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方美人 - 第2章

吳桑

  客人們進來後,五月跟在一眾前輩女孩子們的後頭濫竽充數,高喊歡迎光臨。守在各自區域的女孩子們便也在裡面呼應,歡迎光臨一聲接一聲,此起彼伏,使得居酒屋的氣氛熱烈,勞作的女孩子們與客人們則熱情高漲,跑上跑下,端盤子撤碗似乎就不那麼累了。

  赤羽居酒屋位於古北一帶,緊鄰日本大使館,這裡又是日本韓國人的聚集地,來就餐的客人九成以上是日本人,因此赤羽的女孩子們大都會說些日語,至於說得好不好,是否標準,五月反正也聽不出。

  副店長久美子每天開市之前會給女孩子們開個十分鐘的學習會,教一些日語。說是學習會,但不教單詞也不教語法,只教一些點餐應對時用得到的句子,句子上只管標上假名或是註上相同發音的漢字照背即可。學習方法與初學英語的學生在teacher上標「提起兒」相同。若想從基礎的五十音圖學起,自學就是。畢竟居酒屋不是培訓學校更不是慈善機構;店長領班等人也是從前輩那裡學來速成日語,未必就有教人語法的能力。

  五月上班第一天就從店長有希子那裡領到一本七八成新的《標準日本語》,又用了一周時間學會了「歡迎光臨、謝謝光臨」、「請問有幾位客人?這邊請」等幾句基礎日語。

  赤羽居酒屋有店長及副店長各一名,另有領班若干。店長就是那天五月面試時見到的,名叫有希子,副店長則是久美子。兩個人都是年歲差不多的年輕女孩子,就日語及業務水平來說有希子更好一些,容貌也更勝一籌,因此做到了店長這一位置。至於老闆娘美代桑,她只管花蝴蝶一樣在店裡盤旋往來,與生熟客人打招呼,來店的客人都稱她為媽媽桑。

  媽媽桑美代委實是個了不得的人,凡是來店的客人,她一律叫得出名字,客人不論生熟,她都親親熱熱卻又恰到好處地與之寒暄。風流客人的話,她可以坐到客人的腿上去,與客人嘻嘻哈哈,說些葷腥笑話;一本正經的客人,她也能與他們討論半天經濟形勢環境污染,羅生門源氏物語手塚治虫等更不在話下,哄得客人只管拼命開酒,梅酒燒酒威士忌,什麼貴開什麼。客人一次喝不完的酒就寫上名字日期,存在居酒屋內的酒架上,擺放得滿滿當當的酒架從門廳一直延伸到大廳深處,凡是進門的客人,無不被那成千上百瓶的存酒震撼到。

  然而美代的熱情僅僅針對日本客人。國內客人來店,她都是選擇性地無視,頂多對面熟的點個頭充作招呼。五月起初還以為是她崇洋媚外得厲害,心裡暗暗有些不齒,不過才半月有餘,便知道美代桑這樣做的緣故了。

  作者有話要說:  來不及一一回復,在此一併謝過。感謝各位小夥伴的厚愛和支持,鞠躬~~~dasiyhan扔了1個地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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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9:08另,9月之內會2天/更,爭取到進入10月後能夠更勤快些。最近要搬家,公司同事待產,某桑一個人做兩個人的工作,但是會努力更新,請小夥伴們一如既往地支持,求收藏,求評論,愛你們~~

第3章

赤羽居酒屋

  赤羽居酒屋有單點也有放題,所謂的放題即自助餐。放題比單點要合算的多,189元一人,隨意吃喝,只要不浪費即可。國內客人的話,有相當一部分人是扶着牆進來,又都吃的扶着牆出去。點菜不管喜歡不喜歡,總之揀貴的點,不貴不開心,浪費食物更是家常便飯;年輕人還好,碰上更年期的老爺叔老阿姨,說不得吵不過。這些人花了錢,是必定要吃回本的,在他們身上是賺不到多少錢的,只能跑個量,薄利多銷,使店裡看着熱鬧。

  而那些日本老男人就不同了,這些人大都是派往中國的管理層,來赤羽喝喝酒,與客戶或是同僚談談工作上的事情。而且他們也大都不喝包含在自助餐內的廉價清酒與各式花哨飲料,而是會開些另外收費的燒酒等;而點的菜則更要讓人吃驚,花了同樣的189元的自助餐的錢,可能只點一些鹽水煮毛豆、納豆、涼拌裙帶菜、蔬菜色拉等下酒小菜,一桌人喝喝酒,說說話,當中吃點生魚片、天婦羅,最後再來碗拉麵或炒飯墊底,作為一個經營餐館、追逐利益的商人來說,怎麼會不喜歡不奉承這樣的客人?

