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熱 - 第2章

曉春

  就在鳴州匆忙收回目光回座時,一身黑色勁裝的男子已經抬手向另外兩個同伴打了個折返的手勢,然後毫不猶豫地調轉機車頭首當其衝,動作瀟灑地往來時的路線疾馳而去。

  窗外揚起幾聲高分貝的抗議,那名剛摘下頭盔的前衛女孩沖另一位男伴發了兩句牢騷,過後才有心不甘情不願得重新跨上車后座,隨後,剩餘兩人也消失在花園盡頭。

  勤姐回到燈火通明的客廳,居然有些緊張地瞥了鳴州一眼,覺得要是不向客人交待一句半句更不自然,於是面露尷尬地解釋:「剛剛那位是少爺,年輕人都比較貪玩,其實少也是個好孩子……」

  呼朋喝友徹夜不回,這種「貪玩」的程度,也難怪鍾兄每每提及愛子都一副莫可奈何欲語還休的表情。

  不說也知道掃了小公子的興,鳴州稍覺不安。

  一個有着野性和衝動的大男孩,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替他惋惜。

  人人都可能經歷一段無法無天刻骨銘心的叛逆期,像鳴州這樣蒼白無味的早熟者對肆意揮霍的人生着實有些嚮往,他跳過了這一段絢爛錯綜的時光,不是因為別人和環境的約束,而完全是他本人的個性情意願使然,與青春無緣也真是活該。

  美洲思想開放,男歡女愛稀鬆平常,鳴州骨子裡流着國人血液,沒有被同化,卻也不是老古董,人生得意須盡歡。

  說實話,快忘了是否享受過明媚青春,快忘了如何放鬆歲月又可以心安理得,在鳴州看來,每個人都有每人的的生命軌跡,不可改造和複製。

  這位大少爺仿佛是家族禁忌,反倒讓人追蹤回味。只是奇怪,像那樣的年紀,不該擁有一對猶如利刃般的眼睛,鳴州倒寧願相信剛剛那一瞬間的攻擊只是錯覺。

  鍾炳麟沒有讓老友久等,而鳴州也完全沒有提及方才那一幕插曲,對別人的隱私,他沒有好奇心,亦不想魯莽揭人瘡疤,再熟識的關係也需要維持安全距離,人情做派方面,鳴州又像足洋人。

  工作時間總是特別不耐用,一眨眼過去兩小時,東方露白黎明初現,在書房討論公事的兩個男人倒是渾然不覺。

  勤姐準備好早點招呼客人,鳴州極少有機會吃到地道的中式生煎包和油條,所以難得放開胃大快朵頤,勤姐在一旁看得眉開眼笑。

  鍾炳麟提議:「不如搬到我這裡來,好過住酒店。」

  鳴州一愣,自豆漿碗裡抬起頭來:「這怎麼好意思!」

  「你人在本市,可要是不住這裡,我怎麼找得到機會隨時差遣你。」

  跟鍾氏的合作也算很默契,鍾兄的玩笑話一向溫和在理,忙人的時間不好調配,不在一個屋檐下,一星期都難保碰不碰得上面。

  鳴州原本最不喜歡打擾朋友,但見鍾兄面孔誠懇言語謙卑,竟也說不出話來反駁。

  諾大一個鍾宅,只余幾名老傭在打理,鍾炳麟與夫人分居已久,獨子又放浪不羈,一家人有一家事,外人看不透,但也大致可以猜得到當家人的處境,要不是用事業心沖淡家庭觀,憑鍾炳麟的性情怎麼耐得住寂寞。

  勤姐出來收拾碗筷,聽見主客間的話題,不由插嘴道:「梁先生,二樓的客房非常寬敞,床單隔日就會更換,落地窗還可以看到人工竹林,如果您嫌露台上的畫眉吵鬧,我會把它提到走廊外去。」

