俠隱 - 第2章

張北海

李天然輕輕一笑,"我現在有的是時間。"

"也不見得。"

"怎麼講?"

"怎麼講?……"馬大夫欠身添了點酒,加了點蘇打水,"你們今天……"

一個老媽子端了盞有罩的蠟燭燈過來,擺在桌上,"什麼時候吃,您說一聲兒。"

"劉媽……"馬大夫用頭一指,"這位是李先生,麗莎和我的老朋友,會在咱們這兒住上一陣。"

"少爺。"劉媽笑着招呼,搓着手,轉身離開。

馬大夫等她出了內院,"你們今天這班車,為什麼誤點?"

"哦……"李天然明白了,"你是說日本人?"

"日本皇軍。"

"跟我有什麼關係?"

馬大夫臉上顯出淺淺一絲微笑,"日本人一來,你那個未了的事,怎麼去了?"

李天然悶坐在藤椅上,沒有言語。馬大夫也只輕輕吐了一句,"再說吧……"

李天然還是沒什麼反應。馬大夫舉起了酒杯,"不管怎麼樣,Maggie的事,Elizabeth和我……我們謝謝你……還有,我們實在抱歉你吃的這些苦。"

天然抬頭,"您怎麼說這種話?那我這條命又是誰給的?"幾聲蛐蛐兒叫。天一下子全黑了。

劉媽又進了院子,"八點多了,開吧?"

馬大夫看了看天然,"開吧。"

他們進了東屋,坐上了桌,才都覺得餓了。

巴掌大的豬油蔥餅。李天然吃得又香又過癮。爆羊肉,西紅柿炒蛋,涼拌黃瓜,香椿豆腐。家常菜,五年沒吃了。

還沒下桌,馬大夫叫劉媽去找她先生老劉進屋,給天然見見。老劉出房之前問早上想吃什麼,還沒等李天然開口,馬大夫就說,"燒餅果子--"

"和咖啡。"李插嘴。全笑了。

他們又回院裡坐。劉媽給他們換了根蠟,又擺了兩盤蚊香,添了冰塊。馬大夫說沒事了,叫他們休息。李天然乘這個機會起身回屋,取來麗莎給馬大夫的一架新Leica,女兒送爸爸的一本皮封日記,還有他選的一支黑色鑲銀的鋼筆。

"都是你們商量好的吧?"馬大夫高興地左看右看一個個禮物。

"全是Maggie的主意。她覺得你應該把這些年來在北平的事情都記下來。"

"其實我早就開始了……只不過沒有用這麼漂亮的相機,這麼漂亮的日記本,這麼漂亮的自來水筆。"

各屋都黑黑的,只有院裡那盞燭燈發出一團半黃不亮的光。天上也黑黑的,沒月亮,就幾顆星星。沒有風,空氣很爽,有點兒涼。秋蟬和蟋蟀好像都睡了,一點聲音都沒有。只有外面胡同里偶爾傳過來淒淒一聲"羊頭肉",刺破這安靜的夜。"這是北平最好的時候……"馬大夫自言自語着,"我夠了,你要喝,自己來……"他頓了頓,"Maggie回去上班了?"

"我離開之前她剛回去。"

"她到底在做什麼?"

"給個電影製片做助手。"

"管倒咖啡?"

"管倒咖啡,"李天然笑了,"還管所有雜七雜八的事。"

"她喜歡嗎?"

"好像挺喜歡。"

"沒事了吧?"

"應該沒事了。"李天然點了支煙。"她沒再提。"

"Lisa沒有說什麼時候回來?"

"沒說……我看要過了聖誕節,也許過了冬。"

"唉!也許再等等……"

"再等等?"