  居酒屋的客人成百上千,其中以中老年的男客居多,每一個老男人穿戴得大同小異,西裝筆挺,深色領帶,頭髮多少不論,都梳得一絲不亂,談吐彬彬有禮。美代見着客人,連一秒也不用猶豫就能叫出客人的名字,記起那人的飲食習慣,諸如山本吃天婦羅不要南瓜嘍,島田吃生魚片要雙份芥末嘍之類的。

  五月對此一直心存納悶,不明白美代的記性為什麼會這麼好。直到有一次,她撿到了美代那個忘在更衣室的迷你筆記本才明了。

  她起初不知道筆記本是誰的,隨手翻開看了看,認出是美代的字,上面每一張都寫着些日本人的姓名,諸如:山口,五十歲左右,住友商社取締役,矮胖,雙下巴,下巴上有粒黑痣,痣上有根紅色毛髮。這行文字的旁邊畫着一張人臉,畫像拙劣,猶如出自幼兒園小朋友之手,但是面龐上的特點卻都羅列得一清二楚;還有就是:佐久間英昭,四十二歲,禿頂,四眼,眼球微微凸出,說話有點結巴,不能吃辣,色拉不要千島醬。自然,旁邊也有一副同樣令人不敢恭維的畫像。

  五月恍然悟之,心中嘆之服之,於是也找了個小本子,每天把問來的客人的名字特徵都悄悄地記下來。一段時間下來,她也能毫不猶豫地叫出許多客人的名字來了,哪怕客人同她並不熟悉,但既然她能叫得出名字,客人也就報之以微笑,親切之感也就在顧客與小服務員之間油然而生,這樣一來,即便上錯了菜,犯了一點點的小錯,客人也不好意思為難她。偶爾聽她日語說錯,還有人會要來紙筆,給她耐心講解錯在何處,又該如何糾正等。

  她發現不但她自己,所有的女孩子們幾乎都有這樣專門用來記客人信息的工作手冊。對於來到赤羽的客人們來說,一進店家的大門,每一個女孩子都能叫出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的飲食習慣,心裡自然也就生出賓至如歸之感了,再加上美艷的媽媽桑美代,這樣的一家店,想不紅火都難。

  赤羽居酒屋會根據當天來店消費的人數發放獎金,十五元至五十元不等。客人越多,獎金越多。獎金不是月結,而是日結。對此五月深感滿意,這是在在上一家中餐館上班時想也不敢想的。

  每天打烊之前,有希子和久美子會到收銀台與收銀員統計當天來店人數。每每還差兩三個人才到最高一級五十元的獎金時,她們兩個就會招呼幾個長得漂亮的,在客人中比較有人氣的服務員紛紛給自己相熟的客人打電話:「喂,是杉本桑嗎?能否方便來咱們店裡一下?好幾天沒看見你了,最近怎麼不露面了?不方便,不要嘛,大家都很想你呢!快點來吧,快來快來!多晚也等你——」後面拖着長長的、嬌聲嬌氣的尾音。

  「喂,是柏樹桑嗎?方不方便來?美代桑說想你了,問你這幾天怎麼沒來——哈哈不好意思,的確還差幾個人就能發獎金了,方不方便來?等我發了獎金請你吃冰淇淋哦!快來嘛——」都是媽媽桑美代教出來的,後面拖着的長長的、嬌聲嬌氣的尾音也都是一模一樣的。

  給服務員女孩子們留電話的日本客人大都是單身赴任的中年孤獨寂寞老大叔,被年輕女孩子惦記着,總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哪裡還能拒絕女孩子們的邀請?即便已經吃過晚飯,爬上床了,真的不想再動了,但這些人還是會勉為其難地、甚至有些喜滋滋地爬起來,為了別人能夠多領十幾二十元的獎金而趕到赤羽居酒屋來。

  於是杉本來了,柏樹也來了。喝上兩杯酒,點個鹽水煮毛豆,和一幫子閒下來的女孩子們說說笑笑,付個自助餐的價錢,再被一群女孩子們簇擁着送到門外,被她們叮囑一聲「出門小心哦,做個好夢哦——」

