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滋味 - 第2章

汪曾祺

揚州人、廣東人制蘿蔔絲餅,極妙。北京東華門大街曾有外地人制蘿蔔絲餅,生意極好。此人後來不見了。

北京人炒蘿蔔條,是家常下飯菜。或入醬炒,則為南方人所不喜。

白蘿蔔最能消食通氣。我們在湖南體驗生活,有位領導同志,接連五天大便不通,吃了各種藥都不見效,憋得他難受得不行。後來生吃了幾個大白蘿蔔,一下子暢通了。奇效如此,若非親見,很難相信。

蘿蔔是醃製鹹菜的重要原料。我們那裡,幾乎家家都要醃蘿蔔乾。醃蘿蔔乾的是紅皮圓蘿蔔。切蘿蔔時全家大小一齊動手。孩子切蘿蔔,覺得這個一定很甜,嘗一瓣,甜,就放在一邊,自己吃。切一天蘿蔔,每個孩子肚子裡都裝了不少。蘿蔔乾鹽漬後須在蘆席上攤曬,水氣干後,入缸、壓緊、封實,一兩月後取食。我們那裡說在商店學徒(學生意)要「吃三年蘿蔔乾飯」,意謂油水少也。學徒不到三年零一節,不滿師,吃飯須自覺,筷子不能往葷菜盤裡伸。

揚州一帶醬園裡賣蘿蔔頭,乃甜麵醬所醃,口感甚佳。孩子們愛吃,一半也因為它的形狀很好玩,圓圓的,比一個鴿子蛋略大。此北地所無,天源、六必居都沒有。

北京有小醬蘿蔔,佐粥甚佳。大醃蘿蔔鹹得發苦,不好吃。

四川泡菜什麼蘿蔔都可以泡,紅蘿蔔、白蘿蔔。

湖南桑植賣泡蘿蔔。走幾步,就有個賣泡蘿蔔的攤子。蘿蔔切成大片,泡在廣口玻璃瓶里,給毛把錢即可得一片,邊走邊吃。峨眉山道邊也有賣泡蘿蔔的,一面塗了一層稀醬。

蘿蔔原產中國,所以中國的為最好。有春蘿蔔、夏蘿蔔、秋蘿蔔、四季蘿蔔,一年到頭都有。可生食、煮食、醃製。蘿蔔所惠於中國人者亦大矣。美國有小紅蘿蔔,大如元宵,皮色鮮紅可愛,吃起來則淡而無味。異域得此,聊勝於無。愛倫堡1小說寫幾個藝術家吃奶油蘸蘿蔔,喝伏特加,不知是不是這種紅蘿蔔。我在愛荷華2南朝鮮人3開的菜鋪的倉庫看到一堆「心裡美」,大喜。買回來一吃,味道滿不對,形似而已。日本人愛吃蘿蔔,好像是煮熟蘸醬吃的。

豆腐

豆腐點得比較老的,為北豆腐。聽說張家口地區有一個堡里的豆腐能用秤鈎鈎起來,扛着秤桿走幾十里路。這是豆腐麼?點得較嫩的是南豆腐。再嫩即為豆腐腦。比豆腐腦稍老一點的,有北京的「老豆腐」和四川的豆花。比豆腐腦更嫩的是湖南的水豆腐。

豆腐壓緊成型,是豆腐乾。

卷在白布層中壓成大張的薄片,是豆腐片。東北叫干豆腐。壓得緊而且更薄的,南方叫百頁或千張。

豆漿鍋的表面凝結的一層薄皮撩起晾乾,叫豆腐皮,或叫油皮。我的家鄉則簡單地叫作皮子。

豆腐最簡便的吃法是拌。買回來就能拌。或入開水鍋略燙,去豆腥氣,不可久燙,久燙則豆腐收縮發硬。香椿拌豆腐是拌豆腐里的上上品。嫩香椿頭,芽葉未舒,顏色紫赤,嗅之香氣撲鼻,入開水稍燙,梗葉轉為碧綠,撈出,揉以細鹽,候冷,切為碎末,與豆腐同拌(以南豆腐為佳),下香油數滴。一箸入口,三春不忘。香椿頭只賣得數日,過此則葉綠梗硬,香氣大減。其次是小蔥拌豆腐。北京有歇後語「小蔥拌豆腐——一青二白」,可見這是北京人家家都吃的小菜。拌豆腐特宜小蔥,小蔥嫩,香。蔥粗如指,以拌豆腐,滋味即減。我和林斤瀾在武夷山,住一招待所。斤瀾愛吃拌豆腐,招待所每餐皆上拌豆腐一大盤,但與豆腐同拌的是青蒜。青蒜炒回鍋肉甚佳,以拌豆腐,配搭不當。北京人有用韭菜花、青椒糊拌豆腐的,這是侉吃法,南方人不敢領教。而南方人吃的松花蛋拌豆腐,北方人也覺得豈有此理。這是一道上海菜,我第一次吃到卻是在香港的一家上海飯館裡,是吃陽澄湖大閘蟹之前的一道涼菜。北豆腐、松花蛋切成小骰子塊,同拌,無薑汁蒜泥,只少放一點鹽而已。好吃麼?用上海話說:蠻嶄格!用北方話說:「旱香瓜——另一個味兒。」鹹鴨蛋拌豆腐也是南方菜,但必須用敝鄉所產「高郵鹹蛋」。高郵鹹蛋蛋黃色如硃砂,多油,和豆腐拌在一起,紅白相間,只是顏色即可使人胃口大開。別處的鹹鴨蛋,尤其是北方的,蛋黃色淺,又無油,卻不中吃。