  勤姐在鍾宅當差十幾年,對來客很敏感,見鳴州對她的廚藝如此捧場,好感倍增,再說,很難得能在銀幕外看到如此英俊倜儻的型男,勤姐自然歡迎他。

  主僕都這樣殷勤,鳴州在低頭看看碗裡堪比山珍海味的早餐,有些動心,猶豫幾秒鐘後才下定注意:「要是方便的話……我下午會跟校方說明,下周一我把行李搬來。」

  鍾炳麟豪邁地拍拍他肩膀:「這才象話嘛!」

  像梁鳴州這樣的人在F市無疑是吃香的,傳媒、學術界、商業團體紛紛相邀。

  市內最優質的貴族私立院校,派最優秀靚麗的助教二十四小時接應,並隨時調配專車送他前往各處國立大學參觀。

  出乎意料的是,梁鳴州居然是這樣玉樹臨風的風流才俊,看多了地中海腦袋和啤酒肚的所謂權威人士,梁博士簡直可比烈日星光,當之無愧的形象代言。

  技不如人不能服眾,貌不如人,女觀眾便會流失過半,貪戀美色是人類亘古不變的本性,學校開始擔心如何有效控制講座場地的人流。

  當日,一聽說鳴州要搬去鍾宅,俞曼貞很有些意外,心裡隱隱浮起一層失落,要不是借着「導遊」身份,平時就不是怎麼也容易拜訪他,換個地方,更不好意思找藉口搭訕,看來這場暗戀註定要無疾而終。

  曼貞心口不一地說:「住哪裡無妨,博士找到住處更容易適應環境。」

  「我也這樣想,這幾日真是多虧你隨行。」

  求之不得,多多益善,曼貞暗自祈求,若無其事地指揮司機前往行知大學會場,莘莘學子此刻正夾道守候梁老大。

  車輪戰已經開始,鳴州在車上翻開手提電腦鎮定精神,就算是大師級,上講台前也需要深吸幾口氣才能讓思路冷卻下來。

  歡呼和掌聲,還有講演前的喧譁,多麼熱烈而熟悉的場面,嘈雜的人群和一張張期待又虔誠的面孔令鳴州動容。

  他站到台上,掃視全局,上千人的場地一下子靜下來,他眉宇間有股鎮壓的氣勢,王者般的自信和充滿安撫鼓勵的眼神,沉着的臉龐揮發着謙遜的肅穆,聚攏精氣引人投入。

  人們盼望的那個梁鳴州來了,代表權威、示範、風向標,能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市場和崇拜者,明朝的報紙會有褒貶之辭陸續刊出,全看當事人的心理承受力。

  曼貞與台下那些仰慕者一樣,凝視着那人的風采,眼中放射出痴迷的光芒。她當時在想:他仍然單身嗎?會擁有什麼形式的愛情?有誰參與他的今生未來?到底誰能真實地擁有他?呵,如此完美,總會有缺陷的吧?

  上帝造人是公平的,沒道理讓一個人占滿美貌、才華、健康、成功、一帆風順。

  鳴州的苦處,外人自然看不到,寒窗數十載,被科學和數字包圍,卻發現實情趣,感情世界空白,沒有與異性產生共鳴的概率,高學位的女性過分理性,又都不是他心儀的對象。

  母親在世時從來沒有催促過他的婚事,他一直以為自己活得還算自在,雖然莫名的孤獨時時來襲,可誰不是如此呢?鳴州能夠適時安慰自己,他不奢望小說中才出現的愛情,梁鳴州有梁鳴州要完成的使命,也許命中注定不能享受愛人的羹湯與溫存。

  整天下來,工作人員精疲力竭,鳴州的微笑卻沒有絲毫打折,老師、醫生、推銷員,人人都有一對強壯的腿,鳴州也不例外,他有過六十七小時不睡覺的記錄,現在的生活有辛勞但不艱苦。

  這座城市算得很買梁博士的帳,本地金融雜誌一面倒的用專版放了鳴州的特寫照片,每個角度都似明星。鳴州拒絕採訪,也不看那些報導,一個人太關注外界的聲音,反而迷失自己。

  不注重名,哪裡來利,做學問要做到名利雙收,就要懂得卑躬屈膝,風頭一勁就要學會低調。

  鳴州不會自命清高,也不會沾沾自喜,他覺得自己只是世界人口中的一分子,沒必要以為天下唯我獨尊,沒有了他,還會有千萬個替補出現,世情千變萬幻,母親一去,鳴州都看開了。

