販罪 - 第2章

三天兩覺

  走到那兒時,池田才發現,這個書架上的所有書都有黑色的書皮,僅從外表根本無法判斷內容,所以拿起任何一本都無關緊要。因此他隨手從書架上取下了一本書,又轉頭看了天一一眼,他還在那兒看書喝咖啡,完全無視自己。

  「真是個古怪的傢伙……」池田低聲嘀咕着,打開了手上的書。

  第一頁是張白紙,翻到第二頁,正中偏上寫着書名。

  那是一種讓人看着就很不舒服的綠色墨水所寫的三個字——池田望。

  「我的名字?」池田瞬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心道:「是巧合?惡作劇?電視台的整人節目?」

  他往後翻了幾頁,除了書名以外,其他文字倒是中規中矩的黑色印刷字體,但其內容卻讓池田險些嚇得叫出聲來。

  「像老爸那樣的人,還是去死吧。」

  「三浦那混蛋,真想把他從樓上推下去。」

  「想成為藤田那類受歡迎的男生。」

  池田飛快地翻閱這些內容,臉上逐漸布滿了驚恐與羞憤的神情,直到閱至整本書的三分之二左右時,後面的內容中斷了,剩下的只有幾十頁的白紙。

  而那最後的兩行字分別是:「是巧合?惡作劇?電視台的整人節目?」以及「怎麼可能?!」

  天一這時終於擱下了自己手上的書,抿了口咖啡,然後轉頭看着池田:「把書放回去,我們來談一筆買賣。」

  池田顫抖着,猶豫着,對不可理解的事物本能的恐懼,還有不想放下寫滿自己「心聲」書本的心情,讓他掙扎着,一時間沒有按照天一的話去做。

  天一嘆了口氣:「把書放下,走過來,否則我把你切碎了餵豬。」

  池田妥協了,他將書放回書架,並牢牢記住了位置,然後緊張地朝天一的那張辦公桌走去。

  天一露出一個假得不能再假的微笑:「池田君,餵豬什麼的都是玩笑,你別介意,剛才你看到的內容都是免費的,不過僅此一次。」天一舉起了從池田進屋到現在為止,自己一直拿在手上看的那本書,書本同樣是黑色書皮包裹着的外觀。

  「這本書的書名,叫三浦和哉。」天一對池田聞言後的表情非常滿意,他用極富煽動性的語氣接着道:「只要你辦一件事作為交換,就能看裡面的內容。」

  第二章

首個死者

  天色已暮,池田終於到了家裡,父親還沒有回來,可能還在居酒屋裡泡着吧。

  從冰箱裡拿出一根速食棒,然後鑽進暖爐,打開電視,這就是池田除了睡覺以外最珍惜的時光,在電視前一邊吃最貧寒的家庭才會儲備的垃圾食品,一邊完成作業。

  從很小的時候起,電視仿佛成了池田的父親,在屬於他的那本書里也有這樣的句子:「電視不會喝醉酒回家,電視不會把我忘在動物園,電視不會打罵我,電視才是教我做人道理的傢伙。」

  他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自己能像那些虛構故事的主角們一樣,某天會突然遭遇外星人、或遇到神秘少女、或被政府秘密機構徵召、甚至是被一道閃電帶往另一個世界,從而改變自己的一生;他更希望自己能像那些影片裡的英雄一樣被人依靠,而不是藐視和欺壓。

  但每天睜開眼睛的那一刻,池田都要面對殘酷的現實。

  生活對一個十七歲的少年來說,竟已是如此痛苦。

  最深切的恐怖,並不是來自眼前,而是未來;最徹底的絕望,並不是你還不清楚未來,而是即便還年輕,但已能預見自己可悲的一生。

  不知何時,池田手裡的筆停下了,他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十點二十分,父親依然沒有回家。

