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 - 第2章

阿來

  嶺國王后珠牡成了霍爾國王的妻子。九年之後,格薩爾才殺掉白帳王,把她奪回身邊。

  好多人問我,說一個國王怎麼還會把這樣的女人留在身邊,而且繼續給她萬千寵愛。我想,他們的意思是說,一個國王怎麼可以容忍別的男人占有自己女人的身體。這是我無從回答的問題。珠牡也沒有讓這樣的問題困擾過自己,回到嶺國很多年後,故事裡的她似乎仍然沒有老去,其美貌依然沉魚落雁。珠牡唯——次為國出征,是和梅薩一起去木雅國盜取通過雪山的法寶。就在這樣的重要時刻,她經不住另一面湖水的誘惑,一定要下去裸泳一番。弄不清楚講故事的人是要寫她愛個人衛生,還是想展示一下美麗的胴體。故事總是要包含些教訓的,因此珠牡王后的這番身體展示讓王妃梅薩被拘,使格薩爾這個妻子二度成了別國國王的愛寵。

  在為了重述《格薩爾王傳》這部史詩而奔波於康巴高原的將近三年時間裡,每一次,當我經過如今被更多人叫做新路海的玉隆拉措時,我都會在湖邊凝視一番,想一想這個湖,更是想一想故事裡那個因為有過錯,有缺點,反而因此生動起來的叫做珠牡的女人,這個被今天的藏族人所深愛的女人。

  湖邊,長得仿佛某種杜鵑的瑞香正在開花,濃烈到渾濁的香味使眼前的一切都有一種迷幻般色彩。英雄故事的陽剛部分還未顯現,其陰柔的部分就已在眼前。

  每次都是這樣,都是先遭逢這個柔美的女性的湖,然後,才攀登上男性的有曉勇山神居住的措拉雪山。

德格:土司傳奇

  措拉(雀兒山)其實不是一座,而是一群雪山,5000米以上的山峰就有17座,主峰絨麥峨扎海拔6168米,聳立於尚未匯流東南向的金沙江與雅礱江兩大峽谷之間。

  國道317線從5000米出頭一點的山□穿過。

  東面的冰川造就了那個光影變幻的玉隆拉措,越過山口向西,大地帶着一股凌厲之氣急劇地俯衝而下,冰川與融雪哺育了一條河:濯曲。「曲」是藏語裡又一個基本的地理名詞,即漢語中的河。濯曲迅即下降,壯大,十幾公里的距離內,匯集了高山草甸區伏地柏、紅柳和鮮卑花灌叢糾結地帶的眾多溪流,很快就變成了一條白浪喧騰的河。有了力量的水,更迅疾地造出下降的地勢,在堅硬的岩石中切出幽深的峽谷。樺樹與杉樹的峽谷,花楸樹和櫟樹遮天蔽曰的峽谷。快到德格縣城更慶鎮時,就20公里左右,已經陡然下降了兩千來米,河遣和沿河公路兩邊壁立着萬仞懸崖,按住頭上的帽子仰面才能看到青天一線。衝出谷□,地勢驟然平緩開敞,耕地、村落和寺廟依次出現。

  藏學家任乃強先生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曾到此遊歷考察,著有《德格土司世譜》,其中記載了這段峽谷的人文史。說在格薩爾王建立嶺國幾百年後,有—個嶺國勇士,名叫洛珠刀登,「有女美而才,嶺王求以為妃,許給一日犁地的聘禮。乃率其仆,沿濯曲南犁,暮達龔埡之年達,得長70里之河谷。嶺王因賜之。遂,得為有土地之獨立小部落」。

  「唯此段河谷,有30餘里為石灰岩之絕峽,僅半段為可耕地,亦甚促狹……當時民戶,不超過三十家。」

  到清朝中葉,奉格薩爾為祖先的嶺部落日益衰落,洛珠刀登於濯曲彈丸之地起始的德格家族的勢力卻日益壯大,雍正年間,被清廷招撫,授安撫司銜。其轄地最盛時曾經領有金沙江兩岸今四川與西藏德格、白玉、江達、石渠等縣數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和人民。

  「洛珠刀登既受七十里之河谷封邑,卜宅於今德格縣治所在。卜宅之初,曾築渺小之花教寺廟……其後此寺發展為德格更慶寺,為康區一大花教(薩迦派)中心。」後更依託此寺,創建了德格印經院。