馬大夫舒了口氣,"你這幾年在美國沒聽說?這兒可不安靜。瀋陽事變到現在,華北就沒安靜過……像你今天火車誤點的事,經常發生,尤其是長城戰事之後……就上個月,日本坦克車已經在長安街上遊行了,還有飛機!……你沒聽說?就上個禮拜,二十九軍撤出了豐臺……"他嘆了口氣,"天然,慢慢兒跟你說吧,別剛回來就拿國家大事煩你。"

李天然悶悶喝着酒,"會打嗎?"

"這要看蔣委員長了……"馬大夫靠在藤椅上仰着頭,似乎在夜空尋找某個星星,"當然,也不光是他了……去睡吧,這兒我來收拾。"

李天然還是幫着把桌子椅子放在迴廊下頭,又把酒杯酒瓶盤子收到東屋。馬大夫舉着燭燈進了正屋,想起了什麼,扭頭說,"對了,你現在回來住,總不能老是美國打扮……瞧瞧你,明天問問劉媽,找個裁縫去做幾件大褂兒。"

馬大夫開了燈,吹熄了蠟,又想起了什麼,"哦,身上的錢夠嗎?我是說,有法幣嗎?去年改用法幣了。"

"我天津下船換了點兒。"

"好,不夠用,先跟老劉拿……我明兒一早就去醫院,你睡你的……Good

Night."

"Good

Night."

李天然進了他西室睡房,洗洗弄弄,脫衣上床,可是半天也睡不着。他下了床,套上長褲和球鞋,也沒開燈,光着膀子,輕輕摸黑出了正屋,下了院子。

他站在那兒,運了幾口氣,擺了架勢,把師父從他剛會跑就開始教他的六六三十六路太行拳,從頭到尾打了一遍。

這才覺得身體舒散了,心情平靜了。

這才又輕輕摸黑上床,也很快就睡着了。

2.巧紅

李天然這一覺睡到早上十點。他輕鬆地洗漱刮瞼,完了去了東屋。劉媽一見他就先請安,"歇過來啦?少爺。"再給他端上咖啡,"我去叫老劉給您買去,幾副?"

"不用麻煩了,"他倒着咖啡,加奶加糖,"就給我攤幾張蛋餅吧。"

劉媽剛要出屋,李天然又喊住了她,"劉媽……往後不用稱呼''少爺'',就叫''李先生''……跟老劉說一聲。"

李天然喝着熱咖啡,抽着香煙,看着房間四周的擺設。究竟是外國人家,正中間一張西式長方形餐桌,上面擺着一盤花,兩座粗粗的銀燭台。八張高背椅。東邊靠牆一組小沙發。他坐在門旁靠窗小茶几那兒。窗戶開着。太陽早已經曬進院子了。

他還沒時間去想這次回北平究竟有什麼打算。馬大夫昨晚提了一下也沒接下去。過幾天再說吧。

待會兒幹嗎?出去走走?李天然以前每年都跟着師父一家進幾次城。趕個廟會,看看燈,鬧鬧鬼節,拜訪一下長輩,買買東西,辦點兒年貨。每次來也都會住上好幾天。整年待在西山鄉下,進城是件大事,幾天前就開始算計了。可是這次幾年沒來了,反而沒小時候那麼心急。

他吃完蛋餅,叫劉媽把馬大夫昨晚穿的那件黑短褂兒給找來。

昨天進城在路上就發現了,還是穿大褂兒長衫的多,穿洋裝的少,不套件短褂兒,出去有點惹眼。他還是昨晚上的打扮,只多了件馬大夫的黑布褂兒。

天不涼,可也不熱,真是二八月亂穿衣。單夾都成。

"馬大夫說交給您,"老劉在他出門前上來給了他一個白信封,"一百,您點點。"

李天然掏出了錢,看了看,正要把空信封還給老劉,"家裡有電話?"

