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的理想國:成都物候記 - 第2章

阿來

  寫小說的間隙,讀閒書作調劑,看見古人有所謂「二十四番花信」的說法。

  大意是指:自小寒至穀雨共八個節氣,凡一百二十日,每五日為一候,計二十四候,每候應一種花信。二十四番花信,就是自小寒起,每五天有一種花綻蕾開放。如此次第開到穀雨後,就已萬紫千紅,春滿大地。二十四番花信以梅花打頭,棟花排在最後。棟花開罷,以立夏為起點的盛大的夏季便來臨了。

  今天已經是1月26日,查了一下二十四節氣表,不只小寒已過,大寒(丨月20日)也過去一周了。紅梅這番花信來得遲了些,因此推想,所謂二十四番花信之首的梅,像是蠟梅,而不是紅梅。這倒應了杜詩中的景:「梅蕊臘前破,梅花年後多。」

  住家小區的院子算得上寬敞,容下了眾多植物。中庭疏朗處,有一樹紫薇和兩樹紅梅。紫薇屬於盛夏,此時自然全無動靜。而兩樹紅梅十多天前花蕾就在瘦硬的枝條上一天天膨脹,慢慢醞釀成了並不飄走的淡淡紅雲^遠望有形,近看卻又只見一朵兩朵梅花試探性開着,稀疏零落,而且乾澀。不過,經過昨夜那樣的溫潤的雨水,那樹梅花應該開了。

  當陽光驅散薄霧,下樓就望見那團紅雲更加濃重,步步走近,那紅艷並不消散。因此知道,這一樹紅梅花真的開了。這一樹?不是說有兩樹嗎?的確是長得好看的那一樹熱烈地開了。另外一樹,-上午有多半時間在二號樓和幾株高大香樟的陰影下,直到中午才曬到太陽,總是受了委屈的樣子,枝條不繁盛,花蕾也稀疏,所以這一夜春雨仍沒將那些花蕾催開。

  陽光下,我舉着相機繞行的是盛開了的那一樹,踩着書房裡取書的梯子去夠高枝上花朵的還是那一樹。

  再出門時,就看到城裡城外,四處的紅梅都應時而開。而且,玉蘭與海棠,花蕾膨脹得都很厲害了。

  自然要翻些古人寫梅花的詩來讀。

  這些梅花詩,說喜歡也是喜歡的,有時也不甚喜歡。這緣故卻也簡單。中國詩歌,言志,抒情,有所描述,也是起興,為了意在言外。寫的是這個,要說的卻是那個。寫花,但花是什麼樣子並不真正關心,不過是用花作個引子。今天以觀察植物之美的心情來打量這些詩,就發現這是個問題。單說詠梅詩吧,好像說的是梅花,其實並不是梅花,是詩人自況或別的什麼,孤高清潔之類。

  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

  只因誤識林和靖,惹得詩人說到今。

  古詩名句「前村深雪裡,昨夜一枝開」,美則美矣,卻不能讓人知道寫的是蠟梅還是梅。因為兩種梅都是會在雪中開放的。

  當然,它們也都會在沒雪的時節開放,在沒雪的都市開放,比如成都這樣的城市。

  來這座城市定居十幾年了,不管有沒有人注目欣賞,梅樹是年年放花的。但雪從沒有很好地下過,好讓人賞玩積雪的枝頭幾星觸目的紅艷。現在我來寫這些文字,想法相當簡單,就是不管比興,不管象徵,不把景語作情語,就是為了看看梅花自然的呈現。就如看《瓦爾登湖》的作者梭羅觀察記錄野果:「懸鈎子到了六月二十五日就成熟了,直到八月還能採到,不過果實最佳的日子當數七月十五左右……信步走到一片懸鈎子林前,看到樹上結着淡紅色的樹莓果,不由得令人驚喜,但隨之也感嘆這一年快過去了。」有文化批評家指出,詠花而不見花,這是中國文學甚至是中國文化中一種「不及物」的態度使然。所以,中國人可以沒有觀察過梅花而作梅花畫,寫梅花詩。因為那是寫意寫情,而不是寫梅花這個客體。在記憶中搜索,在網上搜索,取出老書來翻,真沒有看到「及物」的梅花詩。又想起成都曾是陰柔多情的詞的發源地之一,《花間集》流傳的很多小令就產於這個城市,梅花也是本土自古就有的,便取了這書來看,讀了十幾頁,二十好幾首吧,卻未聞到梅香浮動,如果吟到了花,也是海棠與杏花。想想也就明白了,在中國詩歌中,花是作為文化符號出現的,意象也者,先賦予意義,再兼及形象。所以,多情柔婉甚至淫靡的這些長短句中梅花就很難出現了。

