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葉抄 - 第2章

吳桑



青葉連瞄都不瞄他一眼,扶了鬢角的桃花,一徑往裡去了。閒漢討了個無趣,卻也不惱,在她身後嘎嘎亂笑:「若是褚掌柜的嫌長夜冷清,咱去替你暖床怎麼樣?還不要你倒貼銀錢。」

青葉回身,冷冷瞥他一眼,朱唇輕啟,向他說道:「滾你娘的,死一邊去。」

閒漢又嘎嘎笑着走了。

盧秀才果然在,他老娘也在,他娘子也在。盧秀才母子忙着和面做糕,招呼客人,他娘子端坐在櫃檯裡頭。青葉入內,挑了個稍微乾淨些的桌子坐下,也不說話。盧秀才的老娘便問:「今兒也是黃米糕二斤?」

青葉偷眼去看盧秀才,默默地點了點頭。盧秀才已四十出頭,眼看此生中舉無望,只能被他老娘逼着在鋪子裡搭個手,做個活,他偏還要搭着讀書人的架子,即便做活,也還要一身酸腐讀書人的打扮,面上滿是懷才不遇的落魄相,為着做活方便,一身半舊的長袍被掖進褲腰,原本一雙讀書人的手上沾了許多麵糊。青葉無滋無味地拈了一塊糕送入嘴裡慢慢地吃,一雙眼痴痴地盯着盧秀才看。

盧娘子心裡又生氣又無奈又好笑,卻也不說什麼。雖然這七里塘鎮的人都知道鎮東的青葉暗戀鎮西的她家秀才相公,且她自家也並不顧忌旁人說閒話,只管風雨無阻地跑到米糕鋪子裡來痴痴迷迷地看她家相公,然而暗戀了這幾年,卻又一句話都不同她家相公說,只管借買糕吃糕之際,一眼一眼地偷看她家相公的臉。托她的福,自家的黃米糕倒不怕沒有銷路。

盧秀才雖然見慣了青葉含情脈脈又痴痴傻傻看着自己的模樣,但當着自家娘子的面,還是渾身不自在,面上紅了幾回,心裡微微有些得意,趁他老娘不留意,悄悄地將長袍的下擺從褲腰裡扯了出來。青葉將盧秀才的那張老臉與身姿看了個夠,這才將剩下的糕包好,付了銀錢,慢慢地出了鋪子。

盧秀才的老娘殷勤地將青葉送到門口,又親親熱熱地說道:「褚掌柜的,明兒再來啊。」

青葉嬌嬌羞羞地點了點頭,拎了黃米糕自去了。

盧秀才的老娘招呼完青葉,轉頭看見櫃檯後的自家媳婦,訕訕笑道:「媳婦兒,莫要怪你老娘,畢竟世道不好,生意不好做,像她這般傻的客人天下再難找到第二個。」

盧娘子瞭然地點了點頭。

青葉既看到了盧秀才,心中的鬱結之氣稍稍消散了些,才晃到鎮東頭,便見對門古玩店門口兩個人拉拉扯扯地吵鬧,圍了一圈閒人圍觀看熱鬧。那兩個吵鬧的人一個是古玩店的高掌柜,一個是衣着破爛身形矮小的倭人。吵鬧的兩個人都聽不懂彼此的話,只能雞同鴨講,連比帶劃,倭人嘰里呱啦說着話,手已摸到了腰間佩的刀把上了。高掌柜的也不是吃素的,一揚手,身後已氣勢洶洶地站出了他的大小兩個老婆及一個年老夥計。

青葉早已看夠了對門古玩店的熱鬧,見狀不由得皺眉,才要悄悄閃入自家門內,卻已被圍觀的閒人看見,那閒人急急叫喊:「褚掌柜的!快來幫忙看看這倭人說了什麼!」

青葉躲不開,只得慢慢上前。倭人對她打量了幾眼,見她清清爽爽的一身打扮,也不像是古玩店一夥的,心中便生了幾分好感,於是止了吵罵,向她說道:「我昨日在他家買了一個玉掛墜,他要了我二十兩銀子,誰料今日拿去給人一看,分明是次等貨,連一兩銀子也不值的!」言罷,果真從懷中摸了一個玉墜出來給青葉及圍觀眾人看。

