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嘯西風 - 第2章

金庸

就這樣,李文秀住在計老人的家裡,幫他牧羊煮飯,兩個人就像親爺爺、親孫女一般。晚上,李文秀有時候從夢中醒來,聽着天鈴鳥的歌唱,又在天鈴鳥的歌聲中回到夢裡。她夢中有江南的楊柳和桃花,爸爸的懷抱,媽媽的笑臉……

過了秋天,過了冬天,李文秀平平靜靜地過着日子,她學會了哈薩克話,學會了草原上的許許多多事情。

計老人會釀又香又烈的美酒,哈薩克的男人就最愛喝又香又烈的美酒。計老人會醫牛羊馬匹的疾病,哈薩克人治不好的牲口,往往就給他治好了。牛羊馬匹是哈薩克人的性命,他們雖然不喜歡漢人,卻也少他不得,只好用牛羊來換他又香又烈的美酒,請了他去給牲口治病。

哈薩克人的帳篷在草原上東西南北的遷移。計老人有時跟着他們遷移,有時就留在棚屋之中,等着他們回來。

一天晚上,李文秀又聽到了天鈴鳥的歌聲,只是它越唱越遠,隱隱約約地,隨着風聲飄來了一些,跟着又聽不到了。李文秀悄悄穿衣起來,到屋外牽了白馬,生怕驚醒計老人,將白馬牽得遠遠地,這才跨上馬,跟着歌聲走去。

草原上的夜晚,天很高、很藍,星星很亮,青草和小花散播着芳香。

歌聲很清晰了,唱得又是婉轉,又是嬌媚。李文秀的心跟着歌聲而狂喜,輕輕跨下馬背,讓白馬自由自在的嚼着青草。她仰天躺在草地上,沉醉在歌聲之中。

那天鈴鳥唱了一會,便飛遠幾丈。李文秀在地下爬着跟隨,她聽到了鳥兒撲翅的聲音,看到了這隻淡黃色的小小鳥兒,見它在地下啄食。它啄了幾口,又向前飛一段路,又找到了食物。

天鈴鳥吃得很高興,突然間啪的一聲,長草中飛起黑黝黝的一件物件,將天鈴鳥罩住了。

李文秀的驚呼聲中,混和着一個男孩的歡叫,只見長草中跳出來一個哈薩克男孩,得意地叫道:「捉住了,捉住了!」他用外衣裹着天鈴鳥,鳥兒驚慌的叫聲,鬱悶地隔着外衣傳出來。

李文秀又是吃驚,又是憤怒,叫道:「你幹什麼?」那男孩道:「我捉天鈴鳥。你也來捉麼?」李文秀道:「幹麼捉它?讓它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麼?」那男孩笑道:「捉來玩。」將右手伸到外衣之中,再伸出來時,手裡已抓着那隻淡黃色的小鳥。天鈴鳥不住撲着翅膀,但哪裡飛得出男孩的掌握?

李文秀道:「放了它吧,你瞧它多可憐?」那男孩道:「我一路撒了麥子,引得這鳥兒過來。誰叫它吃我的麥子啊?哈哈!」

李文秀一呆,在這世界上,她第一次懂得「陷阱」的意義。人家知道小鳥兒要吃麥子,便撒了麥子,引着它走進了死路。她年紀還小,不知道幾千年來,人們早便在說着「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兩句話。她只隱隱的感到了機謀的可怕,覺到了「引誘」的令人難以抗拒。當然,她只感到了一些極模糊的影子,想不明白中間包藏着的道理。

那男孩玩弄着天鈴鳥,使它發出一些痛苦的聲音。李文秀道:「你把小鳥兒給了我,好不好?」那男孩道:「那你給我什麼?」李文秀伸手到懷裡一摸,她什麼也沒有,不禁有些發窘,想了一想,道:「趕明兒我給你縫一隻好看的荷包,給你掛在身上。」那男孩笑道:「我才不上這個當呢。明兒你便賴了。」李文秀脹紅了臉,道:「我說過給你,一定給你,為什麼要賴呢?」那男孩搖頭道:「我不信。」月光之下,見李文秀左腕上套着一隻玉鐲,發出晶瑩柔和的光芒,隨口便道:「除非你把這個給我。」