  女孩子們的獎金到了手,山本與柏樹們心滿意足,皆大歡喜。

  媽媽桑美代從不阻攔服務員們與客人們說笑,反而鼓勵大家去與客人喝酒,喝完了再慫恿客人開,這一點的作風倒與日式酒吧很相似。

  而若是客人過生日時更不得了,服務員們與美代都齊聚到壽星這一桌,簇擁着壽星唱生日快樂歌,其後共同飲酒慶祝。若是美代中意的客人,還有可能得以與美代喝上一杯交杯酒。而女孩子們很少有喜歡喝燒酒威士忌的,於是為了她們,得再開一兩瓶梅酒。客人們有了面子,居酒屋得了里子。又是皆大歡喜。

  比起蹭客人的酒喝以及慫恿客人開酒,五月更願意與他們聊天說話。她現在剛憑着那一本標準日本語學會五十音圖以及讀寫假名,現下也只能幾句簡單的日常對話,會幾句「你從哪裡來?做什麼工作」這種程度的簡單日語。

  她上學時喜歡看些言情武俠小說,加上家裡那些使人煩心的事情,因此總無法把全部心思放在讀書學習上,還因為討厭英語老師,和老師說過「我才不喜歡學英語呢」這種話,老師當時也回了她一句「你不喜歡英語,英語也不喜歡你」。此時再想想,她說的話未免太傻,而那老師說的話也有些賭氣似的。但不知為什麼,現在工作了,反而覺得學習外語竟然很有趣。

  大體而言,不管是西餐中餐日料,只要是餐廳,一般包吃包住,周休一天是標配。她現在就住在居酒屋為女孩子們提供的宿舍內,每晚夜市結束,深夜回到住處時,迎來送往,端了一天盤碗的女孩子們都已累得筋疲力盡,洗漱完畢後倒頭就睡,她卻會打開夾在床柱上的迷你小檯燈,從枕頭下摸出那本《標準日本語》來翻一翻。她覺得其實真有興趣學的話,日語也並不難,再加上日語與中文有許多共通的漢字,使人覺得親切,從心理上就不會太排斥。

  領班洋子前兩天和她感慨過:英語是越學越簡單,日語卻是越學越難;英語是哭着進去,笑着出來;日語是笑着進去,哭着出來。她聽了這話後,附和着作出吃驚狀,但其實洋子的這些心得,她這個階段還並不能夠體會到。

  她在居酒屋的工作已經穩定了下來,一領了工資,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銀行往家中打錢,自己一分錢也沒有藏私,連獎金也都全都打了回去。前面因為失業了一段時間,被爸爸沒有少抱怨嘮叨,這次往家中打錢後,爸爸對她曾經失業而沒能持續往家裡匯錢一事也就絕口不提了,看得出他對這個月的金額非常滿意。

  她現在每天憑着興趣背幾個日語單詞,雖然不知道會了日語以後又能怎麼樣,不知道自己的服務員生涯要持續到什麼時候,不知自己的出路在哪裡,但心底卻會因為學習到一些東西而生出一些簡單的、純粹的快樂。

  因為她比同期招進來的女孩子日語學習的快,因此就比別人多出一份從容來。每天開市前,同期的女孩子們還在嘀嘀咕咕地臨陣磨槍,想着怎麼應付學習會上久美子和有希子的考查時,她卻可以輕鬆自如和前輩女孩子們一起嘰嘰喳喳地說笑,而美代也對她似乎頗為中意,早早地就叫久美子分給她兩張台子叫她負責。總之這一段時間,家人對她滿意,她也覺得目前的狀態着實不賴。

  而表姐,她自那次面試之後,電話倒是時不時會打,面,卻是沒有再見到過了,直到她在赤羽工作了近兩個月的時候,才在樓上的酒吧里與表姐偶遇。

第4章

澤居晉

  赤羽所在的這一條街上開滿了大大小小的日本料理店與日式酒吧,料理店做午市與晚市,而酒吧要等天黑透了才營業。因為客人們先要酒足飯飽,才會再移步前往酒吧。日本男人愛去酒吧乃是世界聞名的,招待客人、與三五好友聚會不去酒吧怎麼成?

