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飛狐 - 第2章

金庸

陶子安眼見情勢險惡,心知今日有敗無勝,當下疾攻三刀,乘靜智退開兩步,隨即向後一躍,叫道:「罷啦,我父子認輸就是。你們要寶還是要命?」鄭三娘揮刀向陶百歲進攻,叫道:「寶也要,命也要。」熊元獻心裡卻另有計較,他去年失了一支大鏢,賠得傾家蕩產,心想與其殺他父子,不如叫飲馬川獻出金銀贖命,於是叫道:「大家且住,我有話說。」

劉元鶴為人精細,鄭三娘一向聽總鏢頭的吩咐,聽他如此說,各自向旁躍開。那靜智卻是個莽和尚,斗得興發,哪裡還肯罷手,一柄戒刀使得如風車相似,直向陶子安迫將過去。熊元獻連叫:「靜智大師,靜智大師。」靜智宛如未聞。陶子安一聲冷笑,將單刀往地下一拋,挺胸道:「你敢殺我?」

靜智舉起戒刀,正要一刀砍下,突然見他如此,不禁一呆,戒刀舉在半空,卻不落下。陶子安罵道:「賊禿!」迎面一拳,正中鼻樑。靜智出其不意,身子一晃,一交坐在地下,一摸自己鼻子,滿手都是鼻血。這一來叫他如何不怒,一聲吼叫,爬起身來,向陶子安猛撲過去。熊元獻伸臂拉住,叫道:「且慢!」

只見陶子安躍入坑中,揮動鋼鋤掘了幾下,隨即拋開鋤頭,捧着一隻兩尺來長的長方鐵盒縱身而上。劉元鶴等面上各現喜色,向陶子安走近幾步。

阮士中低聲向殷吉道:「殷師兄,你與雲奇發錐傷人,我去搶寶。」殷吉低聲道:「傷哪一邊的人?」阮士中左手中間三指捲曲,伸出拇指與小指,做個「六」字的手勢。意思說六個人全傷。殷吉心道:「好狠毒!」點了點頭,扣緊手中的毒錐,斜眼看曹雲奇時,只見他雙眼盯着陶子安,看來這些時候之中,他眼光始終未有一瞬離開過此人。

陶子安捧着鐵盒,朗聲說道:「今日我父子中了詭計,這武林至寶麼,嘿嘿,自當雙手奉上。只是在下有一事不明,倒要領教。」熊元獻眯着一雙小眼,道:「少寨主有何吩咐?」陶子安道:「你們怎知這鐵盒埋在此處?又怎知我們這幾日要來挖取?」熊元獻道:「少寨主既想知道,跟你說了,也是不妨。天龍門田老掌門封劍之日,大宴賓朋。少寨主是田門快婿,那一定是到的了。」陶子安點了點頭。熊元獻指着劉元鶴道:「我這位師兄當日也是座上賓客,只是少寨主英雄年少,沒把劉師兄放在眼裡。」陶子安冷笑道:「哈哈,我岳丈宴請好朋友,原來請到了奸細。」

熊元獻並不動怒,仍是細聲細氣的道:「言重了。劉師兄久仰尊駕英名,不免對少寨主多看了幾眼,那也是飲馬川威名遠播之故啊。那日寨主一舉一動,沒曾離了劉師兄的眼睛。」陶子安道:「妙極,妙極!這盒兒該當獻給劉大人的了。」雙手前伸,將鐵盒遞了出去。

劉元鶴眉不揚,肉不動,伸手去接。陶子安突然在鐵盒邊上一掀,嗖嗖嗖三聲,三支短箭從鐵盒中疾飛而出,向劉元鶴當胸射去。兩人相距不到三尺,急切間哪能閃避?

好個劉元鶴,身手果真不凡,危急中順手拉住靜智在身前一擋。只聽一聲慘呼,兩支短箭一齊釘入那和尚的咽喉,立時氣絕。第三支箭偏在一旁,卻射入了熊元獻左肩,直沒至羽,受傷也自不輕。

這個變故,比適才熊元獻等偷襲來得更是奇特。田青文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劉元鶴一聽背後有人,顧不得與陶氏父子動手,躍向山石,先護住背心,這才轉身察看。

阮士中叫道:「動手!」縱身撲了下去。曹雲奇手一揚,三枚毒錐對準陶子安射出。田青文早知他心意,一見他揚手發錐,立即挺肩往他左肩撞去。曹雲奇身子一側,怒喝:「幹什麼?」三錐準頭全偏,都落入雪地之中。

殷吉的毒錐本待射向劉元鶴,只是田青文一出聲,被他立時知覺,此人應變極快,竟然無機可乘。阮士中大叫:「物歸原主。」左手五指如鈎,抓向陶子安雙目,右手五指已抓住鐵盒邊緣。