玉鐲是媽媽給的,除了這隻玉鐲,已沒有紀念媽媽的東西了。她很捨不得,但看了那天鈴鳥可憐的樣子,終於把玉鐲褪了下來,說道:「給你!」

那男孩沒想到她居然會肯,接過玉鐲,道:「你不會再要回吧?」李文秀道:「不!」那男孩道:「好!」於是將天鈴鳥遞了給她。李文秀雙手合着鳥兒,手掌中感覺到它柔軟的身體,感覺到它迅速而微弱的心跳。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輕輕撫摸一下鳥兒背上的羽毛,張開雙掌,說道:「你去吧!下次要小心了,可別再給人捉住。」天鈴鳥展開翅膀,飛入了草叢之中。男孩很是奇怪,問道:「為什麼放了鳥兒?你不是用玉鐲換了來的麼?」他緊緊抓住了鐲子,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還。李文秀道:「天鈴鳥又飛,又唱歌,不是很快活麼?」

男孩側着頭瞧了她一會,問道:「你是誰?」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你呢?」男孩道:「我叫蘇普。」說着便跳了起來,揚着喉嚨大叫了一聲。

蘇普比她大了兩歲,長得很高,站在草地上很有點威武。李文秀道:「你力氣很大,是不是?」蘇普非常高興,這小女孩隨口一句話,正說中了他最引以為傲的事。他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刀來,說道:「上個月,我用這把刀砍傷了一頭狼,差點兒就砍死了,可惜給逃走了。」

李文秀很是驚奇,道:「你這麼厲害?」蘇普更加得意了,道:「有兩頭狼半夜裡來咬我家的羊,爹不在家,我便提刀出去趕狼。大狼見了火把便逃了,我一刀砍中了另外一頭。」李文秀道:「你砍傷了那頭小的?」蘇普有些不好意思,點了點頭,但隨即加上一句:「那大狼倘使不逃走,我就一刀殺了它。」他雖是這麼說,自己卻實在沒有把握。但李文秀深信不疑,道:「惡狼來咬小綿羊,那是該殺的。下次你殺到了狼,來叫我看,好不好?」蘇普大喜道:「好啊!等我殺了狼,就剝了狼皮送給你。」李文秀道:「謝謝你啦,那我就給爺爺做一條狼皮墊子。他自己那條已給了我啦。」蘇普道:「不!我送給你的,你自己用。你把爺爺的還給他便了。」李文秀點頭道:「那也好。」

在兩個小小的心靈之中,未來的還沒有實現的希望,和過去的事實沒有多大分別。他們想到要殺狼,好像那頭惡狼真的已經殺死了。

便這樣,兩個小孩子交上了朋友。哈薩克的男性的粗獷豪邁,和漢族女性的溫柔仁善,相處得很是和諧。

過了幾天,李文秀做了一隻小小的荷包,裝滿了麥糖,拿去送給蘇普。這一件禮物使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他用小鳥兒換了玉鐲,已經覺得占了便宜。哈薩克人天性的正直,使他認為應當有所補償,於是他一晚不睡,在草原上捉了兩隻天鈴鳥,第二天拿去送給李文秀。這一件慷慨的舉動未免是會錯了意。李文秀費了很多唇舌,才使這男孩明白,她所喜歡的是讓天鈴鳥自由自在,而不是要捉了來讓它受苦。蘇普最後終於懂了,但在心底,總是覺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氣,古怪而可笑。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在李文秀的夢裡,爸爸媽媽出現的次數漸漸稀了,她枕頭上的淚痕也漸漸少了。她臉上有了更多的笑靨,嘴裡有了更多的歌聲。當她和蘇普一起牧羊的時候,草原上常常飄來了遠處青年男女對答的情歌。李文秀覺得這些情致纏綿的歌兒很好聽,聽得多了,隨口便能哼了出來。當然,她還不懂歌里的意義,為什麼一個男人會對一個女郎這麼顛倒?為什麼一個女郎要對一個男人這麼傾心?為什麼情人的腳步聲使心房劇烈地跳動?為什麼窈窕的身子叫人整晚睡不着?只是她清脆地動聽地唱了出來,聽到的人都說:「這小女孩的歌兒唱得真好,那不像草原上的一隻天鈴鳥麼?」

