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速淪陷 - 第2章

曉春

  政申分辨出那刻意營造的譏誚,難纏的談判對手他不是沒有碰見過,但面前這位顯然身經百戰,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危險的。

  政申抱起手臂,大方地問:「你想要什麽?只要我做得到。」

  大概沒有想到對方會如此鎮定地正面作答,那男子的眼神微微一斂,一時間竟深得像兩潭幽靜的湖水。

  「算了……你又不是女人,否則,可以來廣宇捧捧我的場。」

  手機在這時候響起,他朝政申深深看了眼,說聲抱歉,就起身走到窗台邊接聽電話。

  直到這時候,政申才找到機會客觀而放肆地打量他。

  素淨的淺褐色薄風衣外套,一望便知出自名家之手,裡面是米白棉麻襯衫,沒有把衣襬扎進去,襟前隨意開著幾粒扣子,淺棕色卡其長褲,腳踩閒適的古董沙灘鞋,潔淨俐落的品味。

  賞心悅目。不知怎麽的,政申想到了這個詞。

  加上他站姿筆挺,身材高大出眾,胸膛可窺見的那片健康的淺蜜色皮膚惹人遐想,既不粗獷也不沾半分脂粉氣,渾身浪蕩的野性卻似活生生的,稍不掩飾便呼之欲出,能激起都會男女潛意識裡被動而色情的欲望。

  像是要把致命的男人香調和,立體而不失柔和的面部線條,凌厲的嘴角和鋒利的帶點戲謔的眸光,鑲著明豔的薄情,眉梢又處處透出曖昧的暗示,那氣韻和手段渾然天成,很有些漫不經心,又具有淡定的氣勢。

  女人可能不知道何時就會被這樣的職業獵人俘虜,誰都沒有把握能堅定地抗拒這具複雜的靈魂和原始的肉體。

  待他收線後,低下頭思索了片刻,那張俊朗的臉染上一層藍色的憂鬱,竟比電影鏡頭更生動煽情。

  政申暗自嘆息,終於知道蔣冰琴待自己不薄,讓這號人物出場,已經足夠有說服力。

  單從外表看,政申並不比他人遜色,只是出於純色的男人味,沒有謎樣漆黑的眼神和殘酷不羈的氣質。

  政申名聲在外,他的曲折不會表現出來,穩健成熟、內斂絕對,喜歡掌控環境和節奏,不屑在調色盤上扮演八面玲瓏的人物,但卻處處能與大勢力結緣。

  可是人很奇怪,常常會對與自己截然相反的人和事產生好感和探究欲,政申意識到:無論有意無意,眼前這個男人的職業特質就是為了加速人類的荷爾蒙分泌。

  等他重新落座,咖啡和芒果慕斯已經送到,看來他喜歡甜品,且絲毫不怕身材因此受影響。

  政申確認,一個對自己極度自信隨意的人,一定有可供揮霍的資本在,他決定單刀直入。

  「廣宇的理念是全力迎合高端客戶的需求,那旗下人員是否還可以適當發揮個性,保持個人信念?你應該是其中的佼佼者,因為你做得很……自然。」他本來想說:幾乎看不出來是偽裝的。

  「這種事需要天賦的嗎?」對手坐姿瀟灑,一派從容地反問。

  政申只得見招拆招,出口不帶拐彎抹角。他今天充當記者,對方又是男人,自然不需要他花太多技巧布陣。

  「會很在乎外界對你們的評價嗎?在享受社交場上的光環之後,私底下卻又要承受來自公眾和衛道人士對這個行業的有色眼光,壓力是否大過動力?業內精英會不會產生潛在的心理危機?」

  「我?還是他們?」

  他挑了挑眉,有點驚訝這位採訪人如此新鮮的「刑訊」方式,換作別人,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拒絕回答,不過這一次例外,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半點被冒犯的感覺,因為面對一個誠實的傢伙並不怎麽討厭。

  喝下半杯咖啡,放下餐巾,他娓娓道來:

  「第一,我只是普通案例,不是你想找的典型;第二,我不能代表廣宇的任何一個人說話,我的言論只代表我自己;第三,我不自卑,也不自戀,更沒什麽心理障礙。這個答案你滿意嗎?」

