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家阿寶(今生誤) - 第2章

吳桑

  阿寶對嚴四公子眨眨眼,道:「這位便是爹爹為我挑的新丫頭,說是只有她能降住我。」

  嚴四公子看桑果那副尊容,饒是再老成,也不禁笑出了聲,忙用拳頭掩了嘴,道:「你快些兒回去吧,以後別再胡鬧了。」又深深看她一眼,轉身走了。他身後的那幾個人早已笑的東倒西歪,若不是顧忌自己公子的面子,只怕早已滾到地上去了。

  阿寶心道怪哉,怎麼不見他暴跳如雷,急急回去找他爹爹嚴大人來退親,莫非他也是怪人一個?倒白費了一番功夫。

  桑果不明所以,但也曉得眾人發笑必不是好事。當下白了眾人背影一眼,又對阿寶道:「夫人在前廳等着你呢。大小姐與二小姐都在,只等你一人,等人齊了要去給老爺磕頭——」

  嚴四公子已然轉身離去,聽到桑果的話猛地頓住,回頭惡狠狠地盯着阿寶,臉色鐵青,倒像是發了怒。阿寶將裙子一撩,撒腿便跑。

  阿寶又闖了禍,嚴四公子早早告辭回去,據說離去時一臉怒色。莫家人不曉得哪裡得罪了他,不由得惶惶然。只有阿寶一人心知肚明。桑果似懂非懂,知道這事大約與自家小姐脫不了干係,卻是瞞也來不及,哪裡敢說出來?卻是阿寶終究怕連累爹爹,便將此事偷偷與澤之表兄說了,怕他不解,又特特說明自己是怕阿嬌嫁過去受苦。

  澤之一聽,連連搖頭,道:「你惹禍精這個名號可不是白白得來的。」

  阿寶撇嘴:「那嚴家公子心胸忒小了,不過是玩笑話,竟然當眾甩臉子——」

  澤之恨鐵不成鋼:「阿寶,你何苦來着?你與阿嬌又不是一母所生,若阿嬌因你胡言亂語結不成這門親,你說她是謝你還是恨你?你說你是為她好,有誰會信?人家只會說你是妒忌,此其一;其二,若阿嬌真被退了親,傳出去,與她名聲卻是大大有礙,以後只怕再難尋着如意夫君。那嚴家公子倒是無礙,想與他家結親的人家不知凡幾;再則,若伯父因此事與嚴大人生了嫌隙,只怕以後在官場也難以立足。」

  阿寶呆了一呆,如霜打的茄子般,嘟囔道:「又好心辦了壞事。」

  澤之苦笑:「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吧?」

  阿寶倒也不惱,道:「澤之哥哥,若你能時常提點我,我也不至於犯這麼多錯。往日裡只覺得你囉嗦,卻原來是我錯了。」

  澤之似笑非笑看着她:「想要我時常提點你,卻也不難。」

  阿寶睨他一眼,正色道:「澤之哥哥這話我卻不懂。」

  一句話倒叫澤之心裡頓時忐忑不已,她該聰明時不聰明,不該聰明時卻又滑溜得像泥鰍,不由得牙根痒痒,道:「一段時日不見,你鼻子上的雀斑怎地又多出幾粒了?」

  阿寶最怕別人說她鼻子上的雀斑,小時候也不知為此與阿嬌吵過多少次,因此這一句話便讓阿寶炸了毛。她咬了咬牙,待要跳起來吵嚷,忽又笑笑:「今日你是客人,我卻不好與你置氣。」片刻又道,「澤之哥哥,你頭上有片落葉,我給取下來。」澤之如何肯信,但還是慢慢將頭伸到她面前。果不其然,阿寶將一把揉碎的花草籽兒盡情撒了他一頭一臉。

  爹爹壽辰過後,阿寶着實擔心了幾日,好在嚴家並未有要退親的消息傳出,她也未被爹爹叫去訓斥,終歸是小孩子心性,過了幾日,也就漸漸忘了。

作者有話要說:  