到了寒冷的冬天,天鈴鳥飛到南方溫暖的地方去了,但在草原上,李文秀的歌兒仍舊響着:

「啊,親愛的牧羊少年,

請問你多大年紀?

你半夜裡在沙漠獨行,

我和你作伴願不願意?」

歌聲在這裡頓了一頓,聽到的人心中都在說:「聽着這樣美麗的歌兒,誰不願意要你作伴呢?」

跟着歌聲又響了起來:

「啊,親愛的你別生氣,

誰好誰壞一時難知。

要戈壁沙漠變為花園,

只須一對好人聚在一起。」

聽到歌聲的人心底里都開了一朵花,便是最冷酷最荒蕪的心底,也升起了溫暖:「倘若是一對好人聚在一起,戈壁沙漠自然成了花園,誰又會來生你的氣啊?」老年人年輕了二十歲,年輕人心中洋溢歡樂。但唱着情歌的李文秀,卻不懂得歌中的意思。

聽她歌聲最多的,是蘇普。他也不懂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義,直到有一天,他們在雪地里遇上了一頭惡狼。

這一頭狼來得非常突然。蘇普和李文秀正並肩坐在一個小丘上,望着散在草原上的羊群。

就像平時一樣,李文秀跟他說着故事。這些故事有些是媽媽從前說的,有些是計老人說的,另外的是她自己編的。蘇普最喜歡聽計老人那些驚險的出生入死的故事,最不欣賞李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氣的女性故事,但一個驚險故事翻來覆去的說了幾遍,便變成了不驚不險,於是他也只得耐心的聽着:白兔兒怎樣找不到媽媽,小花狗怎樣去幫它尋找。突然之間,李文秀「啊」的一聲,向後翻倒,一頭大灰狼尖利的牙齒咬向她的咽喉。

這頭狼從背後悄無聲息的襲來,兩個小孩誰都沒有發覺。李文秀曾跟媽媽學過一些武功,自然而然的將頭一側,避開了凶狼對準着她咽喉的一咬。蘇普見這頭惡狼這般高大,嚇得腳也軟了,但他立即想起:「非救她不可!」從腰間拔出短刀,撲上去一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

灰狼的骨頭很硬,短刀從它背脊上滑開了,只傷了一些皮肉。但灰狼也察覺了危險,放開了李文秀,張開血盆大口,突然縱起,雙足搭在蘇普的肩頭,便往他臉上咬了下去。

蘇普一驚之下,向後便倒。那灰狼來勢似電,雙足跟着按了下去,白森森的獠牙已觸到蘇普臉頰。李文秀極是害怕,但仍是鼓起勇氣,拉住灰狼尾巴用力向後拉扯。大灰狼給她一拉之下,向後退了一步,但它餓得慌了,後足牢牢據地,叫李文秀再也拉它不動,跟着又是一口咬落。

只聽得蘇普大叫一聲,凶狼已咬中他左肩。李文秀驚得幾乎要哭了出來,鼓起平生之力一拉。灰狼吃痛,張口呼號,卻把咬在蘇普肩頭的牙齒鬆了。蘇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正好刺中灰狼肚腹上柔軟之處,這一刀直沒至柄。他想要拔出刀來再刺,那灰狼猛地躍起,在雪地里打了幾個滾,仰天死了。

