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日益豐盈 - 第2章

阿來

  我也說:「其實,我並不用跟他爭論什麼。」但問題是我已經跟別人爭論了

  年輕喇嘛說:「可是我們還是會相信下去的。」

  我當然不必問他明知如此,還要這般的理由。很多事情我們都說不出理由。

  這時,夕陽照亮了一川河水,也輝耀着列列遠山,一座又一座青碧的山峰牽動着我的視線,直到很遼遠的地方。

  年輕喇嘛眯縫着雙眼,用他那樣.的方法看去,眼前的景象會顯得飄浮不定,從而產生出一種虛幻的感覺。

  「其實,我相信師父講的,還沒有從眼前山水中自己看見的多。」

  我的眼裡顯出了疑問。

  他臉上浮現出一絲猶疑的笑容我看那些山,一層一層的,就像一個一個的梯級,我覺得有一天,我的靈魂踩着這些梯子會去到天上。」這個年輕喇嘛如果接受與我一樣的教育,肯定會成為一個詩人。

  我知道,這不是一個可以討論的問題,對方也只是說出自己的感受,並不是要與我討論什麼。這些山間冷清小寺里的喇嘛,早巳深刻領受了落寞的意義,並不特別傾向於向你灌輸什麼。

  但他卻把這樣一句話長久地留在了我的心上。我站起身來與他道別請向你師父說得罪了,我不該跟他爭論,每個人都該相信良己的東西。」

  我走下山道回望時,他的師父出來,與他並肩站在一起。這時,倒是那在夕陽餘暉里,兩個喇嘛高大的剪影,給人一種比一萬年還要久遠的印象。

  一小時後,我下到山腳時,夜已經降臨了。

  坐上吉普車,發動起來的引擎把一種震顫傳導到整部車子的每一個角落,也傳導到我的身子。我從窗口回望山腰上那座小小的寺廟。看到的只是星光下一個黝黑的剪影。不知為什麼,我期望看到一星半點的燈光,但是,燈火併未因為我有這種期望才會出現。

  那座小廟的建立很有意思。數百年前的某一天,一個犁地的農民突然發現一面小山崖上似乎有一尊佛像顯現出來。到秋天收割的時候,這隱約的印跡已經清晰地現身為一尊坐佛了。於是,他們留下了一名遊方僧人,依着這面不大的山崖建起了一座寶殿。石匠順着那個顯現的輪廓,把這尊自生佛從山崖里剝離出來。九百年來,人們慢慢為這座自生佛像裝金裹銀,沒有人再能看到一點石頭的質地,當然也就無從想像原來的樣子了。

  在藏區,這不是一種偶然的現象。

  在布達拉宮眾多佛像中,最為信徒崇奉的是一尊觀音像。這不但是因為很多偉大人物,比如吐蕃國歷史上有名的國王松.贊干布就被看成是觀世音的化身。而是因為這尊觀音像也是從一段檀香木中自然生成的。只是在布達拉宮我們看到的這尊自生觀音,也不是原本的樣子了。

  這尊自生觀音包裹在了一尊更大的佛像里,裡面到底是什麼樣子,我們只能自己進行判斷或猜想了。

  從此以後,我在群山中各個角落進進出出,每當登臨比較高的地方,極目遠望時,看見一列列的群山拔地而起,逶迤着向西而去,最終失去陡峻與峭拔,融人青藏高原的壯闊與遼遠時,我就會想到這個有關階梯的比喻。

  我一直認為,這是一個好的比喻。

  一本有關藏語詩歌修辭的書中說,好的比喻猶如一串珠飾中的上等寶石。而在百姓日常口頭的表達中,很難打撈到這樣的寶石。我有幸找到了一顆,所以,經常會在自己再次面對同樣自然美景時像撫摸一顆寶石一樣撫摸它。而這種撫摸,只會讓真正的寶石煥發出更令人迷醉的光芒。

  當然,如果說我僅憑這麼一點來由,就有了一個書名,也太弱化了自己的創造。

  我希望自己的書名里有足夠真切的自我體驗。

  大概兩年之後,我為拍攝部電視片,在探秋十月去攀登過一次號稱蜀山皇后的四姑娘山。這座海拔六千多米的高山,就聳立在距四川盆地不過百餘公里直線距離的邛崍山脈中央。我們前去的時候,巳經是水冷草枯的時節。雪線正一天天下降到河谷,探險的遊客已斷了蹤跡。只在山下的小鎮日隆的旅館牆上留下了「四姑娘山花之旅」一類的浪漫詞句。