燒豆腐大體可分為兩大類:用油煎過再加料燒的;不過油煎的。

北豆腐切成厚二分的長方塊,熱鍋溫油兩面煎。油不必多,因豆腐不吃油,最好用平底鍋煎,不要煎得太老,稍結薄殼,表面發皺,即可剷出,是名「虎皮」。用已備好的肥瘦各半熟豬肉,切大片,下鍋略煸,加蔥、姜、蒜、醬油、綿白糖,兌入原豬肉湯,將豆腐推入,加蓋猛火煮二三開,即放小火咕嘟,約十五分鐘,收湯,即可裝盤。這就是「虎皮豆腐」。如加冬菇、蝦米、辣椒及豆豉即是「家鄉豆腐」。或加菌油,即是湖南有名的「菌油豆腐」—菌油豆腐也有不用油煎的。

「文思和尚豆腐」是清代揚州有名的素菜,好幾本菜譜著錄,但我在揚州一帶的寺廟和素菜館的菜單上都沒有見到過。不知道文思和尚豆腐是過油煎了的,還是不過油煎的。我無端地覺得是油煎了的,而且無端地覺得是用黃豆芽吊湯,加了上好的口蘑或香蕈、竹筍,用極好秋油,文火熬成。什麼時候材料湊手,我將根據想象,試做一次文思和尚豆腐。我的文思和尚豆腐將是素菜葷做,放豬油,放蝦籽。

虎皮豆腐切大片,不過油煎的燒豆腐則宜切塊,六七分見方。北方小飯鋪里肉末燒豆腐,是常備菜,亦稱家常豆腐。燒豆腐里的翹楚,是麻婆豆腐。相傳有陳婆婆,臉上有幾粒麻子,在鄉場上擺一個飯攤,挑油的腳夫路過,常到她的飯攤上吃飯,陳婆婆把油桶底下剩的油刮下來,給他們燒豆腐。後來大人先生也特意來吃她燒的豆腐。於是麻婆豆腐名聞遐邇。陳麻婆是個值得紀念的人物,中國烹飪史上應為她大書一筆,因為麻婆豆腐確實很好吃。做麻婆豆腐的要領是:一要油多。二要用牛肉末。我曾做過多次麻婆豆腐,都不是那個味兒,後來才知道我用的是瘦豬肉末,牛肉末不能用豬肉末代替。三是要用郫縣豆瓣,豆瓣須剁碎。四是要用文火,俟湯汁漸漸收入豆腐,才起鍋。五是起鍋時要撒一層川花椒末,一定得用川花椒,即名為「大紅袍」者,用山西、河北花椒,味道即差。六是盛出就吃,如果正在喝酒說話,應該把說話的嘴騰出來。麻婆豆腐必須是:麻、辣、燙。

昆明最便宜的小飯鋪里有小炒豆腐。豬肉末,肥瘦,豆腐捏碎,同炒,加醬油,起鍋時下蔥花。這道菜便宜、實惠、好吃。不加醬油而用鹽,與番茄同炒,即為番茄炒豆腐,番茄須燙過,撕去皮,炒至成醬,番茄汁滲入豆腐,乃佳。

砂鍋豆腐須有好湯,骨頭湯或肉湯,小火燉,至豆腐起蜂窩,方好。砂鍋魚頭豆腐,用花鰱(即胖頭魚)頭,劈為兩半,下冬菇、扁尖(醃青筍)、海米,湯清而味厚,非海參魚翅可及。

「汪豆腐」好像是我的家鄉菜。豆腐切成指甲蓋大的小薄片,推入蝦子醬油湯中,滾幾開,勾薄芡,盛大碗中,澆一勺熟豬油,即得。叫作「汪豆腐」,大概因為上面泛着一層油,用勺舀了吃,吃時要小心,不能性急,因為很燙。滾開的豆腐,上面又是滾開的油,吃急了會燙壞舌頭。我的家鄉人喜歡吃燙的東西,語云:「一燙抵三鮮。」鄉下人家來了客,大都做一個汪豆腐應急。周巷汪豆腐很有名,我沒有到過周巷,周巷汪豆腐好,我想無非是蝦子多,油多。近年高郵新出一道名菜:雪花豆腐,用鹽,不用醬油。我想給家鄉的廚師出個主意——加入蟹白(雄蟹白的油,即蟹的精子),這樣雪花豆腐就更名貴了。

不知道為什麼,北京的老豆腐現在見不着了,過去賣老豆腐的攤子是很多的。老豆腐其實並不老,老,也許是和豆腐腦相對而言。老豆腐的佐料很簡單:芝麻醬、醃韭菜末,愛吃辣的澆一勺青椒糊。坐在街邊攤頭的矮腳長凳上,要一碗老豆腐,就半斤旋烙的大餅,夾一個薄脆,是一頓好飯。

四川的豆花是很妙的東西,我和幾個作家到四川旅遊,在樂山吃飯。幾位作家都去了大館子,我和林斤瀾鑽進一家只有穿草鞋的鄉下人光顧的小店,一人要了一碗豆花。豆花只是一碗白湯,啥都沒有,豆花用筷子夾出來,蘸「味碟」里的佐料吃,味碟里主要是豆瓣。我和斤瀾各吃了一碗熱騰騰的白米飯,很美。豆花湯里或加切碎的青菜,則為「菜豆花」。北京的豆花莊的豆花乃以雞湯煨成,過於講究,不如鄉壩頭的豆花存其本味。

北京的豆腐腦過去澆羊肉口蘑渣熬成的鹵。羊肉是好羊肉,口蘑渣是碎黑片蘑,還要加一勺蒜泥水。現在的鹵,羊肉極少,不放口蘑,只是一鍋稠糊糊的醬油黏汁而已。即便是過去澆滷的豆腐腦,我覺得也不如我們家鄉的豆腐腦。我們那裡的豆腐腦溫在紫銅扁缽的鍋里,用紫銅平勺盛在碗裡,加秋油、滴醋,放一點點麻油、小蝦米、榨菜末、芹菜(藥芹,即水芹菜)末,清清爽爽,而多滋味。

中國豆腐的做法多矣,不勝記載。四川作家高纓請我們在樂山的山上吃過一次豆腐宴,豆腐十好幾樣,風味各別,不相雷同。特別是豆腐的質量極好。掌勺的老師傅從磨豆腐到烹製,都是親自為之,絕不假手旁人。這一頓豆腐宴可稱寰中一絕!