  還是回到硬朗一些的唐宋,陸游的《詠梅花》引起我的興趣:

  當年走馬錦城西,曾為梅花醉如泥。

  二十里中香不斷,青羊宮到淀花溪。

  雖未描摹出梅花的情狀,倒是寫出了宋代在成都看梅花的地理。「錦城西」,「青羊宮到浣花溪」。杜甫當年種桃寫詩也在這一帶地方。是唐宋時來成都的外地名人依成都地理寫出好詩的地方。我也想在這幾日,挑一個好太陽,有小風的午後,在入過杜詩的萬里橋某處泊了車,沿當年的濯錦之江,向西而行。這些地方都是當年的城外村野,所以梅花能開得「二十里中香不斷」,今天夾岸儘是樓房,雖然「香不斷」已無可能,畢竟河的兩岸十多年來,重新壘堤鋪路植草栽樹,景致頗有些可觀之處。有青羊宮所在的文化公園;有浣花溪公園,和園中的杜甫草堂,有百花潭公園。因此,河之兩岸,定有梅花星落其間。還想起某天開車過濱江路,依稀看見岸邊有樹白花。正好下午濃霧散盡後出了太陽,便沿江去尋那枝白梅。一路經過了許多紅梅,和些性急綻放的海棠,走出六七里地了吧,在夕陽沉到那些高樹背後的時候,尋到了那樹梅花。遠看是白色,近了,卻是一株樹色。於是,借這一天已經黯淡的天光拍了幾張粉梅。這樹梅花已經盛開過了,準備凋零了,那些雄蕊柱頭上的花葯已幾乎掉光〖都盡數授給花瓣中央的雌蕊了嗎?還是被風颳去到不知什麼地方?剩下的花葯也都從明亮的黃變成了黯然的深褐色。

  這是1月的最後一天,周日的黃昏,和這株粉梅的相會,無論是這一季,還是這一天,我都來晚了一點。

  再補充一點,和蠟梅一樣,梅經過廣泛培育,已經有了眾多的難以一一辨識的品種。枝形、花朵的顏色、花朵的單瓣或復瓣,復瓣的複雜程度,都是辨識特徵。

  植物分類學上,梅和蠟梅又很不一樣。蠟梅很孤獨,一個品種自成一科,就叫蠟梅科。梅卻出自一個熱鬧的大家族一薔薇科,和好多開花好看的木本植物桃啊,櫻啊,都是本家親戚。植物學還講,梅花的花瓣為五瓣,那應是野生原種的形態特徵,如今城裡園中道旁,那些盛開着的,都是園藝種,有單瓣也有復瓣。復瓣者就是經過人工培植誘導的品種。往哪個方向引導呢?當然是往使花朵繁盛與熱鬧的方向,於是復瓣的梅花便更要繁複地重重疊疊了。

  於我而言,還是喜歡那些單瓣的,更接近野生狀態的品種。

  2010年2月3日

  

  

—貼梗海棠—

  既然聞到了春天的氣息,本概內心裡有着這樣的盼望吧:筍自然沒有看到,卻看到一株海棠綻開的蓓蕾,稀啼,卻艷紅耀眼。是這個城市準備開放的第一枝嗎?

