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飄搖難如意 - 第2章

茴笙

  有一次聊天時如意忽然問起五四那天,他怎麼會那麼平靜:「那麼熱烈的氣氛,你卻好像一點反應都沒有。」

  說這話的時候他們正在吃奶酪魏的合碗酪。淡青色的小瓷碗裡盛着瑩白誘人的奶酪,抿一口,滿口的奶香和淡淡酒香。沈紹岩聽到她的話愣了一下,然後看着手上的瓷碗,淡淡地說:「因為知道,要走的路還很長。」

  他平靜無波的語氣下隱隱的寂寥和苦悶讓如意心頭一痛。她受不了氣氛的凝重,強笑着將他的奶酪翻轉過來,懸在他頭頂,說道:「果真是一滴不灑,不然你的頭髮可要遭殃了。」

  沈紹岩凝眸注視着她。她的笑話如此拙劣,可想讓他開心的意圖是那麼明顯。他只覺得心頭微微牽動,一陣暖意匯入四肢百骸,終於扯動嘴角,微微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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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樣的秘密集會也不是沒有遇到過危險的。

  有一次他們正在一家小酒館裡討論文稿,突然就聽到外面一陣嘈雜。沈紹岩反應飛快,抓住如意的手就朝樓上跑去。她捏着文稿,被動地跟着他上樓,木製的樓梯一踩便發出咚咚的響聲,如意覺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在咚咚的劇烈跳動。他的手心滾燙,還有細密的汗,她只覺得他握着她的部位像被鐵烙了一樣,燙得嚇人。

  他們躲進密室,透過縫隙,看到幾個背着槍的大兵上了樓。她不自覺的握緊了手,惴惴不安,沈紹岩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別擔心,我不會讓你出事。」

  他的呼吸灼熱,吹拂在她的脖頸。他竟離她這麼近!而自己方才竟握緊了他的手!如意只覺得臉頰滾燙,一顆心卻奇蹟般的安寧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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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敬流在某個早上狀似無意地問道:「我看你最近總關在房裡,是在忙些什麼嗎?」

  說這話的時候,她與秦敬流正一起陪秦老夫人用早飯。聞言她小心地瞥了秦老夫人一眼,見她還是沉默地喝粥這才心下稍安,微笑道:「不過是閒着無聊,翻一翻以前的書而已。」

  「你的那些書還是少看的好。」秦老夫人淡淡接道,「女人家認得幾個字就夠了,哪裡需要懂那麼多?相夫教子也用不着那麼多學問。」

  見如意沉默,她又皺着眉補充道:「更何況,你看的還淨是一些洋鬼子的東西,亂七八糟,不知所謂。我看你就是那些東西看多了,性子才會這麼古怪,我見了就煩。」

  秦敬流看如意面色有些難看,再看母親也帶了幾分怒氣,忙安慰道:「娘,如意她就是這樣子,您又何必跟她計較?您身子才好一些,彆氣着了自己,否則才真的是得不償失吶!」

  秦老夫人厭惡地看一眼她,扔下碗:「我不吃了。」轉身便朝自己的房內走去。

  秦敬流忙跟了上去,低聲勸慰,不時逗趣一句。如意坐在原地,聽着他的聲音越來越遠,待到完全聽不清的時候才慢慢地嘆了口氣。

  這樣不分來由的責罵她初初遭受時總是能氣大半天,只是如今大約是習慣了,心裡也不覺得怎麼難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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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午她還是冒險出去見了沈紹岩。兩個人約在碧湖之畔,沈紹岩拿了幾本厚厚的書籍,立在一棵枝葉繁茂的大樹下,低着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如意遠遠地打量他,心中忽然覺得他的身姿比身後的那顆大樹還要挺拔高大。

  兩個人交換了文稿,並肩沿着湖邊邊走邊說話。沈紹岩將一本白色封皮的書籍交給她,道:「你上次跟我說你的俄文學了個開頭就斷了,如今想再撿起來,叫我給你選幾本俄文小說。我想來想去,似乎也只有這本合適一些,你拿去就當邊看故事看學語言吧。」

