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霧 - 第3章
老舍
楊太太 喲,這是什麼對待好朋友的洋辦法呀?!
洗仲文 楊太太,這兒根本沒有招待你的必要!
洗老太太 仲文,你瘋了!楊太太,別怪老二,他老護着他的大嫂。
洗仲文 (不敢怒視老太太,低下頭說)我護着大嫂?哼,我更護着公理!(抬頭對楊太太)去,這裡不招待你這樣的女人!
洗老太太 仲文,楊先生,楊太太!仲文,你這,這個糊塗蟲!
楊太太 (忙着拿皮包小傘煙捲盒,就手兒把桌上的小銀洋火盒也裝在袋裡,驚急而漂灑的往外跑到門口,向仲文打了個榧子)再見!你等着,我會給你介紹個頂漂亮的女朋友,那時候你就恭而敬之的招待我了!
楊先生 (去而復返,在門口)仲文,局長的弟弟!今天這點小小的誤會,我永遠忘不了,永遠引以為榮;教局長的弟弟親密的把我趕出去,無上的光榮!謝謝!謝謝!
洗老太太 仲文,別的你不知道還可以,怎麼連對客人要客氣一點也不知道了?你怎麼越來越糊塗了?
洗仲文 我看他們不順眼!我不能一聲不出的看着他們欺侮大嫂;一上手,我不是沒按着氣,可是他們越說越不象話,我實在再也忍不住了!
洗老太太 嗯,你老護着你的嫂子。他們是你哥哥的朋友。你嫂子養活着你呢?還是你哥哥養活着你呢?我問你!
洗太太 得了,都是我不好,我沒本事,我不會交際!(又要哭)
洗仲文 大嫂,別哭;眼淚辦不了事!我去給你打聽,到底哥哥弄了個什麼樣的女人,到底他要對你怎樣;打聽明白了,咱們再想辦法。大嫂,什麼地方吃不了飯呢,咱們不一定非仗着哥哥不可!
洗老太太 劉媽!攙起我來!(指着兒子)你們在這兒談心吧!我不願意再聽!不仗着你哥哥?仗着誰呢?我就納悶!(扶着劉媽,一邊走一邊叼嘮)媳婦,你要是稍微明白點事,就應當攔住仲文,別教他和哥哥犯了心。你在洗家快二十年了,難道還不知道你男人的脾氣?他有本事,有主意,他要怎着就怎着。連國家大事,他還能拿主意呢;就憑你們倆,能鬧得過他嗎?我把好話都告訴給你倆,我盡到了我的心;聽,也在你們;不聽,也在你們;我這麼大年紀了,咳!還教我說什麼好呢?!(已快走到門口,又回來)好容易楊太太來了,我心想吃過飯大家湊幾圈小牌。你,一個作太太的,連留客人吃飯都不懂;你,局長的弟弟,更好了,把局長的朋友,趕了出去!都是怎麼了,瘋了,莫非是?你們看,不是我愛說喪氣話,象你們這個鬧法,早晚是要鬧出點禍來!一個人升了局長,一家人不歡天喜地的,反倒你哭我嚎,我不明白!我老糊塗了!劉媽,你倒是攙着我走哇,在這兒楞着幹什麼?你也糊塗了?真是!(下)
洗仲文 哈哈!哈哈!
洗太太 二弟,就別笑了!就別故意招老太太生氣啦!
洗仲文 可笑嗎,還不笑?(忽然嚴肅起來)大嫂!我不知道你怎想,我看我自己應當離開這個只有局長,而沒有任何別的人,別的事,別的道理的地方!幹不了別的,我還不能到軍隊裡當個書記去嗎?
洗太太 二弟,你不用為我抱不平。你這麼嬌生慣養的,身體不強,到軍隊去,你受不了!為我的事,把你逼走,我不是更難過了嗎!哼,當初我結婚的時候,你才這麼高。我把你抱大了的,你就和我的親弟弟一樣!不用替我發愁,我有我的沒辦法的辦法,我會等着看!看誰勝誰敗!他作局長,我不去倒他;他不作局長,我也犯不上高興。我等着,看看到底是公理比局長勁兒大呀,還是局長比公理更有力量。到今天為止,顯然的是局長戰勝了一切;明天呢?我等着看!