  兩周前。星期天。望江樓旁。

  忽見河上有十幾隻白鷺,盤旋一陣,相繼落在河上。這才注意到河水與前些時大不一樣。水微微地漲起來,看得見流淌了,把瀦積了很久的那些包藏着這個城市太多不健康成分的污水沖走。這樣的情形,想必天看着高興,陰了一冬的臉色也就漸漸開朗,灑落下來溫暖煦和的陽光。灑在身上,使身心溫暖;灑在四周,使眼前明亮。這就是春天的意思了。江水還是渾濁着,但已不是將要朽腐的暗綠,而是帶上了來自山中泥土的渾黃,散發的也是解凍的鄉野土地那種甦醒的氣息。

  於是,白鷺也就結隊飛來。

  我以為,這就是看見了春天。而且,還想看見更多的春天,便進瞭望江樓公園去看那兒眾多的竹子。

  是想看見拱地而出的筍嗎?從時令上說,也未免太早了一些。可是,既然聞到了春天的氣息,大概內心裡有着這樣的盼望吧。筍自然沒有看到,卻看到一株海棠綻開的蓓蕾,稀疏,卻艷紅耀眼。是這個城市準備開放的第一枝嗎?

  過幾天去華西醫院看醫生,見院內差不多所有海棠瘦硬虬勁的枝幹上,都很熱鬧地綴滿了等待綻放的花蕾。想起早先在這裡住院時,這裡蠟梅都已凋謝,而別處的蠟梅才在相繼開放。便在花前小坐了陣,想這個問題。並覺得自己想清楚了。當今的醫院,是個比市集還熱鬧的地方,提前開花是因為那麼多人,緊繞着這個院落中晝夜不停散發着熱氣的建築,還有整個院落下的停車場裡的汽車共同把這個地方變成一個熱島。

  之後,在城中各處經過,都要四處打量,看那些枝幹最虬曲,最黝黑如鐵的海棠樹上如何透露春消息。這些樹都沉默着。在庭院、在河邊、在公園、在車流洶洶的街道中間的隔離帶上,都有許多海棠。在這個以「蓉」為別號的城市,海棠的數量遠遠超過芙蓉的數量。是現今才發生的變化嗎?

  查閱相關資料,知道至少在唐代,這個城市就有很多很多海棠了。有不得意貶到四川來做小官的唐人賈島《海棠》詩為證:

  昔聞遊客話芳菲,濯錦江頭幾萬枝。

  意思大致是說,以前就聽說這個錦官城花色很重,今天來果然就看到錦江邊上海棠成千上萬樹地開着。賈詩人來成都是路過。這個河北人要到下面去做小官。到今天高速路兩小時車程的蓬溪縣去,後來,又到今天的安岳縣去,不知是哪一次路過,看見了海棠花開的盛景。但季節應該是確切的,就是這春寒料峭的二月吧。有一首宋人詩正好回答了兩個問題。

  一個是這海棠是否成都土著。再一個就是它的花開時節。

  岷蜀地千里,海裳花獨妍。

  萬株佳麗國,二月艷陽天。

  書上說,春天的二十四番花信,海棠花開應該在春分時節。但這個城市,海棠卻是在一月底就相繼開放了。

  2月4日,立春。

  昨天陰天,早上起來看見霧氣濃重,知道今天天晴。這段時間就是這樣,昨天是陰天,今天就一定是晴天,那麼明天又是陰天。

  這樣均勻地陰晴相間差不多十天時間了。雖然霧氣濃重,手機定製的交通信息中還有高速路因霧封閉的消息,還是敢斷定今天太陽一定會露臉,就把相機放上汽車后座,打算天一放晴就到府河邊上去看海棠。

  照例塞車,照例是耐住性子慢慢挪動,看到了隔離帶上紅海棠零星開放。只可憐廢氣與塵土濃重,顯不出令人鼓舞的模樣。到了單位,聽八樓會議室有人引吭高唱,是一條熟悉的嗓子在單位團拜會上表演節目。繼之又響起好幾條嗓子。時勢使然,本是飲茶交談的場合,也模仿電視綜藝晚會了。正猶豫上不上樓去,卻見霧氣散開,陽光穿過雲隙降臨在這蒙塵的日子。光從天頂一瀉而下,使陰暗者明亮,晦黯者開朗。在這種光的照耀下,出紅星路二段上單位的院子,北行數百米到新華路,折而向東至猛追灣,人就在府河邊上了。兩岸有寬闊的林蔭,穿行其中,甚囂塵上的市聲就微弱了,被忘記了,又見到微漲的春水了,聞到這春水帶來的日益遙遠的鄉野氣息了。河上幾百米就有一座橋,觀景人可以在兩岸頻繁往返。溯河西北行,第四座和第五座橋之間,兩岸有着城中最多的海棠,可能也是最漂亮的海棠。