  登巴澤仁土司執政時期,於籌建印經院建築的同時,籌劃印版的刻制工作。從雍正七年(1729)至清乾隆三年(1738)的近10年間,較大規模的刻版工作全面鋪開,完成了《甘珠爾經》的編校、刻版和《丹珠爾經》的印版刻制。同時還完成了一些其他典籍的印版刻制工作,印版總數近10萬塊。此後,歷代土司家族又主持編輯和刻制的重要文獻數十部,共計340多函,使德格印經院印版數超過20萬塊。

  到今天,德格印經院已有270多年的歷史,院藏各類典籍830餘部,木刻印版29萬餘塊。院中浩瀚的印版、典籍對研究藏族歷史、政治、經濟、宗教、醫學、科技、文學、藝術等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引起海內外學界矚目,成為一個保存並傳布藏族傳統文化的中心。

  因了印經院的文化傳播之需,德格地區的雕版術、手工製紙和印刷術得以保存發揚,成為當地引以為傲的非物質文化遺產。

  頗有意思的一個現象是,德格土司家族崛起的歷史,也是將格薩爾王奉為祖先,並將格薩爾王所開創的嶺國視為基業的林蔥土司家族逐漸衰亡的歷史。這種此消彼長的關係應該包含着強烈的敵對因素。但在德格土司統轄的土地上,卻依然將嶺部落的祖先格,爾視為一個偉大的英雄,像自己的祖宗一樣引以為傲。

  在德格印經院中,就珍藏有格薩爾畫像的精美雕版,常有崇拜英雄的百姓去那裡印刷,請回供奉,或作為珍貴禮物饋贈親友。一位20世紀30年代進藏區學佛求法的漢族人也到過德格,他寫道:「西康有一種風俗,印經的人要自備紙墨,另外還要付給印刷工人工資,這樣就可以挑選自己喜歡的經版進行印刷。」

《龔埡:千年城堡的廢墟》

  離開德格縣城沿濯曲(德格河)向西南方而下,在國道317線962公里處,一個地名叫做龔埡的地方,在河谷旁邊山坡上一座規模不大的寺廟四周,和寺廟的基礎上,有遙遠時代遺留的許多土夯殘牆。民間都相信,這裡曾經是格薩爾同父異母的兄長,嘉察協噶當年鎮守嶺國南部的城堡殘留。在寺院對面的山岡上,一道城牆的殘跡宛然在目,順山坡蜿蜒而上,連接着岡頂上一座四方形的破敗城堡。看起來,這座還頗具形態的小城堡應該是主城堡的拱衛。嘉察協噶是格薩爾的父親和其漢人妻子所生。在故事裡,他也是一個善妒的角色,但這個漢藏混血的兒子,在嶺國三十大將中最是正直勇猛,內心潔淨而氣度寬廣。當年輕的國王沉迷於女色的魅惑,王妃珠牡被擄,身為重臣的叔父晁通背叛國王。在這樣的危局下,嘉察協噶率軍與霍爾大軍抗衡,以少抗多,殞命沙場,留得忠烈之名世世傳揚。廟裡的扇嘛驕傲地向我展示兩樣東西。一隻可以並列五隻利箭的箭匣(稱匣而不稱袋,因為盛箭之物確是一個木雕的長方形盒子),說是嘉察的遺物。這種遺存,凡是格薩爾故事流傳地區,到處皆有,我更相信其中紀念英雄的強烈情感。

  另一個遺存,卻使我吃驚。喇嘛指給我看護法神殿圍牆上幾塊赭紅色的石頭,說那是嘉察協噶築此城堡時的牆基。拿下一塊來,沉甸甸的,卻見赭紅的帶氣泡的物質中包裹着大小不一的碎石。陪我尋訪的當地專家澤爾多吉老師說,嘉察協噶城堡的牆基用熔化的鐵礦石澆鑄而成,發掘出來就是眼前這赭紅而堅硬的東西,如石如鐵。看來那個時代,熔鐵的溫度並不太高,所以這些含鐵的礦石只是處於半熔解的狀態,將其傾入挖好的地基,也足以牢牢地黏合在一起,在冷兵器時代牢不可破。

  在外人的概念中,一到康定便算是進入了西藏,但本地人自古便不自稱西藏,而稱這片雪山聳峙、農耕的峽谷與遊牧的草原相間的地方叫康巴。離開龔埡,沿濯曲往西南,就到了金沙江邊。隔江望見一孤立的臨江巨石上,兩個用紅漆描過的大字:西藏。金沙江在行政區劃上,正是四川與西藏之間的界江。過去的牛皮船渡□,如今有一座崗托大橋相連。