  這樣聰明狡猾的行家倒把政申的嚴肅面具先給卸了下來,後者不由笑道:「忘了自我介紹,我是港島《耀日》周刊的洪政申。」

  「幸會,張辰鋒,大家都叫我阿鋒。」

  兩人都像是現在才想到寒暄這一環,毫不在意剛才的唇槍舌劍,氛圍顯得疏離卻不冷漠。

  「這是你的真名?」

  「那我應該叫什麽?」

  這個答案讓政申略微怔了一下,隨即淡淡一笑。此時,從身邊經過幾位女賓,她們大都不經意地回頭掃了這桌一眼,出色的男子組合很容易奪異性目光,兩人又恰好都是受女性青睞的類型。

  兩位當事人倒是對這類驚豔眼神見怪不怪,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而戰況仍在蔓延。

  政申繼續說:「如果我的問題過火了,你有權不回答。」

  辰鋒坐直身子,擺出一副嚴陣以待的樣子:「我答應過琴姐配合你的採訪,自然會照辦。」

  「謝謝,可以問些私人問題嗎?」

  他攤攤手,意思是「請便」。

  「你在哪裡讀的大學?」政申感覺此人再不濟,充當貴族少爺是綽綽有餘。

  「雖然沒有墮落到不成人形,但也不會有多少人會期待我頭頂博士頭銜、在廣宇取悅現代女性。」

  張辰鋒打趣的口吻令政申再次意識到自己遭遇了對手,有點頭疼,又不確定有些問題要不要深入下去。

  「能告訴我你的年齡嗎?」這應該是行業忌諱。

  沒想到他意外合作:「二十七,現在的女人都不大喜歡毛頭小子,所以年紀大點比較吃得開,但也不能太老,三十歲之前即可收山。」

  政申此刻終於在他滿不在乎的帥氣外表下嗅出老練的江湖味來了。

  「什麽情況下,客人可以要求出場?」

  「只有VIP客人能透過專用管道點名預約。」

  「貴賓客戶里,哪些領域的人士居多?」

  「這是商業機密。」

  「我不是要你透露別人隱私,我只想了解這個客戶群主要是些什麽人。」

  「富太太、有錢小姐,還能是什麽人?」

  「她們的丈夫有何反應?」其實政申自己很討厭這類八卦問題,不過期刊需要,又不得不問。

  「男人有時很好騙,有時則是故意被騙。這很好理解。」

  他講的都是事實。政申只好挖掘人們更感興趣的話題:「公司怎樣計費?有標準嗎?」

  「不一定,聽熟客訴苦可以給打折價。」

  「她們只為聊天付錢?」政申隨口就說出來了,語氣里的輕蔑掩都掩不住,這一行什麽時候變得那麽純潔了?

  辰鋒不以為意地沉默了片刻,盯著政申一會兒,又輕輕地笑了:「聊天收費也不便宜呢。」

  「依你的條件……很多行業適合,為什麽要選擇做這行?」

  「收入頗豐,而且──可以令別人快樂。」這時他的眼睛格外朦朧,透出深不可測的意味。

  「你入行幾年了?」

  「一年多。」

  「有什麽特別的感覺?」

  「特別的?」辰鋒的笑容充滿男性魅力,無形中還摻入些慵懶的誘惑味道,「不記得了。」

  政申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迴避了一下,喝口咖啡停一停才問:「會與客人產生感情嗎?」

  「洪先生,我不是冷血動物,但無論如何,我會讓我的客人覺得──我忠於她,這是起碼的職業道德。」

  「那就是沒有嘍?」

  政申咄咄逼人,如果對方是女性,他的提問方式絕對會含蓄婉轉得多,只是面對從事這項特殊職業的男人,說沒有一絲歧視是假的,雖能保持自持的姿態,但雙方隨著談話內容的轉移,還是漸漸生出了些火藥味。

  「我對她們有沒有感情不重要。」辰鋒放鬆地靠上椅背反詰,「洪先生,你中意現在的工作嗎?」

  「什麽意思?」

  「你很熱衷於做傳媒?」

  接收到對方的逼視,政申誠實作答:「不特別喜歡,但也沒有到厭倦的地步。」

  「你會愛上你的採訪對象嗎?」

  「當然不會,工作是工作。」

  話一出口,政申才驚覺自己已經替對方回答了剛才的問題,心裡又突然有些欽佩,最重要的是,辰鋒對自己的職業處境沒有絲毫尷尬,甚至還能維持著高高在上的基調,真是塊獵豔的好料。

  世界在這樣的男子眼裡大抵是很輕淺的,不值得計較和深究,如果雙方不是現在這種立場,說不定也會有不少共鳴,但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眼前微妙的對峙局面,使氣氛迅速沉澱下來。