  去年開始,為了避開下午的高峰車流,下班後,我會先到這段河岸上散步,看樹看花,等到八九點鐘再開車回家。那時就目睹過此處海棠盛開的景象。城中很多地方都有樹形虬勁的紅海棠。在此處,一樹樹怒放的紅海棠間,卻相間着一叢叢白海棠。紅海棠樹形高大,花開熱烈;白海棠只是低矮渾圓的一叢,捧出一朵朵嫻靜清雅的白色花。這種熱烈與安靜的相互映襯,比那一律紅色的高昂更意韻豐滿。低調的白卻比那高調的紅更惹眼。

  應該說,這段河岸的植物布置是這個城市中最有匠心的地方之一。

  今天,2月4日,比去年見海棠盛開的日子早了一些,但有淡淡陽光,立春兩字更弄得心裡痒痒,便穿林過橋直奔那段遍植海棠的河岸,本來是去看早開的海棠,不想海棠已開得一樹樹緋如紅雲。看見許多蜜蜂在花間奔忙,在怒放的海棠樹間穿行,卻未聞花香。蜜蜂的飛舞讓人好像聞到了花香。這些蜜蜂真是貪婪,剛一停在花上,也不擺個姿勢讓我留影,便一頭扎進花蕊中去了。翹着個下半身在花瓣間讓畫面難看。前些天紅梅開放時以為會看到蜜蜂,卻一隻都未見到。這天特意去附近看了一株仍在盛開的紅梅,上面也未見蜜蜂。

  於是,回身繼續拍我的海棠。拍到一塊牌子,給這個密集海棠處起個名字叫「映艷園」。說不上好,也說不上不好。建這園子的立意倒好:「成都栽培海棠甚盛,古來聞名」,所以建此園,「表現海棠春艷的主題」。這些話就寫在那塊牌子上。可這海棠花開的情景,熱鬧固然熱鬧,卻遠不是一個「艷」字可以概括的。艷麗是簇擁在枝頭的花朵的整體效果。走近了看,那花一朵一朵一律五隻單瓣,不似絹的輕薄,而有綢子般肥厚且色彩明麗同時沉着的質感。更不用說那海棠花直接開在瘦硬、黝黑、虹曲的枝幹上,像是顯示某種生命奇蹟一般(生命本身就是種種奇蹟〉,而那枝幹上還有不甚鋒利卻很堅硬的刺讓人不過分親近褻玩那些花朵。

  因此推測,好多古人詩中所詠的海棠多不是這種海棠。典故中「海棠春睡」的喻美人傭倦的海棠不是這種海棠。不是這種民間叫鐵腳海棠,植物書上叫做貼梗海棠的品種。《紅樓夢》,大觀園中眾小姐結海棠社詠海棠詩,從描繪的性狀與引發的情感看,多半也不是這種海棠。只有林黛玉詩中一聯,詠的像是眼下這種海棠。當然不是紅海棠,而是白海棠。《紅樓夢》中這一回結海棠社詠海棠詩就是因為賈寶玉得了兩盆白海棠。只有林黛玉峭然詠出「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的妙句,像是開在眼前的紅海棠叢中的白海棠精神寫照。

  此時紅海棠正盛開,白海棠大多還是萼片透着青碧色的花苞,只有當花苞打開,那純淨的白色才展開,寂靜而冷艷。

  我自己記住,無論白色還是黃色,無論植株高大還是矮小,這種直接開在瘦黑虬勁且有刺的枝條上,一律單瓣五片環繞一簇黃色花蕊的花就叫貼梗海棠。薔薇科木瓜屬。這種海棠是蜀中土著,在這片土地上早在人類未曾意識花朵之美,未曾把它叫做海棠之前就已經存在了十萬百萬年。

  還可以閒記一筆,坐在樹下看花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看見腳下地邊有微弱的藍星閃爍,仔細看去,卻是花朵展開不超過半個厘米的婆婆納也悄然出苗,貼地開放了。

  2010年2月9日

  