  濯曲(德格河)從此地匯入金沙江。

  故事裡的格薩爾遠比實在的嶺國國王勇武百倍,其疆域西接大食,南到印度,北接霍爾蒙古,東鄰漢地,至少是整個青藏高原,甚至比之於青藏高原還要廣大。而歷史上作為故事底本的那個嶺國實際疆域卻要小很多。那時候,因為交通不便,空間封閉,人們居住在一個小小的國中也會以為疆域廣大。從原嶺國疆域中崛起的德格土司占有如今幾個縣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後,也自詡為「天德格,地德格」,意思就是天地之間都是德格。

  無論格薩爾還是後起的德格土司的偉業,同樣都變成了日益遙遠的故事,帶着神秘與縹緲的美感。實實在在的是,河岸邊的台地上,即將收割的麥子一片金黃。

《金沙江邊的兵器部落》

  沒有過江的計劃,便沿江岸而下,目的地是金沙江東岸的河坡鄉。

  那裡,家戶生產的「白玉藏刀」享譽藏區。傳說這個峽谷中原本沒有人煙,只有鳥跡獸蹤,森林蔽日,瘴氣瀰漫。因為嶺國有了冶鐵之術,並在峽谷中發現了鐵礦和銅礦,格薩爾便從西北部的黃河邊草原上遷來整個部落,讓他們在這裡冶煉礦石,打造金屬兵器。之後,嶺國軍隊兵鋒到處,所向披靡。

  第一次到達這裡,已是黃昏。

  那些堡壘般的民居中,傳來叮叮噹噹敲打銅鐵的聲音。在拜訪的第一戶人家天台上,擺放的不是兵器,而是寺院定製的金頂構件:銅瓦脊,銅經幢。

  第三戶人家在打造各型刀具。

  我把拜訪兵器部落的經過寫在了小說《格薩爾王》里。只是我已經成了小說里的說唱人晉美:

  那天,長者帶他來到山谷里一個村莊。長者的家也在這個村莊。金沙江就在窗外的山崖下奔流,房子四周的莊稼地里,土互與蠶豆正在開花。這是個被江聲與花香包圍的村莊。長者一家正在休息。三個小孩面孔髒污而眼睛明亮,一個沉穩的中年男子,一個略顯憔悴的中年婦女。他們臉上都露出了平靜的笑容。晉美想,這是和睦的一家三代。長者看看他,猜出了他的心思,說:「我的弟弟,我們共同的妻子,我們共同的孩子,大兒子出家當了喇嘛。」長者又說:「哦,你又不是外族人,為什麼對此感到這般驚奇?」

  說唱人不好意思了,在自己出生的村莊,也有這種兄弟共妻的家庭,但他還是露出了驚奇的神情。好在長者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打開一扇門,一個鐵器作坊展現在眼前:煉鐵爐、羊皮鼓風袋、厚重的木頭案子、夾具、錘子、銼刀。屋子裡充溢着成形的鐵器淬火時水汽蒸騰的味道,還有用砂輪打磨刀劍的刃口時四處飛濺的火星的味道。未成形的鐵,半成品的鐵散落在整個房間,而在面向窗口的木架上,成形的刀劍從大到小,依次排列,閃爍着寒光。長者沒等他說話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說:「是的,我們一代一代人都還干着這個營生,從格薩爾時代就開始了,不是我們一家,是整個村子所有的人家,不是我們一個村子,是沿着江岸所有的村莊。」長者眼中有了某種失落的神情,「但是,現在我們不造箭了,刀也不用在戰場了。偉大的兵器部落變成了農民和牧民的鐵匠。我們也是給旅遊局打造定製產品的鐵匠。」長者送了他一把短刀,略為彎曲的刀把,比一個人中指略長的刀身,說這保留了格薩爾水晶刀的模樣。

  我是在去往河坡的路上遇到這個老者的。我也將路遇這個老者的情形搬演到了小說里:

  在路上,說唱人遇到了一個和顏悅色的長者,他的水晶眼鏡片模糊了,就坐在那裡細細研磨。長者問他:「看來你正苦惱不堪。」「我不行了。」他的意思是,聽到的好多故事把自己搞糊塗了。

  長者從泉眼邊起身說:「不行了,不行了。」他把說唱人帶到大路旁的一堵石崖邊,「我沒戴眼鏡看不清楚,你的眼睛好使,看看這像什麼。」那是一個手臂粗的圓柱體在堅硬的山崖上開出的一個溝槽。像一個男性生殖器的形狀。但他沒有直接說出來,他只說:「這話說出來太粗魯了。」長者大笑,說:「粗魯?神天天聽文雅的話,就想聽點粗魯的,看,這是一個大雞巴留下來!一根非凡的大雞巴!」