青葉也不大懂這些,然而這高家古玩店以次充好,以假亂真卻是出了名的,這七里塘鎮上的人從來不光顧他家,因此他家也只能騙騙過路客商及沒見過世面的倭人。

高掌柜雖聽不懂倭人的話,卻也知道那倭人說的必是他的壞話,便向青葉道:「你同他說:若是他再在我門前撒潑,我定要打他個滿地找牙!一個倭奴而已,惹惱了我姓高的,我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圍觀眾人只管七嘴八舌地問青葉:「這倭人到底說了些什麼?」

青葉便耐着性子做了這譯官,向眾人道:「他說他買了這玉墜是回家送給他意中人的。他意中人的爹娘嫌他家貧,不願將女兒嫁與他,他為有一日能娶到心愛的姑娘,便發憤圖強,遠離家鄉,萬里迢迢地從倭國坐了船到咱們七里塘鎮,來時還有好幾回遇着風暴,險些兒掉到海里餵了王八——」

倭人又道:「姑娘,你替我同他說,若是今日不退還我銀兩,我今日便不走了,叫他生意也做不成!這老殺才欺人太甚!」

青葉又譯道:「他在咱們七里塘鎮做了半年的苦工,日夜做活,累出一身傷病才攢下這三五十兩銀子,原本打算這兩日回家鄉去求親的,心裡又想着買一樣禮物回去送給意中人,便一咬牙,花了大半積蓄買下這個玉墜,誰料……」

圍觀眾人頓時唏噓不已,有幾個心軟的已悄悄舉了袖子拭淚,其餘的則滿臉鄙夷地看向高掌柜那一伙人。高掌柜的兩個老婆原本來一臉殺氣地為自家男人壯膽架勢,此時再見那倭人一身破舊衣裳,滿面焦急氣惱之狀,便也心軟的不像話,口中齊齊嘆息。

倭人見眾人眼含同情看向自己,心中得意,便問:「姑娘,這老殺才怎麼說?」

青葉還未及答話。高掌柜口中乾笑兩聲,已上前挽住倭人的手臂,道:「兄弟,你真是世間少見的痴情男兒,走!先到咱家吃頓飯再說,玉墜的事,好說!」

青葉向那倭人道:「他昨日眼花看錯了,先請你吃頓飯賠禮,銀錢自然也會賠與你。」

倭人喜出望外,與高掌柜的勾肩搭背,雙雙走了。

圍觀的眾人心中都覺得圓滿不已,於是擦着眼角,感慨着嘆息着,各回各家去了。

  ☆、第4章

褚青葉(二)

青葉見眾人散了,才要轉身走開,卻見身後不遠處一個年輕男子並一個文士打扮的老者看向自己。老者且笑且搖頭,年輕男子則操着雙手,歪着嘴角,面上似笑非笑,如有嘲諷。

青葉曉得大約是碰着懂倭語的人了,心下微微詫異,又有些被人窺破心事的難堪,遂冷冷地向那老者及年輕男子撇了一眼,轉身跨入街對面的自家去了。

懷玉看她閃身入內之處竟是一家小小的酒樓,酒樓門面古樸,門口有一簇黃花菜及幾株銀杏樹,從屋檐下垂下一塊半舊的布幔,上書「七里塘人家」幾個大字。

這年輕男子便是懷玉,老者則是他的幕僚劉伯之,這劉伯之浙江餘姚出身,早年又在四夷館教習過幾年倭語,是以這回懷玉南下也帶了他隨行。

懷玉見劉伯之嘆息個不住,心內頗不以為然。本來他也同圍觀眾人一般,為這一段極其悽美極其動人的故事暗暗地唏噓了一下,後得知那女子不過是胡言亂語,便有些啼笑皆非道:「不像話。」又笑,「我聽聞江浙一帶的漁民商販因常年與倭人打交道,人人都會幾句討價還價與罵人的倭語,那女子便是通倭語,膽子大了些,性子伶俐了些,先生又何至於此?」