劉元鶴鐵拐一立,與殷吉的長劍搭上了手。兩人在田歸農的筵席中曾會過面,都知對方是武學名家,此刻數招一過,心中各自佩服。

周雲陽挺劍奔向熊元獻。田青文的單劍與鄭三娘雙刀戰在一起。曹雲奇長劍閃動,不去斗閒在一旁的陶百歲,卻向陶子安胸口刺去,一招「白虹貫日」,身隨劍至,竟是拚命的打法,兇狠異常。

陶子安沒持兵刃,只得放手鬆開鐵盒,後躍避開,俯身搶起單刀,反身來奪。阮士中左手抱住盒子,陰沉着臉罵道:「好小子,放暗箭害死岳丈,原來是看中了我天龍門的至寶。」陶子安叫道:「誰說我害了岳父?」揮刀猛攻,急着要奪回鐵盒。

但這鐵盒一入七星手阮士中之手,莫說曹雲奇在旁仗劍相助,就是單憑阮士中一雙肉掌,陶子安也休想奪得回去。陶百歲叫道:「姓阮的,這鐵盒是田親家親手交與我兒,你是不服,還是怎地?」大聲叫嚷,揮鞭向阮士中頭頂擊落。阮士中一躍丈余,縱到田青文的身旁,舉盒向鄭三娘迎面一揚。鄭三娘適才見盒中放出暗器,只怕又有短箭射出,忙矮身閃避。哪知阮士中只是虛張聲勢,待田青文擺脫糾纏,當即將鐵盒交在她手中,說道:「護住盒兒,讓我對付敵人。」

他手中一空,立即返身來斗陶百歲。這天龍北宗第一高手果然武功了得,陶百歲雖然鞭沉力猛,卻被他一雙空手迫得連連倒退。熊元獻肩頭中箭,被周雲陽一柄長劍迫住了,始終緩不出手來去拔箭,那箭留在肉里,一用勁半邊身子劇痛難當。只有劉元鶴卻與殷吉鬥了個旗鼓相當。

田青文抱住鐵盒,施開輕功,疾向西北方奔去。陶子安舉刀向曹雲奇猛劈,見他提劍封門,這一刀竟不劈下,忽地轉身,向田青文追去。

曹雲奇大怒,隨後急趕,只追出數步,斜刺里雙刀砍到,原來是鄭三娘從旁截住。曹雲奇心中焦躁,連進險招。哪知鄭三娘的武藝雖不甚精,卻練就了一套專門守御的刀法,只要這套「鐵門閂」刀法使開了,六六三十六招之內,對方功夫再高,也是不易取勝。曹雲奇連變三路劍法,一時竟奈何她不得。

田青文奔出里許,見陶子安隨後跟來,正合心意,轉過一個山坡,站定身子,似嗔似笑的道:「你追我幹麼?」陶子安道:「妹子,咱們合力對付了那幾個奸賊,自己的事總好商量。」田青文道:「誰是你的妹子?你幹麼害我爹爹?」陶子安突然在雪地里雙膝跪倒,指天立誓,大聲道:「皇天在上,若是我陶子安害了天龍門田老掌門,叫我日後萬箭攢身,亂刀分屍!」

田青文臉上露出笑容,伸手拉着他臂膀,柔聲道:「不是你就好啦。我也早知不是你,他們……他們……」陶子安躍起身來,握住她左手,說道:「妹子……」剛叫得一聲,忽見田青文臉上變色,知道背後來了人,急忙轉身,只聽一人喝道:「你們兩個,在這裡鬼鬼祟祟的幹什麼?」田青文怒道:「什麼鬼鬼祟祟?你給我口裡放乾淨些。」

陶子安一回頭,見是曹雲奇趕到,叫道:「曹師兄,你莫誤會。」曹雲奇圓睜雙目,喝道:「誤會你媽個屁!」提劍分心便刺,陶子安只得舉刀招架。

兩人鬥了數合,雪地里腳步聲響,鄭三娘如風奔來。曹雲奇罵道:「臭婆娘,纏個沒完沒了。」反手就是一劍。鄭三娘左刀擋架,右手回了一刀。陶子安叫道:「鄭三娘,咱倆併肩子上,先殺了這蠻漢再說。」

他一語甫畢,一招「抽梁換柱」,左手虛托,刀鋒從橫里向曹雲奇反劈過去。曹雲奇以一敵二,絲毫不懼。他有意要在心上人之前賣弄本事,劍走偏鋒,反而連連進招。陶子安贊道:「好劍法!」身形一矮,一招「上步撩陰」向他胯下揮去。鄭三娘心想他定然豎劍相架,上盤勢必空虛,當即雙刀向曹雲奇肩頭砍落。不料陶子安這一刀揮到中途,突然轉為「退步斬馬刀」,手腕一翻,一刀砍在鄭三娘腿上,喝道:「躺下。」