  長者給他講了一個故事。當年格薩爾在魔國滯留多年,在回到嶺國的路上,他想自己那麼多年日日弦歌,夜夜酒色,可能那話兒已經失去威猛了。當下掏出東西試試,就在岩石上留下了這鮮明的印痕。長者拉過他的

  手,把那惟妙惟肖的痕跡細細撫摸。那地方,被人撫摸了千遍萬遍,圓潤而又光滑。然後,長者說:「現在回家去,你會像頭種馬一樣威猛無比。」

  後來,我向老者表達過我的疑問——格薩爾征服了霍爾回來不可能經過這個地方。因為霍爾在北方,嶺國的王城也在北方。這裡卻差不多是南方邊界,是嘉察協噶鎮守過的邊疆。

  老者不說話,看着我,直到我和他分手,離開他的民間知識視野所覆蓋的地盤,他才開口問我:「為什麼非要故事就發生在真正發生的地方?」

  我當然無從回答,但對一個寫小說的人來說,這句話給了我很大的啟發。從河坡繼續沿金沙江而下可到白玉。從白玉沿金沙江繼續南下可到川藏南路的巴塘。從白玉轉向東北,可以到甘孜。在白玉和甘孜界山南坡,有一大自然奇觀,古代冰川退縮後,留下的巨大的冰川漂礫灘。淺草長在成陣的巨石之間,質地堅硬的褐色苔蘚覆蓋了石頭的表面。高原的風勁吹,天空低垂,一派地老天荒之感。

《格薩爾故鄉:阿須草原》

  但我不走這兩條道路,我退回德格。由西向東翻越措拉(雀兒山)山口,回瑪尼干戈鎮,離開國道,上省道217線,再次從措拉(雀兒山)左肩翻越去西北方向。

  我喜歡感覺到雪山總攝了大地。德格在措拉的西南,而我現在要去的地方是在雪山的西北,龍膽科和飛燕草花期的草甸,雪山,冰川。就在冰川舌尖下面,是遠近聞名的寧瑪派名剎竹慶寺。

  旅遊指南上說:「寺院所在的雪山上下布滿成就者的修行山洞與道場,是極具加持力的修行聖地。」還看到一則材料,說這個寺院僧人並不多,但因為在藏傳佛教各教派中,這個寺院不熱心參與政治,所以喇嘛們潛心修持,有成就者不在少數,他們利樂眾生,其影響遠在藏區之外。我就曾在某年八月,躬逢法會,數萬信眾聚集而來,聆聽佛音,信眾中有許多是遠道而來的港台信徒。在格魯派寺院中禁止僧人念誦格薩爾這個本土神人故事的時候,這個寺院卻創作了一出格薩爾戲劇,不時排演。我沒有遇到過大戲上演,但看見過寺院演劇用的格薩爾與其手下三十大將的面具,各見性情,做工精良。

  說德格是格薩爾故鄉,一來是指格薩爾似乎真的出生於此,更重要的,此領域內對這個神化了的英雄人物百般崇奉。一次,我們停下車來遠眺雪山,路邊一個康巴漢子猛然就向汽車撲來。同車人大驚,以為有人劫道,結果那條康巴大漢撲到車上只是為了用額頭碰觸貼在車窗上的格薩爾畫像。

  現在,我們到了措拉(雀兒山)的西北方。道路在下降,這下降是緩緩地盤旋而下。從山口下降1000米左右,然後,草原與河谷兩邊的渾圓山丘幅面寬闊地鋪展開去,仿佛一聲浩嘆,深沉又遼遠。

  這就是阿須草原,史詩中主人公的生身之地。

  叢生的紅柳和沙棘林,掩映着東南向的浩蕩雅礱江水。每次來到這裡,都是這個月份,草原上正是藍色花的季節:翠雀、烏頭、勿忘草。但純粹是「拈花惹草」,並不需要如此深入康巴的腹地。高原邊緣那些正迎着東南季風的地帶,多種多樣的植物往往帶來更多的變化與驚喜。我三到阿須,都是為了追尋英雄故事的遺蹟。

  第一次到阿須是一個下午,岔岔寺的巴伽活佛在格薩爾廟前搭了迎客的帳房,僧人們脫去袈裟,換上色彩強烈的戲服,為我們搬演格薩爾降魔的戲劇。那次我沒有主動去與活佛認識,而急於央人帶我去尋找格薩爾降生時在這片草原上留下的種種神跡。