  池田從暖爐里出來,重新來到家門口,穿上了鞋子,快步朝夜色中行去。

  僻靜的街道上,這個少年露出從未有過的認真表情,眼鏡下的眼神甚至頗有些駭人與猙獰。

  天一的書店已經關門打烊了,池田經過時本來還想進去再確認一次,但很顯然敲門是得不到任何回應的。

  「既然已經出來了,就絕不回頭!」池田是這樣告訴自己的。

  他走了一個多小時,來到學校已將近午夜。漆黑的校園,只有門衛的小屋中還有一點點燈光。

  到了這個點,執勤保安應該早已經睡着了,因為校方規定上夜班的保安在午夜以後到五點這段時間要巡邏一次,這幫傢伙通常就很早睡下,到第二天四點左右起來,巡邏之後直接出去買點早餐什麼的。

  學校大門並不高,橫向摺疊拉伸式的設計,池田沒費什麼勁就翻了進去,一路走到教學大樓的前面,他終於停下了腳步。

  一鼓作氣地來到了這兒,才發現教學大樓的門在晚上是用一把環形鎖給鎖上的,也許對虛構的英雄們來說這不是什麼難題,但池田是束手無策了。

  「我在想什麼呢……」池田苦笑。

  他轉身準備回去了,一邊低聲自言自語:「沒辦法了呢……別說現在兩手空空,即便是事先預料到了這種情況拿着根管鉗過來的話,破壞學校公物也是很嚴重的事情吧。」

  池田真的很恨自己,他也知道說這些廢話毫無意義,事實就是,即便他是下定了決心要做某件事的,也會因為任何一樁很小的意外狀況而輕易放棄。

  「我果然是個廢物而已嗎……被人叫做濕蚊香也是活該啊……」池田的內心開始了自我折磨,他不甘心地回過頭去又望了一眼教學大樓,仿佛這樣做就還有機會能找出一絲希望來。

  「那個是!」池田忽然瞪大了眼睛,希望真的出現了,他那悲慘的人生中,竟也會有意外的好運。

  走得越近,池田看得越是分明,一樓的走廊有一扇窗戶沒有關好,留着很小的縫隙,乍一看並非十分明顯,但卻被自己回頭這一眼給發現了。

  來到窗前,深呼吸,寒夜裡清冷的空氣沖入腦中,他伸出手去,拉開了窗。幾秒後,他順利地爬進了走廊。

  池田抑制不住心中的興奮,渾身都在發抖,數小時前天一的那句話猶在耳邊:「午夜時潛入到松尾的辦公室里,隨便拿一樣他的東西出來,我就允許你看三浦的書。」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對方會提這樣的要求,更不知道為什麼對方會認識松尾和三浦,但有那種寫滿人心聲的古怪書籍做鋪墊,這種事也並不能說有多古怪了。

  直到站立在教員辦公室的門前時,池田的心中還不能說是十分的堅定,畢竟他是池田啊,那個被人揍了都不敢還手的池田,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此刻正在做那麼出格的事情,但這從未嘗過的體驗卻也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刺激,恐怕此刻他的腎上腺素分泌得已有些太多了,伸出去拉門的手抖得非常厲害。

  門開了,清朗的月光下,最先進入池田視線的是一雙腳。

  一雙離地的腳,兩隻腳的腳尖偏向內側,搖搖晃晃地懸在半空。

  池田覺得自己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他的視線本能地上移,不久就看到了松尾的臉。

  雙眼的眼球鼓起,半吐舌頭,臉色紫黑,這顯然已是死透了。

  「啊……啊……咳……唔……」池田坐倒在地上,朝後方急退,他的後背很快便貼住了走廊的牆壁,他一開始想叫,隨即想吐,不過最終,他用雙手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無論是喊聲還是胃酸都給憋了回去。

  不能喊,因為招來保安後他不能解釋自己半夜來學校的原因;更不能吐,因為會在現場留下明顯的痕跡。

  池田自己都不知道為何腦中會有這麼清晰合理的思路,如此冷靜的判斷竟是在如此恐怖的環境下冒了出來,難道自己生性殘忍,或是對死亡麻木不仁?

  由不得他想太多,眼前需要思考的問題是,接下來該怎麼辦?