淑菱 (飛跑着過來)媽!媽!(喘不過氣來)媽!
洗太太 怎麼啦?
淑菱 媽!媽,我看見了!
洗太太 什麼?
淑菱 丟透了人!丟人!(要哭)
洗太太 說呀,先別哭!
淑菱 我看見了!爸爸,噢——(哭了出來)
洗太太 別哭,爸爸怎樣?
淑菱 他娶的就是那天在咱們這兒要飯吃的那個難民!
洗仲文 哪個?
淑菱 不是有一天,門口來了母女兩個,媽還說來着呢,那個小姑娘長得挺俊。就是她!爸爸娶姨太太對不對,我不管。怎麼,怎麼,娶個難民呢!我,我,以後還怎麼見人呢?趕明兒個,爸爸把她接到家來,我還得叫她——噢,一個難民!(哭起來)
洗太太 仲文!
洗仲文 大嫂?
洗太太 我等着看!
劉媽 (跑進來)太太,老太太問哪,誰這麼哭哭啼啼,怪喪氣的!喲,小姐哭哪!又是把頭髮燙壞了吧?
淑菱 滾!難民!
(幕)
第二幕
時
間 同前幕,下午。
地
點 城外一所小新房。
開幕時,洗局長,穿着拖鞋,正在屋中慢慢的走。屋中布置得挺簡單,除了靠牆的一張長沙發外,別的桌椅凳子都是竹子做的。牆刷得很白,竹桌椅還沒有污點,又沒有什麼字畫瓶罐的裝飾,乍一看使人有看到一個剛作好的白木棺材之感。從窗中,可以望到山。一門通小巷,巷中幽靜。一門通內室,關着板門。
人 物
洗局長——四十四五歲,仍漂亮。穿中山服,佩徽章,人與衣服都嚴肅潔整。舉動穩重而有力,似胸有成竹,隨時可以應戰或攻擊。
徐芳蜜——二十三四歲。面貌,服裝,姿態,語聲,無一不美。歷任校花、交際花,現任交際花兼間諜。
朱玉明——難民,二十一歲。純靜可喜,不修飾也還好看。侍母甚孝。幼稚師範畢業。
紅
海——二十多歲,自號文化人。髮長衣舊,但胸前老佩鮮花。詩,文,字,畫,無不稀鬆,而極自珍;並聲稱精通社會科學。
畢科長——五十多歲,穿肥大的中山裝。諾諾連聲,還微笑着欣賞自己的循規蹈矩。
楊先生——見前。
楊太太——見前。
淑菱——見前。
〔幕啟。
洗局長 (在屋中慢慢的走。走了會兒,立住,看着板門,點點頭。無意中哼出)「起來,不作奴隸的人們!」(怪不大得勁的,停住。見板門一動,往後退了退)玉明!
朱玉明 (抱着一束野花,羞愧而又表示親密的,湊過他去。倚立了一會兒,抬起頭來,向他一笑)也沒有個瓶子,我就愛花兒!
洗局長 (拍了拍她的肩膀)慢慢的,慢慢的,咱們把東西都添全了。花瓶,花盆;多了,慢慢的添置。你愛這個地方?
朱玉明 比逃難強多了!
洗局長 不後悔咱們——
朱玉明 (搖了搖頭)就盼着媽媽的病快好了!
洗局長 媽媽好了,你就後悔了,是不是?(一笑)
朱玉明 要不是為媽媽呀——(不好往下說)
洗局長 說!有什麼關係!
朱玉明 要不是為了媽媽呀,我根本就跑不到這裡來!我會教書,至不濟還可以去作宣傳工作。以前,為了媽媽,我不肯出嫁,現在,我為了媽媽——
洗局長 哈哈!明白你的小心眼!並不愛我,也不想嫁我;只是為了媽媽,不得已而為之,是不是?大概心中還以為我是騙子手吧?
朱玉明 哪能呢?你救了我們母女是真的;入難民所,媽媽必死。找事作,即使能找得到,我去作事,誰伺候媽媽,還是得死。況且,我會作的事只能得到二三十塊錢;此地一間房就得十幾塊;加上吃,穿,和買藥,二三十塊錢哪能夠用?