—早櫻—

  最大的那一株上,每一條枝上花部開得成團成簇,每一簇上定有三五十朵白色小花,結成了一顆顆碩大的花球。不由人不停下腳步,停留在那些花樹間,暈眩在濃烈的花香里。「草堂人日我歸來」。

  和這座城裡的很多人一樣,節前回老家過年,節後返城。我回城在「人日」這一天,而且真去了草堂。

  在成都,說草堂就是杜甫草堂,任何人都不會認為本市還有另一處草堂。這些年來,人日這天,草堂似乎都有圍繞詩聖杜甫的活動,這天出門前百度一下,跳出好多行的「草堂人日歸來」。打開來,都是當地媒體關於草堂祭拜詩聖活動的報道。今年的活動是有人穿了古裝扮演高適和杜甫兩個在台上對詩云雲。

  高適在蜀州刺史任上時曾給流落成都的詩人朋友杜甫很多幫助。他治所不在成都,在成都市下轄的崇州市,今天上成溫邛高速西行,不過二十分鐘左右車程,那時騎馬坐轎,到成都可能得兩天時間。公元761年大年初七這天,高刺史作了一首《人日寄杜拾遺》,其中有句云:「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多年後,杜甫離開成都飄零於湖湘,高適已經病故,他從故紙堆中翻檢出高適的這首詩,不由百感交集,作了首《追酬故高蜀州人見寄》,寄給誰呢?無處可寄,只是寄給自己的一腔哀思罷了:

  自蒙蜀州人曰作,不意清詩久零落,今晨散帙眼忽開,迸淚幽吟事如昨。

  如今,如此深摯的友誼已經渺不可尋。要叫人穿了古人衣裳,在地理阻隔後更繼之以陰陽阻隔的兩位詩人相對吟詠確是大膽的創意,是對表演者要求很高的創意。所以到了草堂門口,還是不敢去看「詩聖文化節」上的演詩。其實本也不是為此去的,為的只是去看草堂四周的玉蘭花。

  回老家前的臘月二十八,就在草堂前看到有玉蘭花開了,且有更多的枝梢擎着毛茸茸的花苞準備綻放。隔了一周回來,只見原來開放的肉質的花瓣已多半凋萎,原來含苞欲放的,卻並未開放。人在遠處,手機里每天還傳來成都的天氣信息,都是陰,都是降溫,都是零星小雨。就這麼從大年三十一路下來,直到了初七這一天。先開的玉蘭被凍傷,未開的玉蘭都斂聲靜息,深藏在花苞的庇佑中不敢探頭了。

  玉蘭讓人失望,不意間卻見到了一樹樹白色的繁花。

  李花?梨花?總之不會是梅花。梅花花期已到了尾聲,早就一派凋零了。就這樣,在沒有一點期望的情況下,櫻花展現在眼前。沒有期望,是因為成都的文化中一至少是那些流傳至今的詩文中,沒有描述過櫻花的物候一至少我沒有讀到過這樣的詩詞與文章。

  初八日,去塔子山公園,也是要去看見過的幾樹玉蘭。竹籬之中,牡丹正綻開初芽,間立其中的幾樹玉蘭,也與草堂所見一樣,節前開放的巳被凍傷而萎謝,準備要開放的卻因低溫而仍沉睡在毛茸茸的花苞之中。走下園中的小山時,在將近山腳的地方,忽然看見一片濃雲似的白。原來是一株十多米高的大樹四周圍着幾棵小一點的樹,都未着一葉,都開着一樣形態的白花。白色本是寂靜的,但這幾樹繁花以數量取勝,給人一種特別熱鬧的印象。尤其是最大的那一株上,每一條枝上花都開得成團成簇,每一簇上定有三五十朵白色小花,結成了一顆顆碩大的花球。不由人不停下腳步,停留在那些花樹間,暈眩在濃烈的花香里。