  ☆、莫家阿寶

(三)

  八月十六是莫夫人的生日,趙家夫人來賀,一見了阿寶,忙拉到懷裡「寶貝蛋兒、心兒肉兒」一陣揉搓。趙夫人嘴甜話多,是個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人精。阿寶因她顴骨有些高,透着厲害的樣子,話又太多,有些吃不消她,平常見了她不敢與她多話,是能躲則躲的。今日不知為何,卻覺得趙夫人又比往常更親熱了三分,於是行了禮,忙忙的躲開了。

  趙家夫人是莫夫人娘家遠親,趙、莫夫人素以姐妹相稱。趙家世代經營綢緞鋪,在京城中也算得上是富足之家,莫夫人為人謙和,不愛擺官夫人架子,加之趙夫人刻意逢迎,兩家更是常來常往。阿寶也便稱趙家夫人為姨母,趙家兒子為表兄。澤之表兄雖出身於商賈之家,卻渾身無一絲銅臭味,其人溫文爾雅,又喜讀書,因此便是莫主事對他也甚為喜愛。

  待散席後,阿寶方才知道趙家已為澤之表兄提了親。

  莫夫人心裡卻不大願意,雖然平日與趙夫人親親熱熱地以姐妹相稱,但若結親就要另當別論了,阿寶就算不能找個比阿嬌體面的女婿,但也不能差太多。趙家世代經商,家道殷實,比起嚴家,卻差了太多。借着嚴家的東風,想在京城裡找什麼樣的人家沒有?更何況阿寶因親娘早逝,從小被自己接在身邊養大,心內已將她視作嫡女,若論出身,只有比阿嬌好。

  莫夫人嫡女阿珠是莫主事還未中舉時與同窗定的娃娃親,後來莫主事高中,官做到六品主事。而那同窗卻碌碌無為,中舉無望,乾脆跟借了本錢開了米鋪,如今雖然還能過得去。莫夫人多次哭訴要莫主事悔親,奈何他為人刻板,不肯負人,強行將嫡女嫁與米鋪少東家。莫夫人便存了心要給阿寶找個如意的夫婿,卻未曾想又是開鋪子做生意的,叫人如何不堵心。

  莫主事問阿寶怎麼想,阿寶也無甚想頭,她從小與澤之玩耍長大,算是青梅竹馬,心裡一直都是喜歡他的;且澤之在認識的一眾年輕公子哥兒裡頭,長相也罷人品也好,都是個拔尖的;縱然有比澤之哥哥好的人材,但終究嫁生不如嫁熟。

  莫主事不管莫夫人諸如「我兩個心愛的女兒一個被你嫁了賣米的,一個嫁了賣布的,你可是早年窮怕了想白吃白穿」之類的明諷暗刺,將阿寶許了趙家澤之。

  莫夫人其實心裡也知道以阿寶的性子真高攀到大戶人家去,只怕不服管教,將來難以立身,也只有澤之從小對她事事順從,又是個知根知底的,如此鬧了兩日,也就漸漸消停了。倒是一眾親戚及家下人等,惋惜者有之,嘆莫主事糊塗者有之,道莫主事為人謙和、不清高不自傲者亦有之。