這一招毒辣異常,比鄭三娘再強數倍的高手,也是難以防備,教她如何閃避得了?她腿上劇痛,向後便跌。陶子安搶上一步,舉刀往她頸中砍下。呼的一聲,曹雲奇長劍遞出,將他單刀架開,叫道:「你要不要臉?」陶子安笑道:「兵不厭詐,我是有心助你。」

曹雲奇正要喝罵,劉元鶴、殷吉、陶百歲、阮士中等已先後趕到。原來他們都掛念着鐵盒,眼見田青文抱着盒子奔開,不願無謂戀戰,一待敵人攻勢略緩,都抽空追來。陶子安叫道:「爹,天龍門是好朋友。你別跟阮師叔動手。」

陶百歲尚未答話,曹雲奇高聲叫道:「你害死我恩師,誰跟你是好朋友?」刷刷刷,向他疾刺三劍。陶子安擋開兩劍,第三劍險險避不開去,身子向左急閃,劍刃在右頰邊貼面而過,只要差得兩寸,那便是穿頭破腦之禍。他嚇得臉無血色,忽聽田青文叫聲:「小心!」一枚暗器從身旁飛了過去,緊接着風聲微響,後臀上已吃了一刀。

原來鄭三娘受傷後倒地不起,心中又恨又悔:「他飲馬川是我殺夫大仇,這小賊又是素來詭計多端,我怎能信他的話,不加提防?」忽見陶子安避劍後退,正是偷襲良機,當即奮身躍起,揮刀往他頭頂砍去。田青文眼明手快,急發一錐,搶先釘中她的右肩。幸得這一錐,才救了陶子安的性命,鄭三娘那刀砍得低了,只中了他的後臀。

鄭三娘身中毒錐,又向後跌。陶子安罵聲:「賤人!」單刀脫手,對準她胸口猛擲下去,這一擲勢勁力疾,相距又近,眼見得一刀要將她釘在地下,突然空中嗤的一聲急響,一枚暗器從遠處飛來。正好打在刀上,當的一聲,單刀盪開,斜斜的插入鄭三娘身旁雪地之中。

劉元鶴、阮士中等均正注目鐵盒,或亟欲劫奪、或旨在守護,忽聽這暗器破空之聲響得怪異,都是一驚,但見這暗器遠飛而至,落點既准,勁力又重,竟將單刀打在一旁。各人一驚之下,齊向暗器來路望去,只見一個花白鬍子的老僧右手拿着一串念珠,念道:「善哉,善哉!」快步走來,俯身拾起一物,串在念珠繩上,原來他適才所發暗器只是一粒念珠。

這串念珠看來份量不輕,黑黝黝的似是鐵鑄,但這和尚從數丈外彈來,小小一粒念珠竟能撞開一把八九斤重的鋼刀,指力實是非同小可。眾人驚愕之下,都眼睜睜的望着他。

但見他一對三角眼,塌鼻歪嘴,一雙白眉斜斜下垂,容貌極是詭異,雙眼布滿紅絲,單看相貌,倒似是個市井老光棍,哪想得到武功竟是如此高強。

那僧人伸手扶起鄭三娘,拔下她肩頭的毒錐,只見傷口中噴出黑血,鄭三娘大聲呻吟。那僧人從懷中取出一粒紅色藥丸,塞在她的口裡,向眾人逐個望去,自言自語說道:「這藥丸只可暫時止痛。毒龍錐是天龍門獨門暗器,和尚可救她不得。」他眼光停在阮士中臉上,說道:「這位施主是天龍門高手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敢請慈悲則個。」說着合十行禮。

阮士中和鄭三娘本不相識,原無仇怨,眼見那僧人如此本領,若是不允拿出解藥,今日決討不了好去,他是個久歷江湖之人,當硬則硬,當軟則軟,眼見那僧人合十躬身,立即還禮,道:「大師吩咐,自當遵命。」從懷中取出兩個小瓶,在一個瓶里倒出十粒黑色小丸,給鄭三娘服了,將另一個瓶子遞給田青文道:「給她敷上。」田青文接過藥瓶,將鐵盒交給師叔,自去給鄭三娘敷藥。

那僧人道:「施主慈悲。」又打了一躬,說道:「請問各位在此互斗,卻是為了何事?天下沒解不開的梁子,和尚老了臉皮,倒想作個調人,嘿嘿。」

眾人相互望了一眼,有的沉吟不語,有的臉現怒容。曹雲奇指着陶子安罵道:「這小賊害死我師父,偷了我天龍門的鎮門之寶。大師,你說該不該找他償命?」說着手中長劍虛劈,劍刃震動,嗡嗡作聲。