"有……東局……呃……四局,二二八六……我去給您找支筆。"

"我有。"李天然在信封上記下了號碼,"午飯不回來吃。"他戴上了太陽鏡,出了大門。

上哪兒去?北平大街沒什麼好逛的,先繞一圈兒再說吧。

他大致還認得路。反正外城內城皇城,大圈圈裡面小圈圈,小圈圈裡面黃圈圈。可是為了保險起見,他出了乾麵胡同西口,就沿着哈德門大街上的電車軌道向北走。沒一會兒就到了東四南大街。他記得北平的幾路電車都穿過前門,再繞着皇城跑。只要不進小胡同兒,不離軌道,准丟不了。

他今天是個百分之百的閒人,沒事在大街上溜達的那種閒人。馬路上人不多,只有在東四牌樓那兒過街的時候有點兒擠。他等了會兒。牌樓東北角搭着一座高高的警察亭子,可是裡邊那位交通警好像只管紅綠燈,只管汽車電車,其他什麼洋車馬車,別說行人,連硬闖紅燈的自行車,他都不理。偶爾擠不動了,他才在上頭用擴音喇叭喊一聲,"奔東的洋車快着點兒!"

他剛過六條就止步回頭,進了胡同口上那家雜貨店,問有沒有月份牌兒。一個禿頭流着鼻涕的小夥計打量着他,"快八月節了,還買月份牌兒?"

那小子一副寒磣相,李天然瞄了他一眼,"有今年的嗎?"小夥計用頭一指牆上一張美女掛曆,"我們自個兒要用。"

"查查行吧?"

小夥計不搭碴兒,可也沒說不行。李天然過去翻。是一天撕一張那種。

今天是九月二十二,陰曆八月初七。他一直翻到十月十五,才是陰曆初一。好,十月十五。他掏出一角錢給那個小夥計,把那小子嚇了一跳,不知道該拿不該拿,也不敢伸手。李天然把錢塞了過去,故意一瞪眼,"去擤擤你鼻子!"

十月十五,九月初一,還有二十來天。出了鋪子,太陽曬得有點兒熱。他脫了黑短褂,立刻感覺到有人在看他運動衣胸前那幾個外國字。沒走了幾步,又發現後頭跟了好幾個小孩兒。他又套上了短褂,那幾個小子跟了兩三條胡同,也就不跟了。

他隱隱有一點兒回家的感覺,雖然北平也不是他的家。可是,他也根本沒個家。自從師父一家人一死,他更沒家了。但是今天,曬在身上暖乎乎的太陽,一溜溜灰房兒,街邊兒的大槐樹,灑得滿地的落蕊,大院牆頭兒上爬出來的藍藍白白的喇叭花兒,一陣陣的蟬鳴,胡同口兒上等客人的那些洋車,板凳兒上抽着煙袋鍋兒曬太陽的老頭兒,路邊兒的果子攤兒,剛才後頭跟着的那幾個小子,禿頭流鼻涕的小夥計……他覺得心中冒着一股股溫暖。

他順着軌道拐上了北新橋西大街。想了想,改天再去雍和宮吧。

到了鼓樓。一上地安門大街就看見右手邊不遠的什剎海,拐個彎到了皇城根。南邊就是北海。星期二,還有這麼些人。其中幾個像是日本人,一個女的還穿着和服。他遠遠看見他們幾個出了公園,上了街邊一輛黑色汽車。

都快一點了,難怪覺得有點兒餓。他開始留意,看有什麼館子可以進去試試。電車軌道在個街口分成兩路,往南往北去的都有。他想了想走的方向,朝南上了西四北大街。

剛過了西四牌樓,一陣香味兒飄了過來。他沒再猶豫就進去叫了碗羊湯麵。

坐在那兒吃,每次抬頭往門外看,都瞧見斜對面街邊停了部黑色汽車。這次又抬頭,覺得很像剛才在西皇城根看見的那輛。他又多看了一眼,不自覺地吃慢了。

他心不在焉地付完賬,上了街,繼續慢慢往南走。等他在街這邊經過那部黑車的時候,看見有四個人從一家飯莊出來。不錯,是那幾個日本人。三個黑西裝男的,和一個穿和服的女的。其中一個男的矮矮壯壯,圓臉,讓他心猛跳了兩下。再要細看,他們四個已經上了車,往北開走了。