  兩人訂了親後,澤之倒不大好意思常來找她了,阿寶十四歲那年的生日上,倒是得以見了一面。時隔許久,兩人都長高了好些。澤之說話行動添了許多拘謹,阿寶依舊咋咋呼呼。

  兩人躲到花園裡唧唧噥噥說悄悄話,澤之先從袖子裡摸出好些新奇玩意兒獻寶,當中有一副珍珠做就的葫蘆耳墜小巧可愛,阿寶看了愛不釋手。

  澤之道:「我見着了覺得你戴上定然好看,可惜你至今不扎耳眼,無法戴。」

  阿寶道:「我偏要戴,我明兒便扎。」

  澤之轉過臉去偷笑。阿寶從小怕痛,莫夫人已逼着她扎了幾次,都是針還未碰到肉,她這邊就大呼小叫,淚流滿面,滿口告饒,最後只能不了了之。

  阿寶有將耳墜在耳垂上比了比,澤之見她小眼神如同追自己尾巴玩兒的小奶貓,心中愛極,伸手摺下一朵開得正好的薔薇,與她插在髮鬢上,卻有幾枚花瓣落到阿寶的衣襟上,澤之便伸手去拂,卻無意觸到了她的胸尖,只覺得頭皮一麻,心神蕩漾。瞧瞧她像是未發覺的樣子,膽子便有些肥,再伸手去拂剩下的花瓣,卻不料手被阿寶猛地捉住,用力按在胸上,問:「你可是想如此這般?」

  澤之倒吸了一口冷氣,口不能言。阿寶又將他另一隻手也拉過來覆在自己胸上,問:「如此可好?」

  澤之目瞪口呆,幾欲暈倒。阿寶睥睨他一眼:「嘖嘖嘖,我道你長了許多本事,竟敢來占我便宜,卻原來只是個銀樣鑞槍頭。」

  桑果自阿寶二人進了花園便悄悄跟在後頭。莫夫人見澤之看着阿寶的眼睛都有些發綠,怕他二人有什麼逾矩的舉動,便命桑果跟着。因阿寶背對着自己,只能聽到兩人唧唧噥噥說話的聲音,忽見趙家公子摘了朵花兒為小姐插戴,只覺得站在花叢中的二人有如觀音菩薩身邊的金童玉女,煞是好看,竟不好意思跳出去棒打鴛鴦。

  正在痴看間,忽聽到她家小姐聲音拔高,一聲斷喝:「趙澤之,你可知錯?」

  「好姑奶奶,求你別嚷嚷。我知錯了。是打是罰,任你吩咐。」趙公子低聲下氣。

  「我懶得打你,你自己打自己兩個耳光吧。」阿寶趾高氣揚。

  「我好歹算個讀書人,打了臉卻不好看……。」趙公子囁囁嚅嚅。

  「越是讀書人越是要打。」阿寶抬頭,鼻子朝天。

  「求你饒過哥哥這回吧……」趙公子圍着阿寶作揖討饒。

  桑果看的肅然起敬,五體投地。

  孫大娘子的男人對自家老婆動輒喝罵,三天兩頭吃醉酒,一旦吃醉,無緣無故就要打罵老婆一番,孫大娘子見了男人有如老鼠遇着貓。不單是自家,便是東鄰西院,沒有不怕漢子的老婆。即便莫夫人,在莫府內平常說一不二,可若莫主事一發怒,也只有嚇得大氣不敢出的份兒。以至於桑果以為老婆怕漢子天經地義,見着自家小姐這一番手段,怎能不敬佩有加?

  桑果有些好笑,又有些可憐趙公子,覺得無需再盯着,便悄悄轉身離開,耳邊猶聽阿寶在呵斥:「以後有好吃的好玩的,必定要先想着我!否則我便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阿寶十五歲時,阿嬌也年滿十七,兩人的嫁妝早已備齊,只待成親,卻不曾想忽然一朝皇帝駕崩,天下大亂。

  話要從已然駕鶴西去的老皇帝說起。卻說這位皇帝年歲愈大,愈是怕死,近年來為煉丹道人所惑,迷上了煉丹,自此一心修玄,日求長生,不問朝政,日日帶了一幫子仙人在後宮煙熏火燎地煉丹,煉着煉着,便搭上了一條老命。

  因太子早年病故,便由年僅二十二歲的皇太孫繼位。老皇帝兒子眾多,各地藩王有十數位,這些藩王手中都握有兵力,當中又數東海王兵力最強。小皇帝繼位後,因懼怕皇叔們逼宮,便下聖諭不許藩王進京奔喪。老子死了,卻不許兒子來奔喪,各地藩王都大為不滿,卻又無可奈何。若僅止於此也就罷了,時隔不久,小皇帝聽信朝臣諫言,開始削藩。近半年內,就有幾個實力較弱的藩王被削,餘下幾位人人自危。

