庶女 - 第2章

伊人睽睽

  而隨着江南的身影同雨消逝,江妤臉上的笑影,也暗了下去,陰晴不定。她舉着燭台,靠在門上。終歸她還是一介凡人,很討厭、很討厭……江南。

  討厭江南想得到什麼就得到什麼。

  討厭江南凡事都喜歡炫耀。

  更討厭江南……連沈公子都要跟阿妤搶。

  阿妤平靜一會兒,上樓,樓上早沒了少年的影子,那扇窗被風吹得晃動,雨濕了一大片空地。紅衣少年如同隔空消失般,來去無蹤。阿妤關上門窗,記得他的名字——謝玉台。

  還記得——當時燭火搖曳,少年和她抱在一起,嚇得忘了擋住臉,左臉上有一道蜈蚣樣可怕的疤痕,從眉角一直到嘴邊,毀了半張臉。

  ……他有一個好名字,能得到江南的喜愛,卻沒有一張完美的臉,真可惜。

  又過了兩日,三爺在江家的住處徹底安排好,請江家人都去聽戲。江妤出了藏書閣,被主母請了過去講話。一番日常探問後,江家嫡母雲氏摸着她的手,「阿妤這些日子沒再見過君離了吧?」

  「沒有。」

  「哎,阿妤真是乖孩子。要是南兒也像你這樣聽話就好了。」雲氏感嘆,扭頭對自己的奶娘吩咐,說前幾天裁的新衣裳,給阿妤拿幾套漂亮的。這是要撫慰阿妤的意思。

  雲氏最後道,「三爺請大家聽戲,我知道阿妤不喜歡那些,但面子總要顧全。」

  阿妤眨眨眼,點頭稱是。等她回到自己的住處,雲氏已經派人提前送了許多東西。侍女見她回來,猶豫的臉上露出鬆口氣的表情,指指好幾個還沒拆開的箱子,「沈公子從豐州回來後,讓人送來的。」走之前,大家都以為沈公子回來就會向三小姐提親呢。

  提到沈君離,阿妤面色也絲毫不變。等侍女問了兩遍怎麼處理沈公子的東西,她只愣了愣,「放着吧……以後沈公子的事,不用告訴我。」

  她受不起。

  到了三爺請人看戲的日子,院子傳來戲子咿呀的說唱。江老爺為人正派古板,是不屑於聽戲的。這些戲子,是跟着三老爺一起搬進來的。只聽那其中最拔高的一個閨門旦,一唱三頓,聲音婉轉風流,恰是一位懷春的多情閨秀——

  最撩人春~色是今年,

  少甚麼低就高來粉畫垣,

  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

  是睡荼蘼抓住裙釵線,

  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處牽。

  這一灣流水呵!

  江妤幼時,被姐姐江月強迫着一起溜出府。那時候兩個小女孩剛出了江家大院,看到滿街的新奇東西,都是無比的興奮,竟是不知道往哪裡逛。後來,她們在戲院裡才聽了一出崑曲,就被下人抓回了府上。那是江妤生平第一次聽戲,單單覺得枯燥乏味。她一直後悔自己那時年少,不能體會書中那種「婉約悠遠」的崑曲之美。時隔多年,她再次聽到崑曲,當真的纏綿含蓄,依依呀呀間,魂魄都跟着一起轉……

  恰時風吹拂,石榴花簌簌飛落,霞光照耀整片小園,十分奪目。阿妤想見一見那個唱戲的人。

  阿妤一個人站在河邊樹下,離台子遠遠的聽戲。等到那位扮演「杜麗娘」的戲子下去,後面的戲聽得昏昏欲睡。她左右看看,女孩們三三兩兩坐在一起玩鬧,聽戲的也着實沒幾個。江妤回身,準備離開。