洗局長 所以沒法子,不得——
朱玉明 愛怎麼說怎麼說吧。反正只有我這條身子有點用處。母親給我的身子,還為母親用了就是啦。況且,一路逃難,這條身子也許教日本人霸占了去,也許教炸彈炸碎;它已經是個不值錢的東西,已經是個不由自主的東西。有什麼可後悔的?沒有,沒有!為媽媽,我沒有什麼可後悔的!
洗局長 可也就談不上愛誰不愛誰?
朱玉明 你已經對我不錯;若是老待我好呢,我自然就愛你一點。
洗局長 一點?就是一點?
朱玉明 不用再逼我說什麼吧!好了,我愛你,我愛你!行不行?(哭起來)
洗局長 玉明,玉明,這圖什麼呢?算了吧,我最不愛聽女人哭!有些男人怕女人哭,有些男人不怕;哭不永遠是女人的武器!
楊先生 大哥!局長!洗先生是在這兒住吧?
洗局長 進去,我不叫你,別出來!(把玉明象個豬似的推進板門去)
楊先生 (已經開開門進來)大哥,你行!弄了個這麼僻靜的地方!我也不含糊,居然會找到了!大哥,你就是搬到法國去,我相信也有法子找得到你!怎樣,教我拜見拜見新嫂子?
洗局長 亂吵什麼?談點正經的!
楊先生 正經的,當然是正經的!啊,頭一件,(獻上鐵筒)剛由飛機帶來的一點茶葉,請大哥嘗嘗!第二件,(獻上玻璃匣)給新嫂子挑選了一件衣料。第三件,來請大哥去喝酒。
洗局長 謝謝你!禮物留下,喝酒就免了吧。
楊先生 不是現在去喝酒。下月十二是我的生日,大哥務必要賞光!你要是實在不能分身來,我改日子;要是能來而故意的不來,我喝完壽酒就上了吊!十二,記住了,十二,只有酒,有牌,有歌女,不能多鋪張,節約作壽!一言為定,准來啊!第四件,來跟大哥打聽打聽消息。
洗局長 什麼消息?
楊先生 關於時局的。
洗局長 啊,很沉悶。一般的說,情形還好,還好!
楊先生 家鄉來信,那邊情形也很好,叫我們回去,我也很想回去!
洗局長 那成什麼話呢?政府既有抗戰到底的決心,我們公務人員怎能先棄職還鄉呢?
楊先生 局長說的是。不過你與我有個分別,大哥你雖然只作到局長,可是以缺而論,實在比了冷衙門的廳長還強。至於我呢,把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還不過是兼了幾個閒差。大哥是知道我的,我總算是把能手,獨當一面的事,無論是什麼事,我總不會對付不下來。我不敢說懷才不用,我只能說現在我是勞而無功。我們當然是要抗戰,可是抗戰而得不到利益,食不飽,力不足,也就難怪我——
洗局長 也對,你的話也對!啊,你上這兒來,是不是只為發發牢騷?
楊先生 大哥你是明白我的,我這點能為與胸襟不會教我有什麼牢騷。飯桶才發牢騷呢。象我這樣的人,此處不得意,就另找施展本事的地方去。輕易不落淚,永遠不會作詩,這就是我的好處。
洗局長 我明白,很明白。你是說,你在此地若是沒有更大的發展,就回家作——
楊先生 假若你願意那麼說,說我去作漢奸,也無所不可。我不一定去作什麼呢,我的眼睛只看着事,不着別的。事好就值得干,事不好就值不得干,不管給誰作,在哪兒作。
洗局長 不大象話,雖然是直爽得很,直爽得很!不過,為了抗戰,為了國家——先不提你我私人的交情——我留你在這兒,萬不可以走。(立起來訓話)我這是為國家惜才,你的確是個人才,你有你的經驗,有你的勢力;丟了你這麼個人,實在可惜,可惜得很!抗戰仗着團結,也就是仗看人才勢力集中,象你這樣的人,我們拉還拉你不到,還能看着你走開嗎?(坐下)你呢,據我看,也不要太心急。才幹是,象血脈似的,老在你身里。活一天便有一天的用。不過,地位的高下仿佛就關係着命運似的,不能永遠與才幹成正比,雖然我並不迷信,一點也不迷信。不要太急,騎馬找馬,我相信你必有很大的發展,很大,很大!