劉伯之搖頭道:「叫臣吃驚的不僅僅是那女子的大膽,而是她的一口倭語,她的倭語斷然不是從只曉得燒殺搶掠的粗野倭人及此地的漁民商販那裡學來的;適才,她與那倭人只說了一句話,卻用詞文雅,發音純正,臣猜想,教她倭語的那人斷然不是尋常人等。」

懷玉笑問:「那她比之先生如何?」

劉伯之笑道:「臣自愧不如。」

懷玉也笑:「果真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青葉進了自家酒樓,天色已晚,客人卻僅有三兩個,小夥計甘仔正忙得不可開交,他既要端茶倒水,又要到後廚忙活。見着青葉進來,便埋怨道:「姑奶奶,你怎麼捨得回來了?」看見青葉手裡拎的黃米糕,不由得皺眉,口中嫌棄道,「又去了?」

青葉笑笑,將黃米糕塞到甘仔手裡,伸手從櫃檯後取過一方帕子,將頭髮包好,自往後廚去了。

甘仔隨後也跟了進來,嘴裡嚼着黃米糕,說道:「今兒你不在時,你那親戚菊官又來了。」

青葉「哦」了一聲,並不答話,只管手腳麻利地忙活。外頭的客人點了清蒸魚,白灼蝦,清炒菜蔬,都是些不費事好料理的。

甘仔嘿嘿笑道:「我把她攔在門外,不讓她進門,誰料她啐了我一臉唾沫,我作勢要哭喊吵鬧,她才不情不願地走了,說明兒還來,末了將咱們門口溜達的雞捉走一隻,我力氣沒她大,攔也攔不住。」

青葉只皺眉訓他道:「你好好一個男孩子,跟誰學的那些手段?動不動跟潑婦一般哭喊吵鬧,若是傳出去,你的名聲還要不要?將來你還怎麼娶媳婦?」

甘仔滿不在乎道:「怕什麼,我過年才滿十三,你還是先操心你自己的終身大事罷——」

外頭客人呼喝:「掌柜的,菜怎麼還不上——」

青葉從後廚探出頭去,拿鍋鏟把門沿敲得梆梆響,沖那客人喊道:「你且等着!一時半會能餓死你不成!」

適才呼喝的客人被嗆了一句,反倒沒有聲音了,又起身將另外兩個着惱的同伴攔下,勸道:「罷了罷了,將那母老虎惹惱了,她定會將鍋鏟飯勺一摔,賭氣就走,到時咱們還要另尋地方吃飯,豈不麻煩?」

甘仔將那客人的話聽得分明,沖青葉嘆口氣,說道:「跟着姑奶奶你混,我這輩子怕是娶不上媳婦了。」

懷玉到了七里塘鎮已有三五日,一邊安營紮寨,整頓兵馬,一邊派出成堆的探子四處打探消息。打探了幾日,消息無非是那海盜頭子鄭四海於這一帶的倭寇及海盜中甚有威望,這幾年因為搶了不少銀子,發了不小的財,投奔他的人不知凡幾,且幾乎被官府通緝的亡命之徒以及打起仗來不要命的兇狠倭人,這幾年間又建造了巨艦炮船數艘,餘姚一帶的官兵等常不敢找他麻煩。那鄭四海這幾年志得意滿,便有些驕矜起來,出行時排場極大,前後簇擁的侍衛便有三五十人,侍衛皆金甲銀盔,腰懸明刀。