  東海王手握重兵,鎮守於東海一帶,若是起兵也不是沒有勝算,但三個兒子都在京城為人質,這邊起兵,那邊三個兒子只怕就要人頭落地。但這麼坐斃以待,最終還是死路一條。東海王苦思良久,便發了瘋,每日於街市上東奔西跑,與乞丐為伍,專愛搶人手中吃食,還時常對路過的婦人耍流氓。

  忽一日,小皇帝得報,說東海王已病入膏肓,只怕撐不了幾天了。他的三個兒子便捧心嚎啕大哭,其狀之悲慘令人不忍直視。小皇帝最是心軟的一個人,見此便恩准三個堂兄回藩地見叔父最後一面。豈料三個堂兄到家後,第二日便反了。

  小皇帝後悔不跌,慌忙應戰。那邊是「清君側」,這邊是「除反賊」,清君側的兵強馬壯,勢在必得;除反賊的軍多將廣,名正言順。這一仗勢均力敵,打了整整一年多。

  東海王帳下有名大將,人稱玉面修羅,那玉面修羅馬上提槍,馬下揮劍,一身武藝端的是舉世無雙,且有勇有謀。聽聞他早年也不過是東海府中的一個小小侍衛,後在一次狩獵時從虎口中救下東海王的性命,又隨東海王平定許多倭寇之亂,為東海王所倚重。東海王起兵後,他便自請為開路先鋒,一路上殺人無數,立下汗馬功勞,令小皇帝的官兵聞風喪膽。

  一年多後,小皇帝終因優柔寡斷,用人不當,不是東海王的對手,被自己的叔父篡了位。東海王一路燒殺到京城,一眾識時務的臣子們跪在城門口,三叩九拜,山呼萬歲。刑部尚書嚴大人與莫主事跪在一排。身後的皇宮大院淹沒於一片火海之中,皇宮上空濃煙滾滾,初時還能聽到一兩聲呼號,後來便只有火焰的烈烈之聲了。

  莫主事跪在地上偷眼望去,那東海王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上,滿面風霜,威風凜凜,他身後四五個身着盔甲的年輕大將如滿星簇月般擁着他。當中有一人身着銀白色盔甲,滿身血跡點點,手裡拎的一杆長纓槍上猶有血跡,看上去不過二十四、五歲年紀,一雙眸子卻冷冷清清,暗藏戾氣。他騎馬經過跪拜的人群時,眼睛淡淡掃過一眾跪拜的官員,目光停了一停。莫主事在刑部多年,那裡多的是惡徒罪犯,眼下被那馬上之人只掃了一眼,竟覺得莫名心慌,忙低下頭,不敢再看。

作者有話要說:  

  ☆、莫家阿寶(四)

  小皇帝已然自焚,東海王便自立為帝。小皇帝一脈的男子被盡數賜死,又砍了許多不肯變節的臣子的頭,女眷則盡數充入青樓做官妓。如此砍殺了幾日,前朝舊臣無不心驚膽戰。還未來得及封賞功臣們,便聞東海一帶又有倭寇作亂,皇帝匆匆封玉面修羅為護國大將軍,命他領兵前往東海平定倭寇之亂。

  莫主事見風使舵的功力不如親家嚴大人深厚,自那日城門跪迎東海王后,回府後便覺得羞愧難當,輾轉難眠,大病了一場,便告了假養病。正巧嚴家老太爺身子也有些不好,嚴家便想着辦場喜事為老太爺沖喜。

  阿嬌被一場戰亂蹉跎到了一十九歲,也不好再拖下去,於是請人看了日子,終於定下這年春天成親。兩家便忙忙準備起阿嬌的親事。

  阿嬌成親前兩日,恰逢護國大將軍凱旋而歸。皇帝大喜。親率眾朝臣及皇子至城外迎接。一時間城內百姓也都蜂擁而至,夾道歡迎。對於百姓而言,管他皇帝是侄子也罷,叔父也好,只要是能殺倭寇,都是好皇帝。