第三章

灰狼這一翻滾,帶得李文秀也摔了幾個筋斗,可是她兀自拉住灰狼的尾巴,始終不放。蘇普掙扎着站起身來,看見這麼巨大的一頭灰狼死在雪地之中,不禁驚得呆了,過了半晌,才歡然叫道:「我殺死了大狼,我殺死了大狼!」伸手扶起李文秀,驕傲地道:「阿秀,你瞧,我殺了大狼!」得意之下,雖是肩頭鮮血長流,一時竟也不覺疼痛。李文秀見他的羊皮襖子左襟上染滿了血,忙翻開他皮襖,從懷裡拿出手帕,按住他傷口中不住流出的鮮血,問道:「痛不痛?」蘇普若是獨自一個兒,早就痛得大哭大喊,但這時心中充滿了英雄氣概,搖搖頭說:「我不怕痛!」

忽聽得身後一人說道:「阿普,你在幹什麼?」兩人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滿臉虬髯的大漢,騎在馬上。

蘇普叫道:「爹,你瞧,我殺死了一頭大狼。」那大漢大喜,翻身下馬,只見兒子臉上濺滿了血,眼光又掠過李文秀的臉,問蘇普道:「你給狼咬了?」蘇普道:「我在這兒聽阿秀說故事,忽然這頭狼來咬她……」突然之間,那大漢臉上罩上了一層陰影,望着李文秀冷冷的道:「你便是那個真主降罰的漢人女孩兒麼?」

這時李文秀已認出他來,那便是踢過她一腳的蘇魯克。她記起了計老人的話:「他的妻子和大兒子,一夜之間都給漢人強盜殺了,因此他恨極了漢人。」她點了點頭,正想說:「我爹爹媽媽也是給那些強盜害的。」話還沒出口,突然刷的一聲,蘇普臉上腫起了一條長長的紅痕,是給父親用馬鞭重重的抽了一下。

蘇魯克喝道:「我叫你世世代代,都要憎恨漢人,你忘了我的話,偏去跟漢人的女孩兒玩,還為漢人的女兒拚命流血!」刷的一聲,夾頭夾腦的又抽了兒子一鞭。

蘇普竟不閃避,只是呆呆的望着李文秀,問道:「她是真主降罰的漢人麼?」蘇魯克吼道:「難道不是?」回過馬鞭,刷的一下又抽在李文秀臉上。李文秀退了兩步,伸手按住了臉。蘇普給灰狼咬後受傷本重,跟着又被狠狠的抽了兩鞭,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一晃,摔倒在地。

蘇魯克見他雙目緊閉,暈了過去,也吃了一驚,急忙跳下馬來,抱起兒子,跟着和身縱起,落在馬背之上,一個繩圈甩出,套住死狼頭頸,雙腿一挾,縱馬便行。死狼在雪地中一路拖着跟去,雪地里兩行蹄印之間,留着一行長長的血跡。蘇魯克馳出十餘丈,回過頭來惡毒地望了李文秀一眼,眼光中似乎在說:「下次你再撞在我的手裡,瞧我不好好的打你一頓。」

李文秀倒不害怕這個眼色,只是心中一片空虛,知道蘇普從今之後,再不會做她的朋友,再也不會來聽她唱歌、來聽她說故事了。只覺得朔風更加冷得難受,臉上的鞭傷隨着脈搏的跳動,一抽一抽地更加劇烈的疼痛。

她茫茫然的趕了羊群回家。計老人看到她衣衫上許多鮮血,臉上又是腫起一條鞭痕,大吃一驚,忙問她什麼事。李文秀只淡淡的道:「是我不小心摔的。」計老人當然不信。可是一再相詢,李文秀只是這樣回答,問得急了,她哇了一聲大哭起來,竟是一句話也不肯再說。

那天晚上,李文秀髮着高燒,小臉蛋兒燒得血紅,說了許多胡話,什麼「大灰狼!」「蘇普,蘇普,快救我!」什麼「真主降罰的漢人。」計老人猜到了幾分,心中很是焦急。幸好到黎明時,她的燒退了,沉沉睡去。

