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馬 - 第2章

老舍

戈登胡同門牌三十五號是溫都寡婦的房子。房子不很大,三層小樓,一共不過七八間房。門外攔着一排綠柵欄。三層白石的台階,刷得一釘點兒土也沒有。一個小紅漆門,門上的銅環子擦得晶光。一進門是一間小客廳。客廳後面是一間小飯廳。從這間小飯廳繞過去,由樓梯下去,還有三間小房子。樓上只有三間屋子,臨街一間,後面兩間。

伊牧師離着這個小紅門還老遠,就把帽子摘下來了。擦了擦臉上的汗,又正了正領帶,覺得身上一點缺點沒有了,才輕輕的上了台階。在台階上又站了一會兒,才拿着音樂家在鋼琴上試音的那個輕巧勁兒,在門環上敲了兩三下。

一串細碎的腳步兒從樓上跑下來,跟着,門兒稍微開開一個縫兒,溫都太太的臉露出一半兒來。

「伊牧師!近來好?」她把門開大了一點,伸出小白手,在伊牧師的手上輕輕的挨了一挨。

伊牧師隨着她進去,把帽子和大氅掛在過道兒的衣架上,然後同她進了客廳。

小客廳里收拾得真叫乾淨爽利,連掛畫的小銅釘子都象含着笑。屋子當中鋪着一塊長方兒的綠毯子,毯子上放着兩個不十分大的臥椅。靠着窗戶擺着一隻小茶几,茶几上一個小三彩中國磁瓶,插着兩朵小白玫瑰花。茶几兩旁是兩把橡木椅子,鑲着綠絨的椅墊兒。里手的山牆前面擺着一架小鋼琴,琴蓋兒上放着兩三張照像片兒。琴的前邊放着一支小油漆凳兒。凳兒上臥着個白胖白胖的小獅子狗,見伊牧師進來,慌着忙着跳下來,搖頭擺尾的在老牧師的腿中間亂蹦。順着屋門的牆上掛着張油畫,兩旁配着一對小磁碟子。畫兒底下一個小書架子,擺着些本詩集小說什麼的。

溫都寡婦坐在鋼琴前面的小凳兒上,小白狗跳在她懷裡,歪着頭兒逗伊牧師。

伊牧師坐在臥椅上,把眼鏡往上推了一推,開始誇獎小白狗。誇獎了好大半天,才慢慢的說到:

「溫都太太,樓上的屋子還閒着嗎?」

「可不是嗎。」她一手抱着狗,一手把煙碟兒遞給伊牧師。

「還想租人嗎?」他一面裝煙一面問。

「有合適的人才敢租。」她拿着尺寸這麼回答。

「有兩位朋友,急於找房。我確知道他們很可靠。」他從眼鏡框兒上面瞅了她一眼,把「確」字說得特別的清楚有勁。他停頓了一會兒,把聲音放低了些;鼻子周圍還畫出個要笑的圈兒,「兩個中國人——」說到「中國」兩個字,他的聲音差不多將將兒的能叫她聽見:「兩個極老實的中國人。」

「中國人?」溫都寡婦整着臉說。

「極老實的中國人!」他又重了一句,又偷偷的看了她一眼。

「對不——」

「我擔保!有什麼錯兒朝我說!」他沒等溫都太太說完,趕緊把話接過來:「我實在沒地方給他們找房去,溫都太太,你得成全成全我!他們是父子爺兒倆,父親還是個基督徒。看上帝的面上,你得——」伊牧師故意不再往下說,看看「看上帝的面上」到底發生什麼效力不發。

「可是——」溫都太太好象一點沒把上帝擱在心上,臉上掛着一千多個不耐煩的樣子。

伊牧師又沒等她說完就插嘴:

「那怕多要他們一點房租呢!看他們不對路,攆他們搬家,我也就不再——」他覺得往下要說的話似乎和《聖經》的體裁不大相合,於是吸了一口煙,連煙帶話一齊咽下去了。

「伊牧師!」溫都太太站起來說:「你知道我的脾氣:這條街的人們靠着租外國人發財的不少,差不多隻剩我這一處,寧可少賺錢,不租外國人!這一點我覺得是很可以自傲的!你為什麼不到別處給他們找找房呢?」