  「從這個狀況來看,松尾八成是自殺的,但如果報警,在午夜潛入學校的事情是怎麼都說不清的,即便調查到最後證實松尾的死與我無關,學校也絕對會開除我。」池田權衡計較一番後,猛捶了自己的大腿幾下,然後勉強支撐着站了起來。雖說腿還是有些軟,但至少疼痛使其恢復了一些知覺,可以行走了。

  池田走進教員辦公室,視線刻意迴避開松尾那可怖的面容。他匆匆繞過懸掛的屍體,從松尾桌上的筆筒里快速抓了一支筆,然後頭也不回地就跑。

  從三樓一路猛衝到了一樓,池田來到了自己翻進來時的那扇窗前,剛想跨出去,低頭時卻忽然發現了一件事,窗台上竟有兩種不同的腳印!

  剛才進來時是背光,自己的影子遮住了窗沿沒注意到,而此刻在白皙的月光下,這個發現讓他毛骨悚然。窗台上的鞋印有兩個,鞋頭均是朝着走廊這一側,而其中一隻鞋印明顯要比另一隻大。那個比較小的鞋印估計是自己的沒錯,但那個大一些的呢?

  在這種時候,他的思維竟是出奇得敏捷,池田很快有了答案,較大的腳印應該是松尾留下的。因為晚上七八點的時候,保安會在睡下之前先把教學大樓和體育館的每個房間都巡視一番,確認沒有什麼異常後才鎖門。所以松尾不可能在那之前就已自殺,他一定是在八點後潛入學校,然後才死亡的,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只有朝走廊里的腳印,而沒有返回的。

  想明白了這點,也就沒什麼好怕了,池田翻到窗外那一側,仔仔細細地擦乾淨自己進出時的腳印,甚至連窗戶邊緣上的指紋都抹掉了,而松尾的腳印他沒有去碰。

  自覺沒留下任何痕跡的池田把手縮在袖口中小心翼翼地拉上窗,使其回到自己來時那樣的狀態,接着便迅速逃出了校園,在回家的路上狂奔起來。

  而與此同時,教學大樓那漆黑的走廊里,有一個人影正望着池田離去的背影,默默地佇立着。

  第三章

案發以後

  接近凌晨一點時,全身被冷汗浸濕的池田跑回了家,他一路上魂不守舍,直到看見熟悉的家門才稍稍冷靜下來。

  屋裡有燈光,看來父親已然酒醉歸來。

  他躡手躡腳地進屋,試探着說了聲:「我回來了。」

  沒人回應,唯有自己粗重的呼吸聲。

  池田來到有亮光的房間,將門拉開一半,看到的景象讓他鬆了口氣,父親醉醺醺地臥在被爐里睡着了,幾個空酒瓶散落在其身邊。

  「半夜回到家發現兒子不在,竟還滿不在乎地睡了。」池田幫父親關上燈,拉好門,低聲嘀咕道。

  他去沖了個澡,回到自己的房間,雖是躺在了床上,但完全沒有睡意。只要一閉上眼睛,吊在繩下的屍體,還有松尾那悽慘的面孔就會反覆出現。

  直到外面的天蒙蒙亮了,池田還是睜着布滿血絲雙眼,望着天花板。

  他想了一夜,什麼都沒想明白,只換得腦中的一片混亂,還有頭疼欲裂,精神萎靡的糟糕感覺。

  松尾為什麼要自殺?而且還非得到教員辦公室里上吊,這有什麼意義嗎?那個古怪的書店到底是怎麼回事?書店老闆究竟是什麼人?為何要指定我在午夜去松尾的辦公室偷東西?難道松尾的死和他有關係?

  又輾轉反側了一會兒,池田看了看鐘,差不多該準備上學了,他雖然很累,但不敢請假,可能是心虛的緣故,池田覺得自己偏偏在學校里發現屍體的當天缺勤會顯得很可疑。

  今天他趕上了巴士,因此也就沒有經過天一的書店。其實就算選擇走路上學,池田也知道那個書店老闆是不會在那麼早就開門的,看他的德行就是那種早晨十點前絕不會爬出被窩的貨,所以就算路過書店也是白搭。

  學校的情況和池田想象中差不多,值夜班的那位仁兄在四點左右發現了屍體,他也沒叫救護車,直接就報了警,估計是松尾的造型已經非常明確地表現出「我沒救了」這個事實。

  天亮時,警察已把教學大樓的三樓整層給封了,調查取證工作慢條斯理地進行着,不少老師乃至學生都被問了話。池田倒是沒被人問到,可能是他的樣子太不起眼了,又或是給人內向、不好搭話的印象。

