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 - 第2章

來自遠方

  桓容用過藥,倚靠在榻上,臉色白得仿佛透明。

  五官精緻,俊雅如畫。只是神情疲憊,兩縷散發落在頰邊,顯得格外孱弱。

  「可好些了?」

  握住兒子的手,南康公主雙眼泛起血絲,分毫不減擔憂。

  醫者走上前,小心詢問:「郎君可覺得頭暈?是否欲嘔?」

  桓容搖頭。

  「傷處可還疼得厲害?」

  桓容繼續搖頭。

  醫者又問了幾個問題,桓容或點頭或搖頭,始終沒有出聲。

  見狀,南康公主不得不生出疑問。

  「我兒這是怎麼了,為何不肯出聲?」

  「兒……略有不適。」

  桓容終於開口,語調微有些生澀,不是洛陽官話,而是地道的吳語。聯繫常年隨叔父在會稽郡求學,倒也不顯得奇怪。

  南康公主緩和神情,旋即又變得緊張。

  「不適?哪裡不適?醫者!」

  又是一番忙亂,桓容灌下整碗湯藥,苦得五官皺緊,仍不忘勸說南康公主休息。

  「阿母,兒無大礙。」

  南康公主猶不放心,幾番詢問醫者,得後者擔保,又提心查清桓容被人暗害之事,這才起身離開。

  「如有事,立即遣人來報。」

  「諾。」

  僕從分毫不敢大意,一名童子守在榻前,數人守在外室,房門前更是立了數名健仆。醫者直接不許走,留在側室休息。

  「勞煩。」

  健仆皆是南府軍出身,曾隨桓溫北伐,通身的煞氣,醫者哪敢說個「不」字。

  諸事安排妥當,天已大亮。

  童子燃起香料,驅散室內的藥味。

  桓容斜躺在榻上,捏了捏眉心,繼而攤開掌心,翻看手背,眉間皺起川字。

  這是男子的手?

  趁童子不注意,小心掀開錦被,確定零部件不缺,勉強鬆了口氣。

  世事千奇百怪,萬萬沒料到,自己也會遇上。

  既沒遭遇天災,也沒遇上人禍,他不過是連續加班,睡得稍晚了些,壓根沒想到,睜眼就發現身在異處——或者異時空?

  起初以為是做夢,強迫自己睡過去,醒來就能恢復正常。

  哪裡料到,再度睜眼,場景依舊未換。

  木榻高屏,香鼎玉瓶,桌旁擺的不是木凳,而是青色蒲團。

  右衽長衫的古人,守在榻邊的雍容貴婦……

  桓容閉上雙眼,頭痛欲裂,腦海中更多出一段記憶。

  太和三年,皇姓司馬。

  不熟悉歷史,或許不清楚太和是哪個皇帝的年號。但從秦漢以後,皇帝複姓司馬的只有兩晉。

  西晉奢靡,東晉偏安。

  五胡亂華,漢族遭逢大難。

  想起這段歷史,桓容眉間皺得更緊。

  未知現下是西晉還是東晉?

  恍惚中,聽有人提及桓大司馬,公主殿下。結合腦中的記憶,眼前匆匆閃過會稽郡多名大儒。

  一個念頭閃過,桓容睜開雙眼,呆滯的看向帳頂。

  不是吧?

  不是他想的那樣吧?

  「郎君哪裡不適?」

  見桓容面色不對,小童立即上前詢問。

  「我問你,我父現在何處?」

  小童覺得奇怪,倒也老實回道:「郎君剛自會稽返還,恐還不知,郎主上表辭錄尚書事,遙領揚州牧,移鎮姑孰,現在赭圻駐軍。」

  姑孰,赭圻?

  「我父身邊可有參軍名為郗超?」

  「回郎君,確有。」

  呆愣兩秒,桓容倒回榻上。

  他不了解東晉,卻對「入幕之賓」的典故耳熟能詳。加上腦中記憶,當真是想否認都不成。

  他爹不是旁人,正是赫赫有名的東晉權臣桓溫。那位三次北伐,一次廢帝,與慕容垂、苻堅交鋒,和謝安、王坦之掰腕子,隨時準備造反,從來沒能成功的猛人!

  「郎君?」

  「沒事。」

  桓容閉上雙眼,慢慢開始回想。

  據有限的知識,桓溫死後,幾個兒子似乎沒什麼好下場。即便桓玄成功造反,完成親爹的大業,最後照樣被旁人一刀咔嚓,摘走果子。

  命運果真和他開了天大的玩笑。

  閉眼睜眼,穿越了。

  五胡亂華的時代,東晉。

  親爹身為當朝權臣,樹敵無數,就差在腦門刻上四個字:我要造反。

  還有比這更糟心的嗎?