  牧區的婦女都不在家中分娩,看來是古風遺傳。在柯須,格薩爾作為神子下界投胎時,其落地處就在阿須草原一塊青蛙狀的岩石下面。這個地方,在千年之後還在享受百姓的香火。

  還有一個遺蹟當地百姓也深信不疑,草原上一塊岩石上有一個光滑的坑窪,正好能容下一個小孩的身軀。人們說,那是格薩爾剛剛出生不久,其叔父晁通要置將來的國王於死地,把那孩子在岩石上死命摔打,結果,格薩爾有神靈護佑,毫髮無傷,倒是柔軟的身軀在岩石上留下了等身的印痕。直到今天,這還是格薩爾具有神力的一個明證。

  如此長存於岩石上的還有一個格薩爾屁股的印痕。他剛剛出生三天,有巨大的魔鳥來此作惡,神變小子背倚岩石彎弓搭箭,射死了魔鳥,也許是用力過度,將此印痕長留人間。

  英雄故事的悠長餘韻留給後人不斷回味,功業卻不能持久保留。所謂霸業江山比之於地理要經歷更多的滄海桑田。

  學者們差不多一致推斷,格薩爾生活在一千多年前。到了清道光年間,將格薩爾奉為祖先的林蔥家族只是清朝冊封的一介小土司了。作為英雄之後,回味一下祖先的榮光也是一種合理的精神需求。土司家族便在有上述遺蹟的河灘草地上建起了一座家廟,供奉祖先和手下諸多英雄的塑像。據說廟中曾珍藏有格薩爾的象牙印章,以及格薩爾與手下英雄使過的寶劍和鎧甲等一應兵器。老廟毀於「文化大革命」,林蔥家族也更加衰敗。直到1999年,由附近的岔岔寺巴伽活佛主其事,得政府和社會資助,這座土司家族的家廟以格薩爾紀念堂的名義恢復重建。加上紀念堂前格薩爾身跨戰馬的高大塑像,成為當地政府力推的一個重要景點。前不久,我還在成都見了巴伽活佛,在一家名叫祖母廚房的西餐館裡就着牛排感慨一番那個後繼乏人的英雄家族。

  還曾在那座塑像前聽說唱藝人演唱格薩爾故事的片段。

  第三次去阿須,小說《格薩爾王》即將出版。我第一次走進了那座安靜的小廟。在院中柳樹蔭下,安臥着一隻藏鈴羊,它面對快門咔嚓作響的相機不驚不詫。護院人說,這野物受了傷被人送到廟裡,現在傷好得差不多了,該放其歸山了,但看樣子,它倒不大想離開了。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這座小廟,在格薩爾塑像前獻了一條哈達,我沒有祈禱,我只是默念:王啊,今天我要把你的故事還給你,我要走出你的故事了。這是一個小說家的宿命,從一個故事向另一個故事漂泊。完成一個故事,就意味着你要離開了。借用藝人們比興豐沛的唱詞吧:

  雪山老獅要遠走,是小獅的爪牙巳鋒利了。十五的月亮將西沉,是東方的太陽升起來了。

  在小說的結尾,我也讓回到天上繼續為神的格薩爾把說唱人的故事收走了。因為那個說唱人已經很累了。

  說唱人把故事還給神,也讓我設計在了這個地方。

  失去故事的說唱人從此留在了這個地方。他經常去摸索着打掃那個陳列着嶺國君臣塑像的大殿,就這樣一天天老去,有人參觀時,廟裡會播放他那最後的唱段。這時,他會仰起臉來凝神傾聽,臉上浮現出茫然的笑顏。沒人的時候,他會撫摸那支箭,那真是一支鐵箭,有着鐵的冰涼,有着鐵粗重的質感。

《青藏線,不是新經驗,也不是新話題》

  如果說,這條鐵路的建成,對建設者是一個勝利,而對這條鐵路經過的高原,對這條鐵路所衝擊的古老文化,對當地政府與老百姓,這到底是一個天降的福音,還是一個巨大的考驗,全賴於面臨這樣一個新機遇的人們有沒有準備好去迎接挑戰。

  未曾提筆寫下這些文字,心裡就存有疑問:一條新修的鐵路足以構成一個複雜的話題?更未曾想到的是,自己會參與到這個話題中來。

  這麼些年來的寫作生涯中,對這樣的公共話題,我不是努力接近,而是儘量遠離。在我的經驗中,當一個話題裹挾了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多媒體的時候,就意味着,這個話題的體積會迅速增大,增大到我們可以在這個體積中開掘出眾多的迷宮,使製造話題的人和參與話題的人一起迷失其中。而引起話題的那個事件,或者說,話題企圖干預或影響的那個事件,依然按照早先的設定發展,延伸,直到定局。最後的結果往往是,當同類事件再次搬演,依然堅定地自行其是,而未有結果的話題被所有人遺忘,懸置於空中,早已風乾。