  上山的第四天,我們的雙腳巳經站在了所有森林植被生存線以上的地方。巨大岩石的陰影里都是經年不化的冰雪。往上,是陡峭的冰川和藍天,回望,是一株株金黃的落葉松,純淨的明亮。此行,我們不是刻意登頂,只是儘量攀到高丁點的地方。當天晚上,我們退回去一些,宿在那些美麗的落葉松樹下。那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雪。早上醒來,雪遮蔽了一切。樹,岩石,甚至草甸上狹長的髙山海子。

  我又一次看到被雪覆蓋的山脈一對列走向遼遠,一直走到與天際模糊交接的地方。這時,太陽出來了。

  不是先着到的太陽。而是遽然而起的鳥類的清脆歡快的鳴叫一下就打破了那仿佛亘古如此的寧靜。然後,眼前猛地一亮,太陽在跳出山脊的遮擋後,陡然放出了萬道金光。起先,是感覺全世界的寂靜都匯聚到這個雪後的早晨了。現在,又覺得這個水晶世界匯聚了全世界的光芒與歡唱。

  「太陽攀響群山的音階。」

  我試圖用詩概括當時的感受時,用了上面這樣一個句子作為開頭。從此,我就把這一片從成都平原開始一級級走向青藏高原頂端的一列列山脈看成大地的階梯。

  從純粹地理的眼光看,這是把低海拔的小橋流水最終抬升為世界最高處的曠野長風。

  而地理從來與文化相關,複雜多變的地理往往預示着別樣的生存方式別樣的人生所構成的多姿多態的文化。

  不一樣的地理與文化對於個人來說,又往往意味着一種新的精神啟示與引領。

  我出生在這片構成大地階梯的群山中間,並在那裡生活,成長,直到36歲時,方才禽開。所以選擇這個時候離開,無非是兩個原因。首先,對於一個時刻都試圖擴展自己眼界的人來說,這個群山環抱的地方時時會顯出一種不太寬廣的固守。但更為重要的是,我相信,只有在這個時候,這片大地所賦予我的一切最重要的地方,不會因為將來紛紜多變的生活而有所改變。

  有時候,離開是一種更本質意義上的切進與歸來。

  我的歸來方式肯定不是發了財回去捐助一座寺廟或一間學校,我的方式就是用我的書,其中我要告訴的是我的獨立的思考與判斷。我的情感就蘊藏在全部的敘述中間。我的情感就在這每一個章節里不斷離開,又不斷歸來。

  作為一個漫遊者,從成都平原上升到青藏高原,在感覺到地理階梯抬升的同時,也會感覺到某種精神境界的提升。但是,當你進入那些深深陷落在河谷中的村落,那些種植小麥、玉米、青稞、蘋果與梨的村莊,走近那些山間分屬於藏傳佛教不同流派的或大或小的廟宇,又會感覺到歷史,感覺到時代前進之時,某一處曾有時間的陷落。

  問題的關鍵是,我能同時寫出這種上升與陷落嗎?

  當雲南人民出版社這次活動結束的時候,各路同行會師拉薩,新聞發布會召開時,租來作為會場的地方,竟然有一尊佛教中文藝女神央金瑪的塑像。這種情境當然只會在西藏出現。那麼,就讓這尊女神保佑我,賜給我足夠的靈性與智慧,來達到我的目標吧。

  當我成人之後,我常常四出漫遊。有一首獻給自己的詩就叫做《三十周歲時漫遊若爾蓋大草原》。

  記得其中有這樣的句子:

  我們嘴唇是泥,

  牙齒是石頭,

  舌頭是水,

  我們尚未口吐蓮花。

  蒼天啊,何時賜我最精美的語言。

  今天,當我期望自己做出深刻生動表達的時候,又感到自己必須仰仗某種非我的力量。在歷史上,每一個有學識的僧人在開始其著述時,都會向四方的許多神佛頂禮。比如藏族歷史上最具批判性的更敦群培在《智游佛國漫記》中,開篇就「虔誠地向正等覺世尊之足蓮叩拜」,所謂足蓮是藏語裡一種修辭格,就是把世尊的足喻為蓮花,這樣叩拜的目的,也無非「敬祈賜予保佑」!保佑著作者能夠深邃智慧之光輪驅除世間迷惑,

  恬靜解脫之定足鎮壓三界頂部,

  具有未染戲論浮雲淨空之胸懷,

  眾生之祥瑞太陽賜汝圓滿之雨露!

  位高權重的五世達賴在其巨著《西藏王臣記》的開篇也是這樣祝頌:

  那整齊的花蕊,似青年智慧,銳如鐵鈎』刺入美女的心房。

  自在地洞見諸法的法性,顯現在大圓鏡上。

  明效大驗,顯示出一幅梵淨歌舞的景象。

  能做這樣的加被者——文殊師利,原我莊嚴的喉舌成為語自在王。

  然後,他轉而向詩歌與文藝女神繼巍祝頌:

  乍見美妙喜悅的尊顏,疑是皎潔的月輪出現。

  你那表示消除一切顛倒與惶惑的標誌——是你那如藍吠琉璃色彩般長懸而下垂的髮辮。

  妙音天女啊!願我速成語自在王那樣的智慧無邊!