那老僧問道:「尊師是哪一位?」曹雲奇道:「先師是敝門北宗掌門,姓田。」那老僧「啊喲」一聲,說道:「原來歸農去世了,可惜啊可惜。」語氣之中,似乎識得田歸農,而口稱「歸農」,竟然自居尊長。田青文剛給鄭三娘敷完藥,聽那老僧如此說,上前盈盈拜倒,哭道:「求大師給先父報仇,找到真兇。」

那老僧尚未回答,曹雲奇已叫了起來:「什麼真兇假凶?這裡有贓有證,這小賊難道還不是真兇?」陶子安只是冷笑,並不答話。陶百歲卻忍不住了,喝道:「田親家跟我數十年交情,兩家又是至親,我們怎能害他?」

曹雲奇道:「就是為了盜寶啊!」陶百歲大怒,縱上前去就是一鞭。曹雲奇正要還手,突見那老僧左手揮出,在陶百歲右腕上輕輕一勾,鋼鞭猛然反激回去。陶百歲只覺手掌心一震,虎口劇痛,竟然拿捏不住,急忙撒手向旁躍開,啪的一聲,鋼鞭跌在雪地,埋入了半截。

眾人本來圍在僧人身周,突見鋼鞭飛起跌落,各自向後躍開,登時在那僧人身旁留出好大一個圓圈,各人眼睜睜的望着這和尚,都是好生詫異,暗想:「鎮關東素以膂力剛猛稱雄武林,怎麼給他這般輕描淡寫的一勾一帶,竟然連兵刃也撒手了?」

陶百歲滿臉通紅,叫道:「好和尚,原來你是天龍門邀來的幫手。」那老僧微微一笑,道:「施主恁大年紀,仍是這等火氣。不錯,和尚確是受人之邀,才到長白山來。不過邀請和尚的,倒不是天龍門。」天龍門諸人與陶氏父子俱吃一驚,心道:「怪不得他相救鄭三娘。他既是平通鏢局的幫手,這鐵盒兒可就難保了。」阮士中退後一步。殷吉與曹雲奇雙劍上前,護在他左右兩側。

那僧人宛如未見,續道:「此間一無柴火,二無酒飯,寒氣好生難熬。那主人的莊子離此不遠,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不如同去歇腳。那主人見到大群英雄好漢降臨,一定開心,他媽的,大家同去擾他一頓!」說罷呵呵而笑,對眾人適才的浴血惡鬥,似乎全不放在心上。

眾人見他面目雖然醜陋,說話倒是和氣,出家人口出「他媽的」三字,未免有些突兀,但這些豪客聽在耳里,反感親切自在,提防之心消了大半。

殷吉道:「不知大師所說的主人,是哪一位前輩?」那老僧道:「這主人不許和尚說他名字。和尚生來好客,既然出口邀請,若有哪一位不給面子,和尚可要大感臉上無光了。」

劉元鶴見這老僧處處透着古怪,心中嘀咕,微一拱手,說道:「大師莫怪,下官失陪了。」說罷返身便奔。那老僧笑道:「在這荒山野地之中,居然還能見到一位官老爺,好福氣啊,他媽的好福氣。」他待劉元鶴奔出一陣,緩緩說完這幾句話,斗然間身形晃動,隨後追去。只見他在雪地里縱跳疾奔,身法極其難看,又笨又怪,令人不由得好笑。

但儘管他身形又似肥鴨,又似蛤蟆,片刻之間,竟已抄在劉元鶴身前,笑道:「和尚要對不住官老爺了。」不待劉元鶴答話,左手兜了個圈子,忽然翻了過來,抓住他的右腕。

劉元鶴陡感半身酸麻,知道自己胡裡胡塗的已被他扣住脈門,情急之下,左手出掌往老僧擊去。那老僧左手拇指與食指拿着他的右腕,見他左掌擊來,左手提着他右臂一舉,中指、無名指、小指三根手指鈎出,搭上了他左腕。這一來,他一隻手將劉元鶴雙手一齊抓住,右手提着念珠,一竄一跳的回來。

眾人見劉元鶴雙手就如被一副鐵銬牢牢銬着,身不由主的給那老僧拖回,都是又驚又喜,驚的是這老僧功夫之高,甚為罕見,喜的是他並非平通鏢局所邀的幫手。那老僧拉着劉元鶴走到眾人身前,說道:「劉大人已答應賞臉,各位請吧。」