  曾在五月份櫻花季節里去日本旅行。第一站,就去看魯迅寫過的,「望上去確也像緋紅的輕雲」的上野櫻花。看了很多很多櫻花,領略了日本人浩蕩出遊賞櫻的情景。當然也見到很多過敏體質的人被空氣中瀰漫的花粉所苦,戴着大口罩避之唯恐不及。之後一路北上,一周過去,竟然跑到櫻花花信的前頭去了。去一個私人博物館參觀畢,在露天裡喝茶望遠時,主人幾次遺憾地說,要是晚來兩三天,滿坡漂亮的櫻花就開啦。回想起來,那些櫻花在我記憶中都是深淺不一的粉紅,也暈一朵朵花結成一個個花球,上面蝟集着數十朵復瓣的花朵:美麗,精緻,卻有點不太自然一典型的日本味道。還得到一本日本友人見贈的和歌集,其中多有吟詠櫻花的詩句,不獨歌唱其盛開,更多是喟嘆群英的凋落。一片一片花瓣被春風搖落,一條曲折小徑被花瓣輕輕覆蓋,確有一種幽泠的意韻。

  我還是更喜歡看到花樹們蓬勃盛開。

  塔子山公園這幾株櫻花,一色的白,就在二月的天空下盛開着,而不是在日本建立起關於櫻花記憶的五月。讓我確認櫻花的是一塊牌子,上面確切地寫着:櫻花,而且寫的是「日本櫻花」。到網上一查,日本櫻花卻是一個龐大複雜的家族。花形,顏色,花期,香氣都各各不同,沒有見過許多實物怕是弄不清楚。但得到一個大致的印象,凡是單瓣的,大概都更靠近野生的原種,而且是早開的。反之,復瓣越是繁複,越是人工誘導培育的結果,大致也都晚開。眼前這幾株,不論花朵攢集得如何繁密,把花一朵一朵看來,都還是樸素的單瓣,都像薔薇科李屬的這個家族那些原生種一樣,規則地散開五隻單瓣,中間二三十支細長的雄蕊頂着金黃色花葯,幾乎要長過花瓣,簇擁着玉綠色矮壯的雌蕊。資料上談到櫻花的花期,都說是三到五月,也就是說,早櫻開在三月,而晚櫻一直可開進五月,但在成都,這些白色櫻花在二月就開放了。

  可惜的是,這片園林景觀沒有很好經營,這麼漂亮的櫻花樹竟未形成突出的景觀,而且,樹的四周還橫穿着電線,樹下還放着垃圾箱,想拍一個全景都不能夠了。

  儘管如此,經過的遊人也在感嘆:好漂亮的花。

  也在討論是什麼花。梨花。李花。杏花。遂想起兩句詩:「三月雨聲細,櫻花疑杏花。」看來不止我一個人沒想到會遇到櫻花。還是一個像是來自農村的老太婆說:「櫻桃嘛。」

  植物學對櫻桃這般描述:「樹皮紫褐色卜平滑有光澤,有橫紋。」那橫紋卻漂亮。細長,微微凸起,在紫褐的樹皮是淺淺的紫紅,如細長眼眉。植物書上還說:櫻桃的花有很好的觀賞性,有幾種亞洲櫻桃品種是專門用來觀賞的。這些觀賞性櫻桃是櫻桃的變種。最主要的特點是:花的雄蕊被另外一叢花瓣所代替,形成了雙叢花(也就是復瓣嗎?〉。因為缺少雄蕊,這些品種都不可能結果。

  印象中櫻花屬於日本,看植物書才知道,其實中國才是櫻花主要原產地之一。櫻花真正的故鄉是喜瑪拉雅山地。日本的《櫻大鑒》中說,櫻花從喜瑪拉雅山地先傳到北印度和雲南。如今曰本櫻花都由原生於騰衝、龍陵一帶的苦櫻桃演變而來,在人工培育下,花由單瓣變重瓣,並產生出從淡粉紅到深粉紅的種種顏色。苦櫻桃?我在自己的小說《遙遠的溫泉》中曾描寫過仍然生長在青藏高原上的野櫻桃花,不過那花開在高原遲到的春天,開在六月。而高大挺拔,樹皮上長着許多細長眉眼的野櫻桃結出的鮮紅多汁的果子確實是苦味的。少年時代,曾經攀爬過許多櫻桃樹,期望發現一棵果實甜蜜的野櫻桃,結果自然是徒然。那些苦櫻桃只合了做了鳥與熊的食物。

  也有人說,中國人早在秦漢時期,就將櫻花栽培於宮苑之中了。不知真是如此,還是外國人有的我們也有的心理作祟就不得而知了。但「櫻花」一詞,確見於唐李商隱的詩句:

  何處哀箏隨急管,櫻花永巷垂楊岸。

  如果櫻花原生於中國的青藏高原是確實的,那麼,成都緊鄰着青藏高原,我小說中寫到的那種野櫻桃,就遍生於距此不過一百多公里的邛崍山脈的山谷中間。那麼,至少在李商隱的時代,這城中也有櫻花開放了吧。

  據說日本有櫻花,是12世紀後,即日本的平安時代的事了。還據說,當時日本人的本意是引進梅花,櫻花是隨那些梅花無意間夾帶過去的。沒見過確切的資料,算是「姑妄言之」的談資,沒有要輕視另一國文化的意思。

  還是回到草堂,看草堂門口的招貼,「人日」活動的主題是懷念杜甫和賞梅花。其實,從節令上說,蠟梅早已開敗,紅梅也到了尾聲,仍留在枝上的簇簇花朵也失去了盛開時的灼灼光華,倒是白色的櫻花盛開了。也許,多年後,「草堂人日我歸來」,人們要來此處賞花,賞的就是中國的櫻花了。識了這白色的早櫻後,在城中四處走動時,就四處都看到有潔白的櫻花在一樹樹開放,甚至在一環路上,一個加油站旁也看到開得非常繁盛的一株,而且,就在小區公園中也看到好幾株,只是新栽沒幾年,那樹還沒有高過蠟梅,遠看去還誤以為是李花之類罷了。今年識了櫻花,想必明年春天,就能預先滋養着看櫻花的心情了。

  2010年2月23日

  

—玉蘭—

  兩層六隻厚厚的肉質花瓣,是象牙般的,玉石般的瑩潤的白。欲要放出光來,卻又收斂了,於是,那厚厚的花瓣就像是含着光,又像是隨時要放出光,卻又偏偏不放。就這樣叫人矚目,叫人沉靜。

  公園中正在搭建形狀各異的架子,用各種鮮艷的材料包裹出種種人物、山水和器物的造型,為春節期間燈會作準備。

  再看到玉蘭,是2月12日,城西的杜甫草堂門前,高可兩三米,是栽在盆中待開放了從別處移過來的,花朵碩大飽滿。和塔子山所見比較,也是一樣瑩潤的白的,不一樣的卻是白中暈出絲絲片片的紅,花瓣也未盡情綻開,露出裡面的雄蕊與雌蕊。植物書上把這樣的花描述為杯形花,我想如果捧在手裡,這花的流線形肯定很適合人類手掌的形狀。

  要過節了,也是好些工人在做營造氣氛的工作,把一盆盆的杜鵑放在鋼架上,直到做成了兩根高大粗壯的花柱。另外,還在玉蘭樹邊放些長得奇形怪狀的海棠和梅樹的盆景。

  那是離開成都回老家過年的前一天,心想,過一周左右的時間回來,就該看到玉蘭花四處開放了。

  在路上開車時還想起塔子山上那些長得矮小些的玉蘭,花朵都沉睡在花苞之中,想必再過幾日就要開放了。這些花樹開放起來肯定方便拍攝。

  不料人不在的這一周,成都連日降溫,「多雲間陰,有零星小雨」,把前些日子已然四處泛濫的春意給凍回去了。這種情形,杜甫早就經歷過,並在《人日二首》里記錄下來:

  元曰到人曰,未有不陰時。冰雪鶯難至,春寒花較遲。

  只是當今氣候變暖,只見凍雨淅瀝,而不見飛雪蹤跡罷了。而低溫時的雨水照樣能讓「花較遲」。

  初九日,2月22日,再上塔子山,十幾天前開放的,巳經凋謝,枝頭上還掛着些深棕色的殘片,那些十多天前就準備好了要綻放的,依然深藏在花苞之中,不同的只是,好些花苞的尖端都綻開了一點,把白色的,微黃的花露出一點來,是在感覺外面氣溫的變化嗎?這時的公園也因為燈會那些大紅大綠的綁紮出來的造型,賣上了門票。如果晚上裡面亮上燈,這些造型應該是好看的吧。現在卻了無生氣。好在道路兩邊密集了各種飲食與小商品攤點,加上人流涌動,算是成功營造出了一種節日氣氛。沒拍到玉蘭,卻不期然遇到幾大樹盛開的櫻花,還在小攤上吃了一碗酸辣粉驅除寒氣,否則無法留下來拍攝櫻花。