  一上午學生們都在竊竊私語,討論的內容當然是松尾的死;老師們講課似乎也心不在焉,所以對課堂紀律也就聽之任之。

  「啊……松尾啊,那真是最惡劣的人了!刻薄又猥瑣的中年大叔,四十多歲了卻還是未婚吧,平時對一些女教師毛手毛腳的,聽說還有女學生被他騷擾過呢。不過這傢伙做壞事不留什麼證據,和校董事會的關係又不錯,還很會巴結家長,所以校長都沒法兒開除他,於是大家就只好天天看他擺着小人得志的嘴臉來學校礙眼地亂晃。

  這種人能自殺真是太好了,終於為世界幹了件好事啊,喂,警官,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這個人說話就是這麼直的,我只是把大家都不願意說的事實講出來了而已。」

  對警察說這話的是黑澤老師。更年期已過,接近退休年齡的國文教師,口無遮攔的熱血大嬸。性格如此要升到領導層很難,不過這種類型的人倒絕不會被同事或學生討厭,除了松尾……

  如果把松尾比作滑膩的髒水,黑澤就是燒開的熱油。勢利的松尾在不同的人面前會嫻熟地運用卑躬屈膝和趾高氣昂兩種形態,但遇到黑澤大嬸,他唯有躲得遠遠的一途。這道理十分簡單:把一個小人和普通人放在一起,他就只是個討厭的傢伙罷了;而把一個小人和一個特正直的人去比較,那他除了渣滓什麼也不是。

  警方收集到的證詞自然會去進行篩選分析,不過大伙兒對松尾的性格似乎已有公認了,總之就是給人以死有餘辜的感覺。

  可正因為如此,問題才變得更加撲朔迷離。

  像這種人,會自殺?而且他明明是獨居,何必要特地在半夜潛入學校里自殺?不能在家裡上吊嗎?

  時近中午,學校終於宣布了停課半天,學生們吃完午飯就可以回去了。

  這對池田來說無疑是好消息,他迫不及待要趕去那家書店,有太多的問題需要解答。不過他還是在食堂里平靜的吃完了午餐,和大多數人一起陸續地離開。

  池田告訴自己,必須非常謹慎才行,不能做任何異常的舉動,即便根本沒有人會去注意他,他也要儘可能地小心。

  他走了一個小時回到家,一路上都顯得很淡定,經過天一的書店時都沒往裡瞟上一眼。

  「我回來了。」池田道完這句,隨手關上門,坐在玄關上換了鞋。

  他走進起居室,父親正叼着根煙,坐在被爐里看電視,聽到池田拉開門的聲音,頭也不回道:「這麼早回來是翹課了嗎?」

  池田也坐到被爐旁,從書包里往外拿作業,「松尾老師昨晚在學校里自殺了,所以下午停課。」

  老爸聽了以後微皺眉頭:「啊……那個傢伙,是你的班主任吧,我還記得他。去年來家訪過一次吧,用那種厭惡的眼神走進來,對我說話時也擺出一副囂張的表情,什麼呀那傢伙。」他猛吸了一口煙:「是怎麼死的?從學校天台跳下來?還是上吊什麼的?」

  池田神情麻木,推了推厚厚的眼鏡:「是吊死的,聽說是晚上潛入學校在自己辦公室里乾的,具體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

  「哦,對了。」池田老爸伸手去拿桌上的遙控器,他一動就打了個嗝兒,一股酒氣從嘴裡衝出來,不過池田沒怎麼在意,反正已經習慣了。

  「說不定這事兒會上新聞呢。」老爸切了幾個台,找到了某個正在放新聞的頻道然後停下。

  「新年將至,今年北海道的治安狀況在年底依然呈下滑趨勢,和全府各地區相比再次是倒數第一,除了頻發的入室盜竊以外,暴力犯罪也有增加,警方發言人拒絕對此數據作出回應,今天由本台記者和我們請來的幾位專家一同來……」

  新聞還是一如既往的調調,播報着一些令人沮喪的消息,然後找來幾個所謂專家,發表一些無濟於事的馬後炮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