豆腐乾南北皆有。北京的豆腐乾比較有特點的是熏干,熏干切長片拌芹菜,很好。熏乾的煙熏味和芹菜的芹菜香相得益彰。花干、蘇州干是從南邊傳過來的,北京原先沒有。北京的蘇州干只是用味精取鮮,蘇州的小豆腐乾是用醬油、糖、冬菇湯煮出後晾得半乾的,味長而耐嚼。從蘇州上車,買兩包小豆腐乾,可以一直嚼到鄭州。香乾亦稱茶干,我在小說《茶干》中有較細的描述:

……豆腐出淨渣,裝在一個小蒲包里,包口紮緊,入鍋,碼好,投料,加上好香油,上面用石頭壓實,文火煨煮。要煮很長時間。煮得了,再一塊一塊從蒲包里倒出來,這種茶干是圓形的,周圍較厚,中間較薄,周身有蒲包壓出來的細紋……這種茶干外皮是深紫黑色的,掰開了,裡面是淺褐色的,很結實,嚼起來很有咬勁兒,越嚼越香,是佐茶的妙品,所以叫作「茶干」。

茶干原出界首鎮,故稱「界首茶干」。據說乾隆南巡,過界首,曾經品嘗過。

乾絲是淮揚名菜。大方豆腐乾,快刀橫批為片,刀工好的師傅一塊豆腐乾能片十六片;再立刀切為細絲。這種豆腐乾是特製的,極堅緻,切絲不斷,又綿軟,易吸湯汁。舊本只有拌乾絲。乾絲入開水略煮,撈出後裝高足淺碗,澆麻油醬醋,青蒜切寸段,略焯,五香花生米搓去皮,同拌,尤妙。煮乾絲的興起也就是五六十年的事。乾絲母雞湯煮,加開陽(大蝦米)、火腿絲。我很留戀拌乾絲,因為味道清爽,現在只能吃到煮乾絲了。乾絲本不是「菜」,只是吃包子燒麥的茶館裡在上點心之前喝茶時的閒食,現在則是全國各地淮揚菜系的飯館裡都預備了。我在北京常做煮乾絲,成了我們家的保留節目。北京很少遇到大白豆腐乾,只能用豆腐片或百頁切絲代替。口感稍差,味道卻不遜色,因為我的煮乾絲里下了乾貝,煮乾絲沒有什麼訣竅,什麼鮮東西都可往裡擱。乾絲上桌前要放細切的薑絲,要嫩薑。

臭豆腐是中國人的一大發明。我在上海、武漢都吃過。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毛澤東年輕時也常去吃,後來回長沙,又特意去吃了一次,說了一句話:「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這就成了「最高指示」,寫在照壁上。火宮殿的臭豆腐遂成全國第一。油炸臭豆腐乾,宜放辣椒醬、青蒜。南京夫子廟的臭豆腐乾是小方塊,用竹籤像冰糖葫蘆似的串起來賣,一串八塊。昆明的臭豆腐不用油炸,在炭火盆上擱一個鐵箅子,臭豆腐乾放在上面烤焦,別有風味。

在安徽屯溪吃過霉豆腐,長條豆腐,長了二寸長的白色的絨毛,在平底鍋中煎熟,蘸醬油、辣椒、青蒜吃。凡到屯溪者,都要去嘗嘗。

豆腐乳各地都有。我在江西進賢參加土改,那裡的農民家家都做腐乳。進賢原來很窮,沒有什麼菜吃,頓頓都用豆腐乳下飯。做豆腐乳,放大量辣椒麵,還放柚子皮,味道非常強烈,廣西桂林、四川忠縣、雲南路南所出豆腐乳都很有名,各有特點。腐乳肉是蘇州松鶴樓的名菜,肉味濃醇,入口即化。廣東點心很多都放豆腐乳,叫作「南乳××餅」。

南方人愛吃百頁。百頁結燒肉是寧波、上海人家常吃的菜。上海老城隍廟的小吃店裡賣百頁結:百頁包一點肉餡,打成結,煮在湯里,要吃,隨時盛一碗。一碗也就是四五隻百頁結。北方的百頁缺韌性,打不成結,一打結就斷。百頁可入臭鹵中醃臭,謂之「臭千張」。

杭州知味觀有一道名菜:炸響鈴。豆腐皮(如過干,要少潤一點水),瘦肉剁成細餡,加蔥花細薑末,入鹽,把肉餡包在豆腐皮內,成一卷,用刀剁成寸許長的小段,下油鍋炸得餡熟皮酥,即可撈出。油溫不可太高,太高,豆皮易糊。這菜嚼起來發脆響,形略似鈴,故名響鈴。做法其實並不複雜,肉剁極碎,成泥狀(最好用刀背剁),平攤在豆腐皮上,摺疊起來,如小錢包大,入油炸,亦佳。不入油炸,而以醬油冬菇湯煮,豆皮層中有汁,甚美。北京東安市場拐角處以前有一家肉店寶華春,兼賣南味熟肉,賣一種酒菜:豆腐皮切細條,在醬肉湯中煮透,撈出,晾至微干,很好吃,不貴。現在寶華春已經沒有了。豆腐皮亦可做湯,燉酥腰(豬腰燉湯)里放一點豆腐皮,則湯色雪白。