  莫主事因病還在將養,莫夫人日日忙碌不堪,阿寶也幫着料理些家事,城外再熱鬧,她卻未能有空出府去一睹護國將軍的風采。那些採辦的僕從從街上回來,都活靈活現地跟阿寶學舌,說那護國大將軍身着盔甲,手持長纓槍,騎在高頭大馬上如何如何地俊美無雙;皇帝親往迎接,多少多少地榮光,阿寶覺得此等盛況竟不得一見,覺得十分的遺憾。因明日就要與阿嬌分離,又覺得悲傷,連着幾日都是懨懨的。

  莫夫人這幾日心裡卻是十分歡喜。阿嬌成親前夕,莫夫人又過來找阿嬌說話,拉着阿嬌的手道:「此番戰亂將你白白耽誤到十九歲,但好在咱們家平安無事,可見是神祖保佑。」阿嬌含羞不語,莫夫人又叮囑道,「你嫁過去後,必定要用心侍奉公婆;俗話說虎父無犬子,你夫婿將來必定也是個有本事的,往後你定要多照看些你大姐及阿寶——常言道,人往高處走,水往高處流,你父親偏偏為你大姐與阿寶找了那等開鋪子做生意的人家,可見她兩個都是命不如你的……」莫夫人說着說着,竟是淚流滿面。

  阿嬌忙道:「這些無須母親說,我心裡有數。我定當全力看顧大姐與三妹,不叫她們受一點兒委屈。雖說我們莫家只有三個女孩兒,但今後我們三個定當齊心合力,不輸給那生了一大堆兒子的人家。」

  一番話自是把莫夫人說得破涕為笑。

  全家人中唯有武姨母一時愣怔,一時若有所思。她是阿嬌的親姨母,原也是來投奔阿嬌的,阿嬌成親,她自然是要跟了去的。阿寶嘴壞,本想問她是捨不得莫家的哪個人,但又想到阿嬌成親之際把她惹得哭哭啼啼的不好,是以忍住沒問,權當積口德了。

  莫府里到處張燈結彩,人人歡天喜地,笑語不絕。阿寶看着阿嬌屋子前的棗樹上掛着的一盞紅燈籠,不覺想起有一年偷溜出去看燈的荒誕事來。也不知道那年在土地廟裡救的那個人最後是否活了下來,若活了下來,也不知道他現今在何處作甚。彼時他說「救命之恩,定當相報」,但想來也是如她忘記梅子與莫松二人一般忘記了自己的救命恩人了吧。

  莫夫人在阿嬌處說了半日的話,又有人來報,說莫主事被嚴大人找去議事。莫夫人等人聽了不由得納悶,何等要緊事非要在阿嬌成親前夕議?且門口又擠了一堆等着回話的管事們,莫夫人便再也坐不住,草草囑咐了阿嬌幾句話,當下帶人回了正房。

  不一時又聽聞車夫莫老大在門口與幾個丫頭吵吵嚷嚷,婢女紅菱面帶怒容進來道:「那莫老大也忒不知規矩,眼下已是戌時,老爺又不在,他竟跑到內院嚷嚷稱有事要稟夫人,問他何事,他卻又不說,夫人說他這個人好笑不好笑,我看他年紀也不見得十分老,竟然糊塗得厲害。」

  莫老大並不姓莫,早年是個無惡不作的惡徒,因犯了事,被捉到刑部,因緣巧合為莫主事所救,在刑部時被打斷了一條腿,自此不利於行,正經活計也無法做,便心灰意冷,隱姓埋名,投身到莫府做了車夫,莫府人稱他為莫老大。他塊頭大,臉上又有傷疤數處,一副凶神惡煞相,眾人都懼怕與他說話,他素日也極少與人來往。