  青藏鐵路這個話題也是一樣,當它尚是紙上藍圖的時候,一些討論就已經開始。而鐵路本身並不太理會這些討論,而是按照預定的規劃,走下了圖紙,在高曠的青藏荒原上延伸。它自己在堅定推進的同時,也把圍繞它的話題推向了高潮。但它只需要堅定地完成自己,直到亮閃閃的鐵軌終於鋪到了拉薩,這個在各種語境中都非常符號化的城市。一百多年了,外部世界有那麼多人都把進入拉薩當成一個巨大而光榮的夢想,人們從四面八方,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去實現這個夢想,這個過程因為艱難與漫長本身也成為了奇蹟。到了今天,人類也就只剩下了一種方式,把鐵路修到拉薩,坐着火車到達拉薩。好了,現在最後的一擊已然完成,只待一個早已選定的吉日,一聲長長的汽笛,舊拉薩曾經代表的舊的時代對整個世界關閉着的最後一扇門就訇然一聲倒下了。

  那扇門早已腐朽,卻存在了比預想更長的時間。

  我想,正因為早就腐朽而失去了重量與質感,所以,這門倒下去甚至都發不出什麼像樣的聲音了。但議論聲卻轟然而起:歡呼、悵惘、哀惋、憤怒,而且,像我們已經經歷過的所有新舊交替時的討論一樣,話題中所涉及的所有方面,所有新生與停滯的力量,都像第一次被發現,第一次被提出,第一次被討論,真好像,這是整個人類初潮一樣的新鮮經驗。

  其實,只要去掉背景上西藏這樣一個無論在政治還是在文化上都顯得敏感的字眼,去掉討論這個話題時一旦關涉西藏時就容易脫離現實語境的奇怪衝動,就會發現,討論這個話題的所有方面:政治、科技、文化、生態……所有方方面面的現實考量與發展倫理,都已經被不厭其煩地討論過了。而其中有些問題本身已經不再成為問題。

  更為重要的是,當我們把青藏線當成一個嶄新的事物來對待的時候,甚至忽略了一個基本的事實,現在已基本完工,並將在一個預定的日子正式通車的這一段,其實只是青藏的一個部分一一格爾木至拉薩段;這條鐵路的另一部分——西寧至格爾木段,早在20世紀70年代就已經完成了。今天,鐵路既然已經出現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它在青藏高原的出現也是一種必然。更何況,當人們從任何一個方向進入拉薩,都會發現這座城市已經是如此的現代化。這一次,當我們一行從西寧出發,一路穿越了寬闊的柴達木盆地,穿過了崑崙山和唐古拉山之間那片更加空闊的高地,便發現這座城市夜晚的燈火是如此光怪陸離,你就是駕乘着一隻銀色的飛碟降落在布達拉官前的廣場上,好像也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這座城市本身的繁華相對於輻輳於四周的荒涼原野,已經顯得有些突兀了,還有什麼能為這份突兀增加一些戲劇性的因素呢?真正要發現這條鐵路的意義,還得着眼於鐵路蜿蜒而過的荒原。

  而且,正像前面已經說到的,青藏鐵路的西寧至格爾木段早就現身於荒原,並在荒原中運行好多好多年了。一切曾經預期的變化和一切未曾預期的結果早已經在鐵路的起點與終點,在鐵路漫長的沿線清晰地呈現。要想討論青藏鐵路新的一段那些預期中的變化與未曾預期的可能,只要略微考察一下早已通車的這一部分,這個巨大的話題所包含的部分就已經瞭然。