這一場病直生了一個多月,到她起床時,寒冬已經過去,天山上的白雪開始融化,一道道雪水匯成的小溪,流到草原上來。原野上已茁起了一絲絲的嫩草。

這一天,李文秀一早起來,打開大門,想趕了羊群出去放牧,只見門外放着一張大狼皮,做成了墊子的模樣。李文秀吃了一驚,看這狼皮的毛色,正是那天在雪地中咬她的那頭大灰狼。她俯下身來,見狼皮的肚腹處有個刃孔。她心中怦怦跳着,知道蘇普並沒忘記她,也沒忘記他自己說過的話,半夜裡偷偷將這狼皮放在她的門前。她將狼皮收在自己房中,不跟計老人說起,趕了羊群,便到慣常和蘇普相會的地方去等他。

但她一直等到日落西山,蘇普始終沒來。她認得蘇普家裡的羊群,這一天卻由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放牧。李文秀想:「難道蘇普的傷還沒有好?怎地他又送狼皮給我?」她很想到他帳篷里去瞧瞧他,可是跟着便想到了蘇魯克的鞭子。

這天半夜裡,她終於鼓起了勇氣,走到蘇普的帳篷後面。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去,是為了想說一句「謝謝你的狼皮」?為了想瞧瞧他的傷好了沒有?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她躲在帳篷後面。蘇普的牧羊犬識得她,過來在她身上嗅了幾下便走開了,一聲也沒吠。帳篷中還亮着牛油燭的燭光,蘇魯克粗大的嗓子在大聲咆哮着。

「你的狼皮拿去送給了哪一個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紀,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獵物拿去送給心愛的姑娘。」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劇烈地跳動一下。她聽得蘇普在講故事時說過哈薩克人的習俗,每一個青年最寶貴自己第一次的獵物,總是拿去送給他心愛的姑娘,以表示情意。這時她聽到蘇魯克這般喝問,小小的臉蛋兒紅了,心中感到了驕傲。他們二人年紀都還小,不知道真正的情愛是什麼,但隱隱約約的,也嘗到了初戀的甜蜜和苦澀。

「你定是拿去送給了那個真主降罰的漢人姑娘,那個叫做李什麼的賤種,是不是?好,你不說,瞧是你厲害,還是你爹爹的鞭子厲害?」

只聽得刷刷刷刷,幾下鞭子抽打在肉體上的聲音。像蘇魯克這一類的哈薩克人,素來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產生強悍的好漢子,管教兒子不能用溫和的法子。他祖父這樣鞭打他父親,他父親這樣鞭打他,他自己便也這樣鞭打兒子,父子之愛並不因此而減弱。男兒漢對付男兒漢,在朋友和親人是拳頭和鞭子,在敵人便是短刀和長劍。但對於李文秀,她爹爹媽媽從小連重話也不對她說一句,只要臉上少了一絲笑容,少了一些愛撫,那便是痛苦的懲罰了。這時每一鞭都如打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蘇普的爹爹一定恨極了我,自己親生的兒子都打得這麼兇狠,會不會打死了他呢?」

「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給了那個漢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蘇普起初咬着牙硬忍,到後來終於哭喊起來:「爹爹,別打啦,別打啦,我痛,我痛!」蘇魯克道:「那你說,是不是將狼皮送給了那個漢人姑娘?你媽死在漢人強盜手裡,你哥哥是漢人強盜殺的,你知不知道?他們叫我哈薩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兒子卻讓漢人強盜殺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那天我偏偏不在家?為什麼總是找不到這群強盜,好讓我給你媽媽哥哥報仇雪恨?」

蘇魯克這時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兒子,而是在發泄心中的狂怒。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敵人,「為什麼那狗強盜不來跟我明刀明槍的決一死戰?你說不說?難道我蘇魯克是哈薩克第一勇士,還打不過幾個漢人的毛賊……」

他被霍元龍、陳達海他們所殺死的孩子,是他最心愛的長子,被他們侮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長大的愛侶。而他自己,二十餘年來人人都稱他是哈薩克族的第一勇士,不論競力、比拳、鬥力、賽馬,他從來沒輸過給人。