「誰說沒找呢!」伊牧師露着很為難的樣子說:「陶靈吞大院,高威胡同,都挨着門問到了,房子全不合適。我就是看你的樓上三間小屋子正好,正夠他們住的:兩間作他們的臥房,一間作書房,多麼好!」

「可是,牧師!」她從兜兒里掏出小手絹擦了擦嘴,其實滿沒有擦的必要:「你想我能叫兩個中國人在我的房子裡煮老鼠吃嗎?」

「中國人不——」他正想說:「中國人不吃老鼠,」繼而一想,這麼一說是分明給她個小釘子碰,房子還能租到手嗎?於是連忙改嘴:「我自然囑咐他們別吃老鼠!溫都太太,我也不耽誤你的工夫了;這麼說吧:租給他們一個禮拜,看他們不好,叫他們搬家。房租呢,你說多少是多少。旅館他們住不起,不三不四的人家呢,我又不肯叫兩個中國人跟他們打交道。咱們都是真正的基督徒,咱們總得受點屈,成全成全他們爺兒兩個!」

溫都太太用手搓着小狗脖子下的長毛,半天沒言語。心裡一個勁兒顛算:到底是多租幾個錢好呢,還是一定不伺候殺人放火吃老鼠的中國人好呢?想了半天,還是不能決定;又怕把伊牧師僵在那裡,只好順口支應着:

「他們也不抽鴉片?」

「不!不!」伊牧師連三併四的說。

她跟着又問了無數的問題,把她從小說,電影,戲劇,和傳教士造的謠言裡所得來的中國事兒,兜着底兒問了個水落石出。問完了,心裡又後悔了:這麼問,豈不是明明的表示已經有意把房租給他們嗎?

「謝謝你!溫都太太!」伊牧師笑着說:「就這麼辦了!四鎊十五個先令一個禮拜,管早晚飯!」

「不准他們用我的澡盆!」

「對!我告訴他們,出去洗澡。」

伊牧師說完,連小狗兒也沒顧得再逗一逗,抓起帽子大氅就跑。跑到街上,找了個清靜地方才低聲的說:

「他媽的!為兩個破中國人……」

2

馬家父子從上海坐上輪船,一直忽忽悠悠的來到倫敦。馬老先生在海上四十天的工夫,就扎掙着爬起來一回;剛一出艙門,船往外手裡一歪,摔了個毛兒跟頭;一聲沒出,又扶着艙門回去了。第二次起來的時候,船已經紋絲不動的在倫敦碼頭靠了岸。小馬先生比他父親強多了,只是船過台灣的時候,頭有點發暈;過了香港就一點事沒有了。

小馬先生的模樣兒,我們已經看見過了。所不同的是:在船上的時候,他並不那麼瘦,眉頭子也不皺得那麼緊。又是第一次坐海船出外,事事看着新鮮有趣;在船欄杆上一靠,卷着水花的海風把臉吹得通紅,他心裡差不多和海水一樣開暢。

老馬先生的年紀至多也不過去五十,可是老故意帶出頹唐的樣子,好象人活到五十就應該橫草不動,豎草不拿的,一天吃了睡,睡了吃;多邁一步,都似乎與理不合。他的身量比他的兒子還矮着一點,臉上可比馬威富泰多了。重重的眉毛,圓圓的臉,上嘴唇上留着小月牙兒似的黑鬍子,在最近的一二年來才有幾根慘白的。眼睛和馬威的一樣,又大,又亮,又好看;永遠戴着玳瑁邊的大眼鏡。他既不近視,又不遠視,戴着大眼鏡只是為叫人看着年高有威。