懷玉在書房內聽了半日的奏報,向劉伯之嘆道:「我朝自開國以來,練兵北疆,橫掃胡虜,驅逐韃靼,所向無敵,卻不曾想到江浙一帶的海盜倭寇竟然猖獗到如此地步!」

劉伯之張了張口,還未說話,卻先嘆了口氣。

懷玉笑道:「先生可是要說『海者,江浙閔人之田也』這番大道理?」

劉伯之也笑道:「原來殿下也聽說了。」沉吟許久,方道,「我朝自□□以來便設海禁,浙江、福建沿海城池,禁民入海捕魚。海濱眾生原本依海而生,靠海而活,海禁一嚴,這些人等便無所得食、生理無路,窮民往往入海從盜,如今不管海盜倭寇大抵皆我華人,倭奴只十之一二……」

懷玉接道:「於茫然失所的沿海民眾而言,要麼忍飢挨餓,要麼鋌而走險,若是入海從盜,只怕還有一線活路。」

劉伯之拍手道:「正是!若是能廢除海禁,開港通市,則……」

懷玉苦笑:「陛下深恨倭寇,因此海禁比往年更嚴,這些年也有江浙福建一帶的官員上書,卻都被陛下駁回,因此你我只能白說說,這海盜倭寇該滅還是要滅的。」

劉伯之微微欠身,問道:「臣斗膽,陛下之所以深恨倭寇,可是因為早年的那樁舊事?」

皇帝早年的那樁舊事其實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秘聞,不過是早年皇帝還不是皇帝時,他一母同胞、從小親厚的弟弟領了先帝的旨到江南一帶巡察,於福建為一夥倭寇所刺傷,後不治身亡,先皇后為此悲傷不已,日日啼哭,後來沒幾年,便也追隨懷玉的小皇叔去了。皇帝自此深恨倭寇,近些年皇帝上了些年紀,性子越發的左,與蒙古、突厥等地早已通商互市,這些年也都相安無事,唯獨海禁卻一年嚴似一年,以致海盜倭寇侵擾日漸繁複。

懷玉緩緩點頭,道:「正是。」

二人議了許久的事,內侍夏西南入內問:「天已不早了,殿下可要用膳?」

懷玉向劉伯之笑道:「正巧,先生同我一道用膳吧。」

劉伯之不過笑着推辭了幾句,便也淨了手,坐到了懷玉的下首。晚上的幾個菜個個軟爛甜,劉伯之出身江南,因此吃的開懷,不住口地稱好。

懷玉如今的居所便是餘姚知府送的,地方雖小,卻也是個清靜幽雅之所,妙的是距軍營不過幾步路。而這廚子也是隨着宅子附送的,他倒也會燒不少菜品,奈何都要燒成甜的,肉也甜,魚也甜,炒個小青菜也是要加點糖吊鮮。夏西南跟他說了好幾回,他卻總是改不掉。不過三五日,懷玉便膩味得很,想着要換廚子,只是這幾日忙亂,竟又忘記了。

又過了三兩日,懷成的傷已養得七七八八,便命人來請懷玉,道是為他接風,懷玉欣然而往。懷成自命風流,所選的接風之處既不是自己的公館,也不是尋常的酒樓飯館,而是鎮東的神仙浴肆。

能讓風流二皇子流連忘返的自然不是面有菜色的窮民,也不是鎮子邊的暗灰海景,而是此地青樓楚館中滿坑滿谷的江南美女。這些青樓楚館有的在明,有的在暗,而這神仙浴肆則屬於半明半暗。

這浴肆雖也有正宗的溫泉池子,窮漢與女客卻不得入內,因為這浴肆做的乃是不折不扣的掛羊頭賣狗肉的勾當。神仙浴肆的老闆娘朱琴官是個有上進心又會動腦子的人,早些年便招了許多年輕貌美女子,一一起了倭國的花名,再教這些女子學上幾句不倫不類的倭語,以充作以柔順聞名的倭國女子。泡着溫泉,再摟着柔順嬌美的倭國來的花姑娘,快活堪比神仙,雖然此處價錢比別處要貴上許多,卻還有許多富家子弟慕名而來,神仙浴肆因而名聲大噪。