有劉元鶴的榜樣在前,即令有人心存疑懼,也不敢再出言相拒,自討沒趣。只見那老僧握着劉元鶴的手腕,緩緩向前,走出數步,忽然轉身道:「什麼聲音?」眾人停步側耳一聽,但聽得來路上隱隱傳來一陣氣喘吆喝之聲,似乎有人在奮力搏擊。阮士中陡然醒悟,叫道:「雲奇,快去相助雲陽。」曹雲奇叫道:「啊喲,我竟忘了。」挺劍向來路奔回。

那老僧仍不放開劉元鶴,拉着他一齊趕去,只趕出十餘丈,劉元鶴足下功夫已相形見絀。他雖提氣狂奔,仍是不及那老僧快捷,可是雙手被握,縱然用力掙扎,那老僧五根又瘦又長的手指竟未放鬆半點。再奔數步,那老僧又搶前半尺,這一來,劉元鶴立足不穩,身子向前仰跌下去,雙臂夾在耳旁舉過頭頂,被那老僧在雪地里拖曳而行。他又氣又急,欲待飛腳向那老僧踢去,但那老僧越拖越快,自己站立尚且不能,哪裡說得上發足踢敵?

倏忽之間,眾人已回到坑邊,只見周雲陽與熊元獻摟抱着在雪地里滾來滾去。兩人兵刃均已脫手,貼身肉搏,連拳腳也使用不上,肘撞膝蹬、頭頂口咬,打得狼狽不堪,哪裡像什麼武林中的好手相鬥,直如市井潑婦當街廝打一般。曹雲奇仗劍上前,要待往熊元獻身上刺去,但兩人翻滾纏打,只怕誤傷了師弟,急切間下手不得。

那老僧走上兒步,右手抓住周雲陽背心,提了起來。周熊兩人手腳都相互勾纏,提起一人,將另一人也帶了上來。兩人打得興發,雖然身子臨空,仍是毆擊不休。那老僧哈哈大笑,右手一振,兩人手足都是一麻,砰的一響,熊元獻衝出了五尺之外。那老僧將周雲陽放在地下,這才鬆了劉元鶴的手腕。劉元鶴給他抓得久了,手臂一時之間竟難以彎曲,仍是高舉過頭,過了一會才慢慢放下,只見雙腕上指印深入肉里,心中不禁駭然。

那老僧道:「他奶奶的,大伙兒快走,還來得及去擾主人一頓早飯。」眾人相互瞧了一眼,一齊跟在他的身後,鄭三娘腿上傷重,熊元獻顧不得男女之嫌,將她背在背上,陶氏父子、周雲陽等均各負傷。但見雪地里一道殷紅血跡,引向北去。

行出數里,傷者哼哼唧唧,都有些難以支持。田青文從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換的布衫,撕碎了先給周雲陽裹傷,又給陶氏父子包紮。曹雲奇哼了一聲,待要發話。田青文橫目使個眼色,曹雲奇雖不明她意思,終於忍住了口邊言語。

又行里許,轉過一個山坡,地下白雪更深,直沒至膝,行走好生為難,眾人雖然都有武功,但亦感不易拔足,各自心想:「不知那主人之家還有多遠?」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指着左側一座筆立的山峰道:「不遠了,就在那上面。」



眾人一望山峰,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全身冷了半截。那山峰雖非奇高,但宛如一根筆管般豎立在群山之中,陡峭異常,莫說是人,即令猿猴也是不易上去,心中都將信將疑:「本領高強之人就算能爬得上去,可是在這陡峰的絕頂之上,難道還會有人居住不成?」

那老僧微微一笑,在前引路,又轉過兩個山坡,進了一座大松林。林中松樹都是數百年的老樹,枝柯交橫,樹頂上壓了數尺厚的白雪,是以林中雪少,反而好走。這座松林好長,走了半個時辰方始過完,一出松林,即到山峰腳下。

眾人仰望山峰,此時近觀,更覺驚心動魄,心想即在夏日,亦難爬上,眼前滿峰是雪,若是冒險攀援,十成中倒有九成要跌個粉身碎骨。

只聽一陣山風過去,吹得松樹枝葉相撞,有似秋潮夜至。眾人浪跡江湖,都見過不少大陣大仗,但此刻立在這山峰之下,竟不自禁的忽感膽怯。那老僧從懷中取出一個花筒火箭,晃火折點着了。嗤的一聲輕響,火箭沖天而起,放出一道藍煙,久久不散。