  「語自在」,從古到今,對於一個操持語言的人來說,都是一種時刻理想着的,卻又深恐自己難於企及的境界。

  現在,雖然全世界的人都會把藏族人看成是一個誠信教義,崇奉着眾多偶像的民族,但是,做了一個藏族人的我,卻看到教義正失去活力,看到了偶像的黃昏。

  那麼,我為什麼又要向非我力量發出祈願呢?因為,對於一個漫遊者,即或我們為將要描寫的土地給定一個明晰的邊界,但無論是對一本書,還是對一個人的智慧來說,這片土地都過於深廣了。江河日夜奔流,四季自在更替,人民生生不息,所以這一切,都會使一個力圖有所表現的人感到膽怯甚至是絕望。第二個問題,如果不是神佛,那這非我力量所指又是什麼?我想,那就是永遠靜默着走向高遠階梯一般的列列群山;那就是創造過,輝煌過,也沉淪過,悲搶過的民眾,以及民眾在苦樂之間延續不巳的生活。

  

第二章:我想從天上看見

  也許是因為年代過於久遠,在這條陸路上行走時,已經沒有人能找到一條清晰的脈絡。歷史與歷史中的文化傳播與變遷,比之於現代物理學家所建立的量子理論還要難於捉摸。物理學家描述他們抽象的理論時運用了一種可靠的用數學語言可以表述的模型。而歷史中的文化卻更多的在荒山野嶺間湮滅,隨着一代一代人的消失而被永遠埋葬。

  我想,也許從天上,從高處像神靈一樣俯瞰時可以看見。

  於是,我在拉薩的貢嘎機場登機時特意要了一個臨窗的位置。並祈願這一路飛行,沒有雲霧的遮蔽。

  事實是,我登上飛機時,拉薩正在下雨。拉薩河和雅魯藏布江水溢出了河床,洪水漫進了河床苘邊的青稞地,

  漫進了低矮的平頂土房組合而成的安靜的村莊。地里的莊稼已經收割了,洪水淺淺地漫在地里,麥茬一簇簇露在水面上。莊稼地與房舍之間,是一株株柳樹,在雨中顯得分外的碧綠。飛機越升越髙,那些淹沒了土地的水像面鏡子一樣反射着天光。這真是一種奇異的景象:洪水成災,但人們依然平靜如常,沒有人搶險,沒有人驚慌失措,就這那些低矮的土屋安安靜靜的,都是很宿命的樣子。土屋頂上冒着青煙,我想像得出來,圍坐在火塘邊上的農人平靜到有些漠然的臉。洪水與所有天氣(比如冰雹)一樣,或多或少都和某種神靈的力量與意願有關。

  對於來自神靈與上天的力量,一個凡人往往只能用忍受來擔待。所以,當外界的眼光看到一個無所欲求的農人時,而讚嘆,而自憐的時候,我想告訴你,那是因為對生活日深月久的失望。不指望是因為從來都指望不上。所以,你才會在雅魯藏布江洪水泛濫時,看到這麼一幅平靜的景象。

  這種平靜的景象里有一種病態的美感,病態的美感往往更有動人心魄的力量。

  飛機再向上爬升,就穿過了飽含雨水的雲層。雲層掩去了下界的景象,滿眼都是刺目的明亮陽光!雖然有雲層阻隔,但我還是感覺到機翼下漸漸西去的高原那自西向東的傾斜。飛機每側轉一下機身,我就感覺到雄偉的高原正向東俯衝而下。閉上眼睛感覺,那是多麼有力的一種俯衝啊!我當然知道,這種俯衝感是一種幻覺。飛機飛行得非常平穩。電視裡正在播放平和的音樂。當氣流導致飛機發生小小的震顫,空姐柔美的聲音使從擴音器里傳來。

  但我還是覺得大地在向下俯衝。

  我說過,這是一種幻覺

  而且是我不止一次感覺到過這樣的幻覺。

  譬如當我最大限度在接近某一座雪山的頂峰,坐在雪線之上,看到只要有一點動靜.,風化的礫石便水一樣流下山坡,着到明亮的陽光落在山谷里、森林中,使得雲霧蒸騰,我也會感覺到大地的俯衝。而到雲霧散開,大地安安靜靜地呈現出它真實的面貌,這種幻覺便消失了。