  辰鋒緩緩別開視線,往窗外看了一眼,瞳孔在遭遇陽光後微一收縮,身上頃刻被披上了一層金色,勾勒出一道涵義不明的淺笑,然後他悠悠說:「琴姐不好敷衍,她總是派送一些苦差事給我。你們交情應該很不錯吧?」

  「老朋友了。」否則,依她的脾氣,哪裡肯讓人寫訪問稿,這事擺明著是要爆廣宇料,賺發行量。

  蔣冰琴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有媒體用聳動標題藉勢炒作,影響她「廣宇公關」的聲譽。

  「難得她放心讓你寫。」

  「這期專刊有一篇涉及神秘職業的長稿,難得冰琴願意助陣。你不必擔心會被披露隱私,我會讓編輯把握好尺度,被訪者身分也會嚴格保密,不過媒體也有權代表公眾暢所欲言。」

  「不是為所欲為?」辰鋒開了句玩笑,朝政申訕訕一笑,「看來香港的媒體轉性了。」

  當今世道,特殊行業只要找准突破口,得以順利上軌,便有發跡的可能,如若再加上規範化的公司營運模式,冠上個華麗體面的名頭,再找幾名貼心的後台,一朝起勢也可無往不利。

  「廣宇集團」就是其中的幸運兒,廣宇下屬五家分支娛樂機構,由女主人掌舵,家喻戶曉、譽滿香江。

  廣宇的公關部最為傳奇,市面上流傳著一種說法:富賈商戶或政界名流出席流水晚宴時,相偕的女伴或翻譯,多數經由「廣宇公關」推薦,人員素養的水準之高可想而知。

  蔣冰琴──廣宇的大姐頭,業界尊她「琴姐」,當初憑一己之力撐起整個公司,人人都等著看她笑話,誰知道竟然辦得有聲有色,讓同行大跌眼鏡。

  「廣宇」主營娛樂產業,本業起家時是間模特兒經紀公司,公關禮儀、投資諮詢等服務原都只是副業,但蔣小姐認為自己無所不能,派手下優秀的男女紛紛出籠解救多金寂寞人士,不斷增加公司利潤,鞏固高端客戶群體,還做得合情合法光明正大,靠山日益強大,到後期,連那些眼紅分子都自知撼動不了廣宇的根基,只好知難而退。

  蔣冰琴如今在娛樂界也算是響噹噹的領頭羊,有市場眼光外加些謀略手段,真正是膽大心細的女強人。

  洪政申望著那部白色藍寶堅尼跑車消失在自己的視野,心底泛起一股不可名狀的感覺。

  電話在這時跟進,一個乾淨悅耳卻不失柔媚的嗓音響起:「怎麽樣?可是超水準?」

  政申竟然說不出什麽話來反駁冰琴的自賣自誇,只是裝作隨意地問了句:「他是什麽人?」

  「有興趣了?他可是很難預約的噢。」

  「說什麽呢。」連細微的掩飾都被揭穿,政申覺得臉上有些掛不住。

  「我可是把手頭上最好的一張王牌拿出來現世了,對你的事業夠不夠支持?」

  「看得出來,但他看起來有點不馴。」

  「那是當然,只不過豹子要有野性,才能讓人慾罷不能。上廣宇來的客人當中,百分之八十都迷戀他。」

  政申冷淡地一笑:「誰猜得到如今這個淡世還有這麽好的營生。」

  「想不想改行?政申,你過來的話,年薪保底千萬,其餘四六開,憑你的姿色,肯定能成為我手上的另一張王牌。」

  「你這瘋女人,越說越不對頭。好了好了,我下午還要去新聞總署,下周法國大餐鳴謝佳人。」

  「嘿,又搪塞我。你做假文人做出癮來啦!是不是真的啊?到時可別真對小周刊一往情深,把我那廣宇一畝三分地掀個遍。」

  「我沒覺得做這個有什麽不好。」

  「但也沒什麽好呀。真不回去當少爺了?跟家裡人妥協真有這麽難?你就是脾氣太強,我實在看不慣你為了幾篇八卦報導就頂替底下的小記者披掛上陣,香港漫天遍地的九流雜誌,你就算能做到三流,也只是窩囊小老闆,慘過死。」

  政申對這番冷嘲熱諷早已聽到耳膜生繭:「是你說要我親自出馬,才肯透露廣宇公關的內幕給我,又不是我想越俎代庖。耀日旗下不缺人手,不勞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