  他們拿着先進國家的工資,外加一份海外工作補貼,工作在海外,高級公寓、專車是必然會配給的;醫療費自不必說,甚至連洗衣費都由公司支付;這且不算,還擺脫了已快要進入或已經身處更年期的黃臉婆,不必再聽她們神經質的、毫無意義的嘮叨,在上海這個城市真正是活得風生水起,春風得意。

  赤羽居酒屋樓上就有一家日式酒吧,名字叫做蒲公英。有時熟客們會打電話來赤羽叫些飯菜送去,五月有一次也被久美子支使過去送了一次飯菜。酒吧內燈光昏暗,衣着裝扮或妖嬈或清純的小姐們散坐在各處,打着領結,身穿襯衫馬甲的男侍應生們端着托盤穿梭來往,耳邊儘是女人男人們愉悅的說笑聲,猜拳聲,亦或是冰塊浮在燒酒杯中相互撞擊的清脆聲響。

  飯菜送到指定的台子上,一抬眼,赫然發現表姐也在座。表姐身上一襲露香肩、現□□的姿色小禮服,臉上妝畫得極濃,正笑吟吟地陪坐在一名謝了頂的日本男人的身側。這一桌小姐的衣襟上都別着個名牌,唯獨表姐沒有,想來是作為某一個客人的同伴從別家酒吧被帶過來的。

  表姐在酒吧工作一事並沒有瞞她,在電話里,表姐什麼話都和她說。但即便不說,五月也能猜出表姐大約是做這一行的,而且工作場所就在這一帶,從前還經常去赤羽用餐,否則和有希子也不會那麼熟。她也知道表姐必定是為了不使自己尷尬,最近才不再進赤羽用餐,對於此,她心裡還是很感激的。

  此刻在這種場合與表姐的目光一對上,五月還是覺得尷尬不已,於是忙忙低下頭,屏住呼吸,等着日本人摸出皮夾子付款。表姐倒是不動聲色,鎮定自若地端起面前的燒酒杯,漫不經心卻又風情萬種地輕輕呷了一口。

  更讓五月尷尬的是,付完錢的日本男人見她伸手從圍裙的口袋裡翻出一堆零錢來找零,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用熟練的漢語說:「小費,小費。」

  表姐便也一笑,對她眨了眨眼,又呷了一口燒酒。

  而在她進赤羽工作近三個月時,遇見了那個名為澤居晉的男人,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存在。

  那一天是周一,本來就是一周當中生意最為冷清的日子,又因為一場大雨,客人更是寥寥。她負責的台子來了一桌韓國客人,這群韓國人都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能吃能喝。她不停地被叫去追加菜品,上酒上飲料。海膽明明是限量的,每人兩份,再多沒有。這夥人卻偏偏要討價還價,一小哥說:「我們是老客人了,你去和美代桑說說,再送一份吧?不送我們下次不來了,我們就去隔壁的九州男兒啦。」說完,臉上露出「你怕不怕?你害怕了吧?」的神色出來。

  九州男兒是居酒屋的隔壁的日本料理店,可惜他家沒有美代這樣年輕美貌又會做人的老闆娘,因此生意慘澹,都不夠格做赤羽居酒屋的競爭對手。

  五月就耐着性子賠着笑向他們重申海膽限量的規定,再三表明自己沒有隨意贈送客人海膽的權利,小哥就指着旁邊一桌日本客人嚷嚷:「憑什麼他們有一整條鯛魚?憑什麼我們沒有?憑什麼?把你們美代桑叫來!」

  五月苦笑。鄰桌日本客人都是常來的熟客,其中一個據說是從美代開店伊始就光顧到現在的老客人,而且他們一頓飯才吃到一半,就已經開了兩瓶另外收費的iichiko燒酒了。鄰桌的日本人但見旁邊的韓國人叫嚷抗議,卻聽不懂他說什麼,只有一個大約是懂中文的人歪着嘴角笑了一笑,笑容里的優越感與嘲諷意味不言而喻。

  韓國客人嘴裡說出來這種話時常能聽到,五月既不是老闆,也不是老闆娘,對於他還願不願意來並不以為意。赤羽的生意這麼好,多他一個不多,少他一個不少。但要命的卻是客人裡面的韓國妹子,妹子拉着她的手笑眯眯撒着嬌:「拜託你啦小妹妹,海膽再來一份吧?行不行?行不行?小妹妹你最好啦!」這妹子普通話說得極好,嗓音甜甜糯糯,溫溫柔柔,還帶着些上海口音。