  《南方周末》對我們此行的設計,我想正是包含了這樣一種認識吧。我很高興我們是從西寧而不是從格爾木踏上了這次青藏線的考察之旅。

  我在出發的頭一天下午才到達西寧。第一件事是和組織者接上頭,正式加入這支臨時的隊伍,並對他們的意圖有所了解。第二件事情,就是尋找書店,搜羅一些與青藏線相關的資料,但是,很遺憾,沒有找到。書店裡熱賣的書籍如果與本地相關,也大多是這些年來在讀書界都很流行的外國人所寫的有關外界如何「發現西藏」的圖書,而且這些書里的都是一百年前的「發現」。而我所期待的,是本鄉本土的「自我描述」,我特別期待的,是本土的族群如何感受這條鐵路。但很遺憾,沒有什麼使人感興趣的發現。於是,想起在當地出版機構工作的朋友,希望從他那裡獲得一些資料。此行本沒有打算叨擾。從酒店查到他所工作機構的號碼,打過去,鈴音兀自一遍遍震響,就想起一幢樓人去後空空蕩蕩的樣子。明天就是五一長假,這個時候還期望有人坐在辦公室里顯然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照理說,一方鄉土,一種文化,在這個除舊布新運動進行得如此劇烈的時候,總會在來自外部世界的一系列「發現」之後,無論是出於跟上時代前進步伐的迫切願望,還是僅僅出於留戀舊時歲月的悵惘情懷;無論是因為發展的需求,還是出於更深刻的文化的自覺,都該出現出於本鄉本土的「自我描述」。每到一地,我都渴望和這樣的「自我描述」者在書本上傾心交談。在關於青藏鐵路的談論中,「人流」、「物流」和「信息流」這樣一些字眼很順溜地出現在—些偏僻地區的官員的口中,仿佛鐵路一通,這些「流」就來了,這些「流」一來,一切就水到渠成,就改地換天了(我在網上一個新華社記者的採訪稿中看到新鐵路經過的某縣官員大談鐵路通車後將如何把這三流引到此地,然後此地將因此獲得怎樣的機遇,云云。但幾天後,我們長途驅車到達這個縣城,遇到的一件困難事情是找不到一個可以下腳的公共廁所,而且公共廁所周圍100平方米就根本無從下腳)。事情是不是如此呢?只要大致考察一下鐵路已經運轉了許多年頭的那些地方就清楚了。官員美好想象中的那一切的「流」並未在鐵路已經經過的那些城市自然呈現,最後化為一切「流"都要轉化而成的「現金流」都要流向國庫和老百姓的腰包。在我的經驗中,即便就藏區而言,今天經濟文化各方面發展較好,社會也較為安定繁榮的地區反而恰好都不在鐵路線上,而且將來很長時間裡可能也不會有鐵路經過。

  而那些知識階層更為關心的環境保護的問題,文化多樣性如何保持的問題,青藏線已經通車這麼多年的這些地區也是一個很好的研究觀察對象。就說說我在這次旅行中努力想在當地尋找一點「自我描述」文字的經過吧。離開西寧後,我們在青海湖畔的旅遊酒店裡住了一個晚上。酒店在小鎮上5我沒有期望有什麼發現,但還是在小鎮上溜了一圈,果然未有任何發現。想到明天到格爾木什麼都會出現,心裡就有些釋然了。

  在格爾木的兩天時間裡,我沒有具體的採訪任務,給自己定下的任務就是尋找書店。這一天是5月2日,我在這天的日記里寫道:「上午逛書店,一間在購物中心裡,一間是席殊連鎖。沒有看到一本有關本地文化與歷史的書,甚至是一本地圖或旅遊指南。這在中國土地上和外國土地上的購書經歷中,是唯—的經驗。也是可怕的經驗。」那間席殊書屋是出租車拉着我找新華書店時發現的,就開在新華書店旁邊,但新華書店在這個假日裡沒有開門。於是,就進了旁邊那間也就三四平方米的席殊書屋,書屋擺的都是內地的流行書。下午再去新華書店,還是沒開。第二天上午又去,還是沒開。最後還是陳一鳴從當地一個記者那裡弄到了一本本市新編的志書。看了一天和三個晚上,看到些什麼呢?知道的,過去就大略知道,比如柴達木盆地中,過去一千多年來,藏人、蒙古人和哈薩克人以及更遙遠的土著居民此消彼長,相互糾結的漫長歷史。但一轉入關於這個市的當代描述,他們的身影如果不是消失,也是相當模糊不清了。好像歷史已經作出了判決,他們的存在就是過去時代的傳奇,在現代化建設過程中,這人群將像傳說一樣曰漸遠去。甚至在志書通常要包含的文化卷中,這些民族再次顯身時,也是以民間文學的方式存在,而在當地的文學原創中,只有屯墾者高昂悲壯的聲音。我看完這本書,想了很多,摘錄下來的只有一首不完全的蒙古族的《打酥油歌》。

  我想說的是,很多我們當成假設在討論的問題,其實早已發生過了。那些期許未必達到,有些結果可能出乎我們的預料。一切,在青藏線的前一段已經有過預演,這些預演本身就是深切的啟示。而在我看來,這些情況的出現,並不是一條鐵路或者一種更現代化更強有力的事物運行的必然結果,真正的問題當然也不是需要那麼多人空泛的討論,而是這樣一條能量巨大的鐵路運行起來以後,所有已經置身其中的人——從決策者到實施者和所有將因為這條鐵路運行起來以後必然關涉與衝擊到的人群如何行動的問題。