隔着條大馬路,前面又是人,又是車,又才幾秒鐘。可是,他又怎麼能忘記這張圓臉?上次也是幾秒鐘,可是,那幾秒鐘就是永遠。

李天然麻木地一直走,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右額,一陣"叮噹"電車聲驚醒了他。再看是西長安街。他在抄手胡同一家小茶館歇了會兒。半壺茶之後才平靜下來。

好,你這小子是誰我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就是你。就在北平,還活着。

他在大街上攔了部洋車回家。拉車的要五角。剛好老劉在大門口,問是打哪兒上的車,掏出兩角給了車夫,"兩毛都多給了。"李天然怪自己沒事先說好價錢,又多給了一角。他問馬大夫什麼時候回來。老劉說總要七點。

進了內院,劉媽問,"馬大夫說給您找個裁縫。什麼時候有空兒,說一聲兒。"李天然看看表,還不到四點,"這就去吧。"

她跟老劉交代了聲兒就和他出了大門。劉媽看起來四十出頭,仍然是一雙天足,說她們兩口子在馬大夫家做了四年多了,是買下這幢房兒的時候過來的,都挺滿意。經過美國學校的時候,劉媽還指着說,"這就是麗莎教的學校。"李天然心想,沒個中國家裡雇的傭人能這麼稱呼太太。

劉媽出了乾麵胡同東口,也沒過街,左拐往北,"不遠,這就到。就在我們這條兒後頭。"

果然,上了南小街幾步就又左拐,進了條很窄,還不夠兩個人並排走的煙袋胡同。突然,劉媽在前頭住了腳,轉身說,"您可別忌諱,她是個寡婦……"等了等,見李天然沒作聲,又邊走邊說,"可是關大娘的活兒可真好。朝陽門南小街這些胡同兒里的人全都找她……"說着又拐了個彎,正對面再幾步路就是一扇虛掩着的木門。

劉媽在門口提高了點嗓門兒,"關大娘?"

裡邊立刻就應了,清脆的一聲,"哪位?請進。"

開門兒的女的,高高個兒,灰褂褲,乾乾淨淨,清清爽爽,頭髮黑黑的,結在後面,眼珠亮亮的,直瞧着劉媽,"劉嬸兒……屋裡坐。"

李天然還沒給介紹,不便說話,跟着她們進了院子。

他看着這位婦人的背影,有點納悶兒,不太可能是關大娘吧?褲褂松松的,還是掩不住那個身子。腿長長的,腳也不小,走起來有點兒搖晃……怎麼看也不過二十出頭,怎麼說也不像個大娘……倒是有點兒師妹的味兒。

進了西屋,關大娘招呼着坐。房間不大,像是一明一暗。這間明的有張吃飯用的四方桌,幾把椅子板凳。頭頂上掛着一個光禿禿的燈泡兒,垂着一根拉線,末端扎了個銅錢。靠窗像是用門板搭出來的一條桌子,上頭一堆堆布料,針線,尺子,帶子,剪子。旁邊立着一架腳踩的那種縫衣機……

"我去沏茶。"關大娘撣了撣袖子,出了屋。

劉媽挪了把椅子請他坐,像是自個兒家一樣。她很機靈,有點兒覺得李天然不知道該怎麼應付,"沒關係,您就跟着我們叫她關大娘。"

關大娘端了兩杯茶回來,放在桌上。劉媽這才開口,"大娘,這位李先生是馬大夫家的客人,剛從外國回來,在我們那兒住。"又給李天然介紹,"關大娘,我們這兒的細活兒都找她。"兩個人點了點頭。

"李先生想做件大褂兒。"

"那好辦……可是都快中秋了,是做單的,還是夾的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