  五月對付這樣的女孩子毫無辦法,只得為難地去和管生鮮的廚師小劉商量。小劉盯着她的臉,頗為不耐煩地訓斥她說:「都像你這樣沒有原則,咱們居酒屋要倒閉啦。遇到這種客人別人都能應付,怎麼就你不行?煩!」她左右為難,垂頭喪氣地準備走時,小劉卻又手腳麻利地往盤子裡碼蘿蔔絲,擺海膽,擺好,把盤子往她手上一塞,說,「下不為例!」

  等這桌韓國人吃飽喝足結完賬後,她才得空去上個洗手間。才一進洗手間的門,迎面就碰見美代,美代剛補好妝,臉上有紅似白,容光煥發,但不知為什麼,神色間卻顯得有些悵然。因為她走得急,差點兒和五月撞上,五月慌忙側身避開。

  多年的職業習慣使得美代急忙雙手扶住五月的手臂,還沒看清五月是誰,就已經堆了一臉的笑意出來:「不要緊吧?沒有哪裡撞着吧?」這句話也脫口而出,神色急切又溫柔。要不是五月多少知道她的為人做派,只怕真就要以為這是她發自內心的關切了。

  五月搖頭,美代這才笑笑離去。旁邊,百惠大媽目光閃爍着那一塊抹布擦擦台盆,抹抹鏡子。五月瞅了瞅百惠大媽的神色,就知道她有話要說,於是問:「怎麼了,百惠?」

  百惠大媽把手攏在嘴唇上,鬼鬼祟祟地低聲說:「躲在裡面抽了兩支煙。」

  五月問:「怎麼不去她的辦公室?」

  百惠大媽擠眉弄眼:「辦公室里一堆人。」

  從洗手間出來後,瞧見久美子等幾個人正湊在名為松竹梅的包房門口笑嘻嘻地往包房裡張望,大約是有什麼熱鬧事,她就也悄悄地湊了過去看熱鬧。

  包房裡僅有兩個客人,一男一女,再一個就是美代了。男客人年紀大概在三十歲以下,單眼皮,上身白襯衫,一件淺灰色西裝外套則隨意地疊放在身側的榻榻米上,簡練又低調的一身打扮。他伸出手接過美代雙手捧過去的一杯朝日生啤時,五月着意看了看他的指甲,修剪得圓潤且乾淨。

  女客人年紀頂多也就二十四五歲,與男客人一身公司會社的商務精英穿戴不同,她是酒紅色爆炸頭,臉上的妝不濃,但口紅顏色卻過分紅了些,嘴唇也稍為厚了些,耳朵上掛着的一對耳環的式樣也浮誇了些,一件綴以亮片的短身裙被兩隻日式紙燈籠的映照下波光粼粼,亮光閃閃,像是剛出水的一隻銀色水妖。

  以五月的眼光看來,固然這個女客人穿戴得傷風敗俗,完全不對場合,但卻也不得不承認,即便如此穿戴,這個女孩子也自有一種獨特的妖媚俏麗。且她神態間與男客人之間有種說不出的親昵與隨意,沒有一般酒吧里小姐們身上的殷勤勁兒、風塵味兒,所以五月一眼便可以斷定,這個女孩子不是酒吧里的小姐。小姐們的私服反而得體端莊得很。

第5章

澤居晉

  包房裡的年輕男女相對而坐,女客親昵地與男客商量點什麼菜,又拉過對面男客的生啤,喝了一大口,舒了一口氣,說了聲:「好冰。」再把杯子推回到男人的面前去。

  美代則低着頭為那名女客倒梅酒,面上依舊是平常眾人見慣的職業微笑。梅酒注入圓口玻璃酒杯中,約有兩厘米高時收住瓶口,夾了兩塊冰塊放進去後,拿調酒棒攪了攪,這才雙手端起,輕輕放到那名女客人的面前,臉上是體貼又客氣的笑:「女孩子加一塊冰就好,太冰了對腸胃不好。」年輕女客微微偏過頭,沖她笑了一笑,以示謝意。

  在餐廳里上班,每天最不少的就是看到俊男美女的機會,老的少的,各國風情的。就是明星,也看到過幾個,簽名也要到過一兩張。五月跟隨着一幫子同事往裡瞅了好幾眼,固然這一對比一般人養眼的多,但五月卻看不出什麼花頭來,就問久美子:「哪裡來的明星?還是美代桑的親戚?」