  如果說,這條鐵路的建成,對建設者是一個勝利,而對這條鐵路經過的高原,對這條鐵路所衝擊的古老文化,對當地政府與老百姓,這到底是一個天降的福音,還是一個巨大的考驗,全賴於面臨這樣一個新機遇的人們有沒有準備好去迎接挑戰。新的機遇當然會提供發展的機會,新的機遇也帶着強大的達爾文式進化力量中無情的優勝劣汰的機制,關涉到普通民眾賴以生存的生產方式,關涉到政府的管理能力。在更長的時間尺度上,更對當地文化的自我發展與更新能力是一個巨大的考驗。所以,我在欣喜於這片土地上的巨變的同時也懷着深重的憂慮。

《火車穿越的身與心》

  變化,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是多麼熱愛這個字眼,而又深受着它的驅迫啊!半個多世紀以來,變化這個詞,對青藏高原上的世代居民來講,最最直觀的表現,就是一個又一個新事物的出現。

  離開格爾木,從海拔4100多米的玉珠峰車站開始,我們一路都在用汽車追趕試運行的火車。攝影師是為了留下可以見諸媒體的精彩照片,就我自己而言,則是藉此反覆感受青藏髙原上從未有過的機械與鋼鐵巨大力量的衝擊。這樣的衝擊中有一種超現實的美感。

  車到沱沱河,年輕的司機有了高原反應。我非常高興頂替上去,駕駛着豐田吉普在高曠的青藏路上奔馳。一次次,載着自己和同行的記者們衝到火車前方,等待火車婉蜒着駛近,感受火車從面前不遠處轟隆着經過時,腳下的地面傳導到心中的輕輕震顫,再目送它從某個山口處消失。

  然後,一踩油門,開始新一輪的追趕。這樣直到海拔高度達到5000米以上的唐古拉山。

  當我看到鐵路在高原燦爛的陽光下強勁地延伸,火車在亮閃閃的兩股鐵軌上呼嘯而至時,內心的感覺遠非興奮這樣的字眼可以形容。20世紀80年代剛剛走上工作崗位時,去一個地方,在今天也就百來公里一段公路,最多兩個小時就可以抵達。但在那個時候,公路正在修築,一行人只能牽着馬,馱着行李與一些書籍,翻越兩座雪山,徒步行走一共三天時間。一年以後,我坐着汽車離開了那個地方。再後來,我坐着火車、輪船、飛機去過了很多地方。記得在科羅拉多州的某個地方,在美國的高原上,有一天開着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驅馳,公路兩邊的金黃秋草中不斷有馬匹出現,草原盡頭是裸露着岩石筋骨的落基山脈,這景色自然就觸發了一個旅人的思鄉病,讓我想起了景色相仿的青藏高原。在那片高原上,編了號的公路不斷與別的編了號的公路相遇。有一次,在公路與鐵路交叉處,我們停下車來,看長長的鐵路線上,長長的一列火車在草原和積雪的山脈之間蜿蜒而過。那時,我就想,要是也有這樣一條鐵路穿過青藏高原,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景象。當即,我就要求朋友幫忙退掉機票,要坐這條線上的火車,穿過落基山脈,直到美國的西部海岸。

  這是一種情感的代入法,這樣,幾乎就有了在青藏高原上乘坐火車的感覺。沒有想到的是,才過了幾年,就在青藏高原真切地看到火車奔跑了。

  就在上路開始此次青藏之行前,我在正在寫作的長篇小說中,正好寫到一種新型的交通工具馬車在一個藏族村莊的出現:

  此前村子裡有馬,也有馬上英雄的傳奇,但是沒有車,沒有馬車。

  其實,那裡只是個村子,方圓好幾百里,上下兩三千年,這個廣大的地區都沒有這個東西。

  但是,有一天,突然就有馬車出現了。

  我懷着欣喜的心情,用天真的筆調在小說中描述這些新事物的出現。而且,也正是在文字展開的時候,的確真切地體味到這個東西和別的東西——比如一座小水電站一出現,生活就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了——「一雙從來沒有寫下過_個字母的手合上了電閘,並把整個村莊的黑夜點亮時,大家都有一種如在夢境的感覺。可這真是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光亮。」…

  這種光亮出現了,世界的面貌與人的內心都因此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是的,變化,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是多麼熱愛這個字眼,而又深受着它的驅迫啊!半個多世紀以來,變化這個詞,對青藏高原上的世代居民來講,最直觀的表現,就是一個又一個新事物的出現。

  在我的小說中,那個古老村莊每出現一個新事物,都帶來了一些心靈上的衝擊。當新事物帶來變化的時候,卻帶來不同的結果。好的結果或壞的結果。結果的好壞,並不是事先的預設,而視乎人們作了怎樣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