  如意接過來,看着封皮上那幾個黑色文字,憑着自己勉強入門的俄文念道:「《安娜卡列尼娜》?我知道這本,托爾斯泰寫的嘛。」

  「沒錯。」沈紹岩笑道,又遞給她一本黑色封皮的書籍,「這是中文譯本,你有看不懂的可以對照着看。」

  如意翻了翻,忽然覺得不對勁,皺着眉頭去看譯者的姓名,然後笑道:「我就說這個行文的口吻怎麼這麼熟悉,原來是你譯的。沈大編輯,想不到你除了寫寫文章之外,居然還譯過這麼長的小說!」

  沈紹岩搖頭道:「你就不要取笑我了,以前譯的東西而已。你若看不慣,我再給你找別的譯本?」

  「不,不用了。」如意迭聲道,「我就看這個。你的東西我最喜歡了。」

  沈紹岩聞言似乎愣了一下。如意看到他的神色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一時窘得不知如何是好。

  她低着頭胡亂地翻着手裡的書,想了想還是覺得有必要解釋一下,斟酌了語句輕聲道:「我是說,你譯的東西,我很喜歡看……」

  沈紹岩笑了笑,目光投向遠處碧湖上鳧水的野鴨子,沒有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奶酪魏的合碗酪雖然號稱一滴不灑,但是據吃過的人說【反正我沒吃過】,像如意這樣倒扣過來還是有很大可能會灑的,如果是吃過一口的絕灑無疑……所以,我們就當做一百年前的合碗酪比較結實或者沈紹岩的沒吃過……

  如果真的倒扣在他的頭髮上,我想沈教授也許會面無表情地說:分手吧,我找手不賤的菇涼幫我翻譯……然後這個故事就提前結束了……【淚流滿面】

  

☆、別離

    如意與沈紹岩碰面的時候,曾有一次撞見了秦敬流和余詩。

  確切地說,是她看到了他們,他們並沒有發現她。

  那一日她坐在常去的那家小酒館一樓靠裡面的位置上,面前擺着幾本書和兩個本子,沈紹岩在旁邊用俄文寫下要點,讓她回去仔細琢磨。

  他們今日見面並不是為了報社的事情,而是沈紹岩見她的俄文學了這麼久卻不見長進,哀嘆她悟性太差之餘,大發慈悲表示可以抽出幾天的時間來教教她。如意被他嘲笑了這些日子,如今見他終於願意教她,忍下心頭的不服氣,還是滿臉感激地來赴約了。

  眼看今日的內容就要學完了,一抬頭去看到一名身着紫色繡花旗袍的女子大步經過小酒館的門前,眼看便要走過卻猛地被身後的男子給拽住。

  是秦敬流。

  他用那樣焦急而懇切的表情看着面前的女子,連聲道:「小詩你聽我說,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是哪裡讓你不高興了,你告訴我好嗎?你告訴我我一定改!」

  余詩一邊掙扎一邊道:「你沒有哪裡讓我不高興。我就是不想看到你!我看到你這個人我就煩!你不要再纏着我!」

  「小詩……」

  如意從他們出現在小酒館門前就猛地低下了頭,十分專注地看着面前的書本,頭都快觸到桌子上。

  怎麼回事?如今這個情形,他們是吵架了嗎?北京城這麼大,哪裡不好吵,居然跑到這裡。

  身為被無視和嫌棄的正妻,自己如今真是沒興趣去了解他們的這些愛恨糾纏。

  沈紹岩忽然握住她的手,牽着她避到一旁的檀木屏風後面。如意茫然地抬頭看他,卻見他面無表情,神情比自己還要嚴肅。

  「你,帶我來這裡幹什麼?」她道。

  沈紹岩回過頭,凝視她一瞬忽然扯唇笑道:「外面不是有你不想見的人嗎?」

  「你知道?」她震驚。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但我看得出你不想見到他們。」沈紹岩溫和道。