乾絲

南京、鎮江、揚州、高郵、淮安都有乾絲。發源地我想是揚州。這是淮揚萊系的代表作之一,很多菜譜都著錄。但其實這不是「菜」。乾絲不是下飯的,是佐茶的。

揚州一帶人有吃早茶的習慣。人說揚州人「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水包皮」是洗澡,「皮包水」是喝茶。「揚八屬」各縣都有許多茶館,上茶館不只是喝茶,是要吃包子點心的,這有點像廣東的「飲茶」。不過廣東的茶樓是由服務員(過去叫「夥計」)推着小車,內置包點,由茶客手指索要,揚州的茶館是由客人一次點齊,陸續搬上。包點是現做現蒸,總得等一些時候,一般上茶館的大都要一個乾絲,一邊喝茶,吃乾絲,既消磨時間,也調動胃口。

一種特製的豆腐乾,較大而方,用薄刃快刀片成薄片,再切為細絲,這便是乾絲。講究一塊豆腐乾要片十六片,切絲細如馬尾,一根不斷。最初似只有燙乾絲。乾絲在開水鍋中燙後,潷去水,在碗裡堆成寶塔狀,澆以麻油、好醬油、醋,即可下箸。過去盛乾絲的碗是特製的,白地青花,碗足稍高,碗腹較深,敞口,這樣拌起乾絲來好拌,現在則是一隻普通的大碗了。我父親常帶了一包五香花生米,搓去外皮,攜青蒜一把,囑堂倌切寸段,稍燙一燙,與乾絲同拌,別有滋味,這大概是他的發明。乾絲噴香,茶泡兩開正好,吃一箸乾絲,喝半杯茶,很美!揚州人喝茶愛喝「雙拼」,傾龍井、香片各一包,入壺同泡,殊不足取。總算還好,沒有把烏龍茶和龍井攙和在一起。

煮乾絲不知起於何時,用小蝦米吊湯,投乾絲入鍋,下火腿絲、雞絲,煮至入味,即可上桌。不嫌奪味,亦可加冬菇絲;有冬筍的季節,可加冬筍絲。總之燙乾絲味要清純,煮乾絲則不妨濃厚,但也不能擱螃蟹、蛤蜊、海蠣子、蟶,那樣就是喧賓奪主,吃不出乾絲的味了。

北京沒有適於切乾絲的豆腐乾。偶有「大白干」,質地松泡,切絲易斷。不得已,以高碑店豆腐片代之,細切下揚州方干一菜4,但要選片薄而有韌性者。這道菜已經成了我偶設家宴的保留節目。

美籍華人女作者聶華苓和她的丈夫保羅·安格爾來北京,指名要在我家吃一頓飯,由我親自做。我給她配了幾個菜,幾個什麼菜,我已經忘了,只記得有一大碗煮乾絲。華苓吃得淋漓盡致,最後端起碗來把剩餘的湯汁都喝了。華苓是湖北人,年輕時是吃過煮乾絲的,但在美國不易吃到。美國有廣東館子、四川館子、湖南館子,但淮揚館子似很少。我做這個菜是有意逗引她的故國鄉情!我那道煮乾絲自己也感覺不錯,是用乾貝吊的湯。前已說過,煮乾絲不厭濃厚。

故鄉的食物

炒米和焦屑

小時讀《板橋家書》,「天寒冰凍時,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溫貧之具」,覺得很親切。鄭板橋是興化人,我的家鄉是高郵,風氣相似,這樣的感情,是外地人們不易領會的。炒米是各地都有的,但是很多地方都做成了炒米糖,這是很便宜的食品,孩子買了,咯咯地嚼着。四川有「炒米糖開水」,車站碼頭都有得賣,那是泡着吃的。但四川的炒米糖似也是專業的作坊做的,不像我們那裡。我們那裡也有炒米糖,像別處一樣,切成長方形的一塊一塊,也有搓成圓球的,叫作「歡喜團」。那也是作坊里做的。但通常所說的炒米,是不加糖粘結的,是「散裝」的;而且不是作坊里做出來,是自己家裡炒的。

說是自己家裡炒,其實是請了人來炒的。炒米也要點手藝,並不是人人都會的。入了冬,大概是過了冬至吧,有人背了一面大篩子,手執長柄的鐵鏟,大街小巷地走,這就是炒米的。有時帶一個助手,多半是個半大孩子,是幫他燒火的。請到家裡來,管一頓飯,給幾個錢,炒一天,或二斗,或半石,像我們家人口多,一次得炒一石糯米。炒米都是把一年所需一次炒齊,沒有零零碎碎炒的。過了這個季節,再找炒米的也找不着。一炒米,就讓人覺得,快要過年了。

裝炒米的罈子是固定的,這個罈子就叫「炒米罈子」,不作別的用途。舀炒米的東西也是固定的,一般人家大都是用一個香煙罐頭,我的祖母用的是一個「柚子殼」。柚子,我們那裡柚子不多見,從頂上開一個洞,把裡面的瓤掏出來,再塞上米糠,風乾,就成了一個硬殼的缽狀的東西。我的祖母用這個柚子殼用了一輩子。

我父親有一個很怪的朋友,叫張仲陶。他很有學問,曾教我讀過《項羽本紀》,他薄有田產,不治生業,整天在家研究《易經》、算卦。他算卦用蓍草,全城只有他一個人用蓍草算卦,據說他有幾卦算得極靈。有一家丟了一隻金戒指,懷疑是女傭人偷了。這女傭人蒙了冤枉,來求張先生算一卦。張先生算了,說戒指沒有丟,在你們家炒米壇蓋子上,一找,果然。我小時就不大相信,算卦怎麼能算得這樣准,怎麼能算得出在炒米壇蓋子上呢?不過他的這一卦說明了一件事,即我們那裡炒米罈子是幾乎家家都有的。