馬則仁(這是馬老先生的名字)年青的時候在美以美會的英文學校念過書。英文單字兒記得真不少,文法的定義也背得飛熟,可是考試的時候永遠至多得三十五分。有時候拿着《英華字典》,把得一百分的同學拉到清靜地方去:「來!咱們搞搞!你問咱五十個單字,咱問你五十個,倒得領教領教您這得一百分的怎麼個高明法兒!」於是把那得一百分的英雄撅得乾瞪眼。他把字典在夾肢窩裡一夾,嘴裡哼唧着「ANouni

s……」把得三十五分的羞恥,算是一掃兒光,雪得乾乾淨淨。

他是廣州人,自幼生在北京。他永遠告訴人他是北京人,直到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價值增高,廣東國民政府的勢力擴大的時候,他才在名片上印上了「廣州人」三個字。

在教會學校畢業後,便慌手忙腳的抓了個妻子。仗着點祖產,又有哥哥的幫助,小兩口兒一心一氣的把份小日子過得挺火熾。他考過幾回學部的錄事,白摺子寫不好,作錄事的希望只好打消。托人找洋事,英文又跟不上勁。有人給他往學堂里薦舉去教英文,作官心盛,那肯去拿藤子棍兒當小教員呢。閒着沒事也偷着去嫖一嫖,回來晚了,小夫婦也有時候拌一通兒嘴,好在是在夜裡,誰也不知道。還有時候把老婆的金戒指偷出去押了寶,可是永遠笑着應許哥哥寄來錢就再給她買個新的。她半惱半笑的說他一頓,他反倒高了興,把押輸了的情形一五一十說給她聽。

結婚後三年多,馬威才降生了。馬則仁在事前就給哥哥寫信要錢,以備大辦滿月。哥哥的錢真來了,於是親戚朋友全在馬威降世的第三十天上,吃了個「泰山不下土」;連街坊家的四眼狗也跟着啃了回豬腳魚骨頭。

現在小夫婦在世上的地位高多了,因為已經由「夫婦」變成「父母」。他們對於作父母的責任雖然沒十分細想,可是作父母的威嚴和身分總得拿出來。於是馬則仁老爺把上嘴唇的毫毛留住不剃,兩三個月的工夫居然養成一部小黑鬍子。馬夫人呢,把臉上的胭脂擦淺了半分,為是陪襯着他的小黑鬍子。

最痛心的:馬威八歲的時候,馬夫人,不知道是吃多了,還是着了涼,一命嗚呼的死了。馬則仁傷心極了:扔下個八歲的孩子沒人管,還算小事。結婚一場,並沒給夫人弄個皇封官誥,這有多麼對不起死去的靈魂!由不得大眼淚珠兒一串跟着一串的往下流,把小鬍子都哭得象賣蜜麻花的那把小糖刷子!

喪事一切又是哥哥給的錢,不管誰的錢吧,反正不能不給死鬼個體面發送。接三,放焰口,出殯,辦得比馬威的滿月又熱鬧多了。

一來二去的,馬先生的悲哀減少了。親戚朋友們都張羅着給他再說個家室。他自己也有這個意思,可是選擇個姑娘真不是件容易事。續弦不象初婚那麼容易對付,現在他對於婦人總算有了經驗:好看的得養活着,不好看的也得養活着,一樣的養活着,為什麼不來個好看的呢。可是,天下可有多少好看的婦人呢。這個續弦問題倒真不容易解決了:有一回差點兒就成功了,不知是誰多嘴愛說話,說馬則仁先生好吃懶作沒出息,於是女的那頭兒打了退堂鼓。又有一回,也在快成功的時候,有人告訴他:女的鼻子上有三個星點兒,好象骨牌里的「長三」;又散了,娶媳婦那能要鼻子上有「長三」的呢!

還有一層:馬先生唯一增光耀祖的事,就是作官。雖然一回官兒還沒作過,可是作官的那點虔誠勁兒是永遠不會歇松的。凡是能作官的機會,沒有輕易放過去的;續弦也是個得官兒的機會,自然也不能隨便的拍拍腦袋算一個。假如娶個官兒老爺的女兒,靠着老丈人的力量,還不來份差事?假如,……他的「假如」多了,可是「假如」到底是「假如」,一回也沒成了事實。