  莫夫人的眼皮跳了幾跳,道:「他不在外頭為老爺趕車,大晚上的跑回來必定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快叫他進來。」

  紅菱嘟嘟囔囔的去將莫老大領到上房門口,他也不行禮,道:「夫人,大事不好了!」

  莫夫人低聲喝道:「你不和老爺一處,卻跑來胡言亂語!莫家大喜的日子,叫人聽見像什麼話!你可是吃醉了酒胡言亂語來找打!」

  阿寶捨不得阿嬌,晚間非要與她一起睡,兩個人擠在床上唧唧噥噥說了許多話,正待要睡下,卻聽紅菱急急跑來,讓她快些穿衣去上房,說夫人有事找她。阿嬌想大約是莫夫人怕阿寶在這裡要吵得自己一夜睡不好,所以才把她叫回去,但又見紅菱一臉焦灼,不由心下納悶,對阿寶笑道:「你快些兒去吧,明天早些兒過來陪我一道梳妝便是。」阿寶撅着嘴,滿臉不高興地穿衣起床隨紅菱出去。

  到了上房,卻見桑果一身利落打扮,手裡挽着一個包裹,倒像是個要出門的樣子。阿寶「咦」了一聲,還未開口,又看到莫夫人一臉淚痕,歪坐在椅子上,旁邊卻站着家裡的車夫莫老大。莫老大平日都是懶洋洋的樣子,不知為何,此刻竟然一臉焦躁,不住地搓着兩隻手,偏兩隻銅鈴也似的眼睛又紅又亮。阿寶唬了一跳,想自己這幾日跟着忙裡忙外,並未惹什麼禍端,怎麼桑果與莫老大也要被趕走了麼?心裡一驚疑,倒不敢動了。莫夫人見了她,忙把她拉到懷裡,一開口,已是泣不成聲:「我的兒!我莫家要遭禍!你爹爹已被官府拘了去,因這一段時日以來,朝里的大小官兒被殺了無數,我心裡害怕。你且隨莫老大先躲一陣子去吧,箇中原委我也不及與你細說……」

  莫老大在旁催道:「夫人且長話短說罷,只怕夜長夢多。」

  阿寶目瞪口呆,問道:「這是怎麼了?這話從何說起?」

  莫夫人在莫府當家多年,也是個有決斷的,當即擦了把眼淚,叫紅菱拿來一個沉甸甸的小布包塞到阿寶手裡,道:「你爹爹在嚴大人家連同嚴大人等今晚被官府捉拿了去,嚴家已被抄家,我只怕咱家也要受牽連——你且隨莫老大去城南你堂舅家呆幾日。你堂舅家姓朱,在城南長樂鄉開茶館,到那一問便知。這裡是兩封銀子,你主僕兩個能用一段時日。」又從袖子裡摸出一根黃楊木簪子,拉過阿寶的手,將簪子放到她手中,再將她的手合上,道,「這簪子是我留給你的念想,千萬要收好。若我莫家能躲過此劫,我即刻讓人去接你回家,若躲不過,你待風平浪靜再去投奔你大姐姐,家裡萬萬不可再回來了!其他的親戚等人一來靠不住,二來也怕連累人家。你堂舅家倒不要緊,多年未與我家有來往,官府一時半會也查不到。你萬萬記住我的話!」

  阿寶叫莫夫人的一番話驚嚇的牙齒打顫,只問:「怎麼只有我自己逃,母親怎麼辦?嬌姐姐怎麼辦?爹爹呢?爹爹現在又在何處?」

  莫夫人按着心口喘氣,道:「你爹爹被嚴大人叫去議事,剛到嚴家,卻連同嚴大人一同被拿走。若我此時逃走,人只道咱們心虛,莫家便是無罪也變成有罪了,你爹爹在監牢里卻又去指望誰?再則此事尚無定論,若你爹爹與嚴大人只是虛驚一場,問清了就能放出來——那阿嬌也跑了,還怎麼成親?如此豈不叫人笑話?朝中與嚴大人結好之人無數,你爹爹也是個謹慎的性子,應當沒有得罪什麼了不得的人;皇帝打進京城時,是嚴大人開了城門放他們進來,你爹爹也早早於城外跪迎,想來應是虛驚一場……阿彌陀佛,但願是虛驚一場——」