李文秀只覺蘇普給父親打得很可憐,蘇魯克帶着哭聲的這般叫喊也很可憐。「他打得這樣狠,一定永遠不愛蘇普了。他沒有兒子了,蘇普也沒有爹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這個真主降罰的漢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間,她也可憐起自己來。

她不能再聽蘇普這般哭叫,於是回到了計老人家中,從被褥底下拿出那張狼皮來,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蘇普的帳篷相隔兩里多地,但隱隱的似乎聽到了蘇普的哭聲,聽到了蘇魯克的鞭子在辟啪作響。她雖然很喜歡這張狼皮,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這張狼皮,蘇普會給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薩克的女孩子,他們伊斯蘭的女孩子才能要了這張大狼皮。哈薩克那許多女孩子中,哪一個最美麗?我很喜歡這張狼皮,是蘇普打死的狼,他為了救我才不顧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蘇普送了給我,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的……」

第二天早晨,蘇魯克帶着滿布紅絲的眼睛從帳篷中出來,只聽得車爾庫大聲哼着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過來。他側着頭向蘇魯克望着,臉上的神色很奇怪,笑眯眯的,眼中透着親善的意思。車爾庫也是哈薩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馴服野馬的本領。他奔跑起來快得了不得,有人說在一里路之內,任何駿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輸給了那匹馬,但也只相差一個鼻子。原野上的牧民們圍着火堆閒談時,許多人都說,如果車爾庫的鼻子不是這樣扁的話,那麼還是他勝了。

蘇魯克和車爾庫之間向來沒多大好感。蘇魯克的名聲很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無敵,車爾庫暗中很有點妒忌。他比蘇魯克要小着六歲。有一次兩人比試刀法,車爾庫輸了,肩頭上給割破長長一條傷痕。他說:「今天我輸了,但五年之後,十年之後,咱們再走着瞧。」蘇魯克道:「再過二十年,咱哥兒倆又比一次,那時我下手可不會像這樣輕了!」

今天,車爾庫的笑容之中卻絲毫沒有敵意。蘇魯克心頭的氣惱還沒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車爾庫笑道:「老蘇,你的兒子很有眼光啊!」蘇魯克道:「你說蘇普麼?」他伸手按住刀柄,眼中發出兇狠的神色來,心想:「你嘲笑我兒子將狼皮送給了漢人姑娘。」

車爾庫一句話已衝到了口邊:「倘若不是蘇普,難道你另外還有兒子?」但這句話卻沒說出口,他只微笑着道:「自然是蘇普!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幹,我很喜歡他。」做父親的聽到旁人稱讚他兒子,自然忍不住高興,但他和車爾庫一向口角慣了,說道:「你眼熱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個兒子。」車爾庫卻不生氣,笑道:「我女兒阿曼也不錯,否則你兒子怎麼會看上了她?」

蘇魯克「呸」的一聲,道:「你別臭美啦,誰說我兒子看上了阿曼?」車爾庫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來,我給你瞧一件東西。」蘇魯克心中奇怪,便跟他並肩走着。車爾庫道:「你兒子前些時候殺死了一頭大灰狼。小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將來大起來,可不跟老子一樣?父是英雄兒好漢。」蘇魯克不答腔,認定他是擺下了什麼圈套,要自己上當,心想:「一切須得小心在意。」

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車爾庫的帳篷前面。蘇魯克遠遠便瞧見一張大狼皮掛在帳篷外邊。他奔近幾步,嘿,可不是蘇普打死的那頭灰狼的皮是什麼?這是兒子生平打死的第一頭野獸,他是認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陣混亂,隨即又是高興,又是迷惘:「我錯怪了阿普,昨晚這麼結結實實的打了他一頓,原來他把狼皮送了給阿曼,卻不是給那漢人姑娘。該死的,怎麼他不說呢?孩子臉嫩,沒得說的。要是他媽媽在世,她就會勸我了。唉,孩子有什麼心事,對媽媽一定肯講……」