  人常說,上帝關上你的門,至少還會留扇窗。到他這裡,非但門關上,窗戶訂住,連煙囪都給堵死!

  苦笑一聲,桓容忽然生出念頭,是不是該找個地方撞一下,或許能再穿一回?

第二章

養傷

  接下來數日,桓容始終臥榻養傷,整日同湯藥為伍。

  南康公主發下狠意,將有嫌疑的婢僕全家抓來。更是放言,甭管誰說情,誓要和庾、殷兩家追究到底。

  「不管是誰,傷了我兒不能就這麼算了!」

  事情驚動皇宮,台城裡的宦者一日兩度往返。皇后送來書信,試着為娘家求情。南康公主照樣不給面子,當着宦者,書信直接丟入火盆,壓根不將皇后放在眼裡。

  「庾冰和庾翼都是能人,兒孫卻不成器。」

  皇太后聞聽,只是深深嘆氣。

  遇上這個脾氣暴烈的小姑子,褚太后和桓大司馬一樣沒轍,嚴重點甚至得跪。

  「這事確實是庾家不對。」

  無故傷人,傷的還是大司馬和公主的親子,就算是烏衣巷的王、謝兩族,同樣要給出交代。

  看着跪坐垂淚的皇后,褚太后搖了搖頭。想起同是出身庾氏,臨朝攝政的前太后,對比懦弱只知自憐的兒媳,不禁皺眉。

  「阿妹不是沒分寸的人,事情查清,該如何便如何。」話到這裡,褚太后頓了一下,低聲道,「如今朝中是什麼形勢,你也該知道。」

  身為外戚,不能幫扶天子,反而處處拖後腿,繼而惹上桓氏,是嫌活得太自在?

  自庾太后和庾翼先後去世,庾氏失領荊州,家族勢力便一落千丈。縱然有女入宮為後,但皇權衰落,族中又沒有頂梁子弟,雖然仍存幾分實力,卻再也比不上二十年前。

  如今庾氏郎君傷了桓容,想讓南康公主消氣,豈是說幾句情就行的。

  庾皇后知道事不可為,不得不吞下苦楚,低聲道:「諾。」

  不得天子寵幸,娘家日漸沒落,沒有兒女傍身,沒有叔兄子侄幫扶,庾皇后愈發覺得台城似一座牢籠,將她生生困住,永不得脫身。

  建康城東青溪里,是王宮貴族累居之地。

  比不上烏衣巷盛名,也不如長干里繁華,卻是景色優美,槐柳遍植。潺潺溪流流經處,飛檐探出樹冠,拱橋搭建精巧,別有一番優美風致。

  潁川庾氏的家宅便位於青溪,建築外溪水環繞,景色優美,同陳郡殷氏的一支比鄰而居,世代通好。

  往年仲春,兩家的郎君和女郎常結伴出行,或王城外踏青,或往道觀打醮,佛寺進香。瀟灑的少年郎,俊俏的小娘子,長袖風擺,裙角流動,車馬香風,不勝美景。

  今時卻非同往日。

  自庾希送往桓府的禮物被退回,庾、殷兩家便關門閉戶,不許子侄隨意外出。惹禍的庾攸之更被庾希關在家中,幾次想要給身在會稽的親父送信,都被中途截了下來。

  庾希直接將人提到跟前,厲色道:「此事非同小可,如果不要命,盡可以任意而為!」

  庾攸之表面低頭,心下卻是不服。暗中謀劃,找準時機,定要再讓桓禕和桓容栽個跟頭。

  少年性格狂妄,不知天高地厚。以為自家身為外戚,先後出過兩任皇后,又同武陵王交好,分毫不將南康公主的威脅放在眼裡。

  身為庾氏家主,庾希想到的則是更深層。看着不見悔意的庾攸之,只能內心嘆氣。

  面上光鮮,內里卻是草包,目空才疏,實在是不成器。奈何庾邈的兒子就這一個,除了儘量護着好好教育,還有什麼辦法?

  自桓溫從庾氏手中奪荊州刺使,兩家便已經結怨。

  桓溫勢大,早有不臣之心。庾氏身為外戚,自然要匡扶皇權。經過數年爭權,彼此根本不可能握手言和。

  然而,此事牽涉到南康公主,實在讓庾希傷腦筋。

  據忠僕回報,庾攸之只對桓禕動手,壓根沒碰到桓容。後者為何會跌落車下,傷得如此之重,以致危及性命,很是值得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