  五天轉瞬過去,三場講演座無虛席,鳴州順立完成任務,回到酒店睡足十二個小時。

  醒來時看時間不早了,索性整理一下衣物在傍晚前退了房,然後開車在城裡兜了一圈,有定位儀還是迷路,這就是所謂的人生地不熟。

  等前往鍾家在南區的竹園別墅時,天已經全黑,九點的光景。

  還沒有接近主屋,就遠遠看見亮光,保全在別墅區大門口截住他,鳴州搖下車窗,對方禮貌地問:「先生,如果是進鍾府,請出示請柬。」

  「請柬?」他懵了一下。

  「今天鍾府在開舞會,我們要負責進出人員的身份審核。」

  鳴州明白過來,想起前日鍾炳麟托秘書送來的住宅區通行證,於是從車前座翻出來遞出去:「我是去鍾家,不過不是參加派對,能否通融?」

  「原來是梁先生,鍾先生向我們交待過您會過來。」保安看清證件立即放行,「您可以從別墅北側的車庫進。」

  「謝謝。」

  舞會?想不到鍾家這麼豐富多彩,鳴州最怕社交場合,要端着香檳談名車,還要配名媛跳華爾茲,都是他的弱項。

  即使知道自己不喜好這樣的熱鬧,鍾炳麟也不會開Party不送請帖給他,所以這絕對不是老鐘的手筆了。

  

  第二章

  

  鳴州把車繞過花園卻沒有找到空餘的停車位,里里外外都被各類新奇的跑車和拉風的機車給占滿了,鳴州只好先將車泊到路旁邊。

  鍾大公子果真是不甘寂寞,娛樂活動也搞得浩浩蕩蕩,也難怪有眾多酒肉知己貼身護駕。

  層層迭迭的嬉笑怒罵聲,客廳內音樂震天價響,紈絝子弟會遭批判實屬有因。要不是屋與屋之間相隔甚遠,隔音玻璃又派上用場,一定會接到鄰居投訴。

  鳴州那天正好是一身樸素的白襯衫和軍藍卡其褲,非我族類自然不好唐突。但一進大門他就知沒有快捷方式可走,唯恐有掃別人的興,只得硬着頭皮從側旁的花園過道穿過華麗誇張的年輕男女,無聲無息走向樓梯口。

  「喂,你!」有人在身後清脆地喊,「沒見過你呢,是小鍾哥新交的朋友?」

  鳴州從未遭遇如此無禮卻又江湖味十足的招呼,一是不確定人家是不是在叫他,不過還是出於教養停下腳步,從容地回過頭去。

  那是一名明眸皓齒、身穿性感低腰緊身衣的少女,她一見鳴州的臉便輕佻地吹了一記口哨,然後好奇地上下打量他。

  鳴州在心底自嘲,也許在少女眼中,自己只是一位奇怪的中年人吧。

  「你是誰?」她靠近他,勾起一隻小手臂搭上他的肩膀,鳴州聞到一陣與她清純臉蛋不符的香奈兒香水味。

  如果承認是父輩家長,未免尷尬,鳴州退開一步澄清:「我住客房,是主人的朋友,你們玩吧,我不打攪。」

  那女子呵呵笑起來,像是對他的答覆不以為意,那柔弱無骨的身體又倚上來,鳴州這才發現不對勁,伸手箍住她肩膀前後晃了一下,疑惑地問:「你嗑過藥?」

  「切,少大驚小怪,我已經成年!」她推開他,然後大搖大擺回到喧囂的搖滾人潮中。

  以前在北美作交換生時,同校宿的學長就有此惡習,可事不關己,他不想招惹是非,只是為那人可惜,現在在鍾宅目睹這一幕,卻極為震撼。

  已經忘了事不關己的原則,直接繞進客廳,揪住一個正隨着重金屬樂甩頭狂舞的青年:「你們……小鍾哥在哪裡?」

  不大不小就自立為王,在父輩的地頭上作威作福,鳴州看不慣這種習性,正義感一上來,誓要替鍾炳麟教育一下逆子。

  「你是哪根蔥啊?」那黃毛男子猛一扭頭,正想出言不遜,不料卻撞上一對堅定的眼眸,被鳴州的氣勢所懾,又見他身板挺拔神態沉着,不禁縮了縮脖子,「鍾哥在二樓,你不會自己上去找啊!」

  鳴州三兩步上樓,本想找勤姐問一下,卻發現她和傭人們都不在屋裡,可能是被事先支開了。

  二樓有五間房,鳴州逐一拍門。兩間上鎖,第三間一擰門把就直接闖入。

  放眼望去,屋內統共五個人,兩男三女,他們只穿內衣在房間裡嬉鬧,其中一對男女正在擁吻,另一個男人裸着上身,大咧咧的癱在床上吸煙。

  烏煙瘴氣,大概就是指眼前這個場景。

  鳴州皺起眉,他從來不是道德先生,擔人有接受限度,眼前的景象讓他想起就是荒淫的西歐宮廷,而始作俑者就是躺在床上那位了。

  雖然只有看過一眼,但鳴州認得他,即使沒有再包裹那身搶眼的黑衣,但那副健美得猶如獵豹般的軀體,和那雙略帶狩獵意味的銳利黑眸,仍像兩隻快箭,不加掩飾地射過來。可這一次,鳴州沒有閃避,而是鎮定的挺立在當場。