「假如我能娶個總長的女兒,至小咱還不弄個主事,」他常對人們說。

「假如總長有個女兒,能嫁你不能?」人們這樣回答他。

婚事和官事算是都沒希望。

馬威在家裡把三本小書和《四書》念完之後,馬老先生把他送到西城一個教會學堂里去,因為那裡可以住宿,省去許多麻煩。沒事的時候,老馬先生常到教會去看兒子;一來二去的,被伊牧師說活了心,居然領了洗入了基督教。左右是沒事作,閒着上教會去逛逛,又透着虔誠,又不用花錢。領洗之後,一共有一個多禮拜沒有打牌,喝酒;而且給兒子買了一本紅皮的英文《聖經》。

在歐戰停了的那年,馬則仁的哥哥上了英國,作販賣古玩的生意。隔個三五個月總給兄弟寄點錢來,有時候也托他在北京給搜尋點貨物。馬則仁是天生來看不起買賣人的,好歹的給哥哥買幾個古瓶小茶碗什麼的。每次到琉璃廠去買這些東西,總繞到前門橋頭都一處去喝幾碗黃酒,吃一頓炸三角兒。

馬先生的哥哥死在英國了,留下遺囑教兄弟上倫敦來繼續着作買賣。

這時候伊牧師已經回了英國二三年,馬老先生拿着《英華字典》給他寫了封長信,問他到底應該上英國去不去。伊牧師自然樂意有中國教友到英國來,好叫英國人看看:傳教的人們在中國不是光吃飯拿錢不作事。他回了馬先生一封信,叫他們父子千萬上英國來。於是馬先生帶着兒子到上海,買了兩張二等船票,兩身洋服,幾筒茶葉,和些個零七八碎的東西。輪船出了江口,馬老先生把大眼鏡摘下來,在船艙里一躺,身上紋絲不敢動,還覺得五臟一齊往上翻。

3

英國海關上的小官兒們,模樣長像雖然不同,可是都有那麼一點派頭兒,叫長着眼睛的一看,就看得出來他們是幹什麼的。他們的眼睛總是一隻看着人,那一隻看着些早已撕破的舊章程本子。鉛筆,永遠是半截的,在耳朵上插着。鼻子老是皺皺着幾個褶兒,為是叫臉上沒一處不顯着忙的「了不得」的樣子。他們對本國人是極和氣的,一邊查護照,一這打哈哈說俏皮話;遇見女子,他們的話是特別的多。對外國人的態度,就不同了:肩膀兒往起一端,嘴犄角兒往下一扣,把帝國主義十足的露出來;有時候也微微的一笑,笑完了準是不許你登岸。護照都驗完,他們和大家一同下了船,故意的搓着手告訴你:「天氣很冷。」然後還誇獎你的英國話說得不錯……」

馬家父子的護照驗完了。老馬先生有他哥哥的幾件公文在手,小馬先生有教育部的留學證書,於是平平安安過去,一點麻煩沒有。驗完護照,跟着去驗身體。兩位馬先生都沒有髒病,也沒有五癆七傷,於是又平安的過了一關。而且大夫笑着告訴他們:在英國多吃點牛肉,身體還要更好;這次歐戰,英國能把德國打敗,就是英國兵天天吃牛肉的緣故。身體檢查完了,父子又把箱子盒子都打開,叫人家查驗東西。幸而他們既沒帶着鴉片,又沒帶着軍火,只有馬先生的幾件綢子衣裳,和幾筒茶葉,上了十幾鎊錢的稅。馬老先生既不知為什麼把這些寶貝帶來,又不知為什麼要上稅;把小鬍子一撅,糊裡糊塗的交了錢完事。種種手續辦完,馬老先生差點沒暈過去;心裡說,早知道這麼麻煩,要命也不上外國來!