  阿寶驀地想起那年在爹爹書房裡偷聽到的話,不禁脊背發涼,想要告知莫夫人,但話到嘴邊又想到此時再說已然無濟於事,只會讓莫夫人更加擔心,便強自忍了。

  莫老大那邊早已等得不耐,也顧不得禮數,上前一手一個,拉了阿寶與桑果將她兩個往外拖,莫夫人兀自捉着阿寶的手,眼睛盯着桑果叮囑道:「出門在外,你兩個今後就要相依為命了。你比阿寶大幾歲,我就將阿寶交給你了。你若能愛她護她,將來我必定感念你的好處。」

  阿寶死命咬着嘴唇,只是拉着莫夫人的衣襟不鬆手。桑果也泣道:「夫人放心。我父母雙忘,無所牽掛,今後必定是與小姐同生死的。」

  阿寶與桑果坐進早已備好的一輛馬車裡,出了府門時,阿寶撩起車簾,往府里死命地看了一眼,府內依舊燈火輝煌,想來阿嬌此時正做好夢,而莫夫人正獨自煎熬。阿寶拉着桑果的手,依偎在她身上,不禁淚流滿面。

作者有話要說:  

  ☆、莫家阿寶(五)

  莫老大先將馬車停在靠近城門的僻靜處,只等到天一放亮,開了城門即可出城。

  車內狹小,兩人無法伸展安睡,本來也睡不着,阿寶便下車去問莫老大來龍去脈。

  原來莫老大駕車送莫主事到嚴府時還未來得及用晚膳,莫主事便給了他些銀錢,讓他自行到外頭去買些吃食。莫老大因常與莫主事來嚴府,這附近已是熟門熟路,便自行去了不遠處一家賣吃食的鋪子吃飯。待用好飯,便慢悠悠地趕車回去。還未到嚴府,老遠便看到嚴府門前的道上有官兵把守,府外一圈已被官兵圍住,府內哭聲震天,呼號聲不斷。莫老大暗暗吃驚,不敢貿然上前打聽,便裝作走錯道,悄悄退了回去,遠遠的看着。不一時便見官兵鎖了一隊人出來,嚴大人首當其衝,此時已被除服去冠,不時用肩膀去蹭面龐,似是涕淚交加,真真是往日裡有多威風,如今瞧着便有多狼狽。他後面依次鎖着的嚴家幾位公子及莫主事等幾個親信手下,最後跟着的是哭哭啼啼的嚴家女眷。這一隊人後面卻又有兩個被蓆子卷着橫着抬出來的,想來是已經是斷了氣的,只是不知怎麼死的。眾人被帶走後,嚴府里里外外依然有官兵看守,家下僕從都未見出來,想來還被關在裡面,大約是不想透漏風聲。

  莫老大看出了一身冷汗,心裡明白嚴府這是被抄了家。莫主事多年來一直是嚴大人的親信,此次即被捉了去,只怕也是凶多吉少。本以為能在莫府平安終老此生,卻不料半途遭此大禍。可嘆可嘆。

  夜裡風寒露重,阿寶不知是嚇得也不知是冷的,上下兩排牙齒不住地咯咯打架。莫老大勸道:「事已至此,不必再多想。小姐既然得以逃了出來,要多想想以後如何安身立命才是。」

  阿寶一邊顫慄一邊問道:「怎麼?你、你、你覺得我回不去了麼?你覺得我爹爹要獲罪麼?」

  莫老大道:「我哪裡知道?」

  阿寶心灰意冷,又問:「大姐姐家會不會受牽連?」

  莫老大打了個噴嚏,用袖子擦了擦,慢吞吞道:「夫人已寫了書信給大小姐帶去,只怕已經跑啦。」