炒米這東西實在說不上有什麼好吃。家常預備,不過取其方便,用開水一泡,馬上就可以吃。在沒有什麼東西好吃的時候,泡一碗,可代早晚茶。來了平常的客人,泡一碗,也算是點心。鄭板橋說「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也是說其省事,比下一碗掛麵還要簡單。炒米是吃不飽人的,一大碗,其實沒有多少東西。我們那裡吃泡炒米,一般是抓上一把白糖,如板橋所說「佐以醬姜一小碟」,也有,少。我現在歲數大了,如有人請我吃泡炒米,我倒寧願來一小碟醬生薑,最好滴幾滴香油,那倒是還有點意思的。另外還有一種吃法,用豬油煎兩個嫩荷包蛋——我們那裡叫作「蛋癟子」,抓一把炒米和在一起吃。這種食品是只有「慣寶寶」才能吃得到的。誰家要是老給孩子吃這種東西,街坊就會有議論的。

我們那裡還有一種可以急就的食品,叫作「焦屑」。煳鍋巴磨成碎末,就是焦屑。我們那裡,餐餐吃米飯,頓頓有鍋巴。把飯剷出來,鍋巴用小火烘焦,起出來,捲成一卷,存着。鍋巴是不會壞的,不發餿,不長霉,攢夠一定的數量,就用一具小石磨磨碎,放起來。焦屑也像炒米一樣,用開水沖沖,就能吃了,焦屑調勻後成糊狀,有點像北方的炒麵,但比炒麵爽口。

我們那裡的人家預備炒米和焦屑,除了方便,原來還有一層意思,是應急。在不能正常煮飯時,可以用來充飢,這很有點像古代行軍用的「糒」。有一年,記不得是哪一年,總之是我還小,還在上小學,黨軍(國民革命軍)和聯軍(孫傳芳的軍隊)在我們縣境內開了仗,很多人都躲進了紅十字會。不知道出於一種什麼信念,大家都以為紅十字會是哪一方的軍隊都不能打進去的,進了紅十字會就安全了。紅十字會設在煉陽觀,這是一個道士觀,我們一家帶了一點行李進了煉陽觀。祖母指揮着,特別關照把一壇炒米和一壇焦屑帶了去。我對這種打破常規的生活極感興趣,晚上,爬到呂祖樓上去,看雙方軍隊槍炮的火光在東北面不知什麼地方一陣一陣地亮着,覺得有點緊張,也覺得好玩。很多人家住在一起,不能煮飯,這一晚上,我們是沖炒米、泡焦屑度過的。沒有床鋪,我把幾個道士誦經用的蒲團拼起來,在上面睡了一夜。這實在是我小時候度過的一個浪漫主義的夜晚。

第二天,沒事了,大家就都回家了。

炒米和焦屑和我家鄉的貧窮和長期的動亂是有關係的。

端午的鴨蛋

家鄉的端午,很多風俗和外地一樣。系百索子,五色的絲線擰成小繩,系在手腕上,絲線是掉色的,洗臉時沾了水,手腕上就印得紅一道綠一道的;做香角子,絲線纏成小粽子,裡頭裝了香面,一個一個串起來,掛在帳鈎上;貼五毒,紅紙剪成五毒,貼在門坎上;貼符,這符是城隍廟送來的,城隍廟的老道士還是我的寄名乾爹,他每年端午節前就派小道士送符來,還有兩把小紙扇。符送來了,就貼在堂屋的門楣上,一尺來長的黃色、藍色的紙條,上面用硃筆畫些莫名其妙的道道,這就能辟邪麼?喝雄黃酒,用酒和的雄黃在孩子的額頭上畫一個王字,這是很多地方都有的。有一個風俗不知別處有不:放黃煙子。黃煙子是大小如北方的麻雷子的炮仗,只是裡面灌的不是硝藥,而是雄黃,點着後不響,只是冒出一股黃煙,能冒好一會兒。把點着的黃煙子丟在櫥櫃下面,說是可以熏五毒,小孩子點了黃煙子,常把它的一頭抵在板壁上寫虎字,寫黃煙虎字筆畫不能斷,所以我們那裡的孩子都會寫草書的「一筆虎」。還有一個風俗,是端午節的午飯要吃「十二紅」,就是十二道紅顏色的菜。十二紅里我只記得有炒紅莧菜、油爆蝦、鹹鴨蛋,其餘的都記不清,數不出了。也許十二紅只是一個名目,不一定真湊足十二樣,不過午飯的菜都是紅的,這一點是我沒有記錯的,而且,莧菜、蝦、鴨蛋,一定是有的。這三樣,在我的家鄉,都不貴,多數人家是吃得起的。

我的家鄉是水鄉,出鴨。高郵大麻鴨是著名的鴨種,鴨多,鴨蛋也多,高郵人也善於醃鴨蛋,高郵鹹鴨蛋於是出了名。我在蘇南、浙江,每逢有人問起我的籍貫,回答之後,對方就會肅然起敬:「哦!你們那裡出鹹鴨蛋!」上海的賣醃臘的店鋪里也賣鹹鴨蛋,必用字條特別標明:「高郵鹹蛋」。高郵還出雙黃鴨蛋,別處鴨蛋也偶有雙黃的,但不如高郵的多,可以成批輸出。雙黃鴨蛋味道其實無特別處,還不就是個鴨蛋!只是切開之後,裡面圓圓的兩個黃,使人驚奇不已。我對異鄉人稱道高郵鴨蛋,是不大高興的,好像我們那窮地方就出鴨蛋似的!不過高郵的鹹鴨蛋,確實是好,我走的地方不少,所食鴨蛋多矣,但和我家鄉的完全不能相比!曾經滄海難為水,他鄉鹹鴨蛋,我實在瞧不上。袁枚的《隨園食單·小菜單》有「醃蛋」一條。袁子才這個人我不喜歡,他的「食單」好些菜的做法是聽來的,他自己並不會做菜,但是「醃蛋」這一條我看後卻覺得很親切,而且「與有榮焉」。文不長,錄如下:

醃蛋以高郵為佳,顏色紅而油多,高文端公最喜食之。席間,先夾取以敬客。放盤中,總宜切開帶殼,黃白兼用;不可存黃去白,使味不全,油亦走散。

高郵鹹蛋的特點是質細而油多,蛋白柔嫩,不似別處的發乾、發粉,入口如嚼石灰,油多尤為別處所不及。鴨蛋的吃法,如袁子才所說,帶殼切開,是一種,那是席間待客的辦法。平常食用,一般都是敲破「空頭」用筷子挖着吃,筷子頭一紮下去,吱——紅油就冒出來了。高郵鹹蛋的黃是通紅的,蘇北有一道名菜,叫作「硃砂豆腐」,就是用高郵鴨蛋黃炒的豆腐。我在北京吃的鹹鴨蛋,蛋黃是淺黃色的,這叫什麼鹹鴨蛋呢!