  2月24日,出北三環到天回鎮附近小山上的植物園。聽朋友說,那園子還有些野趣,林下的草地不像公園裡全是人工的,想必能遇到些野草花,比如二月藍,比如堇菜。去了,果然有些野趣,林下的草地基本都荒着,果然有那些期望中的野草花,甚至還看到幾朵懸鈎子的白色花開在山茶樹下,只是都還稀疏,不成氣候,真正拍它們還得過些時候。園中早櫻與梅花都開到尾聲了,西北角上木蘭園中,其他品種未見動靜,白玉蘭花卻在十米,十幾米高的樹上灼烈而繁盛地開放了。如今的城裡,四處都是新開的道路與樓盤,新植的玉蘭樹都還矮小,到這裡,才曉得植物學書上把玉蘭列為喬木不是一種錯誤。在蜿蜒的山路上仰望一樹樹和香樟比高的玉蘭花真是夢一般的情境。坐在還有些枯黃的草地上仰望天空,從繁花的縫隙中看見天上出了太陽,雲彩慢慢散開,天空不再是與玉蘭花色相近的蛋青色,而泛出一點點的藍,雖然很淺,但確實是藍色了。這是成都春天的天空的顏色。這是大地回暖時天空的顏色,這是草木泛青、花朵次第開放的季節天空該有的顏色。那些被大樹高擎着的白色花朵也帶上了淡淡的藍色。但是,手中的相機只會讓我安坐片時,因為擔心難得的陽光又會被陰雲掩去。而當我凝神屏氣,在鏡頭裡注目那些花朵,它們更美了,像是一朵朵將要向着那淡藍的天空飛升,順着傾瀉下來的明亮光線向天空飛升。而我無法把這些美.輪美奐的花朵的實體留在塵世,只是在一聲聲快門中,留住一朵朵虛幻的光影。

  就是這樣,極致的美帶來一種悵然若失的傷感。

  這是一種有關生命,有關美的深刻的傷感。

  果然,陽光並沒有停留太久,又被厚厚的雲層掩去了。我坐下來,聽到林子中被太陽曬了兩個小時的枯草在嚓嚓作響。這時倒有時間可以躺下來了,但寒氣又從四處逼來。而且,山下的川陝路開始堵車了。

  就從那一天開始,成都又開始回暖,太陽露臉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長,雖然央視的氣象預報又在報道冷空氣南下,全國大部分地方都將降溫的消息,但是寒潮被秦嶺擋住了。四川盆地依然一天天大地回春,連續幾天下來,最高氣溫一下就從十二三度,升到今天的二十一度了。今天是大年十五,二月份的最後一天,有人送抗震救災的書稿來,希望「指正」並「作序」,晤談完畢,又去赴一個中午的飯局。吃飯是順帶,主要是去看一個朋友春節期間拍的一組大地震後羌族傳統文化遺存的照片。說了許多話。因為話題是大家都感興趣的,那些地方,也是大家都熟悉關切的。照片好,更激起了說話的興趣。三點多鐘回家,經過創業路,注意了一下路邊那排三天前還全無動靜的紫玉蘭,卻突然在陽光下盛開了。假日期間,難得這齣城的馬路上行人與車輛都少,便在路邊停了車,一氣拍了幾十張片子。三天前,我還擔心,今年是拍不上紫玉蘭了。因為2日就要出發去北京開會,十幾天後回來,玉蘭的花期肯定過去了。邊拍片子邊想,真有玉蘭花神嗎?因為那天散步在這些紫玉蘭前,還開玩笑說,玉蘭花神,讓你的花開放吧,不然我外出回來,它們就已經開過了,我今年就拍不成它們了。今天,這些花真的就毫無保留地,不留一朵蓓蕾地盛放了。這當然是從24日起,太陽天天露臉』氣溫一天比一天升高的緣故。幾天之內,差不多所有草木都在萌動,人們都減去臃腫的冬衣了。儘管如此,我還是願意想,是玉蘭花神滿足了我的願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