眾人知道這是江湖上通消息的訊號,只是這火箭飛得如此之高,藍煙在空中又停留這麼久,卻是極為罕見。眾人仰望峰頂,察看有何動靜。

過了片刻,只見峰頂出現一個黑點,迅速異常的滑了下來,越近越大,待得滑到半山,已看清楚是一隻極大的竹籃,籃上繫着竹索,原來是山峰上放下來接客之用。

竹籃落到眾人面前,停住不動。那老僧道:「這籃子坐得三人,讓兩位女客先上去,還可再坐一位男客。哪一個坐?和尚不揩女施主的油,我是不坐的,哈哈。」眾人均想:「這和尚武功極高,說話卻恁地粗魯無聊。」

田青文扶着鄭三娘坐入籃中,心道:「我既先上了去,曹師哥定要乘機相害子安。若是我叫子安同上,師叔面前須不好看。」於是向曹雲奇招手道:「師哥,你跟我一起上。」曹雲奇受寵若驚,向陶子安望了一眼,得意之情,見於顏色,當下跨進籃去,在田青文身旁坐下,拉着竹索,用力搖了幾下。

只覺籃子晃動,登時向峰頂升了上去。曹田鄭三人就如憑虛御風、騰雲駕霧一般,心中空蕩蕩的甚不好受。籃到峰腰,田青文向下一望,只見山下眾人已縮成了小點,原來這山峰遠望似不甚高,其實壁立千仞,卻是非同小可。田青文只感頭暈目眩,當即閉眼,不敢再看。

約莫一盞茶時分,籃子升到了峰頂。曹雲奇跨出竹籃,扶田鄭二人出來。只見山峰旁好大三個絞盤,互以竹索牽連,三盤互絞,升降竹籃,十餘名壯漢扳動三個絞盤,又將籃子放了下去。籃子上下數次,那老僧與群豪都上了峰頂。絞盤旁站着兩名灰衣漢子,先見曹雲奇等均不理睬,直到老僧上來,這才趨前躬身行禮。

那老僧笑道:「和尚沒通知主人,就帶了幾個朋友來吃白食了。哈哈!」一個長頸闊額的中年漢子躬身道:「既是寶樹大師的朋友,敝上自是十分歡迎。」眾人心道:「原來這老僧叫作寶樹。」

但見那漢子團團向眾人作了個四方揖,說道:「敝上因事出門,沒能恭迎嘉賓,請各位英雄恕罪。」眾人急忙還禮,心中各自納罕:「這人身居雪峰絕頂,衣衫單薄,卻沒絲毫怕冷的模樣,自然是內功不弱。可是聽他語氣,卻是為人傭僕下走,那他的主人又是何等英雄人物?」

只見寶樹臉上微有訝色,問道:「你主人不在家麼?怎麼在這當口還出門?」那漢子道:「敝上七日前出門,到寧古塔去了。」寶樹道:「寧古塔?去幹什麼?」那漢子向阮士中等望了一眼,似乎不便相告。寶樹道:「但說不妨。」那漢子道:「主人說對頭厲害,只怕到時敵他不住,所以趕赴寧古塔,去請金面佛上山助拳。」

眾人一聽「金面佛」三字,都嚇了一跳。此人是武林前輩,二十年來江湖上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為了這七個字外號,不知給他招來多少強仇,樹上多少勁敵,可是他武功也真高,不論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好手,無不一一輸在他的手裡。近十年他銷聲匿跡,武林中不再聽到訊息,有人傳言他已在西域病死,但無人親見,也只是將信將疑。這時忽聽得他非但尚在人世,而且此間主人正去邀他上山,人人登時都感不安。

原來這金面佛武功既高,為人又是嫉惡如仇,若是有誰幹了不端行徑,他不知道便罷,只要給他聽到了,定要找上門來理會,作惡之人,輕則損折一手一足,重則殞命,決然逃遁不了,上山這夥人個個做過或大或小的虧心事,猛然間聽到「金面佛」三字,如何不心驚肉跳?

寶樹微微一笑,說道:「你主人也忒煞小心了,諒那雪山飛狐有多大本領,用得着這等費事?」那漢子道:「有大師遠來助拳,咱們原已穩操勝券。但聽說那飛狐確是凶狡無比。敝上說有備無患,多幾個幫手,也免得讓那飛狐走了。」眾人又各尋思:「雪山飛狐又是什麼厲害腳色?」

寶樹和那漢子說着話,當先而行,轉過了幾株雪松。只見前面一座五開間極大的石屋,屋前屋後都是白雪。

眾人進了大門,走過一道長廊,來到前廳。那廳極大,四角各生着一盆大炭火。廳上居中掛着一副木板對聯,寫着廿二個大字:

〖不來遼東

大言天下無敵手

邂逅冀北

方信世間有英雄〗

上款是「希孟仁兄正之」,下款是「妄人苗人鳳深慚昔年狂言醉後塗鴉」。

眾人都是江湖草莽,也不明白對聯上的字是什麼意思,似乎這苗人鳳對自己的外號感到慚愧。每個字都深入木里,當是用利器剜刻而成。

寶樹臉色微變,說道:「你家主人跟金面佛交情可深得很哪。」那長頸漢子道:「是!我們莊主跟苗大俠已相交數十年。」寶樹「哦」了一聲。

劉元鶴一顆心更是怦怦跳動,暗道:「來到苗人鳳朋友的家裡啦,我這條老命看來已送了九成。」片刻之間,兩隻手掌中都是冷汗淋漓。

各人分別坐下,那名漢子命人獻上茶來,站在下首相陪。

寶樹說道:「這金面佛當年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原也太過狂妄。瞧這副對聯,他自己也知錯了。」那長頸漢子道:「不,我家主人言道,這是苗大俠自謙。其實若不是太累贅了些,苗大俠這外號之上,只怕還得加上『古往今來』四字。」寶樹哼了一聲,冷笑道:「嘿!佛經上說,當年佛祖釋迦牟尼降世,一落地便自稱『天上天下,唯我一人稱獨尊』,這句話跟『古往今來,打遍天下無敵手』,倒配得上對兒。」

曹雲奇聽他言中有譏刺之意,放聲大笑。那長頸漢子怒目相視,說道:「貴客放尊重些。」曹雲奇愕然道:「怎麼?」那漢子道:「若是金面佛知你笑他,只怕貴客須不方便。」曹雲奇道:「武學之道無窮,要知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他也是血肉之軀,就算本領再高,怎稱得『打遍天下無敵手』七字?」那漢子道:「小人見識鄙陋,不明世事。只是敝上說稱得,想來必定稱得。」曹雲奇聽他言語謙下,神色卻極是不恭,心中怒氣上沖,心想:「我是一派掌門,焉能受你這低三下四的傭僕之氣?」當即冷笑道:「天下除了金面佛,想來貴主人算得第一了?嘿嘿,可笑!」那漢子道:「這個豈敢!」伸手在曹雲奇所坐的椅背上輕輕一拍。曹雲奇只感椅子一震,身子向上一彈。他手中正拿着茶碗,這一下出其不意,茶碗脫手掉落,眼見要在地下跌得粉碎,那漢子俯身一抄,已將茶碗接住,道:「貴客小心了。」曹雲奇滿臉通紅,轉過頭不理。那漢子自行將茶碗放在几上。

寶樹對這事視若不見,向那長頸漢子道:「除了金面佛跟老衲之外,你主人還約了誰來助拳?」那漢子道:「主人臨去時吩咐小人,說青藏派玄冥子道長、崑崙山靈清居士、河南太極門蔣老拳師這幾位,日內都要上山,囑咐小人好好侍奉。大師第一位到,足見盛情,敝上知道了,必定感激得緊。」

寶樹大師受此間主人之邀,只道自己一到,便有天大的棘手之事也必迎刃而解,豈知除了自己之外,主人還邀了這許多成名人物。這些人自己雖大都未見過面,卻都素來聞名,無一不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手,早知主人邀了這許多人,倒不如不來了,那金面佛苗人鳳更是遠而避之的為妙;兼之自己遠來相助,主人卻不在家接客,未免甚是不敬,心下不快,說道:「老衲固然不中用,但金面佛一到,還有辦不了的事嗎?何必再另約旁人?」那漢子道:「敝上言道,乘此機會,和眾家英雄聚聚。興漢丐幫的范幫主也要來。」寶樹一凜,道:「范幫主也來?那飛狐到底約了多少幫手?」那漢子道:「聽說他不約幫手,就只孤身一人。」

阮士中、殷吉、陶百歲等均是久歷江湖之人,一聽雪山飛狐孤身來犯,而這裡主人布置了許多一等一的高手之外,還要去請金面佛與丐幫范幫主來助拳,都想這雪山飛狐就算有三頭六臂,也用不着對他如此大動干戈。眼見這寶樹和尚武功如此了得,單是他一人,多半也足以應付,何況我們上得山來,到時也不會袖手旁觀,只不過當時主人料不到會有這許多不速之客而已。

其中劉元鶴心中,卻如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原來丐幫素來與朝廷作對,在幫名上加上「興漢」二字,稱為「興漢丐幫」,顯是有反清之意。上個月御前侍衛總管賽總管親率大內侍衛十八高手,將范幫主擒住關入天牢。這事做得甚是機密,江湖上知者極少。劉元鶴自己就是這大內十八高手之一。今日胡裡胡塗的深入虎穴,定然是凶多吉少。

寶樹見劉元鶴聽到范幫主之名時,臉色微變,問道:「劉大人識得范幫主麼?」劉元鶴忙道:「不識。在下只知范幫主是北道上響噹噹的英雄好漢,當年赤手空拳,曾以『龍爪擒拿手』抓死過兩頭猛虎。」