懷成泡的池子叫做「蓮花湯」,懷玉進去時,只見熱氣繚繞,夾雜着濕氣的濃香撲鼻而來,懷成已等不及,先下了池子,此刻正坦胸露懷,身畔則伏着兩名絕色女子。這兩名女子俱是身着透明紗衣紗裙,衣裙已濕透,緊緊貼在身上,露出上下起伏的曼妙線條,衣裙內的□□展露無遺。

用白話來說,這衣裳穿了就跟他娘的沒穿一個樣。

懷玉饒是見多識廣,也不由得身上發緊,面上卻不動聲色,草草與懷成見了禮,說笑幾句,便也褪了衣裳,僅着一條綢布褻褲下了池子,懷成一揮手,便有兩個同樣裝束的妙齡女子悄無聲息地下了水,一左一右地貼了過來。

懷成說是為懷玉接風,但才泡到一半,同懷玉說了一聲:「為兄的先走了,改日再請你去我的公館喝酒罷。」便帶了那兩個女子急急走了。

懷玉知他素來如此,行事最是乖張無狀,也不以為奇,由得他去了。懷成走後,懷玉便也慢騰騰地爬出了池子,穿了衣裳,兩個女子說不出成句的倭語,又不能露餡,只能拿水靈靈的眼睛楚楚可憐地看着他。懷玉失笑,想了想,便道:「你兩個跟我回去罷。」

神仙浴肆今兒來了貴客一堆,得了許多賞銀,老闆娘朱琴官心中歡喜不盡,殷勤地將懷玉一行人送到門外老遠,學了倭人的做派,深深鞠躬,腦袋幾乎垂到鞋面上去,口中嬌聲道:「爺慢走——」

懷玉在溫泉池子裡悶了許久,乍一出來,只覺得空氣冷冽,頓時神清氣爽。夏西南牽了馬來,懷玉微一抬頭,便看見面前「七里塘人家」這幾個半舊的大字迎風招展。

  ☆、第5章

褚青葉(三)

懷玉上了馬,又盯着七里塘人家看了幾眼,裡頭是燈火半明,靜悄悄的,大約沒什麼客人,同隔壁客來客往的神仙浴肆相比,有如天壤之別。浴肆裡帶出來的兩名女子正喜滋滋地站在門口,等着車馬來接,忽然一陣夜風吹過,當中一個「阿嚏」一聲,隨即小聲嘀咕道:「娘呀,有些兒冷。」她的話隨風颳進到玉的耳朵里,他在馬上回首看了看那兩個贗品倭女子,忽然想起那日胡亂給人通譯的女子來,不由得噗嗤一樂,回頭吩咐夏西南道:「還是令她們回去罷。」言罷,雙腿一夾馬腹,疾馳而去。

鄭四海久聞三皇子懷玉的威名,自他駐紮此處以來,便不再出頭惹事。周遭一帶一時平和得不像話,這期間,懷玉雖然也抓了幾個海盜里的蝦兵蟹將,然而這些人卻都說鄭四海狡兔三窟,誰也弄不清頭子他的老巢到底在何處,也說不清他手下到底有多少人馬。懷玉也不急,每日裡好吃好喝地將這些人關着,如此過了幾日,忽然又命人將這些人全都放了,並修書一封,備了禮物無數,讓這些人帶與鄭四海。

一時間,懷玉帳下眾人譁然,劉伯之也頗為擔憂,道:「鄭四海能走到今日這一步,斷然不是尋常莽夫,他既然在這一帶稱王稱霸,哪會輕易——」

懷玉卻笑道:「若是不費一兵一卒便能招降納叛最好,若他不識抬舉,咱們正巧練好兵,屆時再開打不遲。」

隨後數日,懷玉除了到軍營里練兵之外再無他事,每日空暇之時,便身着常服,帶上幾個隨從東逛西逛,吃吃喝喝,美其名曰「體察民情」。這一日,晃悠到鎮東的七里塘人家,正巧到了飯時,懷玉站在七里塘人家的幌子下沉吟片刻,抬腳進了店內。