楊先生 (立起來)我謝謝局長,大哥,(鞠躬)你的安慰,你的勸告。可是,時勢造英雄,假若我等來等去,等到抗戰結束了,還是赤手空拳,一無所得,怎麼辦呢?大哥,你看,我們必須抓住抗戰,象軍火商抓住抗戰一樣。在抗戰中爬上去,一輩子就不用發愁了,抗戰的功臣永遠有吃有喝,是不是?
洗局長 見得很對!很對!坐下!
楊先生 (還立着)可是我不僅是大哥你來誇獎我呀!看學生們演一出抗戰戲就一把鼻子一把淚的非上前線不可的那些人,是些簡單得象塊石頭的東西們;大哥你大概不會看我象塊石頭吧?哈哈!老實不客氣的講,你得給我設法。你能幫助我,你必得幫助我。不然的話,我的腿聽我的命令,(拍腿)我會走!我是個人才吧,是個壞蛋吧,你們隨便說好了;我自己有我自己的打算!
洗局長 我知道你是個人才,我願你在抗戰中建功立業,這是真心實話。可是,我並不是政府,我權柄有限得很,勢力小得很;你似乎不應為擁護政府而綁我的票兒吧?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局長!
楊先生 (失望的坐下)我早知道大哥你太厲害,所以我一上手就不想直接和你張嘴,而去求大嫂給我說兩句好話。可是,我觀察得不正確,大嫂根本不象個局長太太,我不敢說她不配作個局長太太!
洗局長 (立起來,還想擺出從容不迫的樣子,可是未儘自然)我不愛和朋友們談論家事,儘管是最熟的朋友;我現在心裡只有國,沒有家!
楊先生 坐下,大哥!抗戰就是建國,建國必先建家!坐下!今天咱們爽性把話都說盡了,彼此把心都掏出來,以後我準保咱們就能更親密,象親兄弟似的!(看局長又坐下,他掏出洋火香煙,先劃着洋火,遞上煙去)大哥,咱們談談心,在這抗戰的時候,誰沒有一肚子委屈呢;對好友談一談,反正不會有什麼壞處。
洗局長 我忙,忙得很!
楊先生 我曉得,天下沒有不忙的要人!不過,知心的話比軍隊的命令還更有效力,多麼忙也得聽着。我是說,大哥,我和我的太太,前兩天去給局長太太請安。我夫婦是這個意思:洗太太和楊太太應當成為頂好的朋友,正象你我是頂好的朋友一樣。大哥,你作官這麼十來年了,必知道現在太太與男子的事業有多大關係。一個得力的太太,就如同一本長期存款的摺子,老是你自己的,而且每月有利息。以我自己說,我這點使我不滿意的事業,十分之六七是仗着我自己的本事,十分之三(我幾乎要說十分之四)不能不歸功於我的太太。他完全了解我,體諒我,她有心,有腦子,還有張看得下去的臉。我就這麼想,局長太太要是能常和我的太太在一塊兒,以局長太太的地位,以我太太的聰明,她們若能統一戰線,我敢保必能成一個不小的勢力。以她們的活動配備我們的努力,雙管齊下,一定有驚人的發展。這個,你,大哥,不能否認吧?
洗局長 話說得很漂亮!(微微一笑)
楊先生 呀,大哥,請你原諒我太直爽。局長太太未免使我失望;她簡直不認識她自己;用不着說,她更不認識社會了。我們夫婦去給她請安去的那天,我倆急得真想跟她,跟她——沒辦法——勸也不聽,說也不聽,不知道她哪兒來的那麼多的委屈,倒好象作局長太太是一件該哭一場的事。請聽明白了,大哥,我這可不是說局長太太沒有能力,沒有希望;我是說她不知道怎麼用她的能力,和向哪個方向用她的能力。所以我和我的太太討論了好久,我們的結論是,局長太太得受訓,假若你不反對我用這兩個字;楊太太情願自動的去幫忙。同時,這可就談到大哥你了。
洗局長 我已經受過訓了,謝謝你!
楊先生 大哥受訓是在高級官員訓練班,誰不知道!我要對你說的,不是什麼受訓不受訓,而是對洗太太的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