下了船就上火車,馬老先生在車犄角兒一靠,什麼沒說,兩眼一閉,又睡了。馬威順着窗子往外看:高高低低沒有一處是平的,高的土崗兒是綠的,窪下去的地方也是綠的。火車跑得飛快,看不清別的東西,只有這個高低不平的綠地隨着眼睛走,看那兒,那兒是綠的。火車越走越快,高低不平的綠地漸漸變成一起一落的一片綠浪,遠遠的有些牛羊,好象在春浪上飄着的各色花兒。

綠地越來越少了,樓房漸漸多起來。過了一會兒,車走得慢多了,車道兩旁都是大街了。汽笛響了兩聲,車進了利務普街車站。

馬老先生還小菩薩似的睡着,忽然咧了咧嘴,大概是說夢話呢。

站台上的人真多。「嘿嘍,那邊!」腳夫推着小車向客人招呼。「嘿嘍,那邊!」丈夫搖着帽子叫媳婦。那邊的車開了,車上和站台上的人們彼此點手的點手,搖手巾的搖手巾,一溜黑煙,車不見了。賣報的,賣花的,賣煙捲兒的,都一聲不言語推着小車各處出溜,英國人作買賣和送殯是拿着一樣的態度的。

馬威把父親推醒。馬老先生打了個哈哧,剛要再睡,一位姑娘提着皮包往外走,使勁一開門,皮包的角兒正打在他的鼻子上。姑娘說了聲「對不起,」馬先生摸了摸鼻子,算是醒過來了。馬威七手八腳的把箱子什麼的搬下去,正要往車外走,伊牧師跳上來了。他沒顧得和馬老先生拉手,提起最大的那隻箱子就往外走。

「你們來得真快!海上沒受罪?」伊牧師把大箱子放在站台上問馬氏父子。

馬老先生提着個小盒子,慢慢的下了車,派頭滿象前清「道台」下大轎似的。

「伊牧師好?」他把小盒子也放在站台上,對伊牧師說:「伊太太好?伊小姐好?伊——?」

伊牧師沒等馬先生問完了好,又把大箱子抄起來了:「馬威!把箱子搬到這邊來!除了那隻手提箱,你拿着;剩下的全搬過來!」

馬威努着力隨着伊牧師把箱子全搬到行李房去。馬老先生手裡什麼也沒拿,慢慢的扭過來。

伊牧師在櫃檯上把寄放東西的單子寫好,問明白了價錢,然後向馬老先生說:「給錢,今天晚上,箱子什麼的就全給你們送了去。這省事不省事?」

馬老先生給了錢,有點不放心:「箱子丟不了哇?」

「沒錯!」伊牧師用小黃眼珠繞着彎兒看了老馬一眼,跟着向馬威說:「你們餓不餓?」

「不——」馬老先生趕緊把話接過來,一來是:剛到英國就嚷嚷餓,未免太不合體統。二來是:叫伊牧師花錢請客,於心也不安。

伊牧師沒等他把「餓」字說出來,就說:「你們來吧!隨便吃一點東西。不餓?我不信!」

馬老先生不好意思再客氣,低聲的和馬威用中國話說:「他要請客,別駁他的面子。」

他們父子隨着伊牧師從人群里擠出站台來。馬威把腰板挺得象棺材板一樣的直,脖子梗梗着,往前走。馬老先生兩手撇着,大氅後襟往起撅着一點,慢條廝禮的搖晃着。站台外邊的大玻璃棚底下有兩三家小酒館,伊牧師領着他們進了一家。他挑了一張小桌,三個人圍着坐下,然後問他們吃什麼。馬老先生依然說是不餓,可是肚子裡直叫喚。馬威沒有他父親那樣客氣,可是初來乍到,不知道要什麼好。

伊牧師看出來了:問是沒用;於是出了主意:「這麼着好不好?每人一杯啤酒,兩塊火腿麵包。」說完了,他便走到柜上去要。馬威跟着站起來,幫着把酒和麵包端過來。老馬連一動也沒動,心裡說:「花錢吃東西,還得他媽的自己端過來,哼!」

「我平常不喝酒,」伊牧師把酒杯端起來,對他們說:「只是遇着朋友,愛來一杯半碗的喝着玩兒。」他在中國喝酒的時候,總是偷偷的不叫教友們看見,今天和他們父子一塊兒喝,不得不這麼說明一下。一氣下去了半杯,對馬威開始誇獎酒館的乾淨,然後誇獎英國的有秩序:「到底是老英國呀!馬威,看見沒有?啊!」嚼了一口麵包,用假牙細細的磨着,好大半天才咽下去。「馬威,暈船沒有?」