端午節,我們那裡的孩子興掛「鴨蛋絡子」。頭一天,就由姑姑或姐姐用彩色絲線打好了絡子,端午一早,鴨蛋煮熟了,由孩子自己去挑一個,鴨蛋有什麼可挑的呢?有!一要挑淡青殼的,鴨蛋殼有白的和淡青的兩種。二要挑形狀好看的,別說鴨蛋都是一樣的,細看卻不同,有的樣子蠢,有的秀氣。挑好了,裝在絡子裡,掛在大襟的紐扣上,這有什麼好看呢?然而它是孩子心愛的飾物。鴨蛋絡子掛了多半天,什麼時候孩子一高興,就把絡子裡的鴨蛋掏出來,吃了。端午的鴨蛋,新醃不久,只有一點淡淡的鹹味,白嘴吃也可以。

孩子吃鴨蛋是很小心的。除了敲去空頭,不把蛋殼碰破。蛋黃蛋白吃光了,用清水把鴨蛋裡面洗淨,晚上捉了螢火蟲來,裝在蛋殼裡,空頭的地方糊一層薄羅。螢火蟲在鴨蛋殼裡一閃一閃地亮,好看極了!

小時讀「囊螢映雪」的故事,覺得東晉的車胤用練囊盛了幾十隻螢火蟲,照了讀書,還不如用鴨蛋殼來裝螢火蟲。不過用螢火蟲照亮來讀書,而且一夜讀到天亮,這能行麼?車胤讀的是手寫的卷子,字大,若是讀現在的新五號字,大概是不行的。

鹹菜茨菰湯

一到下雪天,我們家就喝鹹菜湯,不知是什麼道理。是因為雪天買不到青菜?那也不見得,除非大雪三日,賣菜的出不了門,否則他們總還會上市賣菜的,這大概只是一種習慣。一早起來,看見飄雪花了,我就知道:今天中午是鹹菜湯!

鹹菜是青菜醃的。我們那裡過去不種白菜,偶有賣的,叫作「黃芽菜」,是外地運去的,很名貴。一般黃芽菜炒肉絲,是上等菜,平常吃的,都是青菜,青菜似油菜,但高大得多。入秋,醃菜,這時青菜正肥,把青菜成擔地買來,洗淨,晾去水氣,下缸。一層菜,一層鹽,碼實,即成。隨吃隨取,可以一直吃到第二年春天。

醃了四五天的新鹹菜很好吃,不咸,細、嫩、脆、甜,難可比擬。

鹹菜湯是鹹菜切碎了煮成的。到了下雪的天氣,鹹菜已經醃得很咸了,而且已經發酸。鹹菜湯的顏色是暗綠的,沒有吃慣的人,是不容易引起食慾的。

鹹菜湯里有時加了茨葩菰片,那就是鹹菜茨菰湯,或者叫茨菰鹹菜湯,都可以。

我小時候對茨菰實在沒有好感,這東西有一種苦味。民國二十年,我們家鄉鬧大水,各種作物減產,只有茨菰卻豐收,那一年我吃了很多茨菰,而且是不去茨菰的嘴子的,真難吃。

我十九歲離鄉,輾轉漂流,三四十年沒有吃到茨菰,並不想。

前好幾年,春節後數日,我到沈從文老師家去拜年,他留我吃飯,師母張兆和炒了一盤茨菰肉片。沈先生吃了兩片茨菰,說:「這個好!格比土豆高。」我承認他這話,吃菜講究「格」的高低,這種語言正是沈老師的語言,他是對什麼事物都講「格」的,包括對於茨菰、土豆。

因為久違,我對茨菰有了感情。前幾年,北京的菜市場在春節前後有賣茨菰的,我見到,必要買一點回來加肉炒了,家裡人都不怎麼愛吃,所有的茨菰,都由我一個人「包圓兒」了。

北方人不識茨菰。我買茨菰,總要有人問我:「這是什麼?」「茨菰。」「茨菰是什麼?」這可不好回答。

北京的茨菰賣得很貴,價錢和「洞子貨」(溫室所產)的西紅柿、野雞脖韭菜差不多。

我很想喝一碗鹹菜茨菰湯。

我想念家鄉的雪。

虎頭鯊、昂嗤魚、硨螯、螺螄、蜆子

蘇州人特重塘鱧魚,上海人也是,一提起塘鱧魚,眉飛色舞。塘鱧魚是什麼魚?我嚮往之久矣。到蘇州,曾想嘗嘗塘鱧魚,未能如願,後來我知道:塘鱧魚就是虎頭鯊,咳!