七里塘人家這個名字起得有韻味有風致,店內一應擺設卻甚是簡樸,既無雅座也無包間,僅有台子三兩張,也還算得上雅致乾淨,只是店內小二也僅有一人,且還是個黑瘦矮小的半大孩子。

懷玉也不嫌棄,自挑了一張靠窗的台子坐下。那個半大的小二口齒倒伶俐,上來就報了一堆菜名,又殷勤笑道:「咱們店內還有十年陳的女兒紅,客官可要來一壺?」

懷玉便要了幾樣大廚的拿手菜,又叫了一壺十年陳的女兒紅。不一時,小二上了酒,劉伯之端起來才喝一口,便「噗」地一口全吐了出來,皺眉問:「你酒里摻了多少水?」

小二圓睜一雙小眼睛,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狡辯道:「咱們百年老店,最是講究信譽,何來摻水一說?」

劉伯之生氣,將手中酒杯一頓,斥道:「這七里塘鎮十數年前還是一片荒灘,鬼都沒有一隻,你的老店是如何開到百年的?叫你們掌柜的出來說話!」

懷玉也嘗了一嘗,卻也不發怒,只低低一笑,把玩手中酒杯,半響,方抬眼向小二道:「罷了,快些兒上菜罷!」

小二見懷玉一身氣度,知道是個有錢人,又像是個好說話的,心道等一下會賬時定要好生宰他一頓才成,遂滿面帶笑地應了一聲,轉身進後廚催了幾個菜出來。酒摻了水,誰也不願意喝,菜色卻還精緻,味兒也不錯,比軍營里的伙夫及餘姚知府送來的廚子的手藝強多了。

懷玉等人正吃着飯,忽聽店外有人喊「甘仔,甘仔」,不一時,便見門外轉進一個麵皮黝黑髮亮的粗壯男子來,那男子手裡拎着一個竹簍,裡頭是半簍子的魚蝦。

甘仔接下魚蝦,掂了掂分量,送入後廚,旋即轉身出來,將空竹簍還給那男子,又數了一把碎銀錢給他。男子將碎銀子放入錢袋,口中嘀咕了一聲:「這是我冒了風險偷偷打撈上來的,才給我這個價錢……」嘴裡如是說着,臉上卻並無懊惱之意,這且不算,竟又挑了靠門的一張台子坐下了,恰好就在懷玉等人的身後。

那個叫甘仔的小二便上前問:「今兒也要在咱這裡用飯麼?」

那男子笑了笑,頗為不好意思似的說道:「咳,是。叫褚掌柜的燒幾個新鮮又拿手的小菜上來。」吩咐完,忙又擺手加了一句,「酒不要。」

懷玉暗笑,這才曉得這七里塘人家的掌柜與大廚竟是一個人。

不一時,褚掌柜的為那男子燒的「新鮮又拿手」的小菜轉眼便上了桌。那男子小聲囁嚅道:「這不是我才剛送來的魚蝦麼?」

懷玉一樂,險些兒嗆着,乾脆停箸,豎起耳朵聽身後動靜。

甘仔「嘖」了一聲,問道:「你怎麼知道是你送來的?」

男子道:「我下海摸這螯蝦時被夾了一鉗子,恨得我把它鉗子給扯掉了,你端上來的這盆也少了鉗子,必是我捉的那一隻。」

甘仔也覺好笑,遂道:「咱們掌柜的烹製鮮魚鮮蝦最是拿手,你的這些魚蝦才剛送來,都是活的,可不是咱們店裡頭最新鮮的?」

男子張口結舌,說不出話,只得悶頭吃了。懷玉等人吃完,也不急着走,又要了一壺茶,各人一杯,慢慢地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