車爾庫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一拍,說道:「喝碗酒去。」

車爾庫的帳篷中收拾得很整潔,一張張織着紅花綠草的羊毛毯掛在四周。一個身材苗條的女孩子捧了酒漿出來。車爾庫微笑道:「阿曼,這是蘇普的爹。你怕不怕他?這大鬍子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紅了的臉顯得更美了,眼光中閃爍着笑意,好像是說:「我不怕。」蘇魯克呵呵笑了起來,笑道:「老車,我聽人家說過的,說你有個女兒,是草原上一朵會走路的花。不錯,一朵會走路的花,這話說得真好。」

兩個爭鬧了十多年的漢子,突然間親密起來了。你敬我一碗酒,我敬你一碗酒。蘇魯克終於喝得酩酊大醉,眯着眼伏在馬背,回到家中。

過了些日子,車爾庫送來了兩張精緻的羊毛毯子。他說:「這是阿曼織的,一張給老的,一張給小的。」

一張毛毯上織着一個大漢,手持長刀,砍翻了一頭豹子,遠處一頭豹子正挾着尾巴逃走。另一張毛毯上織着一個男孩,刺死了一頭大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威風凜凜,英姿颯爽。蘇魯克一見大喜,連贊:「好手藝,好手藝!」原來回疆之地本來極少豹子,那一年卻不知從哪裡來了兩頭,為害人畜。蘇魯克當年奮勇追入雪山,砍死了一頭大豹,另一頭負傷遠遁。這時見阿曼在毛毯上織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跡,自是大為高興。

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馬背上回家去的,卻是車爾庫了。蘇魯克叫兒子送他回去。在車爾庫的帳篷之中,蘇普見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紅着臉在向他道謝。蘇普喃喃的說了幾句話,全然不知所云,他不敢追問為什麼這張狼皮竟會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那個殺狼的小丘去,盼望見到李文秀問她一問。可是李文秀並沒有來。

他等了兩天,都是一場空。到第三天上,終於鼓起了勇氣走到計老人家中。李文秀出來開門,一見是他,說道:「我從此不要見你。」啪的一聲,便把板門關上了。蘇普呆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裡,心裡感到一陣悵惘:「唉,漢人的姑娘,不知她心裡在想些什麼?」

他自然不會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門之後掩面哭泣。此後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喜歡再和蘇普在一起玩,說故事給他聽,可是她知道只要給他父親發覺了,他又得狠狠挨一頓鞭子,說不定會給他父親打死的。

時日一天一天的過去,三個孩子給草原上的風吹得高了,給天山腳下的冰雪凍得長大了,會走路的花更加裊娜美麗,殺狼的小孩變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鈴鳥呢,也是唱得更加嬌柔動聽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半夜無人的時候,獨自在蘇普殺過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兒。她沒一天忘記過這個兒時的遊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並騎出遊,有時,也聽到他倆互相對答,唱着情致纏綿的歌兒。

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時候並不懂得,這時候卻嫌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舊不懂,豈不是少了許多傷心?少了許多不眠的長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明白之後,永遠不能再回到從前幼小時那樣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個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騎了白馬,獨自到那個殺狼的小山上去。白馬給染黃了的毛早已脫盡,全身又是像天山頂上的雪那樣白。

她立在那個小山丘上,遠遠望見哈薩克人的帳篷之間燒着一堆大火,音樂和歡鬧的聲音一陣高,一陣低的傳來。原來這天是哈薩克人的一個節日,青年男女聚在火堆之旁,跳舞唱歌,極盡歡樂。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別快樂,這麼熱鬧,這麼歡喜。」她心中的「他」,沒有第二個人,自然是蘇普,那個「她」自然是那朵會走路的花,阿曼。

但這一次李文秀卻沒猜對,蘇普和阿曼這時候並不特別快樂,卻是在特別的緊張。在火堆之旁,蘇普正在和一個瘦長的青年摔交。這是節日中最重要的一個項目,摔交第一的有三件獎品:一匹駿馬,一頭肥羊,還有一張美麗的毛毯。