  他黑沉沉的眸子就這麼注視着她,十分專注,帶着不在乎一切的包容。如意看到這樣的眼神,忽然覺得心頭一陣柔軟。

  這樣措不及防、狼狽不堪的時候,有這麼一個人,在她最需要的時候及時看到她的心情,保護着她,順從着她。

  外面秦敬流和余詩的聲音還在高高低低地傳進來。這家小酒館本來就在一條十分僻靜的小巷子裡,此刻除了他們兩個以外恐怕一個人都沒有,是以他們兩人也都有點不管不顧,豁出去什麼都開始講了。

  「是不是因為如意?」秦敬流問道,「因為我娶了她,無法給你名分,所以你才生氣的對嗎?可我是不得已的啊!我一早就跟你說過了,我跟她有婚約,不能背約。但是再過兩年,最多三年,我一定會跟她離婚的。現在是民國了,離婚已經不是什麼大事。你相信我,我不會騙你的!」

  「你跟不跟她離婚關我什麼事?總之我就是不想再見到你,你不要再來找我!」

  撂下這句話,如意聽到高跟鞋踩上青石板的噔噔噔的聲音。是余詩跑開了,然後秦敬流也追了上去,很快兩個人都離開了這條小巷。

  如意慢慢地從屏風後面出來,坐回到桌子前,沉默不語。沈紹岩也跟着她沉默,坐在她旁邊,乾淨修長的右手握着鋼筆在本子上寫寫畫畫,十分認真的樣子。

  許久,他聽到如意輕聲道:「你看,這段話我這樣譯,可以嗎?」

  沈紹岩抬頭,看到如意面帶微笑地將手中的本子推過來,用筆指着自己剛寫上去的那句話。

  他盯着她半晌,也露出一個笑容,然後撫着下巴看看她寫的譯文,搖了搖頭。

  「怎麼了?」如意睜大了眼睛,「不對麼?」

  「不是,我只是在想,你都領悟得這麼透徹了,我這個老師恐怕也當不了太久了……」沈紹岩一臉嚴肅。

  如意被他唬了一跳,這才反應過來是被戲弄了,頓時抓住本子就要去打他。沈紹岩虛擋了一下,還是任由她打了兩下出氣。

  「你不要以為會了這些東西就了不起了,俄文可沒有這麼簡單。我這裡還有個特別難的,你看看該怎麼譯。」這麼說着將自己的本子推給了如意。

  「我倒要看看還有什麼更難的。」如意皺皺鼻子,不以為然。這是她慣愛做的一個表情,沈紹岩一直覺得這個樣子的她有點像一隻小豬,有些俏皮,又有些可愛。

  如意信心滿滿地去看沈紹岩給她出的難題,然而目光一掃到本子上的內容就凝在了那裡。

  沈紹岩看到她的神情,笑着湊近:「怎麼樣,是不是很難?冰雪聰明的方如小姐也不知道該怎麼解了吧。」

  雪白的紙張上,用黑色的線條畫了一架梅花圖案的屏風,而在屏風旁邊立着一個身着旗袍的長髮女子。女子低着頭,神情不豫,旁邊還有如意所熟悉的沈紹岩遒勁揮灑的筆跡:伊人蹙蛾眉,該當如何解?

  沈紹岩素描畫得好她是知道的,可她卻不知道好到這個地步。明明是用一會兒的功夫隨手畫出來的圖案,可那畫中的女子眉眼居然與自己有七分相似。

  她看看那副素描,再看看一本正經的沈紹岩,終於揚唇大笑起來。

  她雖然受了西式教育,從前也自命作風西派,可在秦府這一年多性子着實被拘得太狠,如這般放聲大笑已是許久沒有過了。

  如今在自己清亮的笑聲中,她心中還僅剩的一點不快也隨之煙消雲散。

  沈紹岩看着面前笑得開懷的女子,心中似乎有一處堅冰在慢慢融化。

  那感覺讓他喜歡,也讓他茫然,讓他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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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敬流在半個月後的一天晚上抱着渾身是血的余詩張皇地回來。如意知道消息時正在燈下譯一則《泰晤士報》的新聞,本來已經快譯完的稿子怎麼也收不了尾。