塘鱧魚亦稱土步魚。《隨園食單》:「杭州以土魚為上品。而金陵人賤之,目為虎頭蛇。可發一笑。」虎頭蛇即虎頭鯊。這種魚樣子不好看,而且有點兇惡,渾身紫褐色,有細碎黑斑,頭大而多骨,鰭如蝶翅。這種魚在我們那裡也是賤魚,是不能上席的。蘇州人做塘鱧魚有清炒、椒鹽多法,我們家鄉通常的吃法是氽湯,加醋、胡椒。虎頭鯊氽湯,魚肉極細嫩,松而不散,湯味極鮮,開胃。

昂嗤魚的樣子也很怪,頭扁嘴闊,有點像鯰魚,無鱗,皮色黃,有淺黑色的不規整的大斑。無背鰭。而背上有一根很硬的尖銳的骨刺,用手捏起這根骨刺,它就發出昂嗤昂嗤小小的聲音。這聲音是怎麼發出來的,我一直沒弄明白。這種魚是由這種聲音得名的,它的學名是什麼,只有去問魚類學專家了。這種魚沒有很大的,七八寸長的,就算難得的了,這種魚也很賤,連鄉下人也看不起,我的一個親戚在農村插隊,見到昂嗤魚,買了一些,農民都笑他:「買這種魚乾什麼!」昂嗤魚其實是很好吃的。昂嗤魚通常也是氽湯。虎頭鯊是醋湯,昂嗤魚不加醋,湯白如牛乳,是所謂「奶湯」。昂嗤魚也極細嫩,鰓邊的兩塊蒜瓣肉有大拇指大,堪稱至味。有一年,北京一家魚店不知從哪裡運來一些昂嗤魚,無人問津,顧客都不識這是啥魚。有一位賣魚的老師傅倒知道:「這是昂嗤。」我看到,高興極了,買了十來條,回家一做,滿不是那麼一回事!昂嗤要吃活的(虎頭鯊也是活殺),長途轉運,又在冷庫里冰了一些日子,肉質變硬,鮮味全失,一點意思都沒有!

硨螯,我的家鄉叫饞螯,硨螯是揚州人的叫法,我在大連見到花蛤,以為就是硨螯,不是,形狀很相似,入口全不同。花蛤肉粗而硬,咬不動,硨螯極柔軟細嫩。硨螯好像是淡水裡產的,但味道卻似海鮮,有點像蠣黃,但比蠣黃味道清爽,比青蛤、蚶子味厚。硨螯可清炒,燒豆腐,或與鹹肉同煮,硨螯燒烏青菜(江南人叫塌苦菜),風味絕佳,烏青菜如是經霜而現拔的,尤美。我不食硨螯四十五年矣。

硨螯殼稍呈三角形,質堅,白如細瓷,而有各種顏色的弧形花斑,有淺紫的、有暗紅的,有赭石、墨藍的,很好看。家裡買了硨螯,挖出硨螯肉,我們就從一堆硨螯殼裡去挑選,挑到好的,洗淨了留起來玩。硨螯殼的鉸合部有兩個突出的尖嘴子,把尖嘴子在糙石上磨磨,不一會兒就磨出兩個小圓洞,含在嘴裡吹,嗚嗚地響,且有細細顫音,如風吹窗紙。

螺螄處處有之。我們家鄉清明吃螺螄,謂可以明目。用五香煮熟螺螄,分給孩子,一人半碗,由他們自己用竹籤挑着吃。孩子吃了螺螄,用小竹弓把螺螄殼射到屋頂上,喀拉喀拉地響。夏天「檢漏」,瓦匠總要掃下好些螺螄殼。這種小弓不作別的用處,就叫作螺螄弓,我在小說《戴東匠》里對螺螄弓有較詳細的描寫。

蜆子是我所見過的貝類里最小的了,只有一粒瓜子大。蜆子是剝了殼賣的,剝蜆子的人家附近堆了好多蜆子殼,像一個墳頭。蜆子炒韭菜,很下飯,這種東西非常便宜,為小戶人家的恩物。

有一年修運河堤,按工程規定,有一段堤面應鋪碎石,包工的貪污了款子,在堤面鋪了一層蜆子殼。前來檢收的委員,坐在汽車裡,向外一看,白花花的一片,還抽着雪茄煙,連說:「很好!很好!」

我的家鄉富水產。魚中之名貴的是鯿魚、白魚(尤重翹嘴白)、鮕花魚(即鱖魚),謂之「鯿、白、鯚」。蝦有青蝦、白蝦。蟹極肥,以無特點,故不及。

野鴨、鵪鶉、斑鳩、

過去我們那裡野鴨子很多,水鄉,野鴨子自然多。秋冬之際,天上有時「過」野鴨子,黑乎乎的一大片,在地上可以聽到它們鼓翅的聲音,呼呼的,好像颳大風。野鴨子是槍打的(野鴨肉里常常有很細的鐵砂子,吃時要小心),但打野鴨子的人自己不進城來賣,賣野鴨子有專門的攤子,有時賣魚的也賣野鴨子,把一個養活魚的木盆翻過來,野鴨一對一對地擺在盆底,賣野鴨子是不用秤約的,都是一對一對地賣。野鴨子是有一定分量的,依分量大小,有一定的名稱,如「對鴨」「八鴨」,哪一種有多大分量,我現在已經記不清了。賣野鴨子都是帶毛的,賣野鴨子的可以代客當場去毛,拔野鴨毛是不能用開水燙的。野鴨子皮薄,一燙,皮就破了,干拔,賣野鴨子的把一隻鴨子放入一個麻袋裡,一手提鴨,一手拔毛,一會兒就拔淨了,放在麻袋裡拔,是防止鴨毛飛散。代客拔毛,不另收費,賣野鴨子的只要那一點鴨毛,野鴨毛是值錢的。

野鴨的吃法通常是切塊紅燒,清燉大概也可以吧,我沒有吃過。野鴨子肉的特點是:細、「酥」,不像家鴨每每肉老。野鴨燒鹹菜是我們那裡的家常菜,裡面的鹹菜尤其是佐粥的妙品。