  「嘿,是你啊。」樹上傳來少年的笑聲,乾淨舒朗,炸開一道春光般。

  江妤看去,果然是扮演「杜麗娘」的閨門旦,臉上仍濃妝艷抹,蓋住了可怕的疤痕。他紅衣如火,懶洋洋地坐在樹上,對她笑。看上去,比這院子所有人都來得舒服。

  阿妤問,「你是誰?」

  謝玉台滿不在乎地轉着眼睛打量四周,隨口道,「你希望我是什麼呢?被你三叔從小養大的小白臉?」

  「那叫禁臠。」

  「……還是你三叔從那什麼帶回來的不乾淨小白臉?」

  「那叫小倌。」

  「你!你欺負我不識字是不是?!」少年怒了,從樹上跳下,瞪着她。他的眼睛,竟然比阿妤這個美人胚子還要亮還要大。如果不是阿妤曾看過他的臉,真要以為這人卸了妝有多美。

  「我知道你是戲子。」阿妤看着他。

  張牙舞爪的少年黑着臉垂着頭,默默不吭氣了。阿妤見他可憐,「好啦,不要傷心了,當個最厲害的戲子吧。」

  「那不還是戲子……」少年嘟囔,下一刻又開心起來,「我知道你叫江妤,他們都叫你『阿妤』。我叫謝玉台,很高興認識你。」他說話的時候,石榴花落在紅衣上,又光艷又繁華。

  「玉台,是天帝住的地方。想必你父母很疼愛你,給你取了好名字。」身後傳來男子溫潤帶笑的聲音,捲來春風綿綿。然後他頓了頓,又道,「阿妤,君離哥哥來看你了。你不回頭嗎?」

  謝玉台面色由調笑轉為冷寒,瞪着從遠方走來的青年,拉住阿妤的手,「我既沒父母疼愛,也沒讀過書,聽不懂『玉台』的意思。你想炫耀學問找別人吧。」撒嬌似的拉旁邊的少女,「我們去別的地方玩。」

  「嗯。」阿妤不反對,另一手卻被後面的人抓住。她不得不回頭,對上青年的眼睛,「君離哥哥好。」是陽光太晃了嗎,她看不清青年的樣子。

  沈君離呼吸急促,貪婪地看着少女。可她冷硬的回答,漠然的眼神,還是讓他受了傷。松松抓住她的手腕,失望地笑,「阿妤還是一點變化都沒有啊……」

  「才幾天而已,變化不用太大。」阿妤平靜的話語,讓沈君離面色青白交加。

  謝玉台眨眨眼,想開口,卻又一個聲音插了進來,「謝公子,你剛才唱的戲曲真不錯。能不能為我解說一下呢?」娉娉裊裊的,紅衣美人江南撐着傘,遠遠行來。她看到沈君離和江妤,就如同沒看到一樣,徑直往謝小公子走去,面上帶着笑。

  謝玉台愁眉苦臉,悄悄和阿妤吐舌頭,「她怎麼又來了啊?」轉頭想跑,又被江南更大聲的「謝公子」喊住,只好僵硬地回身,「江小姐,好久不見。」

  江南眼神微抬,給他指明方向,「我們去那邊說說戲好麼?」又回頭看着沈君離和江妤,做出一副驚喜的模樣,「哎呀,君離,阿妤,你們也在啊。真是難得,既然碰上面,我們四個一會兒去游湖好不好?」

  阿妤看看眼神躲閃的沈君離,再看看笑得很假的江南。謝玉台求助地看着她,表示「我很無辜」。阿妤抿嘴笑,是啊,幾個人里,謝玉台是最無辜的了。

  遠遠近近,許多人的說話聲都低了,偷偷斜眼往這裡看。不出所料,明日傳出去,又是雲州最熱的趣事了。江南你想找謝玉台,沈君離你想跟我說話——可是你們沒人問問阿妤的意思,到底要不要陪你們演這麼一齣戲!

  河水畔,阿妤笑,「我看起來,很好欺負?」

  江南收了笑,沈君離莫名,謝玉台探着身。見阿妤抓住沈君離的手,狠狠一甩,大聲,「君離哥哥,南姐姐,我恨你們!」

  她「噗通」一聲,往後跳下了水。謝玉台離她最近,一怔下,也掉了進去……岸上徒留江南和沈君離傻眼。

☆、33

  湖水蕩漾着陽光,許多人影搖晃着,各種各樣的表情。有的着急叫人,有的還沒反應過來,甚至有的帶着冷笑。阿妤看到江南的表情,一瞬間有遲疑,盯着湖水不動。沈君離轉身叫人時,還被江南拉了一下,不過沒拉住就是了。

  阿妤失笑,這便是江南啊。她相信,在這位嫡姐心裡,有那麼一刻,是希望自己死去的。

  可是南姐姐,你表現的這樣明顯,不怕阿妤日後報復嗎?