「倒不覺得怎麼的,」馬威說:「父親可是始終沒起來。」

「我說什麼來着?馬先生!你還說不餓!馬威,再去給你父親要杯啤酒,啊,也再給我來一杯,愛喝着玩兒。馬先生,我已經給你們找好了房,回來我帶你們去,你得好好的歇一歇!」

馬威又給他們的酒端來,伊牧師一氣灌下去,還一個勁兒說:「喝着玩兒。」

三個人都吃完了,伊牧師叫馬威把酒杯和碟子都送回去,然後對馬老先生說:「一個人一個先令。不對,咱們倆還多喝着一杯酒,馬威是一個先令,你是一個零六,還有零錢?」

老馬先生真沒想到這一招兒,心裡說:幾個先令的事,你作牧師的還不花,你算那道牧師呢!他故意的透着俏皮,反張羅着會伊牧師的帳。

「不!不!到英國按着英國法子辦,自己吃自己,不讓!」伊牧師說。

三個人出了酒館,伊牧師掏出六個銅子來,遞着馬威:「去,買三張票,兩個銅子一張。說:大英博物館,三張,會不會?」

馬威只接過兩個銅子,自己掏出四個來,往伊牧師指着的那個小窗戶洞兒去買票。把票買來,伊牧師樂了:「好孩子!明白怎麼買票了吧?」說着,在衣襟的裡面掏了半天,掏出一張小地圖來:「馬威,給你這個。看,咱們現在是在利務普街。看見這條紅線沒有?再走四站就是博物院。這是倫敦中央地道火車。記着,別忘了!」

伊牧師領着二馬下了地道。

4

溫都先生死了十幾多年了。他只給溫都夫人留下一處小房子和一些股票。

每逢溫都寡婦想起丈夫的時候,總把二寸見方的小手絹哭濕了兩三塊。除了他沒死在戰場上,和沒給她留下幾百萬的財產,她對於死去的丈夫沒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可是這些問題是每逢一哭丈夫,就梢帶腳兒想起來的。他設若死在戰場上,除了得個為國捐軀的英名,至少她還不得份兒恤金。恤金縱然趕不上幾百萬財產,到底也可以叫她一年多買幾頂新帽子,幾雙長筒的絲襪子;禮拜天不喜歡上教堂的時候,還可以喝瓶啤酒什麼的。

在她丈夫死後不久,歐洲就打開了大仗。她一來是為愛國,二來為掙錢,到一個汽油公司里去打字。那時候正當各處缺人,每個禮拜她能掙到三鎊來錢。在打字的時候,忽然想起男人來,或者是恨男人死得早,錯過了這個盡忠報國的機會,她的淚珠兒隨着打字機鍵子的一起一落,吧噠吧噠的往下落。設若他還活着,至不濟還不去打死百八十來個德國兵!萬一把德皇生擒活捉,他豈不升了元帥,她還不穩穩噹噹的作元帥太太!她越這麼想,越恨德國人,好象德國故意在她丈夫死後才開仗,成心不叫溫都先生得個「戰士」的英名。殺德國人!雞犬不留!這麼一想,手下的打字機響得分外有勁;打完了一看,竟會把紙戳破了好幾個小窟窿——只好從新再打!

溫都姑娘的年紀比她母親小着一半。出了學校,就入了六個月的傳習所,學習怎麼賣帽子,怎麼在玻璃窗里擺帽子,怎麼替姑娘太太往頭上試帽子。……出了傳習所,就在倫敦城裡帽鋪找了個事,一個禮拜掙十六個先令。

溫都寡婦在大戰的時候剩了幾個錢,戰後她只在公司缺人的時候去幫十天半個月的忙,所以她總是在家裡的時候多,出門的時候少。溫都姑娘念書的時候,母女老是和和氣氣的,母親說什麼,女兒聽什麼。到了溫都姑娘上帽鋪作事以後,母女的感情可不象先前那麼好了;時常的母女一頂一句的拌嘴。「叫她去她的!黃頭髮的小東西子!」溫都太太含着淚對小狗兒說。說完,還在狗的小尖耳朵上要個嘴兒,小狗兒有時候也傻爪似的陪着吊一對眼淚。