  不是不難受。只是心底深處,比難受更明顯的,是擔心。擔心秦敬流。甚至擔心餘詩。

  她知道這次一定瞞不過秦老夫人,果然第二天早上,她便被叫去老太太房間。然而等待她的卻不是一場婆媳之間關於兒子外室的討論,而是一張照片。照片上的男女正在看同一張報紙,頭靠得很近,神情親密。

  是她和沈紹岩。

  如意心一沉,臉色瞬間煞白。

  接下來便是不問緣由的責打。沒有審判,她已被定罪。秦老太太認定這是紅杏出牆,一邊打還一邊罵和洋鬼子混過的女人果然一肚子壞水兒。如意一遍遍地辯白,卻沒有人相信。她帶着一身的傷,在沁涼的青石板上跪了一天一夜,直到暈厥。醒來後老太太便命人送來一紙休書。

  如意捏着那張薄薄的紙,渾身發抖,婆婆如何對她並不在意,可是秦敬流他怎可如此?不聽解釋,就憑別人一面之詞就休了她!

  她覺得自己骨頭都在發寒,發瘋一般想要去質問他。可是等她衝進他們的房間,看到的卻是滿滿一屋子的人。老太太、秦敬流都圍在床邊,而原本屬於她的繡床上,躺着一個面容蒼白的美貌女子。大夫正在給她把脈,秦敬流握着她的一綹烏髮,目光里滿是憐惜寵愛。

  是余詩。

  原來這便是原因嗎?他終於成功地說服了母親,可以娶他心愛的女子了,所以,這個秦家大院已經沒有她的位置。所以,她必須離開。可是為什麼,要用這麼不堪的理由趕走她,為什麼讓她走得這麼狼狽、毫無尊嚴?

  如意跌跌撞撞地跑上大街,抬頭看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忽然覺得天地之大,無處容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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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沈紹岩救了她。

  她在沈紹岩的公寓裡睡了三天兩夜,醒來後只是看着銅床上的帷幕發呆。沈紹岩怕她餓着,熬了香甜的綠豆薏米粥餵她吃,她含了一口在嘴裡,只覺得苦澀,哇地一聲就全吐了出來。沈紹岩擱下碗,皺着眉頭看着她,好一會兒,才伸手將她攬到懷裡。他拍着她的背,輕聲說:「別這樣,如意。一切都會好的。」

  他叫了她的本名,如意木然的表情終於被打破。她看着他,神情愕然。沈紹岩無奈笑笑,手掌撫上她的臉,輕聲說:「傻瓜,你的事,我當然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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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家很快迎娶余詩過門。婚禮奢華而氣派,成親當天新娘的轎子吹吹打打走過了大半個京城。如意站在窗口,看着遠處人群簇擁着的花轎默默無語,直到轎子消失在視線她才轉身。

  沈紹岩一直站在房門口靜靜地看着她,見她回頭,方上前開始給她換藥。她跪了太久,膝蓋上積了淤血,沈紹岩給她塗上藥酒,十指小心地揉搓。如意看着他的動作,腦子裡回憶起以前她扭傷了腳,秦敬流為她上藥的情形。前塵往事歷歷在目,奈何郎心似鐵,妾只有揮淚別君,從此山高水長,永不牽念。

  「我會忘了他。」如意冷靜地開口。沈紹岩的手頓了一下,然後輕輕「噢」了一聲。

  一個月後,沈紹岩和如意一起前往上海。

  臨行的前天晚上,秦府莫名其妙起了大火。如意聞訊趕到了的時候火已經被撲滅了,昔日氣派的秦家大宅燒得只剩下斷壁殘垣。一旁的街坊絮絮地說這簡直是件奇事兒,一屋子下人都逃出來了,獨獨老夫人、少爺和新少奶奶沒能倖免。她對着焦黑的牆壁,欲哭無淚,牙齒把嘴唇兒生生咬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