  她之所以這樣問,是因為店裡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凡是有女伴或是攜家帶口領着老婆孩子來用餐的客人,店裡的女孩子們就不會再往前湊,為的是不使客人難堪。再說,和家人亦或女朋友前來用餐的客人也不會猛灌酒,繼而猛開酒;二來,比起年輕的客人,美代較為喜歡年老的客人,原因無他,年紀越老,有可能職位就越高,自然收入就高,開起酒買起單來也就更大方。

  但今天這客人不僅年輕,而且還帶了女伴來,美代跪坐在包房裡殷勤招待,門口也擠了一堆人探頭探腦地看熱鬧,五月就有點看不懂了。

  久美子神秘兮兮地把耳朵伸到她耳朵邊上,說:「那個男客人,姓澤居,咱們美代桑暗戀的人……以前來過幾次,都是和一群老頭子來的,這一次把女朋友帶來了,漂亮吧?咱們美代桑要失戀了,可惜了。嘻嘻嘻。」

  五月吸氣,表示不敢相信。她見多了那些老男人對美代的示好與巴結,當着美代的面故作豪氣地要酒開酒的樣子,連她都覺得幼稚好笑。以美代的名氣與魅力與財氣,看中哪個男人還不是手到擒來?

  久美子多少有些得意洋洋地賣弄着笑道:「你不懂,美代桑對他一見鍾情,是真愛。他從前哪怕一個人來,美代桑也會送他一條活鯛魚,去和他說幾句話。而且,也從不向他推銷酒,有時他應酬喝酒時,她就會悄悄往他的酒里多加烏龍茶或礦泉水……不信你等一會兒看。」其餘的幾個女孩子紛紛點頭,以示久美子的話千真萬確。

  五月不由得咋舌,誰料到竟然還有叫美代為之傾心、且求而不得的男人,一時八卦之心熊熊燃起,追着久美子問:「真的?真的?哪裡人?做什麼的?」

  久美子面有得色,把五月往角落裡拉了拉:「你小聲一點,別被美代桑聽見了,她心裡肯定正難過着哪。」慢吞吞地從口袋裡掏出一本迷你工作手冊來,蘸了唾沫翻找了好一會,停下來,念道,「姓名:姓澤居,名晉。老家福井,慶應大學出身。年齡:不是二十七就是二十八……目前在東京工作,來上海是因為出差,會中文,中文好像點有台灣腔……上個月和上上個月共來過兩次,一次是和白井來的,一次是和長谷川來的。」

  轉頭問跟在身後的幾個手下女孩子,帶着些考問的意味,問:「白井認識嗎?愛給人發日幣小費的那個,禿頭的,總把腦後的幾根花白頭髮梳到額頭來、風一吹就慘不忍睹的那個……朝子,你上次不也從他那裡拿到一千日元的小費嗎?」

  朝子皺着眉頭仔細回想:「嗯是的是的,我第二天就拿去銀行兌換了,從來沒拿過那麼多小費……長谷川我也記得,那老頭子簡直了,人老心不老。上回來坐在真紀那邊的台子,我不過是路過,屁股竟然也被摸了一下,簡直氣死我。」

  久美子吃吃笑了一聲:「都怪你自己不長眼,那個人,咱們誰見到不是躲着走?」伸頭往包房裡看了看,又嘆道,「嘖嘖嘖,女友好像是上海人,美女一個,比咱們美代還漂亮……職場情場可說是一帆風順,人生贏家哪!前幾次他和咱們美代桑說說笑笑,聽說還一起去酒吧喝過酒,我還以為他和咱們美代桑看對了眼,同咱們美代桑情投意合呢!」

  久美子的這一通嘮叨里信息含量不少,五月怕忘記,趕緊把自己的工作手冊給掏了出來,手忙腳亂地往上寫:澤居晉,福井出身,二十七八歲,單眼皮,帥。

  再伸頭看他臉上是否有易記的特徵,打量了一通後,沒有發現,就加了一句:美代桑的暗戀對象。想了想,怕哪一天被別人偷看到不太好,劃掉了。再想一想,把那個帥字也劃掉了。

  旁邊的一個女孩子撇撇嘴,嘆口氣:「唉,人比人氣死人!」

  久美子拿工作手冊往她頭上一敲,鄙夷道:「小樣,你和咱們比還差不多!去和他比?一個天,一個地!你估計只有氣死一條路了。」

  幾個女孩子閒極無聊,就彎腰從包房門口專門存放鞋子的地方拉出一雙黑色皮鞋來,伸長了頭仔細辨認鞋墊上的英文字母,研究了半天,負責隔壁包房的涼子說:「這是個小眾牌子,我好像從來沒見過。」