吃飯時間的問題,就是她們倆拌嘴的一個大原因。母親是凡事有條有款,有一定的時候。女兒是初到外邊作事,小皮包里老有自己掙的幾個先令,回家的時候在賣糖的那裡看幾分鐘,裁縫鋪外邊看幾分鐘,珠寶店外又看幾分鐘。一邊看一邊想:等着,慢慢的長薪水,買那包紅盒子的皮糖,買那件綠綢子繡邊兒的大衫。越看越愛看,越愛看越不愛走,把回家那回事簡直的忘死了。不但光是回來晚了,吃完晚飯,立刻扣上小帽子,小鳥兒似的又飛出去了。她母親准知道女兒是和男朋友出去玩,這本來不算怎麼新奇;她所不高興的是:姑娘夜間回來,把和男人出去的一切經過,沒結沒完的告訴母親。跟着,還談好些個結婚問題,離婚問題,談得有來有去,一點拘束沒有。有一回伊牧師來看她們,溫都姑娘把情人給她的信,挑了幾篇長的,念給老牧師聽;牧師本是來勸溫都姑娘禮拜天去上教堂,一聽姑娘念的信,沒等勸她,拿起帽子就跑了。

溫都太太年青的時候,一樣的享過這種愛的生活。可是她的理想和她女兒的不同了。她心目中的英雄是一拳打死老虎,兩腳踹倒野象,可是一見女人便千般的柔媚,萬般的奉承。女的呢,總是腰兒很細,手兒很小,動不動就暈過去,暈的時候還永遠是倒在英雄的胳臂上。這樣的英雄美人,只能在月下花前沒人的地方說些知心話,小樹林裡偷偷的要個嘴兒。如今溫都姑娘的愛的理想和經驗,與這種小說式的一點也不同了:一張嘴便是結婚後怎麼和情人坐汽車一點鐘跑八十英里;怎麼性情不相投就到法廳離婚;怎麼喜歡嫁個意大利的廚子,好到意國去看看莫索里尼到底長着鬍子沒有;要不然就是嫁個俄國人,到莫斯科去看一眼。專為着俄國婦人的裙子是將蓋住磕膝蓋兒,還是簡直的光腿不穿裙子。

溫都寡婦自從丈夫死後,有時候也想再嫁。再嫁最大的難處是經濟問題,沒有準進項的男人簡直不敢拉攏。可是這點難處,她向來沒跟別人提過。愛情的甜美是要暗中咂摸的,就是心中想到經濟問題,也不能不設法包上一層愛的蜜皮兒。

「去!去!嫁那個俄國鬼去!」溫都太太急了,就這樣對她女兒說。

「那是!在莫斯科買皮子一定便宜,叫他給我買一打皮襖,一天換一件,看美不美?啊?媽媽!」溫都姑娘撒着嬌兒說。

溫都太太一聲不出,抱着小狗睡覺去了。

溫都姑娘不但關於愛情的意見和母親不同,穿衣裳,戴帽子,掛珠子的式樣也都不一樣。她的美的觀念是:什麼東西都是越新越好,自要是新的便是好的,美不美不去管。衣裳越短越好,帽子越合時樣越好。據她看:她母親的衣裳都該至少剪去一尺;母親的帽子不但帽沿兒大得過火,帽子上的長瓣子花兒更可笑的要命。母親一張嘴便是講材料的好壞,女兒一張嘴便是巴黎出了什麼新樣子。說着說着,母女又說僵了。

母親說:「你要是再買那小雞蛋殼似的帽子,不用再跟我一個桌兒上吃飯!」

女兒回答:「你要是還穿那件鄉下老的青褂子,我再不和你一塊兒上街!」

母女的長像兒也不一樣。溫都太太的臉是長長兒的,自上而下的往下溜,溜到下巴額兒只剩下尖尖的一個小三角兒。淺黃的頭髮,已經有了幾根白的,盤成兩個圓髻兒,在腦瓢上扣着。一雙黃眼珠兒,一隻小尖鼻子,一張小薄嘴,只有笑的時候,才能把少年的俊俏露出一點來。身量不高,戴上寬沿帽子的時候更顯得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