  飛機起飛不久,機翼下面的雲層便漸漸稀薄,雲層下移動的大地便漸漸顯現在眼前了。

  雪峰確乎呈南北詢一列列排開在藍天下,晶瑩中透着無聲的莊嚴。在這一列列的雪山之間,是一片片的高山草甸,草甸中間或還點綴着一些積雨形成的小湖泊。湖泊邊上,有牧人的帳房。我熟悉帳房裡牧人的生活。他們不是草原上那種純粹的牧民。夏天,他們趕着牛羊來到這些雪山之間的髙山牧場,秋天到來,他們被一天天降低的雪線壓迫着,走進河流深切出來的山谷,回到自己種植玉米與青稞的農莊。夏天是牧場上的收穫季,秋天又是土地里的收穫季了。於是,這些山地中半農半牧的同胞,便在一年中,有了兩個收穫的季節。

  每一列雪山之後,這種山間牧場就更低,更窄小,直至完全消失。眼界裡就只有頂部很尖銳,沒有積雪的峭拔山峰了。這是一些鋼青色岩石的山峰,一簇簇指向藍空深處。山體周圍是鬱鬱蔥蔥的森林。然後,這種美麗的峭拔漸漸化成了平緩的丘陵,丘陵又像一陣長途俯衝後一聲深長的嘆息,化成了一片平原。這聲嘆息已經不是藏語,而是一聲好聽的漢語裡的四川話了。

  從平原歷經群山的阻隔與崎嶇,登上高原後,那壯闊與遼遠,是一聲血性的吶喊。

  而從高原下來,經歷了大地一系列情節曲折的俯衝,化入平原,是一聲疲憊而又滿足的長嘆。

  而我更多的經歷與故事,就深藏在這個過渡帶上,那些群山深刻的皺褶中間。

  

第三章:沒有旅客的汽車站

  長途汽車站前,是一個不大的廣場。

  廣場邊上照例堆積着一些直徑很大的杉木。坐在這些木垛上,正面對着大小金川兩水匯聚的河口。兩河相聚時很平靜,並沒有噴雲吐霧、飛珠濺玉的轟鳴。只是兩股水匯聚時,陡然加寬的河面上,轉動着一個又一個巨大的漩渦。游渦的力量之大,使那些漂浮在河上的巨大原木豎立起來,旋轉着從漩渦中心直直地扎進河底,直到百米開外,才重新露出頭來。

  好些人站在河邊的岩石上釣魚。

  那是我所見過的最累人的一種釣魚方法。

  釣魚人手裡魚竿很長,魚鈎上沒有釣餌,釣手一刻不停地把釣線與魚鈎投進水裡,然後,猛烈而快速地收竿。靠魚釣在水中高速移動來碰撞魚的身體。

  大渡河,還有差不多是平行流向的北方的岷江中都有一種細鱗魚,大小就在一斤上下,味道非常鮮美。

  這些甩白鈎的人,釣的就是這種魚。

  在丹巴留的這些天裡,上午,我拿着那本寫野人的書,坐在河邊看人釣魚。

  下午,河谷里的風準時而來。大風迎着面吹的時候,人給噎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於是,我就躺在招待所床上來翻看那部青藏高原的獸醫藥典。我發現,其中的許多植物,都是我從小就認識的。還有一些,雖然叫不出名字,但卻都是見過的。於是,那些藥草就以原生時那種帶露的姿態出現在眼前了。

  比如鴦尾。

  藍色的鳶尾花,在青藏高原上是一種龐大的家族,生長在不同的海拔高度上。

  所以,我至今記得那部醫典中的一味清熱解毒止毒的廣譜藥方,叫鳶尾膏,所用就鳶尾種子一味,但必須是不同海拔高度上的鳶尾混合而成。

  在炎熱、乾燥而又多風的大渡河谷,在更多時候恍然看見的還是各色各種的報春花。而在丹巴,午後的陽光里大風清掃着狹小街道上的垃圾。風揚起漫天塵土。這些塵土差不多無孔不人。每天夜半時,風慢慢停了。連茶杯裡頭,殘茶的底下,都沉澱了一層亮晶晶的東西。晃動茶杯,這明亮便充滿了茶杯里的全部水體,輕a,而且依然閃閃發光。這些碎屑就是當地富含的一種礦藏:雲母。.

  離縣城一公里開外,就是比縣城要來得整齊氣派的礦區。

  雲母就從這些失去了植被,因風化而破碎的山體中開採出來。經濟學的書籍或經濟學家都告訴我們,工業的興起,除了這個行業本身,還會帶動整個地區的經濟發展。但在實際生活中,特別是在這本書所涉及到的地區,、我看到的卻是另外一種景象。首先,這種工業本身從一開始,就是一種野蠻而又落後的工業。也許,這種工業給很遠的什麼地方帶來了繁榮,但在這裡,卻是更多地被摧毀的自然。工業依然與大多數人的生活無關。

  許多雲母從巨大的山體中開採出來,有一小部分,在原始的開採方式中,被浪費掉了,最後,變成了風中的塵土,在早晨的殘茶里再次顯示了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