現在我們那裡的野鴨子很少了。前幾年我回鄉一次,偶有,賣得很貴,原因據說是因為縣裡對各鄉水利作了全面綜合治理,過去的水盪子、荒灘少了,野鴨子無處棲息。而且,野鴨子過去是吃收割後遺撒在田裡的穀粒的,現在收割得很乾淨,顆粒歸倉,野鴨子沒有什麼可吃的,不來了。

鵪鶉是網捕的。我們那裡吃鵪鶉的人家少,因為這東西只有由鄉下的親戚送來,市面上沒有賣的。鵪鶉大都是用五香滷了吃,也有用油炸了的。鵪鶉能斗,但我們那裡無鬥鵪鶉的風氣。

我看見過獵人打斑鳩。我在讀初中的時候。午飯後,我到學校後面的野地里去玩,野地里有小河、有野薔薇,有金黃色的筒蒿花、有蒼耳(蒼耳子有小鈎刺,能掛在衣褲上,我們管它叫「萬把鈎」)、有才抽穗的蘆荻。在一片樹林裡,我發現一個獵人,我們那裡獵人很少,我從來沒有見過獵人,但是我一看見他,就知道,他是一個獵人。這個獵人給我一個非常猛厲的印象。他穿了一身黑,下面卻纏了鮮紅的綁腿,他很瘦,他的眼睛黑,而冷。他握着槍,他在幹什麼?樹林上面飛過一隻斑鳩,他在追逐這隻斑鳩,斑鳩分明已經發現獵人了。它想逃脫,斑鳩飛到北面,在樹上落一落,獵人一步一步往北走,斑鳩連忙往南面飛,獵人揚頭看了一眼,斑鳩落定了,獵人又一步一步往南走,非常冷靜。這是一場無聲的,然而非常緊張的、堅持的較量。斑鳩來回飛,獵人來回走。我很奇怪,為什麼斑鳩不往樹林外面飛,這樣幾個來回,斑鳩慌了神了,它飛得不穩了,歪歪倒倒地,失去了原來均勻的節奏。忽然,砰,槍聲一響,斑鳩應聲而落。獵人走過去,拾起斑鳩,看了看,裝在獵袋裡。他的眼睛很黑,很冷。

我在小說《異秉》里提到王二的熏燒攤子上,春天,賣一種叫作「鵽」的野味,鵽這種東西我在別處沒看見過。「鵽」這個字很多人也不認得,多數字典里不收,《辭海》里倒有這個字,標音為duo(又讀zhua)。zhua與我鄉讀音較近,但我們那裡是讀入聲的,這隻有用國際音標才標得出來。即使用國際音標標出,在不知道「短促急收藏」的北方人也是讀不出來的。《辭海》「鵽」字條下注云「見鵽鳩」,似以為「鵽」即「鵽鳩」。而在「鵽鳩」條下注云:「鳥名。雉屬。即『沙雞』。」這就不對了。沙雞我是見過的,吃過的。內蒙古、張家口多出沙雞。《爾雅·釋鳥》郭璞註:「出北方沙漠地。」不錯,北京冬季偶爾也有賣的。沙雞嘴短而紅,腿也短;我們那裡的鵽卻是水鳥,嘴長,腿也長。鵽的滋味和沙雞有天淵之別,沙雞肉較粗,略有酸味;鵽肉極細,非常香。我一輩子沒有吃過比鵽更香的野味。

蔞蒿、枸杞、薺菜、馬齒莧

小說《大淖記事》:「春初水暖,沙洲上冒出很多紫紅色的蘆芽和灰綠色的蔞蒿,很快就是一片翠綠了。」我在書頁下方加了一條註:「蔞蒿是生於水邊的野草,粗如筆管,有節,生狹長的小葉,初生二寸來高,叫作『蔞蒿薹子』,加肉炒食極清香。」蔞蒿的蔞字,我小時不知怎麼寫,後來偶然看了一本什麼書,才知道的,這個字音「呂」。我小學有一個同班同學,姓呂,我們就給他起了個外號,叫「蔞蒿薹子」(蔞蒿薹子家開了一爿糖坊,小學畢業後未升學,我們看見他坐在糖坊里當小老闆,覺得很滑稽)。但我查了幾本字典,「蔞」都音「樓」,我有點恍惚了。「樓」「呂」一聲之轉。許多從「婁」的字都讀「呂」,如「屢」「縷」「褸」……這本來無所謂,讀「樓」讀「呂」,關係不大。但字典上都說蔞蒿是蒿之一種,即白蒿,我卻有點不以為然了,我小說里寫的蔞蒿和蒿其實不相干。讀蘇東坡《惠崇春江晚景》詩:「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蔞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時。」此蔞蒿生於水邊,與蘆芽為伴,分明是我的家鄉人所吃的蔞蒿,非白蒿,或者「即白蒿」的蔞蒿別是一種,未可知矣。深望懂詩、懂植物學也懂吃的博雅君子有以教我。

我的小說注文中所說的「極清香」,很不具體,嗅覺和味覺是很難比方,無法具體的。昔人以為荔枝味似軟棗,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我所謂「清香」,即食時如坐在河邊聞到新漲的春水的氣味,這是實話,並非故作玄言。

枸杞到處都有。開花後結長圓形的小漿果,即枸杞子,我們叫它「狗奶子」,形狀頗像。本地產的枸杞子沒有入藥的,大概不如寧夏產的好。枸杞是多年生植物,春天,冒出嫩葉,即枸杞頭。枸杞頭是容易採到的,偶爾也有近城的鄉村的女孩子采了,放在竹籃里叫賣:「枸杞頭來!」枸杞頭可下油鹽炒食;或用開水焯了,切碎,加香油,醬油、醋,涼拌了吃,那滋味,也只能說「極清香」。春天吃枸杞頭,雲可以清火,如北方人吃苣蕒菜一樣。

「三月三,薺菜花賽牡丹」。俗謂是日以薺菜花置灶上,則螞蟻不上鍋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