  眾人看到一個高大的陌生人闖門,都是一怔,兩位女孩停下打牌的動作,警惕的盯牢他,只余那對接吻的男女仍然乾柴烈火旁若無人。

  在這些花樣男女看來,不速之客明明清淡寡味,卻擁有人見人愛的斯文相貌和與之相融的成熟男人味,可挑這個時間段出現在這間房裡,卻着實有些莫名其妙。

  床中央被驚動了的輕年男子,緩緩撳滅煙蒂,斜眼看過來:「這算是什麼?誰准你進來的?」

  聲音冷冷,但鳴州知道他頭腦清醒,且有一定號召力,不是笨人,只是傍着厚實的身家背景,閒時,用來領導一幫小太妹和古惑仔。

  他眉目間有他父親的豁達,卻發揮得不是地方,鳴州替他不值,也為自己一念之差陷入詭異的局面而暗自嘆息一聲,最後不得不收拾下底氣說:「我是你父親的朋友。」

  「我爸?」像是聽了一個極好笑的笑話,眼中不自覺地流露出戲虐的成分。「你想怎樣?抓我過去在他老人家面前磕頭認錯?」

  其實那張臉並不是時下遍布海報的俊美型,卻格外奪人目光。

  糅合原野味的雜草氣息。先聲奪人、張揚肆意,輪廓線條明晰清冽,黑髮未過肩卻帶着股有序的凌亂,稍遮掩住那雙淡漠卻不渾濁的眼睛,裡面隱隱掩藏着銳氣,嘴唇上揚形成一個美妙的弧度,灰黑的力量撲面過來。

  值得安慰的是,他裸露的上半身沒有半個紋身,也沒有有礙觀瞻的舌釘和鼻環,脖子上無加粗金鍊,看起來與尋常富家子弟無異,決不會無辜惹人生厭,只是性格不敢恭維。

  如果情願,他隨時可以回歸正途,記者會很樂意為其包裝,各家小報會紛紛效仿爭相追逐,繼而全市待嫁女都會對這位小少爺留下深刻印象。有的人生來就有潛質討好他人,卻偏偏不善加利用。

  用肉眼客觀地看,鍾少的身體真的已經不能算是少年了,不知道這人是吃什麼長大的,過早地具備了堅壯強健的體魄,漂亮的胸腹肌,傲人的手臂和大腿,修長有力,似被工匠精心雕琢過,這讓每周堅持去三天健身房的鳴州,也不禁有些艷羨。

  如果除去陪襯的那些人,他居然很符合時下的「陽光男孩」標準。

  鳴州收回目光,決定不計較對方的惡劣口吻,耐心勸導:「這是你的家,你應該清楚,屋裡有人藏搖頭丸,萬一招來警察,吃虧的是你。」

  「敢問,你有什麼立場和資格在這邊說大話?」

  「我是梁鳴州,你父親的合作夥伴之一,從今天起,暫住這間屋的隔壁。」沒人在意他的來歷,他也不知道那些年輕人姓甚名誰,真是微妙,鳴州反而笑了。

  「啊,原來是貴客。」鍾少挑了挑眉,果然全不把他放在眼裡。

  他身邊的一名女孩這才回過神來,看雙方並無劍拔弩張的架勢,知道警報解除,於是索性沖鳴州調皮地揚了揚手裡的撲克:「這位帥大叔,好無聊噢,要不陪小妹我玩一把牌吧?」

  這幫小鬼,但凡上二十八歲人模人樣的成年男子,一律被他們喚作大叔。從小就是優等生,身邊都是擅長充門面的規矩子弟,鳴州一時覺得,與眼前這些高校生的代溝可以用海里記。

  說到底,他們不過是些在富裕之餘,想要叛逆掙扎的少年人,不應該用太苛刻的標準對照,鳴州放鬆下來:「好,我們玩牌,要是你輸了,馬上帶上你的朋友撤出鍾宅,外面有的是娛樂的地方。」

  她皺了皺鼻子怪叫:「啊喲,那我可不敢。」

  一直懶洋洋的鐘少這時一把奪過少女手上的牌:「我跟你玩。我輸了,他們三分鐘內消失。可要是你輸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