  她心神晃晃的,看着沈君離趴在水邊白着臉,大聲喊自己。他不會戲水,小時候跌過河一次,再也不敢接近水面。可是這時候,他脫掉鞋襪,想跳下水,被江南攔住。

  「阿妤!阿妤!阿妤!」耳邊全是沈君離的喊聲,聲音那麼悲戚沙啞。他平時總是最顧形象的,江妤能讓他瘋狂一次,也很厲害的。

  水灌進口鼻,江妤模糊意識前,腦中砰然炸了下,想起一個人。他跟着她一起跳下了水!她自己任性,卻不希望再拉上一個人。江妤在水中找尋,沒辦法,見到紅衣少年往水底沉去,她估計着再沒人來救,他就活不成了。

  江妤只好放棄計劃,往水底游去。她伸手,抱住紅衣少年的腰,把他往自己這邊帶。他緊緊閉着眼,心神全無。少年少女的長髮纏在一起,如同海藻共生。阿妤湊過去,把長發從他臉上撥開。

  濃妝艷抹散去,少年的臉如此蒼白,一半秀麗,一半可怕。阿妤忽視他的臉,貼住他柔軟的唇瓣,渡氣給他。另一邊,她劃着水,往上游去。

  謝玉台感受到唇上貼着柔軟的東西,一股股氣流傳過來,緩解了他胸口窒息般的沉悶。他掙扎着抬起眼,呆呆地看着和自己臉頰相貼的少女。江妤是明媚如春一般的長相,緊緊抱着他。他們身體相貼,唇瓣相觸,水在身邊流淌,無數個太陽在跳躍,是極養眼的美景。

  怎麼會……這樣……

  神志模糊中,他發現自己在水裡,試着掙紮下,被江妤很快發現。江妤離開他的唇,木着臉看他。謝玉台紅臉,更是輕輕掙了下她扶着自己的手臂。江妤誤會了他的意思,皺起眉頭。

  在水下,像謝玉台這樣不識水性的,一旦發現自己性命堪憂,都會拼命掙扎。他自己掙扎就算了,還總是連累着救他的人被他帶着沉下去。江妤雖然愧疚他跟着自己跳水,可她不想被他連累死啊!

  當着少年瞪大眼的表情,江妤又貼過去,目光看着他的嘴唇。謝玉台心跳加速,連忙擺手示意自己沒事。江妤似玩笑地勾了唇,就讓他發呆地看着她的淺色唇角。然後、然後……她手起刀落般,在他後頸狠狠一劈,把懷裡的美少年打暈了過去。

  江妤沒來得及放開他,就感受到水流浮動,幾個跳水救人的小廝震驚地看着她。那表情,全部在說:

  ——三小姐,你太殘忍了!

  ——就是,怎麼可以把人打暈過去!

  ——咦,三小姐你會水?

  江妤嘴裡吐氣,讓水流進七竅,閉了眼昏睡,以證明自己不會水。那幾個小廝看江妤暈過去,趕緊游過來把兩人都救上水。他們想着,三小姐剛才應該是憋着一口氣等人來救,人一來,三小姐一高興心神放鬆,就暈了過去。哎,可憐的三小姐,有什麼想不開的,被大小姐逼着跳水。大小姐也真夠心狠的。

  其實,江妤在院子裡看戲,江南也算了,沈君離怎麼會那麼湊巧地過來呢?而且江南和沈君離,幾乎是同時來的。背後,必然有一個人推波助瀾,想看他們幾個人的好戲。

  這個推波助瀾的人,此時依偎在江家祖奶奶那裡,細心地剝荔枝給老人家吃。外面人匆匆走動,一位婦人着急在外面喊,「老夫人,不好了!三小姐掉水裡了。」

  江家老夫人本來閒適的表情當下繃住,顫巍着去扶自己的拐杖,老目混濁卻精明,「給我說清楚。」

  耳邊一聲驚呼,江家長女江月扶着奶奶,桃花帶雨的面容全是着急,「祖奶奶,先別問了!看看三妹才是。這到底怎麼回事啊,三妹不是好好的聽戲嘛。不知道跟前有沒有別的人。」

  江老夫人得了啟發,問,「阿妤掉水的時候,旁邊有誰?」

  「這……是南姑娘。」論起來江月出生時刻比江南正好早那麼一刻。在下面,大家都喊着江南「大小姐」,因為她是嫡女。可在江月這裡,只能喊「南姑娘」,畢竟江月才是真正的「大小姐」。