寶樹微微一笑,不再理他,轉頭問那長頸漢子道:「那雪山飛狐到底是何等樣人?他與你家主人又結下了什麼梁子?」那漢子道:「主人不曾說起,小的不敢多問。」

說話之間,童僕奉上飯酒,在這雪山絕頂,居然餚精酒美,大出眾人意料之外。那長頸漢子道:「主人娘子多謝各位光臨,各位多飲幾杯。」眾人謝了。

席上曹雲奇與陶子安怒目相向,熊元獻與周雲陽各自磨拳擦掌,陶百歲對鄭三娘恨不得一鞭打去,雖然共桌飲食,卻是各懷心病。只有寶樹言笑自若,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滿嘴粗言穢語,哪裡像個出家人的模樣?

酒過數巡,一名僕人捧上一盤熱氣騰騰的饅頭,各人累了半日,早就餓了,見到饅頭,都是大合心意,正要伸手去拿,忽聽得空中嗤的一聲響,眾人一齊抬頭,只見一枚火箭橫過天空,射到高處,微微一頓,忽然炸了開來,火花四濺,原來是個彩色繽紛的煙花,緩緩散開,隱約是一隻生了翅膀的狐狸。寶樹推席而起,叫道:「雪山飛狐到了。」

眾人盡皆變色。那長頸漢子向寶樹請了個安,說道:「敝上未回,對頭忽然來到,此間一切,全仗大師主持。」寶樹道:「有我呢,你不用慌。便請他上來吧。」那漢子躊躇道:「小的有話不敢說。」寶樹道:「但說無妨。」那漢子道:「這雪峰天險,諒那飛狐無法上來。小人想請大師下去跟他說,主人並不在家。」寶樹說:「你吊他上來,我會對付。」那漢子道:「就怕他上峰之後,驚動了主母,小的沒臉來見主人。」

寶樹臉一沉,說道:「你怕我對付不了飛狐麼?」那長頸漢子忙又請了個安,道:「小的不敢。」寶樹道:「你讓他上來就是。」那漢子無奈,只得應了,悄悄與另一名侍僕說了幾句話,想是叫他多加提防,保護主母。

寶樹瞧在眼裡,微微冷笑,卻不言語,命人撤了席。各人散坐喝條,只喝了一盞茶,那長頸漢子高聲報道:「客人到!」兩扇大門「呀」的一聲開了。

眾人停盞不飲,凝目望着大門,卻見門中並肩進來兩名童兒。這兩名童兒一般高矮,約莫十三四歲年紀,身穿白色貂裘,頭頂用紅絲結着兩根豎立的小辮,背上各負一柄長劍。這兩人眉目如畫,形相俊雅,最奇的是面貌一模一樣,毫無分別,只是走在右邊那童兒的劍柄斜在右肩,另一個童兒的劍柄斜在左肩,手中多捧了一隻拜盒。

眾人見了這兩個童兒的模樣,都感愕然,心中卻均是一寬,本以為來的是那窮凶極惡的「雪山飛狐」,哪知卻是兩個個小孩童。待這兩人走近,只見兩人每根小辮兒上各系一顆明珠,四顆珠子都是小指頭般大小,發出淡淡光彩。熊元獻是鏢局的鏢頭,陶百歲久在綠林,識別寶物的眼光均高,一見四顆大珠,都是怦然心動:「這四顆寶珠可貴重得很哪,兩人所穿的貂裘沒一根雜毛,也是難得之極。就算是大富大貴之家,也未必有此珍物。」

兩個童兒見寶樹坐在正中,上前躬身行禮,左邊那童兒高舉拜盒。那長頸漢子接了過來,打開盒子,呈到寶樹面前。寶樹見盒中是一張大紅帖子,取出一看,見上面濃墨寫着一行字道:「晚生胡斐謹拜。雪峰之會,謹於今日午時踐約。」字跡甚是雄勁挺拔。

寶樹見了「胡斐」兩字,心中一動:「嗯,飛狐的外號,原來是將他名字倒轉而成。」當下點了點頭道:「你家主人到了麼?」右邊那童兒道:「主人說午時准到,因恐賢主人久候,特命小的前來投刺。」他說話語聲清脆,童音未脫。寶樹見兩童生得可愛,問道:「你們是雙生兄弟麼?」那童兒道:「是。」沒着行了一禮,轉身便出。那長頸漢子道:「兄弟少留,吃些點心再去。」右邊那童子道:「多謝大哥,未得家主之命,不敢逗留。」田青文從果盤裡取了些果子,遞給兩人,微笑道:「那麼吃些果兒。」左邊那童兒接了,道:「多謝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