  「嘖嘖嘖,就你這個層次,天天去研究名牌,我說你累不累啊。」久美子撇嘴一笑,也伸頭看了一眼,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慢慢拼出:「jimmy

choo……」

  又回頭問眾女孩子:「你們誰知道這是什麼牌子?」

  眾人搖頭,沒有人一個人認得。

  說起皮鞋,朝子突然想起一件事,忙也從旁邊拖出一雙漆皮女士皮鞋,招呼眾人來看,皮鞋亮得足可以照出人影子來。朝子說:「昨天才買的,看了很久,終於叫我等到打三折的這一天,一狠心,我就拿下了,你們猜猜多少錢?」言語間得意洋洋,像是占了多大的便宜的一樣。

  久美子就伸頭去看:「是達芙妮的?三折下來只怕也要上百吧!」

  涼子搖頭,一邊笑一邊嘆氣。

  包房內,澤居晉已經點了菜,美代卻沒有退出來,仍舊留在日式矮桌旁,拿紙巾把生啤杯上滴落下的水珠都仔細擦拭乾淨,再把澤居晉原本就疊放好的西裝外套取過來,放在膝上重新理了理,澤居晉微微頷首,對她說了聲謝謝。

  美代因為多年的職業關係,慣會殷勤小意,如遞熱手巾,拎包掛衣服,倒酒點煙等。這些事情在她做來,自然又從容,親切如主人對待遠方而來的客人,不會令人感到一絲一毫的做作。澤居晉既然與她相熟,自然知道她的做派,也不以為意。但門外的五月等人卻從她手上的動作中看出一種纏綿的情致來。眾人心中暗自唏噓。

  幾個前菜上來,果然有活鯛魚刺身一盤。負責這間包房的朝子極為識趣,揮手叫傳菜員徑直進了包房,她卻不跟進去。傳菜員脫了鞋子,舉着托盤,到包房裡後,在美代身旁半跪下,美代把韓國泡菜、冷豆腐、醋浸八爪魚、蔬菜色拉及鯛魚刺身一一擺放到桌上後,這才微微躬身,笑說了一聲:「請慢用。」

  澤居晉親切又極其有禮貌地說了一聲謝謝,喝一口生啤,從筷套里抽出木筷,「啪」地一聲掰開。美代這才緩緩退出包房。守在門口嘀咕的一堆女孩子紛紛轉身低頭作鳥獸散。

  這一天生意不太好,五月負責的兩個台子平時都要翻兩三輪,今天卻只做了兩單生意。客人走後,收拾好桌子,又湊到松竹梅門口去和人家八卦,隨着久美子等人假借上茶上酒上菜的機會偷偷欣賞了一陣子松竹梅裡面的一對戀人。等到澤居晉和他的女友也用完餐出去時,美代親自送到一樓的店門口去,身後還呼啦啦跟着一群因為生意清淡而四處閒逛,無聊看熱鬧的女孩子。

  澤居晉與女友被送到門口,雨還沒停,美代親手撐開一把印有赤羽二字的雨傘遞給他,他把女友往傘下拉了拉,女孩子就順勢往他身上靠去。在赤羽門口躲雨的賣花的小女孩今天生意不好,哪肯放過這個機會,趕緊擠過來,拉住他的衣角,帶着些祈求的意味笑嘻嘻地用日語請他買一朵手中蔫搭搭、髒兮兮的玫瑰花。

  他微微一愣,把手中的雨傘交給女友,取出錢包,取出一張紙幣遞給小女孩,再從她的花束中挑出一朵,送給身旁的女友。小女孩慢吞吞地作勢要找錢,他早已攜了女友往雨中大踏步地走了。

  眾人紛紛調侃賣花的小女孩:「你今天運氣真好,一單生意就把一天的任務都完成了。」

  賣花的小女孩得意地把那張粉紅色的鈔票拿出來驗看了幾眼後,又仔仔細細地收回到腰包里去了。

  美代對眾人的話恍若未聞,獨自站在雨簾後面,目送着澤居晉漸漸遠去的背影。五月看看美代,看看雨中的澤居晉的背影,然後心中也產生了一種類似於惆悵的情緒。她的惆悵,不為別人,只為美代。她對美代喜愛又敬仰,覺得世界上任何一個男人都不應該辜負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