蘇普已接連勝了四個好漢,那個瘦長的青年叫做桑斯兒。他是蘇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一個勝敗。何況,他心中一直在愛着那朵會走路的花。這樣美麗的臉,這樣婀娜的身材,這樣巧妙的手藝,誰不愛呢?桑斯兒明知蘇普和阿曼從小便很要好,但他是倔強的高傲的青年。草原上誰的馬快,誰的力大,誰便處處占了上風。他心中早便在這樣想:「只要我在公開的角力中打敗了蘇普,阿曼便會喜歡我的。」他已用心的練了三年摔交和刀法。他的師父,便是阿曼的父親車爾庫。

至於蘇普的武功,卻是父親親傳的。

兩個青年扭結在一起。突然間桑斯兒肩頭中了重重的一拳,他腳下一個踉蹌,向後便倒,但他在倒下時右足一勾,蘇普也倒下了。兩人一同躍起身來,兩對眼睛互相凝視,身子左右盤旋,找尋對方的破綻,誰也不敢先出手。

蘇魯克坐在一旁瞧着,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惜,可惜!」車爾庫的心情卻很難說得明白。他知道女兒的心意,便是桑斯兒打勝了,阿曼喜歡的還是蘇普,說不定只有更加喜歡得更厲害些。可是桑斯兒是他的徒弟,這一場角力,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薩克第一勇士」蘇魯克的比賽。車爾庫的徒弟如果打敗了蘇魯克的兒子,那可有多光彩!這件事會傳遍數千里的草原。當然,阿曼將會很久很久的鬱鬱不樂,可是這些事不去管它。他還是盼望桑斯兒打勝。雖然蘇普是個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歡他。

圍着火堆的人們為兩個青年吶喊助威。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角斗。蘇普身壯力大,桑斯兒卻更加靈活些,到底誰會最後獲勝,誰也說不上來。

只見桑斯兒東一閃,西一避,蘇普數次伸手扭他,都給躲開了。青年男女們吶喊助威的聲音越來越響。「蘇普,快些,快些!」「桑斯兒,反攻啊!別盡逃來逃去的。」「啊喲,蘇普摔了一交!」「不要緊,用力扳倒他。」

聲音遠遠傳了出去,李文秀隱隱聽到了大家叫着「蘇普,蘇普」。她有些奇怪:「為什麼大家叫蘇普?」於是騎了白馬,向着呼叫的聲音奔去。在一棵大樹的後面,她看到蘇普正在和桑斯兒搏鬥,旁觀的人興高采烈地叫嚷着。突然間,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臉,臉上閃動着關切和興奮,淚光瑩瑩,一會兒擔憂,一會兒歡喜。李文秀從來沒這樣清楚的看過阿曼,心想:「原來她是這樣的喜歡蘇普。」

驀地里眾人一聲大叫,蘇普和桑斯兒一齊倒了下去。隔着人牆,李文秀看不到地下兩個人搏鬥的情形。但聽着眾人的叫聲,可以想到一時是蘇普翻到了上面,一時又是給桑斯兒壓了下去。李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為瞧不見地下的兩人,她只有更加焦急些。忽然間,眾人的呼聲全部止歇,李文秀清清楚楚聽到相鬥兩人粗重的呼吸聲。只見一個人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眾人歡聲呼叫:「蘇普,蘇普!」

阿曼衝進人圈之中,拉住了蘇普的手。

李文秀覺得又是高興,又是淒涼。她圈轉馬頭,慢慢的走了開去。眾人圍着蘇普,誰也沒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韁繩,任由白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時候,她驀地發覺,白馬已是走到了草原的邊緣,再過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聲斥道:「你帶我到這裡來幹麼?」便在這時,沙漠上出現了兩乘馬,接着又是兩乘。月光下隱約可見,馬上乘客都是漢人打扮,手中握着長刀。

李文秀吃了一驚:「莫非是漢人強盜?」只一遲疑間,只聽一人叫道:「白馬,白馬!」縱馬沖了過來,口中叫道:「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縱馬往來路馳回,但聽得蹄聲急響,迎面又有幾騎馬截了過來。這時東南北三面都有敵人,她不暇細想,只得催馬往西疾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