,長得像大狗,不過身形矯健,一身油光水滑的皮毛,脖子上面的毛豎起來,嘴巴長又大,白森森的牙齒看着就瘮人,龍家嶺村民家裡養的那種土狗跟它根本就比不了。這東西一下子就衝到了距離我們十來米遠的地方,整個身子朝下低伏,一雙綠油油的眼眸子凝聚起來,有着駭人的凶光,我雖然看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感覺整個人就好像掉進了冰窟窿里。

  六月份的野林子裡面又濕又熱,結果被這野獸盯着,我們一家人止不住地就打起了擺子來。

  「我的娘唉,是狼!」瞧見這畜生,我爹的聲音頓時就發顫兒了,他跟羅大屌爹攆山狗不一樣,是個地地道道的赤腳醫生,連家裡的農活都差不多是我娘做的,像老人家擺古時說的那書生一樣,哪裡能夠應付得了這個?說來也奇怪,這五姑娘山雖然大,但是狼卻真的少,我爹來麻栗山這十多年,都沒有遇到過,哪裡想得到隨隨便便一句話,竟然還真的把那東西招了過來。

  這一頭灰狼停在我們前面不遠,爪子刨着土,一臉凶光,喉嚨裡面發出了可怕的聲音,那身子好像繃起來的彈簧,隨時都有可能撲過來。

  我爹這人其實膽兒並不大,龍家嶺稍微凶一點兒的狗都不敢惹,何況是一頭狼,不過這老婆孩子在旁邊,他也只有硬着頭皮,拿了一把柴刀擋在我們面前,而我娘也拿着一把柴刀,帶着哭聲喊道:「老陳,老陳,這可咋辦啊?要不然我們兩個擋着,讓二蛋跑開去啊?」

  我娘六神無主,而我也是被嚇到了,摟着肩膀上那小猴子不知所措,而就在這個時候,從我們的身後又傳來了一聲低沉的嘶吼,我們下意識地扭過頭去看,卻瞧見又有兩頭身形稍微小一點的灰狼從我們的後路躥了出來,直接將後路給堵上了。

  還沒有等我們瞧清楚那兩頭新出來的灰狼,接着只感覺身後一陣腥臭的風襲來,一扭頭,卻見前面那頭大灰狼呼的一聲,直接撲到了我爹面前。

  我爹的精神本來就高度緊張,瞧見這一道黑影子撲來,下意識地就將那柴刀揮去。不過這一刀根本就沒有砍到那頭灰狼,這畜生是一種十分狡猾的動物,虛張聲勢地一撲,結果提前落下,瞧見我爹這邊甩了個空,立刻一個騰身,竟然朝着我這邊咬來,措不及防下,我一下子就被那狼給撲倒,一張腥臭的嘴巴幾乎就湊到了我的面前來。

  我摔倒在地,只感覺整個世界都變得又腥又臭,連用手擋的功夫都沒有,就瞧見那白森森的牙齒朝我脖子咬來。

  然而這個時候,在我肩膀上的胖妞,突然卻跳到了那頭灰狼的腦袋上面,唰地一下,伸爪去撓它的眼睛。

  這小猴子別看沒多大,但是爪子卻硬得很,也不知道是咋回事,一下子就真撓到了這頭狼的眼睛上,這畜生一甩腦袋,我也就暫時脫離了被咬死的危險。

  這個時候的我也已經反應過來了,伸手去推它的身子,結果這頭狼別看跟一條大狗般大小,但是卻重的很,死沉死沉的,我還沒有脫開,它就把那小猴子給甩開去了,再次低頭下來欲咬我的脖子。

  我整個人被熏得暈暈乎乎的,這時才真正感受到了死亡的可怕,也不曉得哭,心裡頭一百個念頭,一千個念頭,一萬個念頭,盡在想着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一聲尖利的叫聲如洪泉般爆發:「啊、啊……救命啊!」

  就在我心頭被死亡的恐懼所全部占據,慌不知所措,無可選擇地只能無助面對之際,突然間我整個身子只感覺一輕,原先壓在我身上的那條灰狼竟然整個兒被憑空托起,接着「砰」地一聲,栽倒在了地上。

  而遭受死亡恐懼過後,稍微緩過神來的我眼珠子跟着瞧過去的時候,卻瞧見灰狼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又猛地爬了起來,整個身子繃得緊緊,一張腥臭的大嘴使勁兒地張着,對着空中一張緩緩燃燒、憑空飛舞的黃紙片兒,發出了一聲悽厲到了極點的嚎叫聲:「嗷……嗚……」

  而與之遙遙對應的,則是一道似遠又似近,滄桑而空靈的聲音在半空中遙遙響起,像是來自天際,又似是近在耳畔:「……若在鬼廟之中,山林之下,大疫之地,冢墓之閒,虎狼之藪,蛇蝮之處,守一不怠,眾惡遠迸……」

  魂飛魄散的我本來被那灰狼嚎得渾身發麻,不過待聽到那空靈之聲時,不知為何,心中頓時竟變得一片安寧。

  而那條狼,也並沒有再朝這邊撲過來,不但是它,就連另兩頭稍微小一點兒的野狼,也灰溜溜地跑到了它的身邊,嘴裡低嚎着,瑟瑟發抖。

  微風一動,我才發現我的身旁,不知何時竟多出了一名臉色冷峻,仙風道骨的老道士,一身青色的袍子,頭上挽着一個髮髻,兩鬢斑白,唇邊有兩縷規整的鬍鬚垂落下來,一雙手特別乾淨——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麼幹淨的手指,又長又白,比大姑娘的還要好看,像抽條兒的嫩芽茬子,玲瓏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