  江老夫人和孫女對視一眼,彼此心裡都有了數。

  晚上,阿妤在自己屋子裡醒來。她睜眼,屋中站了一排人。雲氏坐在床頭,後面幾個姑娘都站着,江老夫人坐在太歲椅上,得江月通報「阿妤醒了」,老夫人才睜開了眼。

  「奶奶,母親,姐姐,阿妤讓你們擔心了。」

  雲氏鬆口氣,擦去眼角的淚漬,摸摸她的頭,「你這個傻孩子,就會給家裡惹麻煩。」她頓了頓,站起來,「好了,阿妤醒來,先好好休息吧。我已經懲罰南兒了,她再不敢帶君離過來打擾你了。」

  江妤看眾人離去,果真沒有江南的身影。只有江月扶着老奶奶走時,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表情帶點兒讚賞。

  江妤垂眼:江月從小和江南不和,今日自己這一鬧,相當於打了江南一巴掌,江月當然開心了。同時,雲氏要樹立自己公正無私的形象,也要適當懲罰江南。不管雲氏心裡這麼想,這表面上,總算達成江妤的目的了。

  她把自己埋進被子裡,忽視眾人眼底的輕視、江老夫人冰冷的眼神,還有雲氏憐惜下帶着不滿的表情,蹭兩蹭:真好啊,阿妤你是好孩子,為自己小小報了仇。以後,江南肯定不敢和沈君離一起來折磨你了。

  她縮在被子裡半晌,思緒空空的,突然想起什麼,「哎呀」一聲,從床上跳起。

  侍女急忙從外屋進來,「三小姐怎麼了?」

  「謝玉台呢?他好不好?」江妤急道,「不會因為他是戲子,就不給他治療吧?他比我吸進去的水還多呢。」

  提起「謝玉台」,侍女臉上顯過驚恐的表情。她鎮定一番,「下午他醒來後,就被三爺帶走了。三爺走的時候,臉色很不好看——一個戲子,還要勞煩他看大夫人的臉色。」

  「那謝玉台走的時候,怎麼樣?」江妤匆匆穿衣服,踢着鞋子下床。

  「他啊……長的好醜,好嚇人!這麼丑的人,三爺怎麼找到的啊。」侍女顯然誤會了江妤的意思,皺着眉抱怨。她看小姐跳來跳去,忍不住道,「小姐不能好好歇息嗎?大晚上要去看那個戲子,被人發現了,又該說閒話了。」

  江妤自己梳好頭,找衣服穿好,屋中早沒了丫鬟的影子。她無所謂,偷偷溜出門,竟看到剛才的侍女和另一個丫鬟在屋檐下說話。

  「今天三小姐掉下水,你是她的丫鬟,肯定被人嘲笑了吧?說起來,你家主子也太沒用了。」

  「是啊,誰讓我運氣不好呢。同樣是庶女,你看二爺家的、三爺家的,哪裡有我們小姐這麼性子軟?」

  「你不要抱怨了,起碼你家小姐沒讓你隔三差五地吃板子啊。你不見二爺家那位,整天和姐姐斗,就是貼身丫鬟跟着挨板子倒霉。」

  「……那是我們夫人仁慈,和三小姐又沒什麼關係。」

  江妤嘆氣,等她們走遠了,才出了門。她知道自己冷淡,卻不知道,自己的丫鬟對自己有這麼多的怨念。難道一定要從江南手裡搶過沈君離,才叫好嗎?一定要兩敗俱傷,讓江月看笑話,才是厲害嗎?

  她一直以為,只要自己活得開心,不讓旁人欺負自己的人,就很好了。

  人呀,總是這樣的貪婪,不知滿足。在江家,阿妤真的是獨自一人呢。以前還有君離哥哥陪她,以後,這年年月月、無止無休的爭鬥,都要阿妤一個人面對了。

  想一想——真可憐。

  江妤站在戲子睡覺的外屋,托人叫了謝玉台出來。她等了好久,蒼白的紅衣少年捂着臉,從裡面出來。謝玉台想起她已經看過自己的臉了,目光閃爍,放下了袖子。月光下,左臉浮着那道可怕的疤痕。他咬咬唇,問,「你不問我為什麼跟你跳下水嗎?」

  江妤愣了愣,伸手去碰他通紅的臉頰,憂心忡忡,「